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若
(南京財經(jīng)大學法學院,江蘇 南京210023)
公益訴訟制度在我國實行多年,雖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對社會公共利益的保護,但受制于人財物缺乏等諸多掣肘,相關組織提起訴訟的積極性不高,制度優(yōu)勢未能得到充分發(fā)揮。檢察機關作為國家司法機關,一方面天然的負有打擊侵犯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行為的義務,另一方面也具有人才、資金、專業(yè)素養(yǎng)等方面的顯著優(yōu)勢,自2015年我國開始嘗試允許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并進行試點以來,其日漸成為這一制度重要的主導者、推動者。
在公益訴訟領域,絕大多數(shù)案件屬刑民交叉案件,檢察機關在刑事部分與民事公益訴訟部分所做的工作大量重復。有鑒于此,自2017年安徽省五河縣檢察院提起全國首例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以來,司法實踐開始大膽嘗試適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可能性。隨后,2018年3月兩高在總結(jié)審判經(jīng)驗的基礎上,施行《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檢察公益訴訟解釋》),其中第二十條正式確立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合法地位。我國公益訴訟由此進入發(fā)展 “快車道” ,然而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目前尚處在起步階段,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范過于原則,缺乏施行細則,因此在實踐中也逐漸顯露出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
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包容性地將刑事訴訟與檢察機關提起的民事公益訴訟合并到一起,檢察機關在對犯罪嫌疑人提起刑事公訴過程中,一旦發(fā)現(xiàn)其犯罪行為同時嚴重損害了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便可以在一個訴訟程序中同時要求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和公益訴訟賠償責任。這一制度設計一方面使得法檢機關減少了大量重復工作,能在一個程序中作出處理;另一方面,對于行為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來說,這一制度可以使得其避免做重復鑒定、陳述、辯論、舉證和質(zhì)證等相關訴訟環(huán)節(jié),有效避免過重訴累。
獨立的刑事訴訟通過刑罰手段改造犯罪人,但卻對已經(jīng)遭受損害或即將擴大的環(huán)境、消費受害者的損失無能為力,其與民事訴訟無法形成打擊犯罪與賠償損失、恢復生態(tài)的合力。而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運用不僅僅讓行為人負刑事責任、民事責任。在民事責任的承擔上采用賠償金、恢復原狀、發(fā)出消費警示、通過各級媒體賠禮道歉等多元化的懲戒手段,更有力地體現(xiàn)出司法對公益受損的恢復性保護。
我國處理刑民交叉案件的一般原則是 “先刑后民” ,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出臺之前,處理此類案件都需要等到刑事部分判決后,再提起單獨的民事公益訴訟。這種情況下,除了上文已經(jīng)提到的程序重復的弊病外,不同檢察機關、審判機關所帶來的同案異判問題也需要引起重視?!稒z察公益訴訟解釋》第二十條規(guī)定,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由人民法院同一審判組織審理,這樣一來,法律適用的同一性得以保障,從而避免形成矛盾裁判,損害司法權威。
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自運行以來,其所可能具有的功能、可能的效用都還只停留在理論推演當中,但這項法律制度是否能成功 “落地生根” ,實現(xiàn)其節(jié)約訴訟成本、保護公共利益的立法目的,實務中的實際效果才是最終的需求導向,而裁判文書則是其最客觀的體現(xiàn),文章就試圖通過裁判文書的梳理,厘清制度運行模式。文章所得到的實證數(shù)據(jù)是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以 “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 為關鍵詞、江蘇省為檢索范圍、2020年為檢索時間進行文書檢索,去除與主題無關以及單獨涉及相關程序的決定、裁定的文書后,共收集到97份有效裁判文書作為分析樣本。文章擬就這97份裁判文書,設置多個比較角度,嘗試盡可能梳理出這一制度的實際運行特點及問題。
