李金燕
文學理論家徐中玉先生和錢谷融先生之間的交誼是當代文化的一個傳奇。二位前輩在性情、文學主張、審美趣味等方面有諸多不同,但是卻能相重與相知長達60多載,堪稱文人交誼的典范。本文通過一些細節(jié)的回顧和分析,展現(xiàn)出其彼此尊重、互相賞識和扶持的情景,并探尋他們何以能夠保持如此長久深厚友誼的秘密所在,由此就中國文化中長期存在的文人相輕、文人相斗現(xiàn)象展開思考,并嘗試提出一些有針對性的建議。
由于文人性情及其價值觀的差異,關系有遠近、親疏之分是自然的,但是,由于這種關系的復雜與微妙,以及對于文化生態(tài)的深刻影響,在歷史上也一直受到關注和重視,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所說:“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①劉勰:《文心雕龍》,王志彬譯,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78頁。可見,文人間“逢其知音”很難,而文人相重更是中國文人交往中一種難得之境界。
徐中玉先生和錢谷融先生都出生于五四時期,共同經(jīng)歷了百年來社會變革的跌宕起伏。徐先生早年就參加了“五三濟南慘案”“五卅慘案”和抗日等社會活動;而錢先生也參加過“一二·九”等學生運動。巧合的是,二位先生曾先后在中央國立大學讀書,受到過老舍、曹禺、臺靜農(nóng)、葉石蓀等名家的教誨,各自都有感懷。徐先生就曾回憶,他最難以忘懷的是受到老舍的指導。正是在老舍推薦下,徐先生加入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還擔任了中央大學校文學會主席職務。在這期間,徐先生與胡風等作家也有密切交往。②參見常楠:《說真話的人——從胡風與徐中玉的一段交往談起》,《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5期。
而對錢先生影響最大的師長是伍叔儻先生。伍先生是蔡元培先生的學生,繼承了蔡先生兼收并蓄的學術精神,在與學生交流時,往往貫通“古今中外,出入文史哲各個領域,真是海闊天空,魚躍鳶飛”;伍先生也愛好魏晉六朝文學,“真率、自然,一切都是任情適性而行”。尤其他的“灑脫”“懶散”,對錢先生影響頗深,甚至已經(jīng)內(nèi)化為錢先生“性格的一部分”。③參見《錢谷融文集》第2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7頁。
徐先生和錢先生雖是同鄉(xiāng),年少時曾同校讀書,但一直未曾相識,直到1952年才彼此認識。錢先生說,自己與徐先生“真是緣分,不但在華東師大中文系共事逾五十年”,而且“都住在華東師大二村,兩家相距只有幾步路,校內(nèi)外的許多活動,我們往往都是共同參加的,因此在一起的時候特別多”。①錢谷融:《我的祝賀——徐中玉先生九十大慶》,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編:《慶祝徐中玉教授九十華誕文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頁。在這期間,徐先生也將錢先生視為知己,這從徐先生的一封信中可了解,他感慨自己年齡漸長,愈來愈孤單,“錢谷融我們一直同住在一個村子里。我們都是極熟的老友,可以無話不說的老友。這樣的朋友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②徐中玉:《徐中玉書信一封》,《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2期??梢姸幌壬舜说恼湎А?/p>
