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陽

（吉林省社會科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21）

古代以鳥為圖騰的現(xiàn)象幾乎遍及整個世界。正是因為鳥有著人類不具備的飛翔本領(lǐng)，所以，在生產(chǎn)力水平不高的年代，鳥類的這種飛翔特征被很大程度地神秘化。先民們將鳥視為有靈之物，擁有人類所沒有的神力，因此，人們崇敬鳥，信奉鳥，甚至很多民族把一些鳥類視為自己的先祖。鳥類在世界范圍內(nèi)成為圖騰的化身，人們對鳥類的崇敬和信奉總是表現(xiàn)為宗教信仰的形式。滿族長期生活在我國東北地區(qū)，繁衍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間，信奉薩滿教。在滿族先民傳說中，許多是與禽鳥相關(guān)的，如滿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與鳥有關(guān)，關(guān)于人類起源、薩滿誕生的傳說與鳥有關(guān)。此外，后金政權(quán)的建立者努爾哈赤、大清王朝的皇帝皇太極也都有著跟鳥有關(guān)的故事。

一、滿族先民多樣化的禽鳥崇拜

滿族先民對禽鳥的崇拜歷史十分久遠，內(nèi)容極為豐富，形成了許多與禽鳥相關(guān)聯(lián)的習俗、情趣、禁忌等文化。

1.滿族先民的鷹崇拜

滿族有著歷史悠久的崇鷹古俗。滿族薩滿教的創(chuàng)世神話有不少與鷹相關(guān)，而其中薩滿由鷹誕生這個主題非常有代表性。相傳，阿布卡赫赫命令一只母鷹從太陽旁邊飛過，它在飛行時把光和火裝進羽毛里，從此，像一包冰塊一樣的大地上的冰雪才得以消融，世間萬物才得以生存和繁育。“可是母鷹飛得太累，不經(jīng)意打盹睡了，羽毛里的火掉出來，將森林、石頭燒紅了，徹夜不熄。神鷹忙用巨膀扇滅火焰，用巨爪搬土蓋火”[1]41，大火終于被撲滅，但神鷹卻葬身火海，鷹魂化成了女薩滿。還有一個神話傳說：洪水過后，一男一女幸存于世，他們結(jié)為夫妻并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孩兒三歲的時候，她的父母死去。“阿布卡赫赫便命鷹首人身的鷹神格格哺養(yǎng)這個女孩。過了一些年，在鷹神格格的照顧和培育下，這個女孩成為世上第一個女薩滿?！盵2]由神鷹哺育的薩滿終于成為溝通神界和人類的使者，他們跟一般人是不同的，他們經(jīng)歷了傳奇性的精神洗禮、神秘性的心理磨礪，達到了升華與蛻變；他們能聯(lián)結(jié)幻覺與真實，擁有超自然的神力。在薩滿神話中，神鷹驍勇善戰(zhàn)，不僅協(xié)助阿布卡赫赫戰(zhàn)勝了惡魔耶魯里，而且撫育了第一個女薩滿，因此，鷹被滿族奉為最尊貴的神靈，是薩滿女神的化身，鷹在滿族先世的口耳相傳中成了人類的始祖神，滿族先民對鷹神充滿了深深的感激和敬意。

在滿族薩滿教的祭祀中，無論是從薩滿的“神帽”還是從“請神”的唱詞中都不難看出鷹神祭禮占有顯赫的地位。“神帽”是滿族大薩滿在“跳神”時必戴的神物，它既是薩滿神系的重要標志，又是薩滿神力和資格的載體。薩滿頭戴的神帽頂部“是用銅片制作的一只振翅飛翔的神鳥，那是神威無敵的鷹神”。滿族尼瑪察氏鷹神祭禮中，當鷹神附體后，薩滿代表鷹神“展翅高翔，神態(tài)威武，生吞狍犴，其勇不可一世，宛如真鷹降世”[3]54。薩滿擊鼓踱步恭請鷹神降臨時吟唱的神歌：“……七星閃光請我（鷹神）臨降……迎請我（鷹神）臨降神堂享用?！盵1]44

其實不只是滿族崇拜鷹神，其他信奉薩滿教的北方民族同樣視鷹為神，可以說，鷹神哺育薩滿的傳說在北方各民族均有流傳。

2.滿族先民的鴉雀崇拜

滿族創(chuàng)世神話《天宮大戰(zhàn)》中多次提到開創(chuàng)天地過程中神鳥做出的貢獻。天地初開，創(chuàng)世女神阿布卡赫赫同惡魔耶魯里在尋找光明的比試中陷入困境，是她身邊的“九色花翅大嘴巨鴨”把她“從被囚困的冰水中背上藍天”，脫離了險境，大嘴巨鴨又“冰天給啄個洞，又啄個洞，一連氣兒啄了千千萬萬個洞”，“從此才又出現(xiàn)了日、月、星光，才有了光明和溫暖”[4]。阿布卡赫赫欲打敗狠毒的惡魔耶魯里就要強壯筋骨，吃石補身，她的侍女白腹號鳥、白脖厚嘴號鳥就往返東海為她銜來彩石補身，“勤快辛勞，日夜不?！?。滿族創(chuàng)世神話《白云格格》中，群鵲向阿布卡恩都里的三女兒白云格格求告，白云格格對地面的慘狀深深同情，因此她拋下了青枝，地面萬物才能在洪水中生存下來。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鴉雀通人性，正是有了它們的幫助，萬事萬物才能被拯救。在另外一些地區(qū)的滿族神話中，九天女的孩子死于洪水，他們化身為鴉雀，為人類銜來谷種，使得女真人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得以為繼，并在此基礎(chǔ)上取得了部族的繁榮昌盛。

