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怡潔
他始終保持姿態(tài),平視著音樂、疾病,以及生活
進入代博的家,首先映入眼簾的有幾樣東西:一架紅黑相間、鑲著些金色紋路的羽管鍵琴;一塊淡淡馬卡龍色的嬰兒區(qū),占去了客廳的一半面積;以及被唱片碼得滿滿的格子柜,占了兩面墻。
“家里差不多得有上萬張唱片?!迸魅瞬莒虾嬖V記者。招待客人是她來負責——她先是熟練地從廚房拿來了氣泡水和一些碼好的零食;之后,她又把采訪需要的椅子搬進書房。一旁的代博自然地牽住她的手,她則把先生安全地帶到椅子邊。
代博是盲人。他的右眼微閉著,左眼的瞳孔看上去比一般人要大一些——這是眼疾給他外貌留下的痕跡。與平常人不同,代博的手機開了旁白模式,會把他的操作朗讀出來。用手機時,代博的手指會在屏幕上慢慢劃動,控制語速。
代博說,他要讀的書現(xiàn)在都裝在手機里,kindle、books等幾個應(yīng)用軟件分管不同的文件類型。用這樣的方式,他已經(jīng)讀了上萬本電子書。
盲人,可能是他最不必過多留意的一層身份。代博在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以拔尖成績讀完了本科、碩士與博士,之后留校任教。2017年,他先是受邀在紐約舉辦個人作品音樂會。10月,受波蘭新四重奏團邀請,在波蘭格但斯克和魯斯瓦維采演出創(chuàng)作曲《囚徒的子宮》。11月,代博又受邀在墨西哥莫雷利亞舉辦了一場獨奏音樂會。今年代博還受長沙市委宣傳部委約創(chuàng)作了長達兩小時的大型聲樂套曲《萬里長沙》,于9月20日首演。在作曲家、教師的身份外,他今年還剛剛成為一位父親。
與代博的交談,就穿梭在他的幾重身份中。游弋在音樂、哲學和藝術(shù)中的代博,總能快速地抓住些字眼來表達,他的言語中有一種強烈的方向感,路線在腦子里,無需眼睛來錨定。
自省者
代博是那種在提及自己職業(yè)的時候,迅速給出積極回答的人。
“我很喜歡老師這個職業(yè)?!彼麑τ浾哒f。在學校,他目前負責教授作曲系的專業(yè)課和音樂學系的和聲課,之前也曾給指揮系上過課。夫人笑稱他是“24小時工作制”:白天在學校教課,晚上回來作曲、備課,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
作為國內(nèi)頂尖音樂學府的教師,代博并不回避這個身份所帶來的“優(yōu)越”感?;蛘哒f,對它的清醒認知,是代博責任感的重要來源。他坦言,在學習音樂的過程中,自己的運氣比大多數(shù)同齡人要好?!拔沂艿搅俗銐蚝玫慕逃诤玫钠脚_取得了好的結(jié)果,那么對這一切,我應(yīng)當有一個回饋?!彼@樣串聯(lián)起自己的邏輯。
能夠得到系統(tǒng)的音樂學習,的確是件幸運的事。具體些說,這份“幸運”有兩個注解。第一個是“鋼琴”——代博是1988年生人,對那個年代的普通中國家庭來說,鋼琴這種“大件”的購買絕非隨便的決定,在代博家更是如此。代博患有先天性青光眼,這種疾病由眼壓增高、視神經(jīng)供血不足引起,會伴有眼部脹痛和頭痛等癥狀,致盲率高達15%。出生五個月后,代博就開始接受手術(shù),定期做相關(guān)治療。當時他的父母都在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工作,是普通的工薪階層,為孩子治療眼疾,已經(jīng)是不小的經(jīng)濟與精神負擔。
