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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姹紫嫣紅

        2021-11-18 08:55:22丙方
        野草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王嬸譚家養(yǎng)父

        丙方

        1

        這幾日的譚樹兒是憂傷的,這從他的琴音就可以聽出來。

        他高興的時候,胡琴里跳出來的聲音是輕快的,是清脆的。不高興的時候,那琴音就會變得十分綿長、哀怨,就連唱的戲文也跟著踽踽涼涼起來。

        譚樹兒的憂傷是因為譚家村就要拆遷了。剛開始,他不能理解拆遷的意思,直到村長告訴他,拆遷就是這世上再也沒有譚家村了。也就是說,他的房子、村長的房子、家家戶戶的房子,都要被拆除,被巨大的推土機(jī)拆成平地。村里的文化禮堂,村委會前的涼亭,村口的大樟樹,以及他熟悉的每一條路,都要被拆毀,再也不會有了。

        他的家——養(yǎng)父留給他的三間瓦房,連同長了一棵柚子樹的院子,也即將消失了。

        譚樹兒不知道這世上沒有了譚家村,還能有什么。

        從小到大,他一直居住在這個村莊,熟悉譚家村的角角落落,熟悉譚家村的每條路、每面墻、每根電線桿、每棵樹、每塊石頭、每級臺階……他還熟悉譚家村的每一個人,熟悉譚家村的每一件事。村子里哪家生孩子,哪家娶媳婦,甚至哪家吵架,哪家偷人,他都一清二楚……

        譚家村的每個地方,他想都不用想,身體就會跟著腳準(zhǔn)確地走到哪里。那根盲杖在村路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茫嗟氖且环N標(biāo)志——聽到聲響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就知道是他譚樹兒來了。譚樹兒做過很多次試驗,證明他不用盲杖也能在村里準(zhǔn)確無誤地行走。他故意收起盲杖,一邊走一邊想著,這里是醬園弄的入口了,那里是譚小晨家了,前面再走五步就有臺階了……他總是對的,誤差不會超過一步。

        三十多年了,譚樹兒習(xí)慣了譚家村,就像譚家村也習(xí)慣了譚樹兒。

        比如,村里要開會了,大家都會等譚樹兒一路喊過來。

        “開會了!開會了!”譚樹兒的嗓子好,和村里的廣播一樣響亮。

        再比如,飯點到了,村里的人就常常支使譚樹兒去叫一下滿村跑的孩子。誰家的孩子沒人看管,也是習(xí)慣了交給他?!皹鋬海胰サ乩锪?,孩子你幫忙照看一下。”譚樹兒接到任務(wù),就圍著孩子轉(zhuǎn)。那孩子的聲音到哪,他就跟到哪。孩子走到池塘邊時,他就會大喝一聲“快回來”,這判斷是一喊一個準(zhǔn)的。

        怎么說呢,在譚家村別的人家都是一戶一家的,只有譚樹兒是整個村的,是全村的。就連吃飯,也常常是上村一餐、下村一頓的。飯點到的時候,村里的人都會喊一聲經(jīng)過自家門口的譚樹兒。

        譚樹兒的三間瓦房位于村莊的中間,夾在一層層瓦房的里面,就像一個備受呵護(hù)的孩子。

        養(yǎng)父去世的時候,留給他的除了存折,就是這個房子了。他讓譚樹兒在這個房子里娶個老婆,再生個孩子,然后一代一代住下去。養(yǎng)父還說,每年一定要讓三叔請人過來翻翻瓦,有漏水漏電什么的要及時修好。三叔是村長,是養(yǎng)父之外對譚樹兒最好的人。

        房子里的東西,都是老物件了。養(yǎng)父在的時候,會常常和他叨它們的來歷。比如,那張架子床,是養(yǎng)父的父親置辦的,單單車工就用了好幾擔(dān)谷子。那一對雕著花的老木椅,據(jù)說是明朝還是清朝的,養(yǎng)父說是斗地主那會兒分來的,是老東西,很值錢的。那張擺在院子前的竹躺椅是養(yǎng)父手里置辦的,說是從碧湖集市上買的。趕戲時,養(yǎng)父帶他去擠過碧湖集市,熱鬧得很,墻壁上掛的竹篩、篾籠、團(tuán)箕什么的,大多都是那個時候趕集帶回來的。

        堂屋中間的八仙桌應(yīng)該是很久了,養(yǎng)父沒說過它的出處。譚樹兒常常摸它,吃飯前摸一遍,吃飯后摸一遍,就擔(dān)心哪顆飯粒落上面沒能拭干凈。桌子的四條邊,兩條是很少坐的,所以比較粗糙一點。另外兩條邊坐得多了就特別光滑,木頭的紋理都摸不出來了。這兩條邊,靠近照壁的位置,是養(yǎng)父坐的,下首的位置是譚樹兒坐的。父子倆吃飯時不怎么說話,各自嘴里的咂巴聲就顯得格外響。餓的時候,譚樹兒會比較著急,常常是菜湯飯粒落得滿桌都是,甚至打翻了菜碗。養(yǎng)父從未因此罵過他,但也從來不幫他夾菜。養(yǎng)父要求他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

