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
1
兩年前見邵總,是在一個很偏僻的館子里。邵總極力給我們推薦了幾款菜,其實味道很一般,我們被一天的勞乏抽走了精神,很虛泛地附和著。
邵總卻很興奮,不住地讓酒讓菜。
誰不喝他就拿交情碾壓,老黑,咱啥關(guān)系?看不起你哥?咱可是除了老婆不分你我的關(guān)系!說著很狡黠地向大伙眨眼,我們一細品,都憋不住笑出聲來,邵總也大笑,人像充了電一樣活躍。
酒過兩巡,邵總臉色開始泛白,眼神也飄忽起來,我們都有點奇怪,邵總不是輕易醉倒的人。
彼時我們被酒激活了神經(jīng),話題也漸趨稠密。
邵總的臉卻沉寂下去,眼皮垂下,像在某個點聚焦,又像將目光放空,之前的興奮更像是回光返照。我們看他神色有異,也都不過度喧鬧,于是很快草草散場。
回去的路上我問老黑,邵總咋了?老黑笑笑,小雪有男人了唄!
只許他有女人,就不許他老婆找男人?什么玩意兒!
我的義憤被寒冷消減了力道。
2
邵總原名邵康永,邵總幾乎壟斷了整個寧吉的眼鏡行業(yè)。初次見他是在實驗高中的首度元旦文藝匯演上,那會兒我和老黑還在戀愛。老黑是導(dǎo)演,邵總是投資方。
老城區(qū)時代的實驗高中,狹小古舊,生多房少,學(xué)生公寓有一部分還是那種窗格很小的平房,最多擠過十個學(xué)生,冬天挨擠著固然暖和,可是夏天一到,鴿子籠一樣的小房,實在不敢想象。
后來邵總捐錢捐物,給每一間充當公寓的平房里都裝了電扇,還資助了二十個特困生。這是后話。
邵總在學(xué)生中的威信始建于那晚的舞臺。2006年的禮堂舞臺,沒有LED屏,沒有煙霧機、泡泡機,只有一簾棗紅色的金絲絨幕布。那時還算頎長清秀的邵總唱了一曲《愛拼才會贏》,博得了學(xué)生的歡呼;接著邵總又講了主辦這次活動的初衷,無非是想娛樂一下每日苦讀的學(xué)子們,借此之名聚眾聯(lián)歡,順便發(fā)現(xiàn)一些藝術(shù)人才,讓他的錢花得有意義;他又講了從安州老家一路打拼的艱辛,說羨慕臺下的孩子們,后悔自己沒好好讀書,因為沒文化,走了不少彎路,雖然現(xiàn)在小有成就,但都是拿血淚換來的……他講得很接地氣,甚至很動情,臉上的紋路在強光下隱形,看著身上的白色襯衣和瓦藍牛仔褲,一瞬間邵總仿佛回到年少。那晚的邵總光芒四射,定格在老黑的相機里,也定格在了學(xué)生的記憶里。
在隨后的慶功宴上,嫂夫人也來了,人如其名——小雪。行止言談都自帶靜氣,笑靨清甜,我們都盛贊她的美。邵總說她以前一掐一兜水,這兩年都枯絀了……我說邵哥,你寧吉話怪地道啊,“枯絀”也會說!嫂夫人羞赧一笑,一開口還是溫軟的南方話,阿永蠻有語言天賦的。
我們問她會說寧吉話嗎,她說不會,也不想學(xué),寧吉話好難聽的!并說當初來寧吉因為聽不懂地方話,做生意好費勁。邵總聽見,將臉轉(zhuǎn)過來,說,來寧吉,那是九幾年,門面房都是卷閘門,哪像現(xiàn)在有玻璃扇兒?逢冬天雪花就往屋里飄,你嫂子我倆的手年年生凍瘡,她臉皮還薄,人家說點重話她就哭……
我哪有那么嬌氣?你總是愛夸張。小雪嗔怪他。邵總的酒勁上來,眼里漸漸有了水色,突然蹦出一句我們都聽不懂的話,應(yīng)該是他們的方言,小雪立刻紅了臉,我們都會意,笑而不語,任憑兩口子鳥語互鳴。
隔年的元旦,邵總繼續(xù)贊助學(xué)校的文藝匯演,他很興奮地告訴老黑,去年一年,所有門店收益翻了一番,今年他不只贊助了實驗高中,還贊助了進才高中、模范高中……
老黑不止一次表達過對邵總的羨慕和欽佩,末了總要感慨一句,眼鏡暴利??!那口氣多少有點拈酸帶醋。
3
此后,邵總的生意順風(fēng)順水,又在周邊鄰縣、市開了好幾家分店。
邵總把眼光聚焦在學(xué)生身上,在積累財富的同時,也做了不少公益。在一次捐資助學(xué)儀式上,一個女孩讓他淚灑現(xiàn)場。
一個大男人在公開場合涕淚交流,似乎是很沒出息的事。邵總的哭撬開了我們外強中干的鎧甲,我們也都跟著落淚,一向淚窩堅深的老黑,也潮紅了眼眶。
我記得那女孩眉眼寡淡,穿一件寬大的黑襖,瘦小的身子在里面晃蕩,整個人蕭條得像棵入冬的樹。女孩如果跟其他被資助的學(xué)生一樣,將自己擁有的不幸陳述一遍,也許我們不會對她印象深刻,邵總也不至于失態(tài)。我想他大概是在女孩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女孩只是說嬸娘嘲笑她家沒電腦,她暑假就去鞋廠打小工。當時困極了一個恍惚,被流水線上的機器軋斷一根手指,一個假期的工錢加上賠償款,讓她終于如愿買了一臺電腦。雖然她家目前還是裝不起寬帶,可是她也不后悔。她說別人越看不起我,她就越要證明給別人看。她說自己是整個村子唯一考上實驗高中的人,雖然每天饅頭蘸芝麻鹽,可是今年的助學(xué)金卻能讓爹娘過個肥年。
女孩說的時候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甚至看不出她的內(nèi)心波動。邵總說他就心疼這種克制的孩子,本來是放肆的年齡,卻被逼得像石頭一樣。還說這丫頭身上有股倔勁兒,筋頭巴腦的。我們都笑,說得人家像牛蹄筋一樣!