然而在代博7歲那年,他就擁有了人生中第一架鋼琴。一年之前,幼兒園老師發(fā)現(xiàn)留在教室里的小代博爬上了腳踏風琴,還能自主摸索著去彈老師教過的兒歌。起初,忙于給孩子治病的代博父母對于這件小事并沒有太在意,但到了第二年,代博學了半年的視唱練耳之后,那位老師也表示孩子有天賦,應(yīng)該去學鋼琴。當時沒有經(jīng)濟條件,代博的奶奶就召集了家里人,表示甭管學不學得出來,就算給孩子買個大玩具,也要湊錢買架鋼琴。
有了鋼琴后,第二份“幸運”,在于被好的老師“看見”。代博的家里人和音樂圈沒有什么接觸,在請老師上也沒有門路。最開始,是長春大學特教學院的音樂老師陳明大“看孩子可憐”,免費來教他。之后,代博在一次參加比賽時被注意到,繼而通過介紹,在八九歲時找到了省里最好的鋼琴和作曲老師開始系統(tǒng)學習。
在一次去鋼琴老師家上課的路上,小代博跑到路邊的琴行里“練琴”?!爱敃r媽媽也不知道我在練啥,其實就是亂彈,”代博向《中國慈善家》回憶道,“但剛好有一位老師過來,問我在彈什么。我不敢騙人家,就只好說,我彈的是自己寫的曲子。”
“你還會自己寫曲子呢?”對方問道。
那位老師,恰巧是長影樂團的成員。在他的引薦下,9歲的代博第一次見到了長影樂團作曲家吳大明老師。“當時吳老師本來不收學生,但可能因為我想學作曲的態(tài)度比較堅決,而且我確實學得比較努力,就跟著吳老師學了一年半的和聲和樂器法。”代博告訴記者。再之后,12歲那年,代博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并因?qū)W業(yè)突出在2005年被提前推薦至中央音樂學院就讀。
自幼的系統(tǒng)性學習帶給代博上乘的音樂素養(yǎng),用他的話說是“一種專業(yè)性的嗅覺”。因此,在完成學生至教師的身份轉(zhuǎn)換后,他始終篤信音樂專業(yè)教育的重要性。在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課的過程中,代博發(fā)現(xiàn)一個比較普遍的問題:不少學生聰明也喜歡音樂,但從小受到的音樂教育不夠?qū)I(yè)。因為大部分家長并不會在一開始就認為,孩子未來會把音樂作為專業(yè),于是抱著一種“上課外班”的心態(tài)培養(yǎng)孩子。
“我不認為任何一種學習應(yīng)該抱著業(yè)余的態(tài)度去學,”代博說,“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如果我想走這個專業(yè),那么我要花更多的時間投入?!?/p>
代博直言,他不喜歡泛濫的“課外班”。音樂專業(yè)教育比較特別,更多的時候需要一對一的教學方式才能達到更好的效果,學習和教學所需要的成本也比較高。因此,“普及”并不適用于所有的情況。代博覺得,讓一部分有天賦的人“先富起來”,是他看到的更有實踐價值的路。但是這就出現(xiàn)了另一個問題——知識能夠賦權(quán),精英教育可能意味著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向著一小部分人傾斜。這是橫亙在普及教育和精英教育中間的一個老問題。
代博平衡問題的方式,是培養(yǎng)這一小部分人對于知識的尊重、對于專業(yè)主義的敬畏,以期他們能恰當對待自己手中的權(quán)力。在收學生時,代博態(tài)度明確,一定要讓孩子到自己家里來學習,而非自己上門去教。“學生需要自己努力花時間去找老師學,而非老師把知識送來。不然這對孩子認知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他解釋道。
代博還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他堅持給上網(wǎng)課的學生們舉行了很正式的考試。事實上,考慮到疫情期間網(wǎng)課教學困難,學校對學生和老師們給予了最大限度的寬容,教務(wù)處通知老師們,他們可以把結(jié)課成績來源從期末考試改為平時分。