鴉雀還在部落的始祖起源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滿洲源流考》中這樣寫道：遠古時期，有一日，布勒瑚哩山下的布勒瑚哩池來了三位天女沐浴。有神鵲銜來一枚朱果放置在三妹佛庫倫的衣服上，三妹看這朱果可愛，就把它含在口中，忽然這朱果進入腹中，三妹即懷有身孕，后來生下一男嬰，生下來就能說話，體貌與常人不同。佛庫倫給這個男孩取名為布庫里雍順，姓愛新覺羅，并且告訴她的兒子“我生下你其實是天意，就是為了讓你治亂定國的”，說完凌空而去。布庫里雍順乘坐小船順流而下到達一平坦地帶，他治理了當?shù)厝諣幮鄣幕靵y局面，三姓族人商議之后推舉他為國王，還把女兒嫁給他，奉他為貝勒，建國號為滿洲。這就是努爾哈赤直系祖先布庫里雍順的傳說。

清文獻《滿洲實錄》中有這樣一則神話記錄了布庫里雍順數(shù)世后，他暴虐的子孫差點被部屬殺盡，闔族子孫內(nèi)有一幼兒名樊察，在追兵將至之時，被一神鵲棲于頭上，“追兵謂‘人首無鵲棲’之理，疑為枯木遂回，于是樊察得出，遂隱其身以終焉”[3]54。神鵲救護了樊察，保住了整個部族，由此鵲被奉為滿族的保護神。

鴉雀傳說還與女真族的崛起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杜孀V評》中記載，阿骨打降生之時有敵兵追擊，危難關(guān)頭，鴉雀從四面八方趕來，遮天蔽日，將阿骨打母子遮蔽，敵將認為鴉雀安詳必定無人驚擾，因此散去。阿骨打降生之地天寒地凍，烏鴉與烏鵲為他們母子遮蔽取暖；沒有食物，烏鴉與烏鵲為他們叼含草葉，尋覓食物。阿骨打出生之時金光閃耀，無法隱藏，又是烏鴉、烏鵲遮蔽，保其周全。滿族先民的禽鳥崇拜不僅僅是鴉雀崇拜，還有其他一些鳥類崇拜——有幫助阿布卡赫赫療傷的昆哲勒神鳥，有在林海中指引巴圖魯方向助其找到妻子的啄木鳥，有在松花江上源為人們卜告水災和旱情的天鵝……由此觀之，滿族先民的鳥類崇拜不僅久遠，而且種類很多。隨著原始初民對客觀世界的認識不斷深化，滿族先民神話中的鳥神逐漸出現(xiàn)各個不同類別的鳥類，比如水鳥、野鴨、天鵝、雕、鷹等。

二、滿族禽鳥崇拜的原因

滿族禽鳥崇拜顯然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是他們在北方特有的自然生活條件下、生產(chǎn)經(jīng)驗中漸漸形成的，加之以滿族先民的宗教意識形態(tài)，使?jié)M族先民的禽鳥崇拜信仰得以形成。

1.生活環(huán)境使然

滿族及其先民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的肅慎族，據(jù)資料顯示，古老的肅慎人生活在牡丹江和烏蘇里江流域，這里林木茂密，河川繁密，植被數(shù)目、動物種類繁多，尤其是沼澤湖泊中繁殖著大量的魚蝦。也正是因此，這里適合原始人類生存，同時也是眾多鳥類生養(yǎng)繁殖的棲息之所。豐富的森林和水產(chǎn)資源便于人們發(fā)展?jié)O獵業(yè)，這是滿族原始先民能與多種鳥類、畜類共存的首要條件。但是從另一方面看，滿族先民所處的地帶為亞寒帶，冬天極為漫長、寒冷，這又成為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限制性因素，在當時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條件下，可以進行農(nóng)業(yè)耕種的時間和地區(qū)都很有限。可以設想，滿族及其先民為了生存，必須克服漫長的冬季，種植農(nóng)作物，這個難度在當時的生產(chǎn)條件下必定是非常大的。為了滿足生存的必需，江河、森林和山地都成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之外的有益補充，滿族先民充分利用他們所依存的生活環(huán)境，大力發(fā)展?jié)O獵業(yè)、畜牧業(yè)、采集業(yè)等多種生產(chǎn)經(jīng)營方式，以彌補、對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產(chǎn)量的不足。

