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看《牡丹亭》,喜歡丫鬟春香,陳儒生教杜麗娘“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關關”是鳥叫聲。丫鬟春香接了過去說:“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內(nèi)關著個斑鳩兒,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
我忍不住拍腿大笑——這才是插科打諢。“關關雎鳩”的“鳩”肯定不是指斑鳩,斑鳩的叫聲是“咕咕”,只是聲調有緩有急。
很多鳥的身型流暢得無可挑剔,斑鳩也是這樣,想飛就能飛。它們好像跟人不太生分,至少看見人來不會多么慌張。它們是極簡主義者,想怎么搭窩就怎么搭窩,亂七八糟也可以。不像喜鵲的窩,搭得那么高、那么大,大多數(shù)還向陽。不知為什么說“鳩占鵲巢”,我們鄉(xiāng)下的斑鳩不干這樣的事,多麻煩啊。
我小時候摸過幾顆斑鳩蛋,還熱乎乎的,祖父說這是母鳥在抱窩,讓我不要打擾它。我趕緊走開,抱窩是要緊的事。隔了些天去看,蛋變成小鳥啦,“嘖嘖”“呶呶”,好像也不好打擾它們。
斑鳩吃得雜,高粱、小米都吃,偶爾也吃玉米。偶爾,看它抬起腦袋,有點兒顧盼生姿的樣子,其實,它是在努力把玉米粒吞進肚子?!对娊?jīng)》里有幾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意思是說,嘆息斑鳩,別吃桑葚啊。為啥別吃呢?因為會吃醉——成熟的桑葚有酒氣。接著嘆息姑娘,別跟男子沉溺于感情啊,那樣的話不好脫身呢。雖說是比興,斑鳩只是“墊背”的,可是桑葚好吃,想想斑鳩醉了的樣子,大概可愛極了。
我們那兒管斑鳩叫“鵓鴣”。從前,母親都要給小孩縫肚兜,肚兜上要繡花。繡花得有花樣子。花樣子畫在紙上,一朵蓮花,旁邊一個打拳的胖娃娃,一枝梅花,下邊臥兩只“鵓鴣”。一般的花樣子都很老舊,是代代相傳的。得找一張油光紙按在上頭描好,然后再訂在布上,照樣子繡。祖母不識字也不會畫畫,花樣子卻描得好。我問祖母:“‘鵓鴣是啥雀?”祖母說:“是斑鳩。”又問:“為啥要繡兩個它?”祖母說:“成雙成對嘛?!?/p>
有一回晚上坐火車,到十堰時正是清晨,上來一位婦女,挑了兩擔櫻桃放在兩節(jié)車廂連接的地方,半靠著守在那兒。
火車緩緩開出,忽然聽著斑鳩叫“咕咕,咕咕”,沒過一會兒,那婦女小聲唱了起來:“一對斑鳩叫咕咕呃,姐在坡上忙生活,斑鳩斑鳩你要死啊,你成雙成對還叫苦呃……”
一時想起祖母當年說的“成雙成對”,好像就在昨天,其實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
老家是個純凈的地方,藏在秦嶺里頭,那里有“不吃天上飛的”的習俗,多少年來,人與鳥相安無事,除了哪只貓偶爾莽撞地捉上一只。
前兩天睡前翻汪曾祺的書,他寫小時候看人拿槍打斑鳩:“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著槍。他在干什么?樹林上面飛過一只斑鳩。他在追逐這只斑鳩。斑鳩分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
當時就替那只斑鳩著急,不想在夢中自己成了那只斑鳩,直接從夢中驚醒,那個感覺真是太壞了。
歐陽修寫:“誰謂鳴鳩拙無用,雄雌各自知陰晴?!编l(xiāng)下有很多動物都熱衷于“預報”天氣。天要下雨,斑鳩的叫聲就有點兒急;天要是晴的,便叫得緩緩的。我們那兒還有一種叫“呱啦雞”的鳥,它竟然會“說”:“大雨唰唰,大火烤烤。”這自然是人把它的叫聲音譯了一下,可細聽,還真是這么說的。它也預報天氣。
布谷鳥說“布谷”,杜鵑說“不如歸去”,鷓鴣說“行不得也”,斑鳩只是“咕咕”。年輕時離家,一路上都能聽見斑鳩的聲聲叫。過了多年,聽歌者這樣唱:“亂發(fā)飛舞臘月的寒風,野鴿子掠過晴空,可憐我此生,命中已注定,不能與你同行……”
那么像當年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