從一些交往細節(jié)中可以看到,二位老先生都十分尊重并欣賞對方的個性。比如吳炫先生就說過,“徐先生與錢先生是多年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的朋友,他們的親密關系不僅應該是文壇的一段佳話,還應該具有中國文化的整體象征意義。那就是:如果錢先生的‘散淡人生’更多的依托道家的超脫哲學的話,那么徐先生則以強烈的介入現(xiàn)實體現(xiàn)出儒家的‘憂患’意識”。③吳炫:《憂患人生——記導師徐中玉先生》,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編:《慶祝徐中玉教授九十華誕文集》,第32頁。錢先生的確具有“道家”風范,他多次說自己是“散淡”之人,有“不以世務經(jīng)心”“無所作為”的心態(tài);而徐先生重在實踐儒家“入世”的人生價值,具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憂患意識,他認為文人不僅要有知識,還要有“使命感”和“歷史責任”,且要有“實干”精神。徐先生曾給1983年中文系畢業(yè)生題字:“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實干,不尚空談,人類一切有價值的成就,都是有志之士實干出來,絕非空談成功的?!雹苠X虹:《錚錚風骨,國士無雙——懷念恩師徐中玉先生》,《上海采風》2019年第5期。他還說,如果每個文人都具有憂患意識,有使命感,眾人合力,可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叭绻蠹叶贾粫l(fā)牢騷,嘆失落,只顧個人,甚至以玩世不恭,皈依佛老為超脫、瀟灑,那就于公于私,什么都會沒有長進而更加落伍,沉淪永無翻身之日?!雹菪熘杏瘢骸段业淖允觥罚A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編:《慶祝徐中玉教授九十華誕文集》,第6頁。
二位先生的人生追求有所不同,但是沒有影響彼此尊重和欣賞。徐先生曾這樣評價錢先生:“在不少場合,他每以自己‘懶散’為辭,在我們不得不說幾句的情況下,他常要我‘先說’,而當我‘說完幾句’之后,他便表示我已說過,無什么不同,就可‘免說’了?!毙煜壬蔡貏e點明錢先生的“‘懶散’,其實是淡泊寧靜、與世無爭、平和自足,是其獨特精神風貌之表層現(xiàn)象。在崎嶇曲折的歷史道路上,他最能以實績顯示各自追求的毅力與品格”。⑥徐中玉:《淡泊寧靜,精雕細刻——小記錢谷融教授》,曾利文、王林主編:《錢谷融研究資料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5頁??梢哉f,徐先生不僅理解錢先生的性格,還洞察其精神實質(zhì)。而錢先生則這樣談論自己的老朋友:“中玉兄既能干,又勤奮,而且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干凈利落,決不拖泥帶水……中玉兄不但熱心公益,勇于任事,而且敢作敢為,只要義之所在,他都挺身而出,決不瞻前顧后,首鼠兩端。”⑦錢谷融:《我的祝賀——徐中玉先生九十大慶》,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編:《慶祝徐中玉教授九十華誕文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頁。錢先生還生動地講述了幾個有關徐先生果敢、堅持正義的事例。如在1955年肅反運動中,徐先生就為施蟄存先生辯護。而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徐先生受到批判,“每當批判者的發(fā)言中,有不合事實,或亂戴帽子、大言嚇人的情況”,徐先生都以“寧折不彎”的精神,“據(jù)理與之爭辯,甚或反唇相譏,即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之身,有時弄得批判者下不了臺”。①錢谷融:《我的祝賀——徐中玉先生九十大慶》,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編:《慶祝徐中玉教授九十華誕文集》,第1頁。不但如此,錢先生還十分稱贊徐先生在教學和科研領域中所取得的眾多成績。這種彼此相知與相惜,讓他們在生活中能夠彼此心照不宣。如徐先生所說:“我們確實是常在一起的。同行似乎應有許多問題可爭論,可是我們可說從來沒有爭論過什么問題,因為實在大體相同。他想說講的,或我想說講的,彼此幾乎都猜得出,所以就不需斤斤討論了?!雹谛熘杏瘢骸兜磳庫o,精雕細刻——小記錢谷融教授》,曾利文、王林主編:《錢谷融研究資料選》,第4頁。
這種“相重”更表現(xiàn)在他們面臨厄運時的守望相助。尤其在歷次運動中,許多文人互相埋怨、互相背叛和互相批斗,二位先生不但沒有如此,反而互相扶持,共同渡過了多次難關。
