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銀生
(西南科技大學 法學院,四川 綿陽 621010)
當前,刑法的體系解釋方法在實際運用中的實然效果與被期許的應然效果之間存在較大距離。以避免運用該解釋方法對同一案件或同類案件(1)本文無意于糾纏“同案同判”之命題如何解讀或正當與否的問題,而只是強調,即便不同的解釋者可能對同一案件或同類案件存在不同的價值判斷,但既然運用同一種解釋方法進行闡釋論證,相應結論原則上不應存在過大的差異。否則,解釋方法對解釋者闡釋論證上的主觀隨意性的制約意義便可能被消解。的司法認定差異過大為發(fā)軔點,以該解釋方法能夠更好地服務于解釋論的實踐操作為基本立場,有必要找準問題的癥結并力圖破解之。
眾所周知,在制定法的國度,法律不允許制定法的分解與分割,不通觀法律整體,僅根據其提示的一部分所作出的判斷或解釋,是不正當?shù)?2)張明楷:《刑法格言的展開》(第3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8頁。,法律條文只有當它處于與它有關的所有條文之中才顯示出其真正的含義。(3)[法]亨利·萊維·布律爾:《法律社會學》,許鈞譯、鄭永慧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0頁。進入體系性建構刑法教義學知識與方法的時代,刑法的體系解釋方法愈來愈受到關注。即便以立法的客觀目的之名闡釋刑法文本后,還需從體系上協(xié)調刑法整體目的與具體條文目的,從而使“整個法秩序追求的目的和正義觀念保持一致”。(4)[德]R·齊佩利烏斯:《法學方法論》,金振豹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77頁。不僅如此,對體系化的刑法文本的闡釋論證,需借助體系解釋,在妥當處理案件事實的同時,避免斷章取義、避免相關矛盾沖突,以保持各犯罪構成要件之間的協(xié)調、保持罪刑關系的協(xié)調、保持刑法與其他同位階的部門法乃至最高位階的憲法之間的協(xié)調。正是如此,該解釋方法不僅理所當然地成為“解釋的重頭戲”(5)[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207頁。,更被譽為“最好的解釋方法”(6)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上)》(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頁?;蚪忉尫傻摹包S金規(guī)則”。(7)陳金釗主編:《法律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61頁。簡言之,在刑法解釋學的視域中,相對于號稱“解釋方法之桂冠”的目的解釋,體系解釋被期許的高度無疑更勝一籌。
較為遺憾的是,當前的相關理論檢討和實踐操作表明,運用體系解釋的實然效果與應然效果之間,仍存在較大差距。在同一案件或同類型案件的司法認定上,同樣運用該解釋方法,最終的結論可能大相徑庭。法律解釋方法的核心是法律解釋規(guī)則(8)陳金釗:《法學話語中的法律解釋規(guī)則》,載《北方法學》2014年第1期,第107頁。,未來刑法方法論的發(fā)達,則是精密的刑法解釋技巧與方法的構建(9)劉艷紅:《走向實質解釋的刑法學——刑法方法論的發(fā)端、發(fā)展與發(fā)達》,載《中國法學》2006年第5期,第179頁。。應當認為,體系解釋的運用中所存在的上述問題,并非解釋者“找法錯誤”或刻意“標新立異”,而是缺乏類型化、具體化、可操作性強的解釋規(guī)則支撐精細化的闡釋論證、約束肆意化的價值判斷。雖然學界已有所關注并傾力于此,但不僅觀點凌亂且論證宏大、可操作性欠缺。有鑒于此,就體系解釋的實際運用,本文準備在前述反思的基礎上,力圖廓清學術糾葛,建構類型化、具體化、可操作性強的解釋規(guī)則,以期能夠有所裨益于理論與實踐。
作為一種解釋方法的具體解釋規(guī)則,不僅需要與該解釋方法的概念外延、思維基礎與方法屬性等相契合,原則上還需針對不同類型的論證對象體現(xiàn)適用上的排他性。(10)雷磊:《適于法治的法律體系模式》,載《法學研究》2015年第5期,第10頁。然而,當前學界觀點較為凌亂,有必要在理論檢視的基礎上予以重構。
就體系解釋之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問題,縱觀刑法學界的研究現(xiàn)狀,歸結而言,主要有如下四種偏誤。
第一種,將相應解釋規(guī)則與注意事項混同。如認為,體系解釋的適用需要注意合憲性解釋、以刑法總則規(guī)定為指導來解釋分則、同類解釋規(guī)則、刑法用語的相對性、對解釋結論的檢驗、以基本法條為中心、當然解釋、對解釋結論適用的后果考察、法秩序的統(tǒng)一性等。(11)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上)》(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9-71頁。有必要認為,如同類解釋、當然解釋等,屬于運用體系解釋時廣泛認可的解釋規(guī)則,而用語的相對性、以基本法條為中心、刑法總則指導分則、后果考察、法秩序的統(tǒng)一性等,屬于運用體系解釋的注意事項或原則性要求。因而,該觀點雖有務實性,但將注意事項或原則性要求與解釋規(guī)則相混同,并不利于體系解釋應有功能的發(fā)揮。畢竟,如何運用該解釋方法進行合乎司法邏輯(12)即闡釋論證時體現(xiàn)出的辯證邏輯和系統(tǒng)邏輯。參見劉遠:《刑法本身:透過刑法文本看刑法》,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第223頁。、合乎價值情理的闡釋論證,關鍵是根據具體的解釋規(guī)則來精細化操作。而相應注意事項或原則性要求只是在該解釋方法的運用過程中,就某一環(huán)節(jié)或某一方面相關注意內容的強調。
第二種,根據邏輯學上的同一律、矛盾律、類比律等邏輯推理法則,將相應解釋規(guī)則確立為同一律規(guī)則、排他律規(guī)則、同類解釋規(guī)則。(13)萬國海:《論刑法的體系解釋》,載《南京社會科學》2009年第7期,第115頁。誠然,只有邏輯才能確定,究竟何時才存在一個真正的體系以及將一個認知領域體系化意味著什么。(14)[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7頁。因而基于邏輯學原理確立體系解釋的解釋規(guī)則無疑具有正當性??奢^為遺憾的是,僅僅確立前述三個規(guī)則未免有所不足。譬如,在需要根據刑法體系中總則與分則之間的編排次序或根據刑法的章、節(jié)、條、款、項之間的編排次序進行解釋的場合,在需要根據罪狀與法定刑進行互動性解釋的場合,在出入罪問題上需要根據相關當然之理進行解釋的場合等,前述三個規(guī)則無法完全囊括。