邵總流淚的臉被放大,占據(jù)了寧吉晨報的頭版,學(xué)生們用熱烈的話語表達了對邵總的感激,于是他一度被市領(lǐng)導(dǎo)們接見。
4
實驗高中的文藝匯演一連辦了很多年,我們幾乎年年在元旦左右和邵總一起吃飯,而有一年元旦時節(jié)兩家卻沒有聚餐。
當時小雪在待產(chǎn),老黑在割闌尾,我們同在一個醫(yī)院,我有空的時候便去看看她。據(jù)說這次挺如愿,是個男孩。
小雪生產(chǎn)的時候遭了大罪,因為年齡也不小了,加上小孩頭圍大,產(chǎn)程長,我們在門外聽著小雪的叫聲,心一陣陣發(fā)緊……終于,產(chǎn)房里傳出哭聲,我們舒了一口氣,回頭一看,邵總的煙頭撂了一地。
后來,小雪說她的記憶有些失真,她聽見孩子的哭聲,覺得世界無比美好,周身暖洋洋的,整個身體像一攤解凍的水。忽然聽到有人連聲叫著“大出血了——”,醫(yī)生們都圍攏過來。小雪說自己輕飄飄的,像陽光下的一片羽毛,越飛越高,心里又急又難過,還沒看一眼孩子呢!同時又覺得疲憊過后的釋然,總算是生了個兒子給他了。
兩個月后,我們接到了喜帖,邵總在盛碩酒店大擺宴席,請來了不少政界人物,據(jù)說現(xiàn)在他已榮膺政協(xié)委員和人大代表了。
敬酒敬到我們房里,邵總坐了下來,講起這次得子,話說不完,你嫂子為了這個兒子,可沒少受罪,她生孩子時我眼淚都出來了。我插嘴說,知道知道,當時我們在場嘛!邵總繼續(xù)說道,我爸在電話里聽見是小子還不信,非得來醫(yī)院一趟,來醫(yī)院后還非得解開小褥子驗證一下,才算是把心放肚里了,他在醫(yī)院里笑得嘴都合不住了……
邵總又溫習(xí)了一遍那個時刻的歡樂。一會兒小雪也走了進來,她恢復(fù)得不錯,體態(tài)比以前豐腴了不少,眉眼都泛著春色。
邵總說,等你嫂子瘦下來,我們倆去補辦個婚禮,到時候咱兄弟姊妹都得來哦!