這在錢先生《論“文學是人學”》一文醞釀和發(fā)表過程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1957年3月,在“雙百”方針提出不久,華東師范大學準備召開了一次大規(guī)模學術討論會,校院系領導多次動員老師們積極參與。錢先生正是在學校多次“動員和督促下”,一氣呵成地完成論文。他于1957年2月8日完成了《論“文學是人學”》,在1957年5月發(fā)表于《文藝月報》,系統(tǒng)地闡述了“文學是人學”的主張,立即在學界引起了廣泛關注。這篇文章之所以能夠一揮而就,在于錢先生長期以來的思考和關注,并經(jīng)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醞釀,他曾多次就此與同事、學生進行過交流和討論。例如,在1955年10月所寫的《關于〈林家鋪子〉中的幾個人物——一次課堂討論的總結》一文中,錢先生就談到了文學與人學的關系,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此文在“‘人學’思想探索中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錢老由文學人物的階級分析延伸到‘人學’的許多方面,并在學理上進行闡發(fā),具有一定的理論深度,直接開啟了《論“文學是人學”》的先聲”。③參見許見軍:《論錢谷融先生“人學”思想的演進》,《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此文重點分析了錢先生的文章《關于〈林家鋪子〉中的幾個人物—— 一次課堂討論的總結》。我們可從中了解到錢先生在課堂教學中,已論述了《論“文學是人學”》中多方面的思想,如文學創(chuàng)作的任務和評價文學作品的標準等(詳見錢谷融:《關于〈林家鋪子〉中的幾個人物—— 一次課堂討論的總結》,《錢谷融文集》第1卷,第367-376頁)。
可以說,在《論“文學是人學”》還未寫成之前,錢先生的“文學是人學”觀點已經(jīng)在當時師生中有所流傳,當然有贊同的,也有質(zhì)疑的。而徐先生則跟許杰先生一道持贊同和支持的態(tài)度。錢先生后來還多次談到,他寫好論文后就送請許杰先生指教,而《論“文學是人學”》的最后定題,也是在許先生的建議下完成的。④錢先生在《論〈文學是人學〉發(fā)表的前前后后》一文中提到:“我原來在題目上是既未加引號,也沒有‘論’字的,就叫做:文學是人學……那么,后來題目怎么會變成《論“文學是人學”》的呢?那是因為接受了許杰先生的意見而改的。許杰先生是當時華東師大中文系主任,我的文章寫成后第一個就是給他看的。他看后很鼓勵了我一番,并建議我為了使標題更能吸引人,不如索性改為《論“文學是人學”》。我雖然并沒有看到高爾基曾經(jīng)明確說過‘文學是人學’這樣的話,但認為他顯然是有這樣的意思的;而且我的文章主要就是為他的這一意見作一些闡釋和發(fā)揮,把題目寫成《論“文學是人學”》,不但更醒目,立論的根據(jù)也更明確了。因此就接受許先生的意見照改了?!卞X谷融:《論〈文學是人學〉發(fā)表的前前后后》,《書林》1983年第3期。而徐先生則一直關注著這一問題,并在1956年6月發(fā)表了《文學描寫的基本對象是人》一文。在這篇6000余字的文章中,第一部分約4000字,徐先生介紹了“文學就是‘人學’”的觀點,并且在“人學”上加了引號,以提醒人們對這一學術理念的注意。在文中,徐先生指出:
因為文學描寫的基本對象是人,所以巴爾扎克稱文學是“人心史”,高爾基稱文學是“人學”——即研究人描寫人的科學,而斯大林則稱文學工作者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今天人民文學作家的光榮的嚴肅的任務就在于應當創(chuàng)造出我們同時代人的真實的和生動的典型人物。①徐中玉:《文學描寫的基本對象是人》,《語文教學》1956年總第1期。
對于徐先生的說法,錢先生在《論“文學是人學”》中也有所論述,而且進行了更深入的延伸和闡釋:
高爾基曾經(jīng)作過這樣的建議:把文學叫做“人學”。我們在說明文學必須以人為描寫的中心,必須創(chuàng)造出生動的典型形象時,也常常引用高爾基的這一意見。但我們的理解也就到此為止,——只知道逗留在強調(diào)寫人的重要一點上,再也不能向前多走一步。其實,這句話的含義是極為深廣的。我們簡直可以把它當做理解一切文學問題的一把總鑰匙……高爾基把文學叫做“人學”,就意味著:不僅要把人當作文學描寫的中心,而且還要把怎樣描寫人、怎樣對待人作為評價作家和他的作品標準。②錢谷融:《論“文學是人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第1-11、3-4頁。至于徐先生在文章中所強調(diào)的文學應當反映真實的生活狀況,不為某種固定的社會理念所束縛的觀點,也是徐先生一貫的文學主張:
文學是要反映生活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性,但如脫離了具體的真實的人的生活本身,不重視創(chuàng)造典型人物和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而僅僅把一般的社會法則抽象地表達一番,或者只是把某些政治概念加以簡單的圖介,那就一定達不到文學的目的。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不可能反映生活的真實,每一個真正偉大的作品所以能在文學史上占有光輝的地位和產(chǎn)生巨大的社會作用,毫無例外地都是因為它們真實生動地描寫了人,并因此深刻揭露了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真相的緣故。③徐中玉:《文學描寫的基本對象是人》,《語文教學》1956年總第1期。
對此,錢先生顯然是贊同的,但是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他在《論“文學是人學”》中寫道,文學是能夠,“而且也是必須反映現(xiàn)實的。但我反對把反映現(xiàn)實當做文學的直接的、首要的任務,尤其反對把描寫人僅僅當做是反映現(xiàn)實的一種工具,一種手段。我認為這樣來理解文學的任務,是把文學和一般社會科學等同起來了,是違反文學的性質(zhì)、特點的。這樣來對待人的描寫,是決寫不出真正的人來的,是會使作品流于概念化的”。④錢谷融:《論“文學是人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第1-11、3-4頁。
從以上的對照、對讀中,可以看出二位先生在學術研究中的互動與相知。而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更加體現(xiàn)了二位先生之間的相重與相敬。首先,連錢先生自己也沒有想到,《論“文學是人學”》發(fā)表后會受到如此激烈的批判,來勢洶洶,一浪高過一浪,錢先生不得不遭受一場全國性的批判。而令人嘆服的是,直到這篇文章重新得到肯定,錢先生從來沒有為減輕自己壓力,或推諉自己的責任,而提及徐先生曾給予這個觀點的肯定與支持;相反,錢先生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并獨自承擔和忍受外界對他嚴厲而殘酷的批判。而當錢先生得到平反后,“文學是人學”的理論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可,徐先生也并沒有由此提及自己曾經(jīng)支持過錢先生,或說自己曾早于錢先生就在文章中提及“文學是人學”的某些觀點,以掠人之美。這無疑顯示了二位先生彼此信任、尊重的廣博胸懷。
無疑,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文人相重幾十年,實在難得,而我們需要思考的是,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這首先在于他們有寬廣的胸襟和包容心,正如有學者提到的:“‘文人相重’者,必承認與欣賞他人之優(yōu)美點。這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揚人抑己’。在這里卻顯出個人胸襟之寬窄,器度之大小……”①簡又文:《文人相重論:風雨談》,《大風》1939年第35期。
徐先生一生坎坷,顛沛流離,遭遇過許多挫折與不公,但是在其著作中,我們卻很少看到他談及這些苦楚與私人恩怨。徐先生曾說:“不幸已成過去,重在切記教訓,促進好轉(zhuǎn)的現(xiàn)在,爭取更好的未來。只要把好的經(jīng)驗留下來,嚴重的教訓也傳給后代,曲折過程中個人受點冤屈,算不了什么?!雹凇缎熘杏裎募返?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9頁。徐先生以包容心將其個人苦難,轉(zhuǎn)化為深切關注社會發(fā)展的憂患意識、使命感和歷史責任感。
