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亮
40歲后,我發(fā)現(xiàn),我變得越來越戀家了。其實,所謂的戀家,就是戀獨居在家鄉(xiāng)小城的老母親。
從20歲離開家鄉(xiāng)去北京,一晃20多年過去了。2020年疫情期間,是我近些年第一次長時間和母親待在一起。
那段時間,母親心情歡暢。她長胖了,氣色也好了。之前的歲月里,她一直是一個人住在家鄉(xiāng)小城的老房子里,過著仿佛天黑得總是很慢的孤獨生活。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突然深深地發(fā)現(xiàn),母親是真的老了。她的白發(fā)越來越多了;我從陽臺上看到她在樓下街道上走路的背影,步履蹣跚。
她還常常忘記事情,有時候,手里明明拿著鹽罐,卻滿屋子到處焦慮地尋找。
看電視時,她看著看著就打起了盹。偶爾被驚醒,一臉迷惑的樣子。
看著這一切,我越來越感到心疼。那些錯過的和她在一起的寶貴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我要放下北京的工作,回到家鄉(xiāng),去陪伴和照顧母親。畢竟,這個老婦人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恩情最大的人。
但是,冷靜下來后一想,離開北京回到家鄉(xiāng),哪里有那么容易。
一是愛人的工作在北京;二是這20多年來,我已在北京扎根,和這座城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離開北京,就仿佛是將一棵大樹連根拔起。
所以,即便從2020年年中我就動了回家鄉(xiāng)的念頭,實際上又耽擱了一年多才真正實現(xiàn)。
2020年冬天,母親患了一場重感冒。兒女們都忙于事業(yè),她怕耽誤我們,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去買了感冒藥。
那幾天,她咳嗽得厲害,晚上還冒虛汗。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那幾天,她茶飯不思,每天早早上床昏睡。半夜想喝點熱水,也只能自己掙扎著起床倒一杯。
終于有所緩解后,她整整瘦了一圈。
我后來知道當(dāng)時的情況這么嚴重時,心如刀割。
我想,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年老的母親一個人待在家了。
2021年的春節(jié),我們兄弟姐妹4個聚在一起商量。商量來商量去,我們想,要不,送她到養(yǎng)老院去吧。畢竟,在養(yǎng)老院里,一日三餐有人照顧,還有同齡老人陪著聊聊天,不像她如今一個人待著那么寂寞。
我們考慮的是,等節(jié)假日時,再將她接回家。
于是,我們在家鄉(xiāng)小城到處考察養(yǎng)老院。
看了幾家養(yǎng)老院,越看越不放心。有的在遙遠的鄉(xiāng)下,進去參觀,看到老人們木訥、呆滯的表情,讓我感覺在這里度日如年般沒有生機;有的廁所居然是蹲便,而且沒有把手,我簡直無法想象,一個八九十歲、行動不便的老人,如何在這里方便。
考察來考察去,終于覺得有一家養(yǎng)老院還不錯。
于是,回來和母親商量,連哄帶騙,說她可以先去住一個月試試,如果不行,我們馬上接她回家。
母親不情不愿,悶悶不樂了大半晌,最終還是同意了。
也許,她自己也覺得,如果再這樣一個人待著,她會拖累孩子們的正常生活。
送她去養(yǎng)老院的那個早晨,天還沒亮,母親就起床了。她明顯有些心神不寧,在家里東摸摸西摸摸,仿佛在和曾經(jīng)的老伙伴們告別。她收拾了鋪蓋,折起又打開。后來,她去廚房收撿東西時,咣當(dāng)一聲,還將一個菜罐不小心打翻在地。
我過去幫她,母親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手足無措。
那天早晨,吃完早飯,我們開車帶著母親去了養(yǎng)老院,院長在門口迎接。母親像第一天上幼兒園的孩子一樣,拉著我們的手,既緊張又不舍。
院長帶著我們參觀母親的宿舍,兩人間。屋里有一個老太太,牙都快掉光了,憨憨地笑著,跟母親打招呼。
安頓完后,我們準(zhǔn)備離開。母親不舍地送我們到養(yǎng)老院門口,我揮著手,讓她快回去。但是母親固執(zhí)地站在養(yǎng)老院門口,看著我們的車子緩慢地開動。從車子的后視鏡里,我看見她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揚起。
車子越開越遠,母親的身影也越來越小。那一刻,我的心臟好像突然被什么襲擊了一樣,疼得厲害。我開不動車子了,將車子停在路邊,忍不住號啕大哭。
那一瞬間,我決定了,我要回去,我不能將我80歲的老母親一個人丟在養(yǎng)老院。