        養(yǎng)父去了之后,他仍然坐在下首的位置,仍然認(rèn)真地吃飯,仍然聽著自己的咂巴聲。他呢,也仍然能夠“看見”養(yǎng)父,“看見”他坐在桌子的另一條邊上專心致志地吃飯。

        譚樹兒喜歡這個房子。無論遇到什么事,摔倒了,被人嘲笑了,委屈了,傷心了……只要一邁進(jìn)這個院門,他心里就會踏實。他在院子里拉琴,在院子里唱戲,在院子里聽廣播……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安靜地躺在竹椅上,像貓一樣豎著耳朵,聽風(fēng)吹過土墻的呼呼聲,聽燕子飛回梁下的喳喳聲,聽蟋蟀交談的啾啾聲……

        譚樹兒聽得出來,院子里的一年四季是不同的。

        他最不喜歡冬天的風(fēng),脆硬脆硬的,碰到哪都會響起刺耳的裂音。春天的風(fēng)就不一樣了,是柔的,是糯的,他常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冬天里雪米的聲音,他又是喜歡的。突然間,地上、房瓦上到處都響起“唰唰唰”的聲音,趕集似的,好像全世界都跑到他家里來了。

        他最喜歡的還是雨。雨就像戲臺上的劇情,一會兒是暴風(fēng)雨、雷雨,一會兒是小雨、綿綿細(xì)雨……他還會跑到院子里,讓不同的雨落在他的臉上,落在他身上。然后,自己也變得豐富多彩了。

        但現(xiàn)在,好像很久都沒有下雨了,就像好久沒有聽到養(yǎng)父的聲音一樣。他喜歡等待,等待同樣的聲音響起來。那樣的久違,讓他心安。

        一群麻雀從柚子樹上突然飛起,留下一串柚子的香味。明年,這棵柚子樹是等不到花開的時候了,滿院的柚子花香也不會再有了。

        譚樹兒忍不住又悲傷起來。

        他悶頭拉起“花頭臺”,好似要把整個人都揉進(jìn)那把胡琴里頭去。正高潮處,他猛地停了下來,像是使盡全身的力氣一般,扯起喉嚨唱道:“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靡外煙絲醉軟……”

        悲愴尖銳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2

        譚樹兒唱得最多的是《牡丹亭》,那是養(yǎng)父最喜歡的劇目。

        小的時候,哪個村子唱戲,養(yǎng)父就帶他去哪個村子。一到戲臺前,不愛說話的養(yǎng)父就會變得滔滔不絕。他不厭其煩地說戲,和譚樹兒詳細(xì)地解說臺詞、布景、人物……在養(yǎng)父繪聲繪色的敘述中,什么也看不見的譚樹兒一會兒憂傷,一會兒喜悅。

        戲文里唱道:“姹紫嫣紅,任我飄灑,春來何處不飛花……”

        他問養(yǎng)父什么是姹紫嫣紅。養(yǎng)父說就是顏色非常鮮艷。譚樹兒問什么是鮮艷。養(yǎng)父說就是好看。譚樹兒又問什么是好看。養(yǎng)父為難了,想了一會兒,只好反問道:“大冬天靠近火是什么感覺?”

        “熱,暖!”

        “大冬天到處都有火堆是什么感覺?”

        “有很多熱,很多暖!”

        “對了,這就是姹紫嫣紅!”

        ……

        看戲讓譚樹兒的世界變得五彩繽紛起來。雖然他不能理解那些色彩,但他相信每一種顏色都是動人的,都是具體的。比如,藍(lán)色是涼的,白色是冷的,紅色是熱的,粉色是暖的,黑色是堅硬的,黃色是柔軟的……養(yǎng)父說,戲臺上花旦的衣服最好看了,她們穿的都是紅色、粉色、黃色這些暖暖的顏色,像春天的花一樣。

        三十多年前,樟樹底下的譚樹兒就裹在米黃色的襁褓里面,身上穿著紅紅的夾襖?!傲献雍芎?!”養(yǎng)父再三強(qiáng)調(diào),還抓過譚樹兒的手去摸衣服,摸那襁褓。譚樹兒摸到的果然是暖暖的、軟軟的,和他平日摸到的布料都不一樣。

        養(yǎng)父說的顏色里面,白色是他最不喜歡的。杜麗娘在陰曹地府穿的就是白色衣服,養(yǎng)父說她頭上還裹了長長的白紗。白色是哀傷的,養(yǎng)父這樣形容。

        養(yǎng)父出殯的那天,譚樹兒也穿了一身的白衣白帽。所以,那個時候的他特別哀傷。

        譚樹兒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有人說他是城里當(dāng)官人的兒子,有人說他父母是油泵廠的職工,有人說他是校長的私生子……總之,他絕不可能是一個普通的小孩,他父母更不會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

        養(yǎng)父說,這從他襁褓的小衣服、小被子和紙條的字上可以看出來。

        襁褓里面塞了只紙鶴,折疊得非常精致,紙鶴里面寫了孩子的出生時間。譚樹兒常常會拆開那只紙鶴,把它攤開,攤平,摸一摸紙上的那些字,然后疊回去。他當(dāng)然摸不到字的形狀,但他知道那些字必定是奇妙的,和顏色一樣奇妙。養(yǎng)父說那紙鶴上的字十分秀氣,像書上印的一樣。