這種不計個人得失的寬廣胸懷,還體現(xiàn)在徐先生工作和生活中的諸多方面。童慶炳先生就特別提到徐先生的寬容之心。他說:“就‘為人’來說,根據(jù)我的接觸,活到百歲的徐先生為人樸實、誠懇、友善、謙虛、謹慎、大度、包容。他是一位學者,但他是學者中的組織者、活動家,在組織、活動過程中,徐先生為人的修養(yǎng)、境界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來……如中國文藝理論學會,沒有徐先生以他的為人親和的、合作的、包容的精神,以及親自的張羅,是堅持不下來的。”③童慶炳:《徐中玉先生的“三個高臺”》,《文藝理論研究》2019年第6期。此外,在與徐先生“素不相識”的學生樓伊菁的《難忘徐中玉先生那慈善的目光》、④樓伊菁:《難忘徐中玉先生那慈善的目光》,《慈善》2020年第1期。張建永的《吾師徐老 中正如玉》⑤張建永:《吾師徐老 中正如玉》,《文藝爭鳴》2019年第8期。等文章中,都有生動記述,可見徐先生的溫潤如玉、海納百川的個性和胸懷。
錢先生同樣如此,這可從他對曾經(jīng)批判過自己的學生的態(tài)度中看出。凌宇曾回憶,錢先生因其“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被劃為“反動學術權威”,受全校師生的批判,而他也是批判錢先生的學生之一。凌宇說,“作為主要發(fā)言人之一,我在臺上振振有詞,錢先生在一旁則默默無語”。后來,受學校指示,錢先生被安排到凌宇班級,同去鄉(xiāng)下勞動。其間,“錢先生始終表現(xiàn)出一種處變不驚的神態(tài),口無怨尤之言,面無哀戚之色,見人依舊是一臉笑容”。到了80年代,凌宇懷著忐忑的心情去看望錢先生,為之前的“狂熱”之舉道歉。讓其感到意外的是,錢先生竟釋然地說:“你們很不錯,當時沒有打過我?!闭f這話時,錢先生一臉真誠。從錢先生身上,凌宇體悟到自己在“與沈從文、朱光潛先生接觸時所感受到的為人的直率與對人的寬容”。而后來,錢先生因多年未見凌宇,還主動寫信予他,不但像親人般寬慰其要對往事釋懷,而且對其日后為人處事的態(tài)度表示贊賞。凌宇收到此信非常感動,他說:
先生是那般謙虛,將自己等同我們同學中的一員;又是那般寬容與豁達……承受著難以言說的精神苦難,卻寧愿從當時身陷狂熱的年輕學生身上去發(fā)現(xiàn)他們尚存的良知。他對我的看法,是一種我難以承重的褒揚,而在這里,卻鮮明地見出先生衡人論世的價值尺度。尤其是流淌在字里行間的視學生為親人的殷殷之情,卻非筆墨可以形容。①凌宇:《拂去煙塵 歸真見瑜——錢谷融先生與我的師生緣》,《南方文壇》2017第6期。
在所有批判錢先生的學生中,戴厚英是其印象最深刻的一位。在批判會上,戴厚英不但言辭激烈,且唯獨“聲色俱厲地直呼”錢先生的名字。此后,戴厚英在出版的小說后記中有所懺悔,也在一次會議上當眾委婉地向錢先生表示歉意,她說,自己“曾做過不少傻事、錯事,做過的事情總要受到報應……譬如對錢谷融先生的批判,盡管先生本人很寬容,自己卻好的、壞的都受到過了”。②《錢谷融文集》第2卷,第69-70頁。如戴厚英所說,錢先生不但寬厚地原諒了她,還在無人愿意為其晉升副教授寫推薦信時,向她伸出援助之手。而后錢先生得知戴厚英悲慘遇害的消息,更是扼腕痛惜,多方打聽、了解詳情,并撰文紀念她。
此外,共同懷抱一顆真誠之心,也是二位先生能夠成為至交的重要原因?;羲闪窒壬头Q贊過二位先生的真誠,他說:“徐先生襟懷坦蕩,待人處事,俱出真誠。就我的切身感受而言,我的幾位老學長待我都很好,但略無猜忌而始終以百分之百的真情厚誼待我者,確以徐先生和錢先生為最。”③霍松林:《我所了解的徐中玉先生》,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編:《慶祝徐中玉教授九十華誕文集》,第4頁。從二位先生紀念賈植芳先生的文章中,我們也可窺見其共通心曲。徐先生說:“賈植芳教授是我相見很晚的朋友,同時我們也是相見恨晚的朋友。彼此都喜歡講真話,不喜歡聽套話、廢話、大話?!雹苄熘杏瘢骸独腺Z仍活在我們心里》,《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1第2期。錢先生說:“賈先生這個人,我覺得他是一個真人,一點沒有假……這很難,一個人,到了社會多少年了,還是完全一個真臉孔,沒有一點假臉孔。我覺得,這個人是我所有認識的人里邊,最真的一個人。賈師母也蠻真的。我欣賞他,自然的、真的,很自然。虛假的這一套,我又不喜歡,我也不會。他呢,就沒有這一套。”⑤錢谷融:《回憶賈植芳》,《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1第2期。