我們都笑著答應(yīng)。
5
邵總風(fēng)光無限地活著。
近幾年實驗高中搬到了北區(qū),路遠地偏,又換了校長,文藝匯演則沒再辦過。
邵總還是一如既往地資助貧困生,我們很少再見面,到了大前年,資助者變成了邵總的姐姐。
在老黑辦公室,我們見到了這個前來送款的女人,她一開口,總會讓人忘記她是個美人,一口雜交方言,絮絮叨叨,說阿永愛上了別人,小雪回了安州,把孩子也帶走了,老爺子一怒下把三個門店都給了她,可是后來……說到底還是兒子親!現(xiàn)在又還給阿永了!我算是兩頭不落好……
6
兩年前,邵總通知我們幫他搬家,說大件東西都搬完了,剩一些零碎的來搭把手就行了。
他的別墅已經(jīng)易主,新家據(jù)說更大,女主人是他的銷售經(jīng)理。
在整理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鞋盒,里面全是相冊。
有一張是邵總騎了一輛自行車,穿件背心,在一個貌似鄉(xiāng)下的地方,呲了白牙傻笑,后面坐的女人大概是小雪,一只手攬在他腰間,只露出一個耳廓。照片已經(jīng)有了雜質(zhì),翻到后面,有一行字:在最接近的時候沒有縫隙,你就睡在我身體里。
老黑嘴角勾起笑。
另一張照片里的小雪穿著旗袍,懷里抱著一個大約一歲的小男孩,邵總穿著中山裝,拉著女兒。相片像是從某一個影集里撕下來的,邊角有些破損。照片挺新,但刻意做舊,很有復(fù)古調(diào)調(diào)。
老黑也出現(xiàn)在其中一張照片里,他站在舞臺的一側(cè),邵總立在中央,擦著眼淚,有一個女孩拿著話筒站在他旁側(cè),兩人身后是一排整齊站立的學(xué)生。
照片很雜,很多都被我們掃眼而過。有一張在老黑手里停頓稍久,我奪過來看,是在飯局上,邵總坐在中間,左右都是女人,小雪在右側(cè)看手機,邵總和另一個女人對著鏡頭,很有默契地露出官方式的微笑。
老黑手一指,喏,就是她。
我們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
7
幫邵總整理完已近傍晚,他苦留我們吃飯,又叫了幾個相熟的人,驅(qū)車走了很遠,在一個味道很一般的偏僻館子里,酒足飯飽。一干人散去,各回各家。邵總突然給老黑打電話,吵嚷著去禮堂試音。
新校的禮堂相當闊氣,音響和話筒都是邵總所贈。邵總隔窗看見整齊的學(xué)生公寓,說起當年悶在蒸籠一樣的小平房,感嘆道,條件好了,學(xué)生的心也沒那么真了!
我站在窗臺,忽然看見外面飄起了雪,老黑和邵總還在扯著嗓子嘶吼。
是那首任賢齊的《小雪》。
叫我如何遺忘
我也感到迷惘
愛戀不會再有欺騙
承諾到底算不算
今天突然下起小雪
今天突然下起小雪
……
8
邵總從禮堂出來,雪下得正起勁,胸膈里的酒狼奔豕突,攪得回憶一地狼藉。他今晚特別想見見舊相識,可是真聚在了一起,又不是那個味兒,本想要陳釀,入口的卻是勾兌。
他拿起手機撥了個號,撥號音反復(fù)響著,卻無人接聽,再撥,還是如此,撥號音跟這雪一樣空茫。他腳下一滑,打個趔趄,直挺挺地躺到了地上,雪花白蛾一樣在眼前飛舞……他拿著刷子去掃雪,柜臺上落了一層又一層,掃不盡,小雪烤著煤球火,阿永,我看見人家把饅頭切了片放煤球爐上烤,黑乎乎的,看著就不想吃!
烤一個試試!
小雪把饃切成片,穿到鐵絲上,掃了油,撒了鹽,油滴到火里,嗶嗶剝剝,一會兒有了香味,兩人都歪著頭從下邊咬。
他看見茶杯朝著他的腦袋飛過來,接著是重重的關(guān)門聲,孩子哭,父親咳嗽。
都是冤孽!
他就不該在那場儀式上哭,他的眼淚里多少有那么一點作秀,卻想不到被她念念不忘。上大學(xué)的時候,她找過他,要把自己貢獻了。他說算了,我養(yǎng)你。于是每個月給她打三千塊錢。畢業(yè)后,她去了廣州,他以為此事就此畫上句號,結(jié)果她又回來找他,成了他的銷售經(jīng)理。
他不是不喜歡她,年輕女孩的癡情和美好、算計和功利,他了然于胸,只是在這眼皮子底下,到底有些不妥。
他不想離婚,兒子也有了,太麻煩。
讓她離開,似乎也不可能,并且他們都越來越舍不得對方了。
她赤裸著身體,汗珠一顆顆落下,皮膚光亮緊致,像一匹發(fā)情的小馬。
在興奮的巔頂,他掠過一絲不安,很快被巨大的快感淹沒。
不安在一個月后兌現(xiàn),她懷孕了。
小雪走了,他曾經(jīng)在安州老家置地,小雪要了那塊地。
一次通話,女兒說媽媽跟長旺叔叔在一起了。
他在電話那頭捶墻,男人都死絕了!找我發(fā)?。』仡^的路堵死了,在女人身上留戳兒,這戳兒上蓋戳兒的事他受不了,并且還是朋友的戳兒。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他希望是個女孩。
果然是個女孩。
手機響了起來,電話里有她的聲音,伴著嬰兒的哭聲。
他起身,拍拍雪,走了。
9
從禮堂出來,雪下得正起勁。我和老黑決定住校。很短的路,我們走了很久。老黑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票據(jù),咂著嘴,這么貴!選來選去,你還是選了個最貴的!我突然有些傷感,鼻頭一酸,眼淚涌出,我把圍巾裹好,順勢擦掉眼淚。
老黑依然自顧自說著話。
你原來不是嫌金子俗嗎?怎么挑個這么大個兒的?又像忽然想起什么,這一個月口袋要干了,邵總得閨女了,還得送長命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