        “你的生父母,肯定是有文化的人?!别B(yǎng)父每次都是這樣總結(jié)。

        譚樹兒倒不糾結(jié)親生父母是怎樣的人。對他來說,那些襁褓只是一種安慰吧。這種感覺,就像養(yǎng)父的大手一樣——溫暖,讓他心安。他從未想過誰是他的親生父母,更未想過憎恨他們。他甚至是感激他們的,感激他們讓他成為養(yǎng)父的家人,讓他能夠在譚家村這樣一個村莊成長。

        他喜歡養(yǎng)父。喜歡養(yǎng)父倒上三五兩小酒,躺在院子的竹椅上咿咿呀呀地唱戲。他的嗓子其實不好,但唱得投入,譚樹兒緊閉的眼眶也常常被唱得淚眼婆娑。時間久了,好些戲文譚樹兒也能唱。剛開始的時候,他只悄悄地唱,就像一個自己和許多不一樣的自己對話。后來,養(yǎng)父發(fā)現(xiàn)了他的唱戲天賦,就帶他去了戲班子。他還學(xué)會了拉二胡,師傅說他特別聰明,胡琴上的音一摸一個準(zhǔn)。

        養(yǎng)父去世之后,戲班子成了他主要的活路。只是在這個電視電影的時代,唱戲的活兒畢竟是少的。大多時候,譚樹兒只能在院子里自拉自唱。譚樹兒倒不介意活少,逢年過節(jié)時去跟幾臺戲,也就差不多了。對他來說,政府的低保就足夠自己吃穿用度了。他不知道活著除了吃飽穿暖之外,還需要什么。

        他很滿足現(xiàn)在的生活,每天坐在竹椅上拉琴唱戲,就像養(yǎng)父仍然在世一樣。

        在以前,是養(yǎng)父躺在竹椅上唱戲,他坐在小板凳上聽?wèi)颉,F(xiàn)在養(yǎng)父不在了,便輪到他躺在竹椅上唱戲了。唱戲時,譚樹兒常常覺得,養(yǎng)父必定也是坐在那小板凳上聽著的,只不過是爺倆的位置反了一反。就像以前,都是養(yǎng)父做好飯了,喊他一聲,然后爺倆一起吃飯?,F(xiàn)在呢,是譚樹兒做飯,做好了也會喊一下“叔,吃飯——”,像養(yǎng)父從前喊他一樣。

        其實,對一個盲人來說,一個人去世還是沒有去世,差別也不是很大。他的眼睛里照樣能看到養(yǎng)父,一會兒坐在小板凳上,一會兒坐在飯桌前,有時還拉上自行車顧自出門去了。

        他小時候常常會想象養(yǎng)父的樣子,摸著養(yǎng)父的眼睛、鼻子、耳朵、頭發(fā)……養(yǎng)父總是啪的一下打落他的手,生氣地說:“有什么好摸的,還不是和你一樣有鼻子有嘴巴!”養(yǎng)父必定是和他一樣的,他常常這么想。只是無論怎樣想象,他都沒辦法想出一個清晰的養(yǎng)父來,就像沒辦法想出一個清晰的自己一樣。倒是養(yǎng)父去世后,他腦子里會出現(xiàn)一個清晰的輪廓,亮亮的,暖暖的。

        那么,養(yǎng)父的樣子也是姹紫嫣紅的吧。

        3

        這幾日的譚樹兒是憂傷的,這從他的琴音就可以聽出來。

        他高興的時候,胡琴里跳出來的聲音是輕快的,是清脆的。不高興的時候,那琴音就會變得十分綿長、哀怨,就連唱的戲文也跟著踽踽涼涼起來。

        村莊漸漸熱鬧起來,在外打工的、出嫁外地的,都陸陸續(xù)續(xù)趕了回來。譚樹兒發(fā)現(xiàn),村里的每個人都是興奮的,他們熱烈地討論著各種補(bǔ)償政策,討論著怎么做才能獲得更多的好處,討論著以后把家搬到哪里去。

        整個譚家村,好像只有譚樹兒一個人是不高興的。

        測量隊進(jìn)村了,譚家村拆遷的消息變得越來越真實。村長帶著測量隊過來時,譚樹兒早早進(jìn)院拴了大門。村長說:“樹兒,我是你三叔啊,快把門打開!”

        譚樹兒用身體頂著大門,拼命地叫著:“不許進(jìn)來!不許進(jìn)來!”