其實,青年時期的徐先生就顯示出坦蕩的性情與不凡膽識,此后仍堅持這一秉性。抗戰(zhàn)勝利后,在山東大學工作的徐先生參加了進步文藝工作,不久被教育部長朱家驊密令解聘。上海解放前夕,他與姚雪垠合編的周刊《報告》第1期出版即遭禁。1957年在“反右”運動中,徐先生應領導和各報刊之約,寫了多篇文章,但很快就被判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緣由是其主張“教授治?!焙汀皩W術至上”。定案后,徐先生從中文系被降職去圖書館庫房整理書卡,直到1961年才得以回系任職。徐先生和許杰、施蟄存先生曾被“監(jiān)改”,從“右派”到“摘帽右派”,又到“老右派”,后來才得到徹底平反。①《徐中玉文集》第1卷,第5頁。徐先生真誠的個性,給自己及其家人帶來許多痛苦與磨難,但他將其當作為學和做人的基本準則,堅守如一。
錢先生同樣推崇真誠,敢于對虛偽矯飾的文藝觀念與現(xiàn)象進行質(zhì)疑與批評。1957年錢先生發(fā)表《論“文學是人學”》后,就不斷受到批判;到了1959年,學校號召和動員教師提供科研論文。錢先生提交了《〈雷雨〉人物談》,此文后來被認定為是《論“文學是人學”》中反動觀點的具體運用,受到了嚴厲批判。1960年,上海作家協(xié)會召開了一個歷時49天的“19世紀歐洲資產(chǎn)階級文學討論會”,并邀請錢先生參加。錢先生回憶,該會的主題是“從批判資產(chǎn)階級文學,轉(zhuǎn)到批判資產(chǎn)階級文藝思想,主要對象是我和蔣孔陽同志”。②《錢谷融文集》第2卷,第15頁。錢先生雖然身心備受折磨,但仍舊特立獨行,為自己的觀點辯護,由此招來更大規(guī)模的、更加嚴厲的批判。他最后終于不堪忍受,不久便十二指腸大出血,住進了醫(yī)院。盡管境況如此糟糕,但錢先生于1961年末,學術氣氛稍緩和之際,還繼續(xù)寫了一系列文章,來重申自己的學術觀點。
由此可見,二位先生的文學價值觀的相通之處,就是“吾手寫我心”,創(chuàng)作出真誠的文學。如徐先生就認為優(yōu)秀的文藝家“要發(fā)真的聲音,說真的話,忘掉了個人的利害,推開了一切阻礙進步的因襲俗濫的規(guī)矩習慣老調(diào),大膽地說話,勇敢地表現(xiàn),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主要矛盾沖突真實地揭示出來”。③《徐中玉文集》第6卷,第1840頁。
而錢先生雖然主張為藝術而藝術,但是在關鍵的時刻,他會用藝術來捍衛(wèi)文學和個體的尊嚴,這點與徐先生堅持藝術應當對社會“有用”的主張和實干的精神是相契合的。錢先生在文章中多次強調(diào),“作家、藝術家必須有強烈真實的感情”。錢先生喜歡散文,他指出,散文是最自由、最能體現(xiàn)人性情的文體。散文作者是個“散淡”之人,“才能不失自我,保持自己的本真,任何時候都能不喪失理智的清明;做官能夠不忘百姓,寫文章能夠直抒胸臆,絕無矯揉造作、裝腔作勢之態(tài)”。如此自然能寫出好文章。但做散淡之人,并非易事。不過,人人可以“做一個‘真誠’的人。盡量說自己的話,既不要人云亦云地一味跟隨別人,專揀別人愛聽的話說;也不要為了與人爭奇斗勝而故意標新異……無論如何決不要發(fā)違心之論,說一些自己本不想說而且內(nèi)心也并不以為然的話”。④錢谷融:《散淡人生》,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6-168頁。
這也是二位先生都喜歡魯迅的原因。他們雖然對魯迅的作品和思想都有各自的理解,但都欣賞魯迅真誠和敢于揭露社會弊病的個性和勇氣。在魯迅研究中,徐先生有《魯迅生平思想及其代表作研究》《關于魯迅的小說、雜文及其他》《魯迅遺產(chǎn)探索》等研究著作;錢先生則發(fā)表了《魯迅的雜文藝術特色》《魯迅的小說》《論〈祝?!档乃枷脘h芒——祥林嫂是怎樣死的?》等研究論文。
二位先生雖然如吳炫先生所說的有“儒道”之不同,實際上,他們在精神上有其相契合之處。徐先生雖重于積極進取,但也不乏對于真性情的追求;錢先生雖追求散淡人生,卻不失揭露時弊、大義凜然之風。正如徐先生所說,“我們都無做官、從商的家庭背景與主觀追求,都想研究些文學問題,個性不全一樣,談資卻很多”。①徐中玉:《淡泊寧靜,精雕細刻——小記錢谷融教授》,曾利文、王林主編:《錢谷融研究資料選》,第4頁。