第三種,基于對刑法中定罪與量刑的均衡思維以及解釋刑法所需注重的構成要件與法定刑的雙向性制約要求,將相應解釋規(guī)則確立為以刑釋罪規(guī)則與同類解釋規(guī)則。(15)葛恒浩:《刑法解釋基礎理論研究》,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244頁。暫且不論所謂的“以刑釋罪規(guī)則”這種稱謂和適用條件是否妥當,可僅僅確立兩個解釋規(guī)則,尤其是遺漏學界所公認的同一律規(guī)則、排他律規(guī)則等解釋規(guī)則,顯然經不起推敲。
第四種,基于待解釋的刑法文本與關聯(lián)文本之含義是否相同、是否并列或是否處于某種順序等,而確立相應解釋規(guī)則。如認為,就體系解釋的運用,應當遵循相同項規(guī)則、并列項規(guī)則、順序項規(guī)則、空白項規(guī)則、總則指導分則的規(guī)則。(16)曹震南:《刑法體系解釋的規(guī)范化思考》,載《研究生法學》2013年第4期,第53-57頁。該觀點雖有新意但不足之處頗為明顯。所謂的相同項規(guī)則、并列項規(guī)則、空白項規(guī)則,雖言簡意賅卻難以實際操作。這是其一。其二,仍存在將體系解釋的注意事項或原則性要求與解釋規(guī)則混同的問題,如錯誤地將總則指導分則作為一種解釋規(guī)則。再者,與上述第三種觀點一樣,將同一律規(guī)則、排他律規(guī)則、同類解釋規(guī)則等已獲得學界公認的解釋規(guī)則不當?shù)剡z漏。
1.他山之石:基于類型思維的啟示
基于刑法解釋學之于法律解釋學的“個性”與“共性”,體系解釋之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還有必要參考法學方法論上關于法律解釋學的相應研究。
在法律解釋學上,體系解釋之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已具有明顯的類型化特質。如有學者先確立內部連貫、水平連貫與垂直連貫三大類型基準,然后分別確立具體規(guī)則:內部連貫規(guī)則由同詞同義規(guī)則、異詞異議規(guī)則、凡詞皆有意義規(guī)則(法律無贅言)、例外規(guī)則等所構成;水平連貫規(guī)則由連貫解釋規(guī)則、時間效力規(guī)則、法律類型規(guī)則等所構成;垂直連貫規(guī)則由憲法地位至高無上、國際法優(yōu)先于國內法、規(guī)則受原則指導并與原則保持一致、上位法優(yōu)于下位法等所構成。(17)魏治勛:《法律解釋的原理與方法體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49頁。再如,有學者根據體系解釋運用的不同場景分類確立如下解釋規(guī)則:就法律概念的解釋場景,主要是同一解釋規(guī)則、概念語境解釋規(guī)則(用語的相對性)、單獨概念不能生成裁判規(guī)則。就法律條文的解釋場景,針對法律條文內的解釋規(guī)則主要是同類解釋規(guī)則、例示規(guī)定解釋規(guī)則、但書解釋規(guī)則、明示其一排斥其他規(guī)則;針對法律條文間的解釋規(guī)則,主要是上下文解釋規(guī)則與整體解釋規(guī)則。就法律規(guī)范沖突的解釋場景,主要是上位法優(yōu)于下位法規(guī)則、新法優(yōu)于舊法規(guī)則、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規(guī)則。就法律淵源的解釋場景,主要是遵守制定法優(yōu)先規(guī)則、遵守法律規(guī)定的指引解釋規(guī)則、遵守法源適用的選擇論證規(guī)則。(18)楊銅銅:《論體系解釋規(guī)則的運用展開》,載陳金釗、謝暉主編:《法律方法》(第31卷),研究出版社2020年版,第195-206頁。
誠然,法律解釋學上的新近研究也存在相應疑慮,如將“上位法優(yōu)于下位法”“新法優(yōu)于舊法”等法律沖突消解原則、將“法律無贅言”等運用體系解釋的原則性要求、將“用語相對性”等運用體系解釋的注意事項作為具體解釋規(guī)則。但整體而言,上述研究不僅注重從不同視角來展開,更注重運用類型化思維,選擇確立規(guī)則的類型基準。對于刑法中體系解釋之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而言,該種方式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另外,雖然“內部連貫、水平連貫與垂直連貫”等類型基準,或“法律概念的解釋、法律條文的解釋、法律規(guī)范沖突的解釋以及法律淵源的解釋”等類型基準,并非完全契合刑法的體系解釋。但是,從刑法解釋與法律解釋的“共性”層面進行歸結,上述類型基準實質上都是圍繞制定法的形式邏輯協(xié)調與規(guī)范目的協(xié)調而展開的,值得刑法解釋學的反思性借鑒。
2.契合本體:基于外在體系與內在體系的二維
基于上述啟示,刑法體系解釋之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除了兼顧法律解釋學上的“共性”與刑法解釋學上的“個性”、注重與相應注意事項或原則性要求的區(qū)分外,最值得關注的便是,整體上以何為類型基準。
鑒于罪刑法定、罪刑均衡等刑法基本原則的價值設定,刑法中體系解釋的解釋規(guī)則自然無需以垂直連貫、法律沖突、法律淵源等為基準,而應緊扣該解釋方法的概念外延、思維基礎與方法屬性等,從以刑法為中心的整個制定法體系的文本屬性和規(guī)范目的中尋找。質言之,刑法體系解釋之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有必要以刑法乃至以刑法為中心的整個制定法之外在體系與內在體系為基準。
首先,刑法體系解釋之概念的外延,即解釋所參照的“體系”決定了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須以刑法乃至以刑法為中心的整個制定法之外在體系與內在體系為基準。隨著法學方法論經由概念法學到利益法學再到當前暫時終結的價值法學,制定法體系以外在的形式邏輯與內在的規(guī)范目的為基準進行建構,已獲得了廣泛的共識。(19)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xiàn)代民法》(第5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617-619頁。因而,刑法體系解釋之“體系”應當是以刑法概念、條文語義等為要素,基于邏輯推演而形成的外在體系,以及以刑法的基本原則、刑事政策、常識情理等為要素,基于價值權衡所形成的內在體系。(20)賈銀生:《刑法體系解釋之“體系范圍”的審視與厘定》,載《社會科學》2020年第4期,第101頁。作為體系解釋的解釋規(guī)則,雖是圍繞著不同案件事實所對應的“體系范圍”進行的闡釋論證,但在根本上是圍繞著前述體系所進行的闡釋論證。