當時的這則通知讓代博突然意識到,在師生關(guān)系中老師究竟擁有多大的權(quán)力。老師的身份,意味著對一些孩子的命運負責,學生未來把分數(shù)拿給工作單位或者求學的學校時,來自老師的分數(shù)會成為評判的唯一依據(jù)。
“很多年之后,可能沒有人知道學生當時上的是網(wǎng)課,也沒人知道當時他學習的狀況。如果憑著我的印象打分,那會非常主觀。而如果成績是考試得來的,那么卷面上扣分的點都會很清楚,這個分是他得來的,他對自己的努力和學習都有一個交代?!贝┻@樣解釋自己為何要堅持書面考試。
另一件事,是代博站出來為學生的分數(shù)“平反”。網(wǎng)課期間,有的老師因為學生稍稍遲交了作業(yè),就把他們的結(jié)課分數(shù)扣掉了一二十分?!拔蚁嘈派线^大學的人都知道,這一二十分對保研和獎學金來說是要命的?!痹谒膱猿窒?,扣分最終被取消了。
很少有老師會像代博這樣為學生站出來。因為干預其他老師打分,代博也遭到了一些同事的非議,但他始終認為,疫情本就攪亂生活和心理狀態(tài),僅僅因為遲交就給出如此嚴重的懲罰,不僅不符合程序正義,而且對學生來說是太過沉重的打擊?!拔艺J為我做的是對的。”時至今日,代博仍很肯定。
自省對于代博來說是一種常態(tài)。正如他在表達時,會時不時停頓下來,回過頭再去打磨、完善先前說過的話一樣,在教與學的過程中,代博也會停下來檢查自我。他認為自己堪稱“幸運”,對于一位中產(chǎn)家庭的孩子,一位殘疾人——弱勢群體成員,盡管音樂與知識令他順利地完成了一種身份轉(zhuǎn)換,但代博對于權(quán)力的態(tài)度始終審慎。
“在學校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跟學生說一句話:你們能坐在這兒,能來到專業(yè)學院,就已經(jīng)擁有了某種特權(quán)。那么凡是特權(quán),就有被濫用的可能性,當你意識到你具有某種特權(quán)的時候,就要考慮到自己應(yīng)當怎樣做?!贝┱f。
“理”中客
采訪是在書房里進行的。整個對話的過程,被填滿書房的CD、書籍、畫冊和黑膠唱片圍繞著,架子上書本層層疊疊,甚至難以看清書脊上的字。
房間的布置似乎是他內(nèi)心的具象化——那是一個被“名字”填滿的空間。與代博交談,需要熟稔很多與音樂、歌劇、美術(shù)甚至歷史和文學有關(guān)的名字,諸如書柜里顯眼的克里姆特、康定斯基、貝多芬、德沃夏克,以及他們的諸多作品名。不過偶爾,他也會突然抓不住某些名字,這時候他就會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稱自己“老年癡呆前兆了”。
小時候,他接觸到莎士比亞戲劇和俄國文學,母親看他喜歡,于是就買了很多書給他讀。那時候沒有智能手機輔助,代博讀書,需要別人來幫他朗讀出來。最開始,這個人是母親;到了初中,班上的同學會給他讀那時候流行的《達·芬奇密碼》;上了大學之后,很多專業(yè)類的書籍“絕大多數(shù)人可能不愛看”,加之有一些外文書,于是很長一段時間,代博的幾個朋友會跑到他的家里,每個周選一個時間,坐在那給他讀書。再之后,朋友越來越忙,又介紹了自己在北外的學生,四個女生輪流過來,幫忙把代博做論文課題研究所用的材料給他讀出來。這樣的朗讀接力,一直不間斷地持續(xù)到代博讀博士期間。