顯然,文人相重還是文人相輕,這是文學生態(tài)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中國古人早就有所認識,曹丕曾指出:“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雹凇恫茇ЪWⅰ?,魏宏燦校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13頁。劉勰也談及“魏文帝稱‘文人相輕’,非虛談也”。③劉勰:《文心雕龍》,第278頁?,F(xiàn)代作家曹聚仁在《論“文人相輕”》一文中曾說:“嚴格來說,‘文人相輕’只是一種‘批評’,決不含‘相罵’的意味在?!雹堋恫芫廴孰s文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第148頁。20世紀以來,文人相輕現(xiàn)象不僅沒有減少,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文人相輕已經(jīng)超出文學批評的范疇,進入了文人相斗的狀態(tài)。正如魯迅所說,“況且現(xiàn)在文壇上的糾紛,其實也并不是為了文筆的短長”。⑤《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47、308頁。因為這里摻雜了更多學術之外的私人因素。在某種程度上,這是文人為了獲得名利、地位、權力或其他既得利益,對他者進行一種有計劃、有組織的壓制、侮辱、誣蔑行徑,其產(chǎn)生和生發(fā),往往與社會深層的權力斗爭有某種潛在的關聯(lián),有時甚至存在互為因果的關系。
魯迅對于這種惡習顯然十分在意。在1935年,魯迅就發(fā)表了七篇論“文人相輕”問題的文章,其中的《“文人相輕”》就指出,文人交往間存在著“一切別的攻擊形體,籍貫,誣賴,造謠”⑥《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47、308頁。等現(xiàn)象,但這種現(xiàn)象不僅是文人相輕的問題,已演化為文人間的“惡斗”,對文學發(fā)展和文人的身心狀態(tài)產(chǎn)生了惡劣影響。如魯迅在給黎烈文的信中,也提到:“造謠生事,害人賣友,幾乎視若當然,而最可怕的是動輒要你性命?!雹摺遏斞溉返?2卷,第415頁。
文人相斗不僅給文人、文壇帶來厄運——輕則文人喪失寫作的權力,精神和心理遭受迫害,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得不到健康發(fā)展;重則讓文人無辜喪失性命,影響社會正常發(fā)展。
文人相重不是沒有底線地互相吹捧,不是毫無原則地沆瀣一氣,不是單純的互利互惠的合作關系;也不是為了爭權奪利而互相稱兄道弟;更不是拉幫結派,形成同盟;當然也不是你好我好,一團和氣等關系。文人相重是文人在心靈上的相通,在事業(yè)上的互助,是一種君子之交。但是,即便在當下文壇,做到文人相重依然很難。因為這首先需要具有廣博的胸襟和真誠的人格,能夠包容他人的局限,也能夠看清自己的不足,不“向聲背實”“謂己為賢”。⑧《曹丕集校注》,魏宏燦校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13頁。
錢先生與徐先生的交往正體現(xiàn)了這種風范。
當然,文人相重也并不是要杜絕文人間正當?shù)呐u與論爭,恰恰相反,文人應保持獨立思想,在尊重對方的前提下,表達自己不同的見解,形成學術爭鳴,這才能促進思想交流和良性的學術互動。
總之,學術界應當走出文人相捧、文人相輕、文人相斗的陰影,提倡文人相惜、文人相親、文人相重的風氣,只有這樣才能塑造一個良好的文學生態(tài)。讓文人有一個良好的發(fā)揮自己才能、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的空間,推動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的發(fā)展,促進整個社會文化和文明的不斷地進步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