其次,解釋刑法的體系思維決定了,體系解釋之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須以刑法乃至以刑法為中心的整個制定法之外在體系與內在體系為基準。陳金釗教授正確地指出:“體系思維屬于整體思維”,“體系思維需要借助邏輯思維尋求要素間的融貫性?!?21)陳金釗:《體系思維的姿態(tài)及體系解釋方法的運用》,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70頁、第77頁。由此可見,在刑法解釋活動中,解釋刑法的體系思維要求解釋刑法文本時,必須立足于前述體系,結合刑事政策、常識情理等諸多因素,進行整體思考與邏輯思考。正因如此,貫徹到刑法體系解釋的實際運用中,相應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不僅需要緊扣前述體系,更需要注重規(guī)則之于解釋方法功能最大限度發(fā)揮的整體性,注重規(guī)則之間和規(guī)則運用之于制定法的體系性表達之間的邏輯構造。因而,相應的基準仍需立足于前述體系。否則,體系思維所要求的整體思考與邏輯思考,不僅失去有力“抓手”更無實用價值。
再次,體系解釋的方法屬性決定了,其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有必要以刑法乃至以刑法為中心的整個制定法之外在體系與內在體系為基準。在解釋方法之于案件事實如何妥當處理的視角下,體系解釋實質上是由體系思維所衍生,并受該種思維指導的協(xié)調性解釋方法。所謂運用該解釋方法避免“對文本的理解斷章取義”或避免“因錯釋一條而錯釋一片”,運用該解釋方法“在妥當處理案件事實的同時保持條文間的協(xié)調”等,正是此意。因而,體系解釋的方法屬性決定了,解釋者在闡釋相應刑法文本的同時,還需協(xié)調其與關聯(lián)文本之外在性的語義邏輯上可能存在的矛盾沖突和內在性的規(guī)范目的上可能存在的矛盾沖突。鑒于解釋規(guī)則屬于解釋方法具體運用的體現(xiàn),規(guī)則的確立自然必須緊扣解釋方法的方法屬性。因而,如何妥當確立體系解釋的解釋規(guī)則,相應基準不言自明。
因刑法乃至整個制定法的外在體系以概念、語義等為要素,基于邏輯推演而形成,以此為基準確立解釋規(guī)則,便有必要體現(xiàn)相應的邏輯法則,如待解釋的刑法文本與關聯(lián)文本之間的概念同一性、含義非此即彼性、次序編排性等。因而,宜將同一律規(guī)則、排他律規(guī)則、次序性規(guī)則、反面推論規(guī)則等四個規(guī)則,作為該基準下的主要解釋規(guī)則,以著重協(xié)調待解釋的刑法文本與關聯(lián)文本形式或邏輯上的矛盾沖突。其中,前兩者主要用于解釋概念,后兩者可進一步用于解釋條文語句。
因刑法乃至整個制定法的內在體系以罪刑法定、罪刑均衡等刑法基本原則和刑事政策、常識情理等為要素,基于價值權衡而形成,以此為基準確立解釋規(guī)則,不僅要體現(xiàn)價值權衡的方法論要求,更要體現(xiàn)罪刑法定、罪刑均衡等刑法的標簽性價值導向。因而,宜將當然解釋規(guī)則、同類解釋規(guī)則、罪刑互動解釋規(guī)則、整體解釋規(guī)則等四個規(guī)則,作為該基準下的主要解釋規(guī)則,以著重協(xié)調待解釋的刑法文本與關聯(lián)文本規(guī)范目的上的矛盾沖突。其中,除整體解釋規(guī)則主要用于解釋概念以外,其余三個規(guī)則皆可用于解釋概念和條文語句。
最后值得說明的是:其一,因刑法乃至整個制定法的體系性建構具有一定開放性,從邏輯上講,體系解釋的解釋規(guī)則確立亦然,故上述八個解釋規(guī)則主要立足于常用而確立。其二,基于制定法之外在體系而確立的解釋規(guī)則并不等于完全拋棄規(guī)范目的的協(xié)調,而是在論證上更強調形式邏輯性。同理,基于制定法之內在體系而確立的解釋規(guī)則也不等于完全掙脫形式邏輯的制約,而是在論證上更注重規(guī)范目的的協(xié)調。其三,因罪刑法定、罪刑均衡等刑法基本原則的價值設定,尤其是基于內在體系而確立的系列解釋規(guī)則,在操作上具有明顯的刑法解釋學“個性”。其四,上述八個規(guī)則與體系解釋的注意事項或原則性要求有別,能夠落實于分情形、分步驟的操作。
同一律規(guī)則是邏輯學中的一種基本推演法則。該規(guī)則的理論依據是,在同一思維過程中,任何思想與其自身同一(22)雍琦:《法律邏輯學》,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351頁。,從而經證明具有同一性者,其判斷必真。(23)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xiàn)代民法》(第5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513頁。因而在刑法的體系解釋中,該規(guī)則是指,對同一特定的用語,在刑法內部或同位階的民法、行政法等部門法的相應條文中,進行相同的理解,在達至妥當解釋結論的同時避免因混淆或偷換文本概念而導致文本之間形式或邏輯上的矛盾沖突。由此,該規(guī)則可以根據如下情形進行操作。
1.立法已對關聯(lián)文本中的用語進行了明確的界定。如對《刑法》第330條中“甲類傳染病”的解釋有必要根據該規(guī)則,遵守《傳染病防治法》第3條第1款的明確界定,即解釋為“鼠疫”“霍亂”,而不能包括“新冠肺炎”等“采取甲類傳染病預防、控制措施的乙類傳染病”。(24)賈銀生:《突發(fā)性公共衛(wèi)生事件之刑法立法——基本立場與配套技術》,載《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第85頁。
2.立法雖未對關聯(lián)文本中的用語進行明確的界定,但該用語具有明確固定的“專門含義”或“通常含義”。就此,需注意三點:(1)用語之含義為制定法中的“專門含義”,即“法律專家包括立法專家、法官、律師、檢察官、法學者等法律人賦予它們的有專業(yè)性的內涵?!?25)魏治勛:《文義解釋的司法操作技術規(guī)則》,載《政法論叢》2014年第4期,第61頁。如刑法中的“故意”與“過失”,其含義雖未獲得立法的絕對明確,但在刑法中整體上專門且固定。因而對《刑法》第389條“故意或過失泄露國家秘密”中“故意”“過失”的理解,不可因最終的法定刑同一而將“故意”等同于“過失”或將“過失”等同于“故意”。(2)用語之含義為制定法中的“通常含義”。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說,通常含義是與邊緣含義相對應的事物,即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用語的理解限于核心、常用的意思。如刑法中多次出現(xiàn)的“婦女”“幼女”等用語,即便在不同的條文中,含義都應當一致。(3)無論是“專門含義”還是“通常含義”,都必須明確固定,即一般是指某個或某兩個含義而非明顯多義。如刑法中多次出現(xiàn)的“犯罪”雖然具有專門性含義,但其既可以指違法有責意義上的犯罪,也可以指客觀違法意義上的犯罪,還可以指一般違法意義上的犯罪。因而對《刑法》第287條之二“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之“犯罪”的解釋,便不可適用同一律規(guī)則,參照第13條或第14條中的“犯罪”來論證。同理,刑法中的“暴力”雖具有通常含義,但在不同的條文語境中明顯存在一定差異。(26)如有學者認為,就刑法中的“暴力”,按照破壞性程度的不同,不僅可以指最輕微的暴力(如《刑法》第257條中的“暴力”),還可以指較輕的暴力(如《刑法》第277條中的“暴力”)、較嚴重的暴力(如《刑法》第123條中的“暴力”)、嚴重的暴力(如《刑法》第236條中的“暴力”)、最嚴重的暴力(如《刑法》第121條中的“暴力”)。參見王政勛:《刑法解釋語言論研究》,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245-251頁。因而對《刑法》第277條第1款“以暴力、威脅方法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zhí)行職務”之“暴力”的解釋,便不宜參照第263條搶劫罪中的“暴力”來論證。