說起書的代博滔滔不絕。他的興趣很廣泛,從南歐的詩歌、俄羅斯和拉美文學,到中國與世界史,還有不少哲學與社會學類的書。他非常喜歡2015年獲得法國龔古爾文學獎的小說《羅盤》。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來自維也納的音樂家,他帶領(lǐng)讀者追尋自己所迷戀的東方圖景,也是對于西方學者筆下成為他者的“東方”的再發(fā)現(xiàn)。他最近的興趣點,則是有關(guān)晚唐歷史的《日落九世紀》以及“東歐回憶錄”類的文學作品比如斯捷班諾娃的《記憶記憶》等。
代博特別提到,自己比較喜歡女性主義視角的文學作品?!霸缫稽c看蘇珊·桑塔格,后來包括阿特伍德,包括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都有看,”代博告訴《中國慈善家》,“我覺得,女性主義一直是我作品里比較關(guān)注的幾個話題之一。因為我依然認為,這是當今社會面臨的最需要思考和討論的問題——我并不認為存在‘之一”。
《囚徒的子宮》是在這一主張下誕生的一部作品。2016年,波蘭剛剛上臺一年的新執(zhí)政黨“法律與公正黨”,提出了全面收緊墮胎法的提案。
波蘭是傳統(tǒng)的天主教國家,一直比較嚴格地履行教義,多年來對于婦女墮胎本身就有非常嚴格的規(guī)定。波蘭法律只承認三種情況下的墮胎合法:一是強奸、亂倫,二是懷孕威脅孕婦健康生命,三則是嚴重畸形的胎兒——這已經(jīng)是歐洲最嚴格的墮胎法律,波蘭每年的合法墮胎案例已不超過2000例。而本次修法,則是進一步試圖把一、三條的合法性也取消。
新提案遭到了波蘭人的強烈反對。2016年10月3日,在國會進行投票表決的前夕,首都華沙的民眾開始游行示威,反對收緊墮胎法??棺h持續(xù)了三天后,提案終于被波蘭國會撤銷。
就在那年,波蘭新四重奏團和波美拉尼亞省省政府恰好聯(lián)系代博,委約他創(chuàng)作新作,并至第六屆波蘭格但斯克新藝術(shù)音樂節(jié)進行演出。思索再三,代博決定選擇這一社會事件進行創(chuàng)作,完成了《囚徒的子宮》。
“我確實覺得這些年,有很多關(guān)于女性的討論,是在明顯的倒退,”代博告訴《中國慈善家》,“社會包容度在變小,很多保守化的觀點又被提到桌面上,比如現(xiàn)在美國得州的墮胎法,包括最近全世界對阿富汗女性問題的‘放棄,這些都不是積極的信號。”
關(guān)于女性主義這個焦點議題,代博顯得很有表達欲。他不假思索,形容自己是一個“鮮明的女性主義者”。一個很直接的體驗,是他從小到大,身邊絕大多數(shù)給予他幫助的朋友都是女性。“人們可以認為女性主義的運動過程中產(chǎn)生過很多偏激的思想,但不管你怎么想這個問題,它并沒有像很多歷史上的革命那樣產(chǎn)生大量的流血事件。所以我覺得,關(guān)注這個事情是作為一個人,基本的良知的要素?!?/p>
雖然是這樣感性的、私人的講述,但代博的“基石”是理性。代博講話時會謹慎挑揀詞句,也會加很多定語和狀語,來保證表達的完整性和嚴謹程度?!皬奈覀€人的角度”,“我們可以認為”,諸如此類。他的談話也會非常注重邏輯,“奧卡姆剃刀”“可證偽且尚未被證偽”等邏輯學理論時有被提及。閱讀使他成為一個貫穿著理性的人。
回到女性主義的話題,代博最終的觀點是,它應(yīng)當成為一個專業(yè)性的議題,但現(xiàn)在的大眾媒介和傳播方式,使得大家無法理性地討論很多問題。比如最近熱烈討論的“分手費”,代博覺得這不能脫離法律和專業(yè)性的討論,但如今在一個人人都擁有話語權(quán)、聲音不經(jīng)過濾的公共空間,沖突變得更簡單了,理性卻很難得到實現(xiàn)。
回到本行,他認為,“作曲本身也是一個非常理性的過程,每一步都是需要很專業(yè)、很技術(shù)性的操作”。