        村長隔著門,還想說點什么,譚樹兒怎么也不聽,只管歇斯底里地叫:“我哪里都不去!我就要這房子!我就要譚家村!”在譚樹兒的死守之下,村長沒能進(jìn)去,測量隊也沒進(jìn)去。

        但后來的某一天,譚樹兒出去閑逛時,村長卻帶人進(jìn)屋把房子測好了。

        村長拿著厚厚一沓測量報告遞給他:“你一個人就三百七十多平方了,發(fā)財了哦?!?/p>

        譚樹兒把報告扔在了地上,他生氣村長悄悄帶測量隊進(jìn)他的家。

        村長也生氣了,說:“每年請人翻瓦你不累啊,你不累我都累了。再說了,等我像你叔一樣兩腿一撒,誰幫你找人翻瓦去?!?/p>

        譚樹兒說不過村長,只好重復(fù)地說,反正他家是不拆的,誰來也沒有用。

        那天之后,譚樹兒去城里買了一把大鎖,每次一出門就把大門結(jié)結(jié)實實地鎖上。

        這許多年來,他一直沒有鎖門的習(xí)慣。一來是家里沒什么東西,小偷也不會到他家。二來是保管鑰匙太麻煩,萬一掉在了地上,他未必能摸得回來。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村長居然乘他不在時帶人把房子都測量了,萬一哪天村長帶人把房子給拆了可了不得。

        村里的人幫譚樹兒算過,產(chǎn)權(quán)調(diào)換的話能拿三四套房子,如果選擇貨幣補(bǔ)償能有六七百萬。大家都開玩笑說,這下樹兒成鉆石王老五了,再不用發(fā)愁娶不到老婆了。

        對于錢,譚樹兒一直沒什么概念。他不知道六七百萬能做什么,更不知道三四套房子有什么用處。養(yǎng)父留給他的錢、政府每個月給他的錢、自己偶爾去戲班子賺到的錢,好像總也花不完。每次去銀行時,營業(yè)員都會好心提醒他,這卡里還剩多少多少。但他總也記不住那些數(shù)字,只覺得反正是取不完的。

        測量隊的人剛撤出譚家村,就下起雨來了。雨天的村莊,泥土、草木、房子都會散發(fā)出一種清香,他和他的周圍仿佛都被雨水沖刷干凈了。

        他相信所有的塵霾都會慢慢散去的。

        那天的雨剛停了不久,王嬸就過來了。她是叫譚樹兒去她家吃飯。

        平日里,譚樹兒也常常在別人家吃飯,但那都是順便的。也就是說,譚樹兒剛好經(jīng)過別人家門口,或者是剛好在涼亭里、樟樹下碰到了,就順便讓他去吃一點。像王嬸這樣,專門到家里來請的,卻是少有的。尤其是養(yǎng)父去世后,除了村長譚三叔,到家里來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但王嬸卻是鄭重其事地過來相請的。

        王嬸的聲音尖細(xì)響亮,還未至門口,嚷嚷聲就迫不及待地破門而入了。譚樹兒原本以為只是像尋常一樣吃個便飯,到王嬸家時才發(fā)現(xiàn)多了個人,是個女人,說話的聲音甕聲甕氣的。王嬸叫她?;ǎf是她的侄女。

        王嬸是個熱心的人,之前也給譚樹兒介紹過女人,但都是有些殘疾的。那些女人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卻都沒能瞧得上譚樹兒?!耙稽c都看不見,就是什么事都做不了??!”他記得一個腿腳不好的女人這樣說過。她的聲音倒是好聽的,像鳥鳴一樣,清脆得很。但她說,寧愿找個沒腿的,也不能找個沒眼睛的。

        養(yǎng)父在的時候,也為他張羅過婚事。雖然都沒說成,養(yǎng)父卻也是不愿意譚樹兒將就的。養(yǎng)父常常說:“咱眼盲心不能盲,找人還是得找準(zhǔn)一點?!?/p>

        這個叫海花的女人卻是個健全的,能說會道,不缺胳膊也不少腿。王嬸一再強(qiáng)調(diào),?;芸瓷夏悖悄愕母?!只是譚樹兒的心里,總有那么一點不踏實,就像戲文里柳夢梅在夢里遇見個美人,輕易是不敢當(dāng)真的吧。

        飯后,王嬸讓譚樹兒帶?;ㄈニ铱纯?。譚樹兒只好敲著盲杖把這對姑侄往家里領(lǐng)。

        譚樹兒的家是典型的三間兩進(jìn),總共有兩層,屋前還帶了一個挺大的院子。養(yǎng)父去世之后,偌大的房子就只剩他一個人了。太閑的時候,他會從房間走到堂屋,又從堂屋走到廚房,然后從廚房走到養(yǎng)父的房間……每經(jīng)過一處地方,他就把那里的家具都摸一遍,一邊摸一邊和養(yǎng)父說著話。

        那個叫?;ǖ呐诉M(jìn)屋后,把每個房間都看了一遍。每進(jìn)一個房間,就會跟王嬸估摸一下有多少平方。她還上了樓,譚樹兒聽到她踩著樓板,從這邊走到那邊,又從那邊走到這邊。說實話,他不太喜歡她們到他家上上下下巡視的樣子。按說有個健全的女人看上他,他應(yīng)該高興。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高興不起來。

        女人巡視好房子,招呼不打一句就走了。譚樹兒心想著,八成也是沒看上他。他好像有點失望,又好像沒有失望。

        4

        戲班子老板打了電話過來,讓他準(zhǔn)備準(zhǔn)備,說端午前后會有一場戲。他開始每天練習(xí)開嗓、拉琴,但生活好像怎么也恢復(fù)不到從前的樣子。