排他律規(guī)則也是邏輯學中的一種基本推演法則,依據“任何客體必然是P或者非P”的邏輯而“明示其一排斥其他”。據此,在刑法的體系解釋中,該規(guī)則即是,除非刑法文本另有特殊規(guī)定,某文本的固定含義或條文中所列舉的特定事項、例外情形,意味著排除了該文本的其他含義,排除了條文中所列舉的特定事項或列舉事項以外的其他事項、其他情形。(27)萬國海:《論刑法的體系解釋》,載《南京社會科學》2009年第7期,第115頁。質言之,該規(guī)則通過“明示其一排斥其他”的方式,在獲取妥當解釋結論的同時保持文本間形式或邏輯上的連貫協(xié)調。因此,該規(guī)則在操作上宜遵守如下三個步驟。
第一,識別可能屬于立法“明示”的類型。立法通過明示性表述而有意排除其他未規(guī)定之情形的,在相當多的場合中都通過明確列舉且“不兜底”的方式予以表述,如《刑法》第309條關于構成擾亂法庭秩序罪所列的四種具體情形。根據該條,若行為人并未在法庭里哄鬧,而是在庭審結束后,在法院走廊或大門口哄鬧,即便情節(jié)嚴重也不宜以該罪定罪處罰。
第二,準確區(qū)分立法“明示”與示例性列舉。一般而言,立法的明示性規(guī)定與示例性列舉之間存在較大差異:前者的適用范圍具有明顯的封閉性,即除了立法明確表述的以外再無兜底性表述,如《刑法》第315條破壞監(jiān)管秩序罪所列舉的四項行為;后者的適用范圍則具有一定開放性,即所列舉的條款中往往存在“其他”“等”“各種”相對開放的用語表述(28)劉風景:《例示規(guī)定的法理與創(chuàng)制》,載《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第93頁。,如第225條非法經營罪第4項之于前三項對非法經營行為的兜底性表示。
第三,明確解釋的向度系出罪還是入罪,若系后者便有必要排斥立法“默示”。在法律解釋學上,通說認為,就排他律規(guī)則而言,立法的“明示”并不排斥“默示”。(29)孔祥俊:《法律方法論》(第2卷),人民法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018頁。不過,基于罪刑法定的剛性要求,入罪解釋必須“合法”,即有立法的明文規(guī)定。而所謂的“默示”其實就是立法沒有明文規(guī)定。因此,運用該規(guī)則進行出罪解釋,自然允許立法的“默示”,畢竟出罪并非一定需要法律的明文規(guī)定,關鍵在于是否實質合理。(30)方鵬:《出罪事由的體系和理論》,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6頁。但若進行入罪解釋,則必須排除所謂的立法“默示”。譬如,行為人張某在相關舊罪追訴期限屆滿前又犯新罪,新罪立案偵查末期發(fā)現(xiàn)舊罪時某一舊罪剛好過追訴期限。(31)四川省綿陽市涪城區(qū)人民法院(2021)川0703刑初4號刑事判決書。該舊罪能否追訴,從《刑法》第89條第2款的語義邏輯來看,立法雖未明文規(guī)定但已經“默示”。在準確識別立法“默示”的基礎上,出罪或入罪解釋的邏輯歸屬自然明確,即應排斥“默示”。再者,第88條已經明確,追訴期限延長的情形只有三種:一是立案偵查后逃跑的,二是人民法院受理案件后逃跑的,三是被害人在追訴期限內提出控告且應當立案而未立案的。因而,追訴張某的舊罪并無立法的明文依據,第89條第2款的“默示”必須予以排斥。
眾所周知,“法律不做無意義的次序編排”,即立法者制定法律文本時并非毫無章法,而是按照事物存在與發(fā)展之本質以及文本間的邏輯關聯(lián)進行有意義的次序編排。因此,刑法體系解釋中的次序性規(guī)則是指,基于刑法體系乃至整個制定法體系的編排次序而解釋相應刑法文本。顯然,該規(guī)則是運用體系解釋保障刑法乃至整個制定法外在體系連貫協(xié)調的關鍵之一。因此,在操作上需注意以下三點:
一是假定刑法體系乃至整個制定法體系的編排次序都有意義。因而,解釋者據此進行闡釋論證時必須遵守待解釋文本所在的編排次序。譬如,在刑法總則與分則之間,根據第101條,除非有特殊例外的規(guī)定,必須遵守總則對分則的指導。還如,刑法中關于章、節(jié)、條、款、項之間的編排次序,必須得到遵守而不能隨意突破。再如,除開立法明文規(guī)定重法條優(yōu)先適用的情形,特殊法條與普通法條之間必須遵守特殊優(yōu)于普通的邏輯順位,當行為不符合特殊法條時,不得以具有處罰必要性之名適用普通法條。(32)對于尚未達到集資詐騙罪、有價證券詐騙罪、保險詐騙罪等金融詐騙犯罪之入罪標準但達到普通詐騙罪之入罪標準的行為,在《刑法》第266條已經明確“本法另有規(guī)定的,依照規(guī)定”時,在相應司法解釋尚未統(tǒng)一金融詐騙犯罪與普通詐騙犯罪之入罪標準時,在金融詐騙犯罪之法益明顯有別于普通詐騙犯罪時,不能以普通詐騙罪定罪論處。
二是在文本之概念或語義具有確定性時可借助該解釋規(guī)則直接獲取結論,否則需承認用語的相對性。文本之概念或語義具有確定性的情形,如對成立共犯的責任形式,《刑法》第25條第1款已經明確,即必須為故意。且基于立法的編排次序,該款無疑是對成立共犯之責任形式的統(tǒng)領性規(guī)定。因而可根據次序性規(guī)則得出,無論是共同正犯的責任形式還是教唆犯、幫助犯等狹義共犯的責任形式,除非立法另有特殊規(guī)定,都必須為故意。需承認用語相對性的情形,如《刑法》總則第2章之標題“犯罪”,根據次序性規(guī)則,該章第一個節(jié)標題“犯罪和刑事責任”中的“犯罪”因與“刑事責任”相搭配,基于編排次序的考慮,須承認用語的相對性,即該“犯罪”只可能指違法有責意義上的犯罪以及客觀違法意義上的犯罪。同理,第14條“因而構成犯罪的,是故意犯罪”中的前后兩個“犯罪”,基于編排次序的考慮,也須承認用語的相對性,即前一個犯罪特指違法有責意義上的犯罪,而后一個犯罪則特指客觀違法意義上的犯罪。
三是注意與同一律規(guī)則的區(qū)別。雖然兩者都以制定法文本之概念或語義相對明確為條件,都旨在保持刑法乃至整個制定法之外在體系上的連貫協(xié)調,但也存在如下兩點區(qū)別:(1)同一律規(guī)則是基于文本用語在概念或語義上的同一性來闡釋論證,以保持外在體系的連貫協(xié)調,并不強調同一用語在不同條文位置之間的編排次序,次序性規(guī)則并非如此。如對《刑法》第260條第2款“犯前款罪,致使被害人重傷、死亡”中“被害人”的解釋,須基于該款與該條第1款的次序關系,將其限定在“家庭成員”之范圍內且系加害人直接侵害的人,而不能超越該范圍。(2)同一律規(guī)則所適用的對象不存在用語相對性的問題,次序性規(guī)則并非如此。如《刑法》第48條第1句“死刑只適用于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中的“死刑”,基于該條第2句的編排次序,須承認用語的相對性,即其只能指死刑這種與無期徒刑等相區(qū)別的刑種。