在他的理解中,藝術(shù)的本質(zhì)目的在于喚起——喚起人們對一個事物、議題的關(guān)注或討論。這也是他在創(chuàng)作中融入社會事件的原因。但他并不打算以音樂作品宣揚價值觀,也并不期待它能根本地解決什么問題。
關(guān)于和觀眾的共鳴,不可能是在意識形態(tài)上,而最多是感性的、美的認知方面?!八囆g(shù)是有煽動性的,但我們的目標更像是讓大家有所感悟,而不是因為一部作品,進入到更暴躁的、非理性的狀態(tài)。這也是為什么我覺得創(chuàng)作應(yīng)當是節(jié)制的?!贝┱f。
明眼人
在談話中,代博推薦了一本名叫《失明癥漫記》的書。
《失明癥漫記》是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的作品,還有一部名叫《復明癥漫記》的姊妹篇。兩本書做了看起來非?;闹嚨脑O(shè)定:故事中的國家,人們集體患上了一種類似失明癥的瘟疫——“白色眼疾”。鑒于它可能有傳染性,政府決定將患病人、密切接觸者分別隔離起來居住,并發(fā)布了幾條法規(guī),包括不遵守隔離的人會立刻被擊斃,也包括“電燈必須一直開著,開關(guān)將失去它的作用”這樣和“失明”與“光明”的隱喻密切相關(guān)的條律。而在《復明癥漫記》中,國家的大選投票收到了大量的空白選票,繼而再一次引發(fā)了全國性的政治與社會危機。
書中談?wù)?,用了非??鋸埮c魔幻的意象來做諷刺?!笆鳌焙汀凹膊 钡暮x在這里超越了病理,更是一種心理與情理的、關(guān)乎人性的尖銳提問。在薩拉馬戈這里,“盲”并非與視力相關(guān)。
“這兩本書我都很喜歡。而且《失明癥漫記》里有一點,我讀到的時候其實挺驚訝的,它說到在一個全是盲人的世界里面,傘幾乎就是武器。我覺得他這樣的觀察,或者他這樣的想象讓我非常驚訝。因為我覺得很少人能理解到這一點,尤其對于看得見的人?!?代博說。
根據(jù)2010年的全國殘疾人抽樣調(diào)查數(shù)據(jù),我國視障人數(shù)約有1700萬。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但互聯(lián)網(wǎng)上同時伴隨一種說法,“這樣多的盲人,生活中卻見不到,是因為他們都因外出會碰到很多不便,而選擇待在家里?!?/p>
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對于盲人的錯誤想象?代博的確是一個不那么享受“外出拓展社交”的人,他的舒適區(qū)更多是窩在家里,和朋友們的私人且親密的交往中。但代博卻并非一個出世的人,除了在音樂節(jié)和教室里忙碌,他是足球俱樂部拜仁的鐵桿粉絲,會經(jīng)常關(guān)注球員轉(zhuǎn)會動向,微博上也經(jīng)常會記些球賽感想。他會下象棋,會學上幾門外語,會做些自己笑稱“無足掛齒”的運動。失去視力不意味著失去生活。
那么關(guān)于社會對盲人的保障問題呢?代博覺得,自己還是看到了一些進步。小時候作為視障兒童,要想找到能夠接收自己的小學都很困難??荚囈彩羌щy事,因為代博看不到卷子。一開始他還有微弱的視力,那時候?qū)W校會專門安排大字卷,他需要拿著放大鏡看;后來視力徹底消失,學校就會專門安排人來為代博念出問題,再記錄下他的口答。但從2014年開始,我國對盲人高考做了統(tǒng)一的設(shè)計,包括盲人試卷、大字試卷和延長時間等方式?!半m然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但還是一個積極的信號。”代博說。