2.在生產(chǎn)生活中形成的

滿族及其先民長久以來一直繁衍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間，東北山多林茂，水草豐饒，綿延不斷的深山大林、一望無際的廣闊水域有著滿族先民賴以生存的極為豐富的漁獵資源，可以說漁獵業(yè)是滿族先民生產(chǎn)力的核心所在。滿族先民普遍利用狗、鷹（海東青）等動物的敏捷、兇猛去圍捕獵物，工具上則通常選擇箭、網(wǎng)、刀、叉等，這種做法相當程度上彌補了人自身體能的不足，大大提高了狩獵效率。時至今日，松花江上游吉林烏拉一帶的滿族聚居地仍然流傳著“鷹狗無價”這句古話。不難看出，鷹、狗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原始時期是多么的寶貴。鷹、雕等猛禽，擁有極強的耐寒能力，極為敏銳的目力和無比尖銳的利爪，這種本性使它們在獵食中所向披靡、英武無比。原始先民在與自然力量、其他危及人類生存的危險境況的抗爭中，從鳥類身上得到了很多直接、間接的幫助和啟發(fā)。比如，人類受鳥在樹上筑巢的啟發(fā)，學會了建造居所（巢居）以躲避洪水和猛獸的襲擊。再比如，滿族獵人將鳥屎視作吉祥物，稱其為“雀書”，獵人能在林中見到白色鳥屎就仿佛看到了鳥給人留下的字，有了白色鳥屎作為“路標”引路，便不會迷路，不會被困在林中。

鳥類對原始先民的導引不僅體現(xiàn)在方向上，還表現(xiàn)在對季節(jié)的判斷、對大自然規(guī)律的總結(jié)上。候鳥的覓食育子，必定按季南來北往，極為準確，鳥類天然地有著這種適應大自然規(guī)律的生存本能，觀測和總結(jié)鳥類的遷徙生息規(guī)則，便于先民安排和從事生產(chǎn)生活。

對于自然中即將到來的災難，動物有著天然的感知能力，鳥類尤甚。狩獵是滿族先民生產(chǎn)生活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項。北方樹高林密，野獸出沒，危險叢生。鴉雀極為機警，遇險時往往群鳴飛離，相當于為滿族獵人拉響了警報，使其遠離了很多危險。

往昔，北方部族遷往新居地之前，必由薩滿觀測卜算，其中，對水質(zhì)的判斷除了眼觀、鼻嗅、口嘗之外，還可觀察水鳥是否到水濱啄食。鳥類的這些生存能力使其成為滿族先民的保護神。

3.在宗教信仰中形成的——薩滿教的天穹觀念

滿族及其先民對原始動物既畏懼又依賴，這種矛盾的心理逐漸轉(zhuǎn)化成萬物有靈的神靈觀念。滿族先民的思想觀念中，世間萬物都有靈魂，世間各處皆有靈魂。在他們世代所居的山林之中有山神，在他們賴以生存的水域旁有水神，動物界更是不乏動物神。滿族生活的地區(qū)山高林茂，是個天然的動物園，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與野生動物息息相關(guān)，他們視野生動物為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條件，在與野生動物的相處中，滿族先民熟習并掌握了動物的天性，對于動物界的猛禽、猛獸，他們是極為崇尚渴慕的。在萬物有靈的觀念支配下，滿族先民將鳥類視為神并崇祀也就不難理解了。他們著迷于禽鳥的飛行能力，飛翔之于原始先民，既能躲避野獸的追擊，又能不受找不到食物的饑餓之苦，這種基于對禽鳥飛翔能力的好奇和羨慕，逐漸演化成膜拜和崇敬，產(chǎn)生了禽鳥崇拜的心理。

原始先民的薩滿教信仰則是其禽鳥崇拜的背景原因。薩滿教認為世界分為三層，也就是三界：“天堂”是眾神的居所，此為上界；地面為人類居所，此為中界；“地獄”為鬼魔所居之處，為下界。人類仰視神界卻終而不得，但鳥類可以自由地翱翔于天際，往來于人、神之間，因此，鳥類被視為天的使者，神的化身，被原始先民崇祀?！罢蛉绱?，在百靈中奉鳥類于最顯赫的地位。鳥神，在薩滿神諭中被尊奉為多重神性的神祗。它們往往既有自然大神所特有的火、光、風、雷、雨、雹等神威，又有獸類神祗所具有的叱咤山岳、勇悍無敵的神姿，同時又有鳥類特有的迅捷、暢游的特性。”[5]而且，從滿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可以看到，滿族先民認為薩滿與鳥類有著親緣關(guān)系，薩滿與鳥類的靈魂是互通的，還有很多傳說講述的就是最早的女薩滿是由鳥變化而來的。

三、結(jié)語

滿族先民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和自然環(huán)境中形成的禽鳥崇拜，雖然在當今看來有著迷信、不科學和宗法倫理的色彩，但其中蘊含的樸素、原始的生態(tài)價值觀卻對我們今日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有著積極的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