        他越來越想念養(yǎng)父,想念那些和養(yǎng)父看戲的日子。

        那時候村里的人常常問,你家樹兒能看到戲?養(yǎng)父說能看到的。村里的人自然是不信的,只有譚樹兒知道,他確實是看到了那些戲。他看到戲里的人相愛,相戀,結(jié)婚,生子……他會說:“叔,這是柳夢梅出場了吧?”“叔,人死后真能復(fù)生嗎?”“叔,我昨天也做夢了!”……

        譚樹兒常常做夢,夢里的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能看到很多東西,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房子、汽車、高山、流水,還有許許多多姹紫嫣紅的色彩………所有看不到的東西,在睡夢里他都能看到。唯一遺憾的是,醒來之后的他總是忘了夢里看見的世界是怎樣的。

        所以,他問養(yǎng)父:“叔,為什么杜麗娘和柳夢梅能記得夢里的樣子,我卻不記得?”

        養(yǎng)父常常說:“不急,做多了可能就會記得了?!?/p>

        其實他并不在意自己到底記不記得。他常常想,只要他確確實實看見過就行了。

        譚樹兒想著,說不定他也像戲里的男女主角一樣,是活在夢里夢外兩個世界的。只是他不能像他們一樣,從這個世界找到那個世界去。也就是說,譚樹兒的兩個世界是分離的,是不能相通的。這么想的時候,譚樹兒的心里就會好受很多。

        在另一個世界,他也是一個正常的人。他常常這么想。

        他常常停留的,卻是這個世界,這個他無法看見的現(xiàn)實世界。戲文,或者夢境,都好像漸行漸遠(yuǎn)了。

        就像這幾天,村莊越來越熱鬧,有不少村外的人進(jìn)來。剛開始,譚樹兒還會打聽進(jìn)村的人是誰,來村里做什么。慢慢地,就不去打聽了。他每天仍然會去村里轉(zhuǎn)一圈,卻沒有人會叫他看孩子了,也沒有人關(guān)心廣播里播些什么內(nèi)容。他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空氣一樣的存在,無論盲杖怎么敲,周圍的人好像都沒空搭理他一下。

        譚樹兒發(fā)現(xiàn),譚家村正在悄悄地改變。

        比如,好多人離婚了,又有好多人結(jié)婚了。譚樹兒搞不明白,離婚和結(jié)婚兩件相反的事,為什么會同時這么流行起來。爭吵的人也多了起來,有時是扯起喉嚨當(dāng)面吵,有時是背地里恨恨地罵。村里以前也會有人吵架,但大多是鄰居之間的爭吵。這段時間卻都是家庭內(nèi)部的吵架,有父子相爭,有兄妹打架,有姑嫂對罵,有侄孫混戰(zhàn)……譚樹兒常常想去勸解,告訴他們都是自家人,就不要吵了。但好像沒有一個人會關(guān)注到他,他插不上一句話。站在那些吵架的人身邊,他常常好像站到了叢林里,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個方向走去。

        譚樹兒感覺到,譚家村就像一塊雪糕,還未開始拆遷就自己慢慢消散了。

        就連譚樹兒自己,也突然要結(jié)婚了。

        對女人,譚樹兒是模糊的。有時,他會十分渴望女人。特別是聽到女人的聲音時,常常會陷入一種莫名的激動。但有時,又會覺得緊張和害怕,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某個女人的聲音,他會本能地想要躲開。

        村里的女人那么多,他就在心里悄悄地把她們分成兩類。一類是自己喜歡的,一類是不喜歡的。比如王嬸,就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了,他不喜歡她整天咋咋呼呼的聲音。比如,村長的女兒,經(jīng)常樹兒哥樹兒哥地喚他,聲音柔柔的、甜甜的,他就非常喜歡。村長女兒出嫁的時候,他還莫名其妙地難過了很久,在院子里唱了足足一晚上的《牡丹亭》。

        海花當(dāng)然是一個女人,卻不是村里的女人。在譚樹兒的心里,除了王嬸的介紹,?;ǖ臉幼邮悄:摹K踔羴聿患跋肭宄?,她到底是不是自己喜歡的那一類。

        那天,海花和王嬸送來了一套新衣服,說是讓譚樹兒穿上。譚樹兒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扭捏著不肯穿。多年來,鄰居有不穿的衣服,會常常送過來。他自然是不嫌棄的。對他來說,衣服就是個遮風(fēng)避寒的東西,新的舊的沒什么區(qū)別。但送新的衣服,卻是沒有過的事。年少的時候,養(yǎng)父會在過年時給他置辦一套新衣服。年初一穿上新衣新褲,伴著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他有過穿新衣的喜悅。但后來,就慢慢地沒有感覺了,不知道是因為年長了,還是因為家里的年味越來越淡了。再后來,特別是養(yǎng)父去了之后,就常常是一件衣服穿到有味兒了才肯脫下來了。