在本次檢索收集到的97份裁判文書中,89份是一審文書,二審文書僅有9份。在二審9份文書中,一份是二審法院準許撤回上訴的裁定,其他8份二審文書均為二審法院駁回上訴的裁定書。筆者認為這一方面與檢察機關、一審法院重視這一新型訴訟模式,工作扎實有關。更重要的是案件整體的受案范圍尚未放開,絕大部分案件案情較為簡單,矛盾不大。
《檢察公益訴訟解釋》第四條規(guī)定了 “公益訴訟起訴人” 是人民檢察院提起公益訴訟的身份,但在本次檢索的一審89份文書中檢察機關在公益訴訟中的自我稱謂有多種表述,這也直接體現(xiàn)出其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定位不明確的問題。檢索到的文書中,稱謂為 “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起訴人” 的案件有49件,約占55%;稱謂為 “公訴機關” 的案件有27件,約占30.3%,稱謂為 “公益訴訟起訴人” 的案件有8件,約占9%;稱謂并行列明為 “公訴機關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起訴人” 的案件有4件,約占4.5%。
根據(jù)《檢察公益訴訟解釋》中第十三條之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可對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領域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提起公益訴訟。本條文是典型的不完全列舉的立法模式,先明確列舉兩種現(xiàn)實中頻繁出現(xiàn)的侵犯公共利益的案件類型,再以 “等” 的形式留下司法空間。但從文書梳理來看,88份一審文書涉及的98個刑法罪名中,侵害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相關罪名的文書有55份,占比56%,主要包括20件涉及非法狩獵罪的案件,14件涉及非法捕撈水產(chǎn)品罪的案件,8件涉及污染環(huán)境罪的案件,6件涉及非法收購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的案件,4件涉及濫伐林木罪的案件,2件涉及非法采礦罪的案件,1件涉及盜伐林木罪的案件;涉及食品藥品安全領域罪名的文書共41件,占比42%。除此之外,涉及 “等” 的損害公共利益的罪名僅有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2份)。筆者認為這可能與即將生效的民法典關注個人信息權的保護以及《個人信息保護法》即將落地有關。
通過梳理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裁判結(jié)果,筆者發(fā)現(xiàn)目前這一制度運行目前存在尚無規(guī)范的處罰標準、被判處的賠償金去向混亂等問題。根據(jù)統(tǒng)計,在2020年江蘇省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一審88份文書中,處罰方式達6種之多,主要包括賠償金(78件)、通過媒體賠禮道歉(73件)、修復造成的環(huán)境損失(4件)、就已售出商品發(fā)出消費警示(3件)、恢復原狀(3件)、移植一定數(shù)目的樹苗并保證其存活(1件)。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例當?shù)貦z察機關要求被告承擔相關部門為消除危險采取措施發(fā)生的費用,但被當?shù)胤ㄔ阂再r償金訴訟請求不明確為由,駁回了訴訟請求,這也是2020年江蘇省這一制度裁判中法院唯一未支持的訴訟請求。
筆者就 “賠償金” “賠禮道歉” 這兩個最常使用的處罰方式在裁判文書中的形式進一步分析。就 “賠禮道歉” 這一方式而言,文書中所列明的賠禮道歉媒介要求呈多元化的現(xiàn)象,除一例未要求道歉媒介以外,其他包括國家級媒體上賠禮道歉4件、省級媒體上賠禮道歉11件、市級媒體上賠禮道歉26件、縣級以上媒體賠禮道歉13件、通過網(wǎng)絡直播的方式賠禮道歉7件、當庭道歉2件。筆者再就 “賠償金” 的最終流向做進一步整理分析發(fā)現(xiàn),目前我國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最終得到的賠償金流向無具體規(guī)定,實踐中操作也十分多樣化,除61件文書中裁判結(jié)果未涉及賠償金或未提及賠償金流向以外,其他包括要求賠償金直接交給檢察機關的10件、賠償金轉(zhuǎn)入當?shù)亻_設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賠償資金賬戶的7件,上交國庫、交給財政局以及交給檢察機關再由其納入公益基金管理各2件,還有一份裁判文書中對賠償金流向規(guī)定較為詳細,要求賠償義務人將賠償金兌現(xiàn)至當?shù)厝嗣穹ㄔ旱膱?zhí)行款賬戶,待組織專家論證擬定好方案后,用于環(huán)境修復和保護。