反面推論又稱反面解釋或反對解釋等,是指依照法律文本規(guī)定的正面意思推論出相反的結果,據此闡明法律條款的真實含義。(33)王利明:《法律解釋學》(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00頁。該規(guī)則基于“相異之事件應為相異之處理”(34)楊仁壽:《法學方法論》(第2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54頁。的邏輯法則,在制定法文本的闡釋論證中,一般可表示為,若P(法律要件)則Q(法律后果),反之,若非P則非Q,即“對行為條件和行為的法律后果進行同方向的否定”。(35)魏治勛、劉一澤:《反對解釋的基本機理及其應用規(guī)則》,載《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第106頁。鑒于該規(guī)則以制定法文本的體系化背景為依托,且在具體運用上遵循嚴格的形式邏輯,因而適合用于刑法乃至整個制定法之外在體系的連貫協(xié)調。由此,該規(guī)則宜按照如下三個條件進行判斷和操作:
一是制定法文本之法律要件與法律效果都能明晰確定。譬如,《刑法》第241條第2款的法律要件與法律效果都相當明確,因而可根據該規(guī)則得出,收買被拐賣的婦女,雙方自愿發(fā)生性關系的,不得定性為強奸。不過,制定法文本的前述兩個要素是否明晰確定,不可簡單地根據文義解釋得出,在必要的場合中,還需依靠條文所處的外在性體系范圍、規(guī)范目的等來綜合判斷。(36)魏治勛、劉一澤:《反對解釋的基本機理及其應用規(guī)則》,載《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第112-113頁。另外,為避免反面推論規(guī)則的不當適用,當文本屬于開放式列舉、示例性列舉或類型化規(guī)定等情形時(37)王利明:《法律解釋學》(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08頁。,當文本的法律要件或法律效果模糊不確定時,原則上不得適用該規(guī)則。以《刑法》第237條第2款為例:“聚眾或在公眾場所當眾犯前款罪的,或者有其他惡劣情節(jié)的,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因作為法律要件的“其他惡劣情節(jié)”屬于相對模糊的類型化規(guī)定,其反面含義難以明晰確定,便不能據此反面推論出構成強制猥褻、侮辱罪且值得判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情形。
二是制定法文本之法律要件和法律效果構成必要條件或充要條件,即法條所確定的條件為法律效果的全部條件,法條所確定的條件為法律效果之必要條件。(38)李?;郏骸缎谭ń忉屨摗?,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20頁。如《刑法》第270條第3款“本條罪,告訴的才理”,其法律要件和法律效果之間屬于充要條件,便可反面推論出,對于侵占罪,若被害人沒有提起自訴則法院絕對不受理。因此,文本之法律要件和法律效果屬于充分條件時,則排除該規(guī)則的適用。如《刑法》第238條第3款“為索取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依照前兩款的規(guī)定處罰”。因索取債務而非法扣押、拘禁他人只屬于構成非法拘禁罪的一種情形,與非法拘禁罪的法律效果之間只屬于充分條件關系,便不能反面推論出,沒有為索取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不能依照該條前兩款的規(guī)定處罰。
三是相應結論指向入罪時必須合法。反面推論與類推解釋之間的關系頗為曖昧,如何區(qū)分兩者素有爭議。但是,在刑法解釋領域,作為體系解釋的具體解釋規(guī)則,若結論指向入罪而在文本中缺乏落腳點時,便須排除。如對于《刑法》第201條第4款,顯然不能根據該款第1句得出,有第一款行為,經稅務機關依法下達追繳通知后,未補繳應納稅款,未繳納滯納金,未受行政處罰的,需追究刑事責任。否則,無疑違反該款第2句關于五年內兩次行政處罰前置的規(guī)定。再如,對于《刑法》第389條第3款,相應反面推論的結果是,未被勒索而給予國家工作人員財物且獲得了不正當利益的,是行賄。結合該條第1款來看,此種結論在該款的語義范圍內,并不違反罪刑法定。
一般認為,當然解釋源于《唐律疏議·名例律》中的“諸斷罪無正條,其應出罪者,則舉重以明輕;其應入罪者,則舉輕以明重?!?39)錢大群編著:《唐律疏義文白讀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228-229頁。因而刑法體系解釋中的當然解釋規(guī)則即是指,以刑法等制定法無明確規(guī)定為前提,以待決事項和參照事項之事物屬性或邏輯關系上的當然之理為基礎,以規(guī)范目的上的當然之理為核心,進行闡釋論證的解釋規(guī)則。鑒于該規(guī)則實質上“是一種目的性推論”(40)張明楷:《刑法學中的當然解釋》,載《現(xiàn)代法學》2012年第4期,第7頁。,通過其獲取解釋結論時需注重保持文本間規(guī)范目的上的融貫一致。
另外,之所以將制定法“無明確規(guī)定”作為該規(guī)則的適用前提,乃為避免與類推解釋曖昧不清。(41)李翔:《論我國刑法中的當然解釋及其限度》,載《法學》2014年第5期,第142頁。之所以將“事物屬性或邏輯關系上的當然之理”作為該規(guī)則的適用基礎,乃因待決事項和參照事項的本質屬性必須具有種屬、并列、包含等邏輯關系,方可在相互比較中進行當然推理。之所以將“規(guī)范目的上的當然之理”作為該規(guī)則的適用核心,乃因需通過相應刑法文本之規(guī)范目的,對待決事項出罪入罪與否或輕罪重罪與否進行價值判斷與闡釋論證。因此,該規(guī)則的適用條件較為明確:一是待決事項在刑法文本中有落腳點只是不明確;二是待決事項與參照事項之間符合事物屬性或邏輯關聯(lián)上的當然之理;三是待決事項在行為合法與否或法定刑檔次等方面有明顯的區(qū)分?;谠撘?guī)則的前述理論依據和適用條件,具體操作步驟如下:
第一步,基于事物屬性或邏輯關系上的當然之理,判斷待決事項可能涉及的關聯(lián)文本并確定直接對應的待解釋文本。當然,待決事項所涉的關聯(lián)文本可能僅涉及某個刑法文本,也有可能涉及多個刑法文本乃至同位階其他部門法的相關文本。因此,(1)基于事物屬性或邏輯關系上的當然之理的推斷,若所涉關聯(lián)文本僅為某個刑法文本,則該刑法文本便是直接對應的待解釋文本。如待決事項為“非法制造比一般槍支危害更大的大炮”,則可以較為容易地找到關聯(lián)文本,即《刑法》第125條的“非法制造槍支”,且基于火藥動力的“槍”與“炮”的種屬邏輯的對比,能夠鎖定前述文本為待解釋文本。(2)若所涉關聯(lián)文本較多,則需將待決事項與關聯(lián)文本所規(guī)制事項的事物屬性或邏輯關系逐一對比,進一步確定待解釋文本。如待決事項為“搶劫國有檔案”,關聯(lián)文本不僅有《刑法》第329條的“搶奪國家所有的檔案”,還有第263條的“搶劫公私財物”。通過分析,雖然“搶劫”與“搶奪”之間具有輕重程度上的當然關系,但是“國有檔案”系專屬法益,與“公私財物”之間不具有種屬或邏輯上的當然關系。因而,最終確定待解釋文本為第329條的“搶奪國家所有的檔案”。