        但她們送來的卻是嶄新的衣服,說是剛上城里買的,得好幾百塊錢。他接過衣服湊近了聞了聞,果真是新衣服的味道。

        這讓他有些不安,覺得無論如何是不能收的。但王嬸非常堅持,硬拽著他去房間換了。他向來不知道該怎樣拒絕別人,無論是好的事還是不好的事。只好隨了王嬸的心意,進(jìn)屋換好衣服。剛出房間,王嬸就連連叫道“好看,真好看”,就連?;ㄒ部┛┑匦α似饋怼D切β?,有點像院墻上的鳥叫聲,譚樹兒不禁有些搖晃起來。

        王嬸說,?;ㄏ嗌夏懔耍@日子也定下了,就這個月十七。

        “什么日子定了?”譚樹兒有點不知所措。

        “領(lǐng)證結(jié)婚啊,你和海花的事總得抓緊時間辦??!”王嬸高興地說,好像天大的好事落在了譚樹兒身上。

        譚樹兒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無憂無慮十六春,卻為何,坐臥不寧心波涌……”他腦子里老是跳出這句戲文。

        5

        對政府的人,譚樹兒并不陌生。

        村里的廣播響起來時,他都聽得特別認(rèn)真,什么三農(nóng)政策、扶貧政策、最多跑一次……他常常是過耳不忘,一聽就能記住個大概。他擔(dān)心村里的人忙,沒時間聽廣播,就一條巷一條巷去宣傳。村里的人想咨詢個政策的事,還常常問譚樹兒。因為這事,政府請了一個記者采訪過他,還專門發(fā)了聘書,配了便攜式喇叭,請他當(dāng)了政府的十九大宣講員。那天,村里好多人都告訴他,說在電視里看到他了,言語中滿是夸贊之詞。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從此之后,聽廣播和背廣播,就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了。

        但這次政府的人找他并不是因為廣播里的事,而是要拆他家的房子。

        那天,譚樹兒正在躺椅上聽幾只麻雀在吵架,滿院子嘰嘰喳喳的,和譚樹兒的心情一樣亂。就是在這個時候,村長帶人進(jìn)來了。

        村長介紹說:“這是譚家村征收工作組的宋組長和余同志?!?/p>

        譚樹兒聽了,心里更加不舒服了,就轉(zhuǎn)過身去不說話。

        那位宋組長似乎并不介意,十分禮貌地稱他樹兒兄弟。他先把政府征收譚家村的目的說了一遍,大意是說為了把蓮花城建設(shè)得更加美好。

        但蓮花城和他譚樹兒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事實上,譚樹兒從小到大去蓮花城的次數(shù)掰著手指頭都能數(shù)得過來。即便是去了,也是買了東西就回來。除了譚家村,他不喜歡任何別的地方。他害怕那種陌生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掉進(jìn)一個很大的洞里,卻摸不著任何邊際。

        但工作組的同志不了解這些,譚樹兒也沒辦法跟他們解釋這些。他只能反復(fù)地說:“房子我是不拆的,我要像我叔一樣老死在這里的?!?/p>

        村長看他固執(zhí)的樣子,著急地說:“你個傻瓜,再不聽政府的話,房子都要被人搶走了?!?/p>

        宋組長又問他當(dāng)年可否辦過什么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或者有沒有搞過什么認(rèn)養(yǎng)儀式,可留下什么照片之類的……他問了很多。每一個問題都是陌生的,都是譚樹兒從未想過的事。

        他忽然不安起來,想起前幾日的事來。

        那天,他正在村委會門口的涼亭里蹭網(wǎng),在杜麗娘悲悲戚戚的腔調(diào)里自憐自艾。有個小孩過來拽他的盲杖:“樹兒叔,你家來客人了?!彼恍?,他家哪里會來什么客人,就不愿意過去。而且,反正院門鎖著的,他一點都不擔(dān)心。

        但讓他想不到的是,家里真的來了客人?!笆菢鋬焊绨桑砂涯愕戎??!彼€沒到家門口,就聽得有人迎過來,一邊說著還一邊過來攙。他說他叫六兒,是他慶縣的表弟,是養(yǎng)父奶奶的兒子。

        “嗯……好……”除了村里的人,譚樹兒幾乎沒跟外人打過交道,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他從兜里摸出一把鑰匙,準(zhǔn)確地插進(jìn)大門的鎖孔。

        “那年你到我家時,我見過你的??!”表弟進(jìn)屋后沒有尋個位置坐下,卻是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又從樓下走到樓上。

        “哥,房子這么大你住得過來么?”表弟一邊走一邊問道。

        “是住不過來,一間就夠了!”他摸索著去倒開水。

        過了一會兒,表弟像是在翻著什么書,然后說了一句:“有378平方啊,夠大的!哥,這個測量報告我拿去了啊,你反正也看不見!哦,還有這拆遷的事,哥你不方便,弟弟我來處理就是了。我媽說過了,讓我一定要安頓好你的,你放心好了……”