通過上文對江蘇省2020年度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裁判數(shù)據(jù)的梳理總結(jié),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制度的確在對公共利益的保護方面存在獨特優(yōu)勢,但作為一項新型的訴訟制度,其在適用早期的制度問題也已經(jīng)暴露出來,因此,筆者嘗試針對之前梳理出的問題,提出自己的完善思路和建議。
在對裁判文書的梳理中,從其在文書中的稱謂多樣化可以看出檢察機關并不明確自身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所處的地位,針對這個問題,《檢察公益訴訟解釋》第四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以公益訴訟起訴人身份提起公益訴訟,這一司法解釋似乎明確了檢察機關在此類案件中的訴訟地位,但有部分學者認為,兩高出臺的這一司法解釋是明確公益訴訟中檢察機關的訴訟地位,民事公益訴訟與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在制度結(jié)構、訴訟地位等方面有明顯差異,應區(qū)別對待。筆者認為,檢察機關以 “公訴機關暨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起訴人” 身份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較為準確、合理。首先,這一稱謂包含了司法解釋中對公益訴訟稱謂的規(guī)定即 “公益訴訟起訴人” ,與一般公益訴訟的邏輯思路相符。其次, “民事” 一詞區(qū)分行政公益訴訟,彰顯在刑事案件中同時處理民事公益訴訟部分的特點。最后,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大多同時審理,裁判文書中同時列明,使用 “公訴機關暨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起訴人” 能夠確保庭上身份、裁判文書的一致性,防止前后混亂的情況。
根據(jù)上文對裁判文書的梳理,江蘇省2020年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案件類型仍然集中在《檢察公益訴訟解釋》規(guī)定的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等領域,相關案件數(shù)量占比高達98%。但案件的受理范圍是否只能局限于此呢?其實關于上文提及的司法解釋,理論和實務界都有很多爭議,其中爭議最大的就是解釋條文中對受案范圍規(guī)定 “等” 的理解。有些學者認為兩高出臺司法解釋時對 “等” 是持保守態(tài)度,應作限制解釋,即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原則上只限于條文中明確列舉的涉及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領域的案件,一旦對 “等” 進行擴大解釋可能會導致訴訟量的暴增和加劇案件審理的不穩(wěn)定性。
筆者認為上述看法是值得商榷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 “等” 字的解釋有兩種,第一種是等外等,表示列舉未盡(可以疊用);另一種是等內(nèi)等,表示煞尾。當兩種含義適用法律時,在概念的邊界重合處會出現(xiàn)模糊、偏差的理解。
筆者認為本處 “等” 字應作等外等理解以擴大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案件受案范圍,更好地應對新形勢下犯罪行為對社會公共利益的侵犯。理由有二,其一,在《檢察公益訴訟解釋》第二十條中, “等” 字后使用后綴增補的方式,即 “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 。這一后綴充分印證了兩高在制定司法解釋時,本意是通過制度的設計更好地打擊損害公共利益的行為,這一方式實際上已經(jīng)明確了 “等” 字指代內(nèi)容的準確含義,實務中應當準確理解,確保統(tǒng)一正確適用。其二,從制度設立目的、價值來說,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設計是為完善司法機關對侵犯社會公共利益典型行為的打擊手段,而侵犯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絕不僅限于條文中所提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兩方面。