第二步,判斷待決事項所對應文本之規(guī)范目的上的當然之理,明確初步結論指向出罪還是入罪、輕罪還是重罪。譬如,根據《刑法》第122條之規(guī)范目的上的當然之理,既然劫持船只、汽車的行為都值得入罪,那么劫持高鐵的行為更值得入罪;根據第227條第2款之規(guī)范目的上的當然之理,既然倒賣車票的行為情節(jié)嚴重時都值得入罪,那么倒賣機票的行為情節(jié)嚴重時更值得入罪;根據第329條之規(guī)范目的上的當然之理,既然搶奪國有檔案的行為都值得入罪,那么搶劫國有檔案的行為更應當入罪。再譬如,根據第263條第6項與第7項之規(guī)范目的上的當然之理,既然假冒軍人搶劫的行為法定刑十年以上,那么對于真正軍人搶劫,其法定刑更應當十年以上;既然持槍搶劫的行為法定刑十年以上,那么持土炮搶劫,其法定刑更應當十年以上。
第三步,判斷待決事項在刑法文本中是否存在落腳點。若結論不利于被告人且在文本中無落腳點則必須予以否定。如對于持土炮搶劫的行為,因“土炮”和一般槍支的發(fā)射動力、原理實質一致,即便十年以上的法定刑不利于被告人,但此種“土炮”可以評價為“槍”,在刑法文本中存在相應落腳點,結論可以接受。再如,對于劫持高鐵的行為,因劫持高鐵的危險性質和危險程度整體上可以指向“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即便被定性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于被告人不利,但在刑法文本中也存在相應落腳點,結論可以接受。反之,對于真軍人搶劫的行為,根據規(guī)范目的上的當然之理,相對于普通搶劫的刑罰后果,十年以上的法定刑自然不利于被告人。但關鍵是,“冒充軍警人員”的語義無法擴張到可以包含真軍人的程度,因而該行為不得以《刑法》第263條第6項為由加重處罰。同理,對于上述倒賣機票的行為,因“車票”始終無法包含“機票”,即便情節(jié)嚴重也不能入罪。
同類解釋規(guī)則又稱為只含同類規(guī)則,主要適用于包含“其他”“等”“各種”等用語的兜底條款。(42)有必要強調的是,本文雖主張同類解釋規(guī)則主要適用于兜底條款,但并非主張該規(guī)則是解釋兜底條款的唯一規(guī)則。傳統(tǒng)自然犯、經濟犯或行政犯等不同領域中都存在相應“兜底條款”,但應變的方向、程度和政策要求等存在一定差異,因而釋法說理的“工具”自然不可能絕對唯一。作為刑法體系解釋的一種解釋規(guī)則,其是指“在法律對某些事物進行列舉卻未能窮盡時,若隨后附有總括性規(guī)定,則對該規(guī)定的解釋只能限于與所列舉者同類的事物?!?43)王安異:《對刑法兜底條款的解釋》,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6年第5期,第26頁。由此,該規(guī)則的方法論屬性相當明確,即釋放兜底條款之應變能力的同時,避免因過度擴張規(guī)范目的與列舉條款等其他關聯(lián)文本產生矛盾沖突,從而在獲取妥當結論的同時保持刑法乃至整個制定法體系之規(guī)范目的上的融貫一致性。
至于該規(guī)則如何具體操作,必須首先明確“同類”的標準。就此,當前主要有“單一標準說”“雙重標準說”(44)即以規(guī)范保護目的為統(tǒng)領、以行為類型為基準綜合判斷“同類”。參見梅傳強、刁雪云:《刑法中兜底條款的解釋規(guī)則》,載《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第118頁。以及“綜合標準說”(45)即通過文本融貫規(guī)則、法益同一規(guī)則、侵犯法益同質規(guī)則、排他規(guī)則、比例規(guī)則等五個下位規(guī)則綜合判斷“同類”。參見黃何:《刑法兜底條款解釋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2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72頁。等諸多觀點。其中,“單一標準說”之下又有“同一類型說”(46)即兜底條款所評價的內容與具體列舉條款所評價的內容屬于同一類型。參見陳興良:《口袋罪的法教義學分析: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為例》,載《政治與法律》2013年第3期,第10-11頁?!邦愃魄樾握f”(47)即兜底條款所評價的內容與列舉條款所評價的內容情形相類似。參見儲槐植、宗建文:《刑法機制》,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頁?!跋喈斦f”(48)即兜底條款所評價的內容與列舉條款所評價的內容在手段、方式、類型、危險性質以及不法程度上相當。參見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上)》(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9-60頁。“實質相同說”(49)即兜底條款所評價的內容與列舉條款所評價的內容具有同質性。參見劉憲權:《操縱證券、期貨市場罪“兜底條款”解釋規(guī)則的建構與應用》,載《中外法學》2013年第6期,第1181頁;張建軍:《論刑法中兜底條款的明確性》,載《法律科學》2014年第2期,第92頁?!罢Z詞類同說”(50)即將與列舉條款之語詞同類的事項作為兜底條款的評價內容。參見梁根林:《刑法適用解釋規(guī)則論》,載《法學》2003年第12期,第52頁。“等價性說”(51)即兜底條款所評價的內容在行為手段、方法以及不法程度等方面與列舉條款所評價的內容等價。參見付立慶:《論刑法用語的明確性與概括性——從刑事立法技術的角度切入》,載《法律科學》2013年第2期,第95頁。等觀點。應當認為,該規(guī)則本身是類型思維的解釋論運用,“同類”標準的統(tǒng)一性和精細化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二律背反的關系。因此,“單一標準說”和以規(guī)范目的為統(tǒng)領、以行為類型為基準的“雙重標準說”并不可取,“綜合標準說”或許更為妥當。不過,“綜合”何種要素以及如何“綜合”,便成為值得關注的問題。在本文看來,有必要以價值判斷上是否“同質”、事實判斷上是否“同類”和法律效果上是否“相當”為標準,進行逐次判斷。一方面,運用解釋規(guī)則的實質是證立解釋者的價值判斷。既然該規(guī)則通過闡釋行為之間是否“同類”來評價行為是否入罪等,“同類”的標準首先便需要體現(xiàn)基于具體規(guī)范目的價值判斷,即規(guī)范所保護的法益是否“同質”。另一方面,作為體系解釋的一種解釋規(guī)則,其在準確厘定解釋所參照的“體系范圍”并形成初步判斷之后才出場。因解釋活動的實質是不斷往返于規(guī)范與事實之間并尋求兩者貼合一致的過程,在價值判斷和相應論證仍有疑慮時,便需回到事實本身進行反復推敲。因而,兜底條款所評價的行為和示例條款所評價的行為,在事實層面是否屬于同一類型或是否具有相應種屬關系等,便需要重點判斷。再者,基于前述兩步,若其法律效果明顯突兀于示例條款處理案件事實所產生的法律效果,便有必要最終排除?;诖?,該規(guī)則在操作上可以遵循如下四步:
第一步,明釋示例條款。此種“明釋”并非僅僅是語義上的明確,而是明確示例條款所彰顯的具體規(guī)范目的,明確示例條款各自所規(guī)制的范圍,明確示例條款之間是否存在規(guī)制范圍、規(guī)制程度等方面的特定關聯(lián)。
第二步,考察兜底條款與示例條款所評價的行為是否具有同質性。進入諸法愈漸聯(lián)動、融合的時代,刑法與民法、行政法等前置法之間的關聯(lián)愈漸緊密。比較兜底條款與示例條款所評價的行為是否同質,有必要以行為是否存在相應前置法規(guī)范為基礎進行分類考察。其一,若行為不存在相應前置法規(guī)范,則結合整體條文的規(guī)范目的與示例條款所規(guī)制的范圍,進一步確認示例條款所評價行為的性質。繼而,與兜底條款所評價行為的性質相比較。如果兜底條款所評價的行為之違法程度明顯較低,便可認為其與示例條款所評價的行為不具有同質性。其二,若行為存在相應前置法規(guī)范,則進一步考察其不法程度是否超越前置法的評價范圍。若得出肯定結論,便可認為具有同質性,最終是否適用兜底條款,留待后續(xù)考察。
第三步,考察兜底條款與示例條款所評價的行為是否具有同類性。為此,有必要根據行為的手段或方式等進行類型化塑造后再進一步比較。只有具有評價上的同質性且事實上同類型的行為,方可以兜底條款定罪處罰。因而,需注意兩點:(1)若示例條款所評價的行為之間具有手段或程度等方面的特定關聯(lián)性,而兜底條款所評價的行為與前者相比缺乏此種關聯(lián),則不具有同類性。如構成強奸罪、搶劫罪等犯罪所要求的“其他手段(方法)”,若對于被害人而言明顯不具有強制性,則有必要予以排除。再如,因《刑法》第276條中的“毀壞機械設備”“殘害耕畜”,在破壞生產經營的層面具有明顯的物理關聯(lián)性,那么“以其他方法破壞生產經營”也應具備此種關聯(lián)性。因此,對于惡意刷信譽使競爭對手遭受搜索降權處罰的行為,不應認定為“以其他方法破壞生產經營”。(2)若示例條款之間不存在前述特定關聯(lián)性,且兜底條款與示例條款所評價的行為在法益侵害的事實層面也不存在表現(xiàn)形式、受損程度等方面的關聯(lián)性,則不具有同類性。
第四步,若經由前三步的論證后相應結論仍心存疑慮,便需比較兜底條款與示例條款在最終的法律效果上是否相當。就此,宜分別通過特殊預防與一般預防進行考量。如果兩者的預防必要性較大且與示例條款所規(guī)制行為的預防必要性相當,則可以適用兜底條款。就此,有必要說明的是,因兜底條款本身為增強立法的應變能力而設置,尤其是經過評價層面的同質性比較和事實層面的同類比較后都得出肯定結論時,若行為的預防必要性較大且法律效果上與示例條款具有相當性,便不宜過度限制適用。譬如,對于年利率遠超36%的職業(yè)非法放貸行為,便值得適用非法經營罪的兜底款項。(52)浙江省嘉興市南湖區(qū)人民法院(2020)浙0402刑初536號刑事判決書。
罪刑互動解釋規(guī)則是指,基于罪刑均衡原則的刑法解釋機能,通過對刑法分則條文之罪狀與法定刑進行互動性闡釋論證來評判行為是否入罪、構成此罪還是彼罪等(53)賈銀生:《“以刑制罪”之否定:兼議罪刑均衡原則的刑法解釋機能》,載《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7年第6期,第87頁。,從而協(xié)調文本間規(guī)范目的上可能存在的矛盾沖突。與“為了量刑公正可以選擇罪名”且僅適用于疑難案件的“以刑制罪”或“量刑反制定罪”(54)高艷東:《量刑與定罪互動論:為了量刑公正可變換罪名》,載《現(xiàn)代法學》2009年第5期,第164頁。有別,該規(guī)則作為上下文解釋規(guī)則在刑法體系解釋中的一種特殊體現(xiàn),以“罪狀”與“法定刑”為雙重基點,結合“由罪至刑”的正向思維和“由刑至罪”的逆向思維,既適用于所謂的疑難案件也適用于一般案件?;诖耍撘?guī)則的具體操作宜設置如下三個步驟。
第一步,“圈罪名”,即根據案件事實確定所關聯(lián)的犯罪。在行為所涉罪名明晰確定時,無需討論確定所關聯(lián)的犯罪。反之,有必要討論的是行為所涉罪名較為模糊的情形。就此,需拓寬范圍并選出直接關聯(lián)的犯罪與間接關聯(lián)的犯罪,以備不同分則條文之間規(guī)范目的上的融貫協(xié)調。
第二步,“由罪至刑”正向解釋,即考察行為是否符合關聯(lián)犯罪之構成要件。該環(huán)節(jié)需細分為三種情形:(1)如果行為明顯不符合相應犯罪之構成要件,需尋找其他關聯(lián)犯罪并繼續(xù)考察;(2)窮盡關聯(lián)犯罪后,若行為仍不符合相應犯罪之構成要件,便可直接出罪;(3)若行為符合相應犯罪之構成要件,則進入第三步。
第三步,“由刑至罪”逆向解釋,即在行為符合相應犯罪之構成要件的前提下,以構成要件所對應的法定刑之輕重與行為的不法程度相對比,若罪刑能夠均衡,便可得出最終結論。反之,在行為符合或部分符合其他關聯(lián)犯罪之構成要件時,以其他犯罪之法定刑的輕重與行為的不法程度相對比,進一步細分為三種情形:(1)如果行為雖在形式上符合(或部分符合)某罪之構成要件,但不法程度明顯輕于所對應的法定刑,需重新解釋構成要件,考察行為是否構成較輕犯罪或是否值得以犯罪論處。(2)如果行為雖符合相應犯罪之構成要件,但不法程度明顯重于所對應的法定刑,也需重新解釋構成要件,考察行為是否構成較重犯罪。(3)如果行為只是部分符合較重犯罪的構成要件,除非法律明文規(guī)定適用重罪,原則上以較輕犯罪定罪處罰。
結合上述操作步驟,現(xiàn)以“王某等綁架案”為例具體展開:2014年12月初,王某等四人受史某雇傭控制覃某并將其帶到偏僻場地進行毆打。毆打過程中,王某另起犯意,讓覃某以朋友借款之名打電話哄騙妻子轉款2萬元。其妻子雖受騙但因經濟能力受限而未允諾,王某等四人因此繼續(xù)毆打覃某。無奈之際,覃某交出身上的建行卡并說出密碼。王某從覃某身上搜出建行卡后,安排耿某駕車去附近小鎮(zhèn)的ATM機上取款1.35萬元。待耿某取錢歸來后,四人將覃某釋放。(55)山西省交城縣人民法院(2016)晉1122刑初82號刑事判決書。
就該案而言,將王某等四人從覃某身上搜出建行卡并取走1.35萬元的行為定性為搶劫,并無實質爭議。值得關注的是,該四人控制并毆打覃某后,迫使其以朋友借錢之名哄騙妻子轉款人民幣2萬元(未遂)的行為如何定性。首先,“圈罪名”。王某等四人之行為可能涉及非法拘禁罪與綁架罪。其次,“由罪至刑”。該四人的行為在形式上符合非法拘禁罪之構成要件無疑,但還需進一步考察綁架罪之構成要件。通過對該罪之構成要件的考察,構成該罪除了要求非法控制的行為以外,還需具備以被綁架人的人身安危為由勒索第三人財物之目的。而本案中,該四人并未讓覃某之妻陷入被勒索的境地。由此,在正向解釋層面,王某等四人該階段的行為宜評價為非法拘禁罪。最后,“由刑至罪”,分別根據非法拘禁罪與綁架罪的法定刑輕重檢驗上述第二步。先看綁架罪。根據該罪之法定刑配置,即便是在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法定刑檔次內,所對應的行為之不法程度也應當較重,適用于王某等四人該階段的行為顯然欠妥。再看非法拘禁罪。因并未造成覃某重傷乃至死亡,只需在非法拘禁罪的第一檔法定刑內對該四人從重處罰,即最多判處三年有期徒刑。此種效果整體上與該四人的不法程度相匹配。因而最終結論是,認定王某等四人該階段的行為構成非法拘禁罪更為妥當。