        表弟說了一堆后,竟然直接走了。譚樹兒端著一杯水,愣是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過了許久他才想到養(yǎng)父在鄰縣有個姐姐。因為路途遙遠(yuǎn),平日也少有往來。譚樹兒小的時候,養(yǎng)父曾帶他去過那個縣城,還讓譚樹兒喚他姐姐大姑。譚樹兒怯怯地叫了一聲,大姑沒怎么理會,還和養(yǎng)父嘀咕怎么領(lǐng)了個這樣的孩子。養(yǎng)父臥床那幾年,有兩次讓譚樹兒打電話給大姑。但大姑都說家里忙,一直沒有來。直到出殯那天,大姑終于來了,一邊哭還一邊罵養(yǎng)父不孝,連個后人也沒給父母留下。披麻戴孝的譚樹兒跪在靈前,一句話也沒有說。

        從那之后,就再也沒有大姑的消息了。

        表弟離開后,譚樹兒總覺得有問題,卻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對勁。但村長這么一說,他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了。

        “你們是問六兒表弟的事嗎?”他問宋組長。

        “你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 贝彘L氣咻咻地說。

        6

        十七號快到了。

        譚樹兒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一直在等這個日子。

        這幾天,腦子里常常會跳出海花的笑聲。他覺得有些不真實,總感覺那天的送衣服是一個夢。這些年,不知道介紹了多少女人,卻始終沒有人愿意跟自己。但王嬸說?;ㄊ窃敢獾?,而且是那樣一個健全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是一個會對著自己咯咯笑的女人。

        譚樹兒對結(jié)婚的所有想象都是來自戲文,或者是來自養(yǎng)父。

        養(yǎng)父帶他看得最多的是遂昌團(tuán)婺劇演的《牡丹亭》,一有空就會帶上譚樹兒往遂昌跑。剛開始譚樹兒不知道養(yǎng)父為什么喜歡這出戲,后來才知道,養(yǎng)父是在等一個人,等那個人像杜麗娘一樣還魂歸來。

        養(yǎng)父在撿到他之前,曾經(jīng)和一個叫慧慧的女人談戀愛。

        養(yǎng)父說,她演的杜麗娘比真的杜麗娘還好看。養(yǎng)父還說,她的唱功是誰也比不了的,隨便一個拖音都是可以百轉(zhuǎn)千回的。后來,那個女人因為一場車禍去世了,養(yǎng)父因此很是失魂落魄了一陣子。村里的老人說,那個時候,養(yǎng)父的魂也跟那個女人去了,每日只知道酗酒唱戲。直到撿到譚樹兒,養(yǎng)父才轉(zhuǎn)過神來。

        村里人說,與其說是養(yǎng)父救了譚樹兒,不如說是譚樹兒救了養(yǎng)父。

        轉(zhuǎn)過神來的養(yǎng)父,沒有再找女人。他一年比一年沉默,大姑就一年比一年著急。她還專門回譚家村住了很久,幾次把譚樹兒送去孤兒院,但都被養(yǎng)父又接了回來。那幾天,姐弟倆天天吵架,大姑甚至跑到她父母的墳上去哭。村里的人都說,他們之后的少有往來,大概都和那次吵架有關(guān)。大姑的努力自然是失敗了,她回去之前提出唯一的要求是譚樹兒不能叫養(yǎng)父爸爸,只能叫叔。

        村里的人都說養(yǎng)父是個傻子,談個戀愛能把一輩子都搭進(jìn)去。但譚樹兒不這么認(rèn)為,他覺得養(yǎng)父的慧慧是比杜麗娘還要好的女人。

        養(yǎng)父的活著,仿佛也只是在等待自己死去。又或者,每晚睡著的養(yǎng)父是可以和那個叫慧慧的女人相遇的。尤其是生病之后,養(yǎng)父每天都拈著一張照片喃喃自語,好像他們已經(jīng)見著了一般。所以,譚樹兒相信,養(yǎng)父的死并不痛苦,而是快樂的,他只是去找那個女人了。

        火化時,他把照片放進(jìn)了養(yǎng)父的骨灰盒。他覺得養(yǎng)父到另一個世界時會需要,就像柳夢梅需要那張畫像去找杜麗娘一樣。

        無論是柳夢梅和杜麗娘,還是養(yǎng)父和那個叫慧慧的女人,他們的生死不分離,都讓譚樹兒偷偷地向往。以至于哪個女人多說幾句話,他都會莫名其妙的面紅耳熱起來。

        那么,那個叫?;ǖ呐耍瑫菓蚶锏亩披惸飭??

        十七號這天,天氣似乎不錯。他早早起床,認(rèn)真地穿上那身新衣服。他給養(yǎng)父上了香,告訴養(yǎng)父今天開始他有老婆了,他會和她在這個家里一起吃飯、睡覺、生孩子,在這個房子里一代一代居住下去。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他端坐在院子里,聽著院門外各種細(xì)碎的聲音。

        但這天似乎格外安靜,偶爾有孩子跑過的聲音,或者是遠(yuǎn)處摩托車經(jīng)過的聲音。除此之外,似乎只剩風(fēng)了。風(fēng)總是擠進(jìn)院門,發(fā)出吱吱的聲音。譚樹兒總是被這樣的聲音弄得心神不寧的。

        譚樹兒一直等到村里的廣播響起來,也沒有等到王嬸她們的聲音。譚樹兒決定出去,他要去找王嬸——說不定她們忘了今天是十七號呢,他突然想到。

        到王嬸的家門口時,他聽到里頭有聲音,似乎是爭吵聲。他想挪步走開,又覺得必須上前問一下,就試著叫了一聲:“王嬸——”

        屋里的聲音立刻停住了,像尖叫著的燒水壺突然拔了插頭一樣——哨聲沒了,里頭翻滾的水還使勁憋著。

        王嬸咳了一聲,像是要打破剛剛一剎那的安靜。?;怃J地丟下一句“他還真來了”,便跑進(jìn)房間關(guān)上了房門。

        王嬸緩緩地說:“樹兒,你……你怎么來了?”