根據(jù)上文對裁判文書中民事責任的統(tǒng)計,筆者發(fā)現(xiàn)司法實踐中對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處罰標準、方式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任意性問題。我國在現(xiàn)行司法解釋中,僅有規(guī)范消費、環(huán)境侵權等領域的民事公益訴訟的民事責任標準、方式的規(guī)定,這些解釋并不能涵蓋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全部類型。后續(xù)立法機關還需針對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制度特點,制定相關司法解釋,規(guī)范其所應承擔的民事責任的標準和方式。
筆者就文書分析結(jié)果,對于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民事責任標準和方式提出幾點完善意見。
1.賠償金的數(shù)額確定須合理
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最常見的承擔民事責任方式就是判處賠償金。但在文書梳理中,筆者發(fā)現(xiàn),賠償金的數(shù)額與案件的性質(zhì)、公共利益的受損程度、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水平并不完全一致,存在重損輕罰、輕損重罰等與法治精神相違背的情形。筆者建議,賠償金的數(shù)額確定首先應確立填補損害的原則,所判賠償金的最低限度應當不少于不法行為造成的損害;其次,這一制度并不僅僅是為填補損失而設計的,更重要的目的是通過這一制度,震懾不法分子,預防更多侵害公共利益的行為。故賠償金的數(shù)額確定應充分考慮這一立法目的,結(jié)合行為人的惡意大小、案件影響范圍、行為人的悔過程度等因素綜合考慮;最后,賠償金確定還應結(jié)合當?shù)氐慕?jīng)濟發(fā)展水平,賠償金額既要讓侵權行為人受到處罰,又要對潛在侵權人形成威懾,還要獲得侵權發(fā)生地公眾的廣泛認可,實現(xiàn)法律效果最大化。
2.賠禮道歉的方式須法定
實務中,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民事責任的承擔方式出現(xiàn)較頻繁的還有賠禮道歉,但通過上文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賠禮道歉的方式、渠道層次較為多樣,且與案件性質(zhì)并不完全一致。筆者認為賠禮道歉的內(nèi)容、渠道均須與案件性質(zhì)、公共利益受損程度相關聯(lián),并由司法解釋明確。由于不同層級的媒體公告所需代價不同、受眾不同,所以筆者建議法院若對侵權人適用賠禮道歉的處罰方式,應當確立與賠償金相當、與受影響范圍相適應的賠禮道歉原則。具體來說,第一,賠償金的適用通過規(guī)范,基本可以做到與案件的性質(zhì)、公共利益的受損程度呈正相關。在這種情況下,如司法機關決定同時適用賠禮道歉的處罰方式,不妨考慮將適用賠禮道歉通過渠道的層次和賠償金額掛鉤,依次遞減為國家級媒體、省級媒體、市級媒體、縣級媒體、網(wǎng)絡媒體及當庭道歉等。第二,若賠禮道歉的渠道只是與賠償金有關,那很有可能導致某些損害程度較小但在社會上的影響范圍巨大的案件處理有失公平。故賠禮道歉的渠道層次選擇還應當考慮具體案件的影響范圍,讓賠禮道歉落到實處。
3.賠償資金的使用路徑須統(tǒng)一
經(jīng)司法機關判處所得賠償金的后續(xù)流向問題在裁判文書的梳理中也較為突出。絕大部分文書未提及賠償金的繳納、使用路徑,提及的部分方式也各不相同。賠償金的繳納、使用往往被人忽略,但如果沒有明確的后續(xù)使用路徑,一方面極易產(chǎn)生廉潔風險,另一方面也難以使裁判結(jié)果落到實處,制度效果因此大打折扣。
筆者更傾向于將賠償金的收取、監(jiān)督使用權利賦予檢察機關行使,由法院在裁判文書判決中明確,被告人須在限定時間內(nèi),將賠償金轉(zhuǎn)入檢察機關開設的賬戶,并由檢察機關監(jiān)督使用。理由主要有三。其一,檢察機關是國家機關,具有公信力;其二,正如上文所述,檢察機關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的角色定位應當更加復合、積極、主動,既是刑事案件的公訴人,又是民事公益訴訟的起訴人,還應當是案件執(zhí)行階段的監(jiān)督人;其三,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案件都涉及損害國家公共利益,判決所得賠償金大部分都為填補公共利益的損失,這一性質(zhì)也決定了由檢察機關負責賠償金的收取、監(jiān)督使用是恰當?shù)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