我想起了小時候母親給我講述的故事:當(dāng)年,她和父親感情不和,準(zhǔn)備離開父親。但是在母親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后,看著熟睡的孩子們,她最終放棄了。
她不能丟下年幼的孩子不管。
我突然想,我有什么理由在母親最需要我的時候,拋下她不管不顧呢?我有什么理由讓她一個人待在養(yǎng)老院里,寂寞地打發(fā)時光?如果讓她一個人在養(yǎng)老院度過余生,會讓我一生不得安寧。
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將車子開到養(yǎng)老院門口,大踏步地跑進養(yǎng)老院。母親正在慢慢地走回她的宿舍,我大叫一聲:“媽!”母親猛地轉(zhuǎn)身。我跑過去,拉住她的手說:“媽,咱不住養(yǎng)老院了,跟我回家,我來照顧你?!?/p>
那一瞬間,母親既欣喜又猶豫的表情,大概讓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我知道母親不愿意拖累孩子,但我還是向養(yǎng)老院院長道了歉,鐵了心要將母親接回家。
這次,快刀斬亂麻。
我給在北京的一些朋友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我要離開北京了。對這座奮斗了20年的城市,盡管有諸多不舍,但我還是要回家鄉(xiāng)了。家鄉(xiāng)的母親老了,父母在,不遠游。
在離開北京之前,我還和愛人長談了一次。我希望愛人的事業(yè)也慢慢地轉(zhuǎn)移回家鄉(xiāng),或者,這些年,我們過兩地分居的生活。我對愛人說,母親的時間不多了,我能陪她一天是一天。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理當(dāng)留在她的身邊。而我和愛人,余生還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待在一起。
我還對愛人說:“等將來母親百年之后,我再好好彌補對你的虧欠?!?/p>
好在我的工作方式比較自由靈活,不需要坐班;加上前些年的奮斗,在北京也積累了一些物質(zhì)基礎(chǔ),我想無論怎樣,都不需要太為未來焦慮。而且,母親現(xiàn)在身體尚可,還沒有到衣食完全不能自理的地步,這時候回去陪伴、照顧母親,正是最好的時光。
回去后第一件事情是買房。原來母親在縣城里住的老房子太破舊、狹窄了,得換一套大一點兒的。好在縣城的房價相比北京便宜多了。我們看上了一套獨門獨院,定下后,簡單裝修一番,就和母親一起搬了過去。
家鄉(xiāng)在鄂東南的一個小城,這些年,隨著縣城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的推進,家鄉(xiāng)修了很多公園,越來越宜居。這套房子附近就有一個湖濱公園,我每天早晨可以去湖邊跑步,每天黃昏時可以帶著母親去湖邊散步。
有時候,待在小城里,也會略微感到一些不安。
比如有一天晚上,我在電視里看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開幕式,想起那些年,作為時尚雜志編輯的我,儼然是奔走于北京各大時尚派對、觀影場所的“社交狂”。突然安居于家鄉(xiāng)的小城,有時候會想,我會被時代的列車拋棄嗎?會“小城一日、世上千年”嗎?
但是,有一天下午,我寫作累了,走下樓,看到母親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著天空發(fā)呆。然后,我就想起那些年她一個人住的時光。是不是也經(jīng)常有這樣的時刻——她一個人感到寂寞無助時,無人言說,只有望著天空中的云和飄過的風(fēng),對著它們喃喃自語。
現(xiàn)在好了,我可以經(jīng)常陪著母親說說話。我可以早晨帶著她去逛逛小城的菜市場,去看菜市場里新鮮的蔬菜和在池子里活蹦亂跳的魚;可以帶母親去吃早餐,和鄰居街坊們大聲打招呼。到了中午,我還可以給母親做飯,看著年老的母親午睡時,像個孩子一樣口水流下嘴角。
當(dāng)然,還有這樣的美好時光——黃昏時分,結(jié)束了一天的伏案工作,我?guī)е赣H去湖邊散步。夕陽透過天邊的晚霞倒映在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我和母親坐在那里,經(jīng)常久久地不發(fā)一言,享受著這難得的親情時光。
我想,一個人總要知道,哪些事情對于當(dāng)下的自己是最重要的。就像現(xiàn)在的我,回來照顧母親,是我這一刻最重要的事情。風(fēng)燭殘年的她那么需要我,還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呢?
那些所謂的理想和事業(yè),一定還有更多的時間去實現(xiàn),但母親的老去,真的已經(jīng)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