但這之后,仍然存在很多非視障者想象不到的問題。殘疾人的保障設(shè)施建造時是完善的,但運轉(zhuǎn)中,維護者卻缺乏同理心。代博告訴《中國慈善家》,他遇到過因為道路施工,就把公交站牌挪到盲道上的情況;殘疾人專用的廁所隔間經(jīng)常被健全人占用,或者是成為堆放東西的雜物間;因為視障,代博沒有辦法考駕照,因此他在北京無法參與車牌搖號,也就意味著他的家庭天然少了一個參與搖號的人,自然也就低了一份搖到號的可能性。但是這樣的尷尬情況,卻很難有保障或補償機制。
在出國演出的過程中,他了解到了國外一些有關(guān)盲人保障的故事:比如捷克的盲人音樂教師協(xié)會,他們會定期開會,專門做給盲人學習用的書籍和材料,讓他們能更方便地學習。在波蘭的時候,代博了解過一個想學漢語的視障女孩,她雖然不是全盲,但是她學漢字認字形就是很大的問題。最后的解決方法是,她竟然也找到機構(gòu)為她的眼睛情況定制了一個放大鏡,能讓她去正常地上大學。代博還參加過墨西哥和盲人音樂有關(guān)的活動,那里也有盲人音樂家專門的組織和社群。
代博也想要引起一些改變。2008年汶川地震后,當時還在上大學的代博就和同學一起組織了義演來籌款。那年5月15日,演出在中山公園音樂堂進行,一些同學做了前期聯(lián)系工作,代博則主要負責當天的演出。他還曾參加過中國紅十字會為白血病患兒組織的義演、貧困學校冬季采暖募捐義演、首都殘障學校募捐義演等。
2018年起,他參與了同校老師盛原發(fā)起的“音樂光明行”活動,教授視障青少年學習鋼琴即興演奏,并參與了多場音樂會來籌款。2019年,代博成為鄉(xiāng)村發(fā)展基金會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并以特約講師身份參與了“明日地平線”線上公益通識課的講授。他向《中國慈善家》透露,自己之后還打算做一個盲人孩子音樂素養(yǎng)教育的項目,但并不是覆蓋面大的普及型,而是遵循自己的教育理念,先把有天賦的孩子拉扯起來。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代博顯得非常實際,他會首先考慮自己僅僅一個人的情況下,是否能對足夠多的人負責。
“公益慈善首先是非常好的事情,社會需要這樣自發(fā)的互幫互助機制,它也可以讓一些資源被用在有價值的、非商業(yè)的領(lǐng)域,”代博說,“但慈善確實存在很多復雜的問題,包括監(jiān)管,慈善的方式、目的,包括被慈善者是否得到了足夠的尊重,是否將慈善資金用到該用的地方等等方面?!彼寡裕约哼^去也曾經(jīng)參加過不那么愉快的慈善活動,即使是義演,也不免會出現(xiàn)一些作秀的情況。
“很多人通過這個過程獲得自己的滿足感,但這是不是真的對受助者有意義,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去在意,”代博說,“我們的確還有很多路需要走,包括年輕人的同理心教育,也還是需要深化的?!?/p>
對于眼疾的不加避諱,未嘗不是一種悅納與自我和解。但是對于圍繞疾病和痛苦展開的敘事,代博顯得很謹慎,也很清醒。對于代博來說,他樂意為他所屬的視障群體奉獻盡可能多的力量,但成為一個勵志者,并非他的去路?!拔矣X得一定程度上,‘某一災(zāi)難導致了一個更積極的事件,這個邏輯本身是有問題的,因為災(zāi)難就是災(zāi)難。任何情況下,災(zāi)難都不能被粉飾?!?/p>
代博表示,人們可以積極地討論災(zāi)難后的重建,但不能說任何人被災(zāi)難磨練了意志?!皼]有人的意志應(yīng)該通過這種方式磨練的?!彼坪跤懈卸l(fā),但言語間沒有多余的情緒震蕩。不是仰視,不是俯視,他始終保持姿態(tài),平視著音樂、疾病,以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