整體解釋規(guī)則源于“整體與部分的詮釋學循環(huán)”(56)即“通過整體(句子)與部分(詞語)之間的辯證互動,每一方都賦予了對方以意義;因此,理解是循環(huán)的。”參見[美]理查德·帕爾默:《詮釋學》,潘德榮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16頁。的哲學命題,基于待解釋的刑法文本與關聯(lián)文本之規(guī)范目的上所形成的整體關聯(lián)進行闡釋論證,即“借助整體解釋個別”,從而保持刑法乃至整個制定法體系之規(guī)范目的上的融貫一致性。該規(guī)則在適用上不僅具有明顯的價值衡量性,更具有明顯的“跨條文性”乃至“跨法性”。另外,因“整體”與“部分”的界定不僅因事而異,且具有明顯的動態(tài)性。寬泛地講,上文所述的次序性規(guī)則、同類解釋規(guī)則、罪刑互動解釋規(guī)則等規(guī)則,也屬于整體解釋。只是,因前述規(guī)則在闡釋論證上具有特定的理論依據和適用范圍,故有必要予以獨立且有針對性的適用于特定類型的文本?;诖朔N關聯(lián)和差異,整體解釋規(guī)則也可算作體系解釋的“兜底性”解釋規(guī)則。因而,該規(guī)則之于刑法體系解釋的具體運用而言,應在其他規(guī)則不宜適用或闡釋論證仍然欠妥時出場。另外,為盡最大可能確保闡釋論證上的精細化和妥當性,該規(guī)則的出場需附帶相應后果考察機制。(57)有必要強調的是,后果考察雖在體系解釋的初步運用中出現(xiàn),即在如何準確厘定解釋所參照的內在性體系范圍時出現(xiàn),但在體系解釋的具體運用中,若存在其他解釋規(guī)則不能妥當解決的“疑難雜癥”,還需附隨整體解釋規(guī)則再次出場,共同承擔闡釋論證的終極使命——既妥當處理案件事實又保持文本間的協(xié)調。
基于該規(guī)則的上述特質,整體上可分為五步進行操作:第一步,準確圈定待解釋的刑法文本與關聯(lián)文本。第二步,反復判斷其他解釋規(guī)則能否適用、能否妥當闡釋論證。如得出否定結論,則進入下一步。第三步,圍繞待解釋的刑法文本和關聯(lián)文本,判斷其間存在何種特定關系。如概念統(tǒng)籌與概念例外,總則指導分則,分則的例外規(guī)定,特別規(guī)定與一般規(guī)定,其他部門法優(yōu)先判斷與適用,其他部門法作為判斷參考并選擇適用,等等。第四步,若存在相應特定關系,便基于特定關系進行闡釋論證;若不存在特定關系或難以廓清特定關系,則基于具體案件事實所牽涉的關聯(lián)因素進行闡釋論證。第五步,就第四步的第一種情形,通過相關后果考察機制反復推敲檢驗;就第四步的第二種情形,需類型化塑造相應常識情理進行逆向推論并反復推敲檢驗。
結合上述操作步驟,現(xiàn)以“帥英騙保案”為例予以展開:1998年初,帥英為其母投?!翱祵幗K身險”。因母親年齡超過投保該險種相應條款的規(guī)定,帥英通過相應渠道將母親之出生年月改小,并先后兩次為母親投保該險種。2003年年初,其母逝世,帥英又改小其母入黨申請書中的年齡,從而獲賠27萬元。隨后,帥英經歷了從不起訴到因公安機關復議而再次起訴,從一審判決無罪到二審抗訴再到最終撤訴的歷程。(58)何海寧:《“騙?!币砂鸽y倒法官》,載《政府法制》2005年第14期,第22頁。
該案涉及保險法上的除斥期間與刑事違法如何判斷這一特定關系。根據該案的案件事實,第一步,確定待解釋文本與關聯(lián)文本,即《刑法》第198條第1款第1項的“投保人故意虛構保險標的,騙取保險金”,原《保險法》第54條第1款的“投保人申報的被保險人年齡不真實……但是自合同成立之日起逾二年的除外。”第二步,審查其他解釋規(guī)則能否適用。從前述七個解釋規(guī)則來看,即便是罪刑互動解釋規(guī)則,都難以較好的進行論證。因為,原《保險法》中兩年除斥期間的特別規(guī)定,導致帥英是否屬于刑法上的“騙取保險金”成為難題。如果得出肯定結論,意味著公然違背保險法上關于除斥期間的特別規(guī)定,在形式上有違法秩序的統(tǒng)一性要求。如果得出否定結論,意味著保險公司將會承擔過高的義務,即每簽訂一份保險合同都需請求公安機關等相關機關積極配合與全面核實,否則需承擔由此而產生的商業(yè)風險。第三步,緊扣該案進行整體性考察,保險法上關于除斥期間的規(guī)定究竟是特別適用關系還是參考適用關系,該規(guī)定究竟能否阻卻騙保行為的刑事違法性。初步答案都應當是后者。第四步,首先從民事途徑來看,若帥英的騙保行為僅僅涉及除斥期間的特別制約問題,刑法理當尊重該種制約??墒牵蛱摌嬐侗D挲g騙保而導致保險公司蒙受損失也屬于一種民事侵權,即侵害了保險公司的財產權益。雖然此種侵權并未單列于具體的侵權責任類型中,但并不能因除斥期間的特別規(guī)定而予以否認。畢竟兩者屬于不同的法律關系。由此可見,保險公司的受損并不能簡單地評價為除斥期間指引下的不被民法所保護的商業(yè)風險。再加之,《刑法》第198條并未強調原《保險法》第54條第1款的特別地位,同時后者也沒有強調其之于阻卻刑事違法性的特別地位。因此,當保險公司的受損難以通過民事途徑有效救濟時,肯定帥英之行為屬于“故意虛構保險標的,騙取保險金”,具有刑事違法性,繼而通過刑事途徑予以救濟,也并非不可。第五步,因本案涉及刑民法律效果最終是否和諧的問題,既然認定帥英的行為值得以保險詐騙罪定罪論處,便有必要選擇解釋論上既適合于刑事問題處理又適合于民事問題處理的原則或規(guī)則進行后果考察。鑒于比例原則不僅擴張至刑民部門法之立法論與解釋論領域,更有發(fā)展成為整個法律帝國之基本原則的趨勢(59)蔣紅珍:《比例原則適用的范式轉型》,載《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4期,第107頁。,可以作為前述問題的后果考察機制。因此,基于比例原則之適當性原則的考察,既然刑民部門法實質上都肯定保險公司的損失值得保護,在除斥期間的特別規(guī)定阻擋了民事保護路徑時,可以通過刑事路徑實現(xiàn)目的。因而上述第四步的結論具有可接受性。
既然體系解釋作為一種通過參照刑法乃至整個制定法之外在體系與內在體系進行闡釋論證的工具,就有必要檢討其在法律論證上是否合乎司法邏輯與常識情理。由此,必然離不開解釋規(guī)則的具體適用,必然需廓清相應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依據、注重方向、適用條件和操作步驟。另外,刑法解釋雖有詮釋學、邏輯學、倫理哲學等諸多耀眼的學術背景,但本質上仍是一門關于價值判斷和闡釋論證的技藝,體系解釋相應解釋規(guī)則的確立與適用,最終服務于個案或類案的妥當處理,服務于司法裁判規(guī)則的合理建構。若適用相應規(guī)則處理案件事實的過程中出現(xiàn)障礙,不僅需探尋相關后果考察機制以及時檢驗糾偏,更需不斷探尋更為合適的其他解釋規(guī)則。這也是值得深入檢討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