        譚樹兒說:“嬸,今天十七號了!”

        “十七號咋了?”

        “十七號不是要去領(lǐng)證嗎?”

        “我說樹兒啊,聽說你表弟三天兩頭在政府那邊鬧呢,你怎么還有心思東想西想!”

        “嬸,我穿了新衣服了……”

        “啥新衣服?回吧,回吧……”

        譚樹兒沒有再說什么,一聲不吭地回到了家里。他把新衣服脫下,然后送到王嬸家的門口。這次他沒有進(jìn)門,把衣服放在門口的石凳上便走了。

        再次回到家時,他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發(fā)現(xiàn),一切果真是夢——新衣服找不到了,?;ǖ男β曇猜牪坏搅恕?h3> 7

        他果真不是養(yǎng)父的兒子。

        這天,譚家村突然來了三個人,手上拎了大大小小許多禮品,直奔譚樹兒的家。

        院門虛掩著,譚樹兒正拉著胡琴,一個女人突然抱住了他。她撫摸著譚樹兒的臉,反復(fù)地哭喊著:“我苦命的兒啊,媽終于找到你了!”

        譚樹兒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不知道該做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

        一個蒼老的男人吞吞吐吐地說:“霖兒,我們對不起你……我叫葉正榮,是你的生父……她是你的生母,叫林曉薇……這個,是你一奶同胞的親弟弟,他叫……”

        “我叫葉秋霂,和你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一個年輕的聲音接過話,“噢,你還不知道自己的本名是吧?你叫葉秋霖。這可是很好的名字,爸說取自一首詩,叫什么?落葉如秋霖。對,就是這句。還有,這個霖字和媽的姓正好諧音,你可是爸媽愛情的見證哦,很有意義的。我的名字不過是接著你的名字取的,就沒啥特別的含義了……”

        譚樹兒像被使了定身術(shù)一般,一動不動地定在了那里。膝蓋上的胡琴拉弦,正停在最右邊的位置,像一張拉滿的弓突然被收住了。樂聲卻還在院子里起伏,一群麻雀在琴聲中穿梭,倏忽又飛回到柚子樹上。

        譚樹兒努力地傾聽,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是夢,而是正在發(fā)生的一件真事。

        對于親生父母,譚樹兒的想象僅限于襁褓里的衣物。他從未想過要去深究生身父母是誰,他們在哪里。他甚至沒去想過他們是不是活著,是不是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小的時候,聽到別人都喊媽媽,他也問過養(yǎng)父,自己為什么沒有媽媽,自己的媽媽在哪。養(yǎng)父一直不肯回答他,總是拿個什么事就把話題轉(zhuǎn)移了。再后來,他覺得只要養(yǎng)父找個女人,就是他的媽媽了。也就是說,他對媽媽的想象更多的是對養(yǎng)父女人的想象。

        但現(xiàn)在,這個抱著他痛哭的女人,說是他的媽媽。

        他終于推開那個女人。從小到大,除了養(yǎng)父,沒有人抱過他,甚至連握手都是很少有的。在他心里,代表其他人的,不是具體的形體,而是聲音,各種不同的聲音。

        譚樹兒覺得自己被侵犯了。尤其是她身上的味道,太香,比柚子花還要香。柚子花的香味是好聞的,是讓人陶醉的。但她身上的香味卻是刺鼻的,讓他極不舒服的。

        女人抽抽噎噎地說道:“霖兒,我是你的母親,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你養(yǎng)父有沒有和你說過?襁褓里有一只紙鶴,就是我折的,上面的字是你爸寫的。你都不知道,當(dāng)初把你放在樟樹腳時,我的心里有多痛……”

        那只紙鶴早就破了,沿著折痕一條一條地裂開。但此刻,正在裂開的是譚樹兒。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緊閉的眼皮底下不自覺地流出眼淚。

        那個男人——口口聲聲說是他父親的男人,接著說:“霖兒,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那時候,你媽還在鄉(xiāng)鎮(zhèn)的文化站上班,一周才回來一次。我雖然在城里工作,做的卻是記者的苦活,整天在外跑,實在沒辦法照顧你的日常起居……”

        男人說了很多,一邊說著一邊擤著鼻涕,好像這么多年受委屈的不是譚樹兒,而是他們。譚樹兒終于有點聽明白了,男人是一個報社的記者,女人是文化館里的聲樂老師。按他們的意思,當(dāng)年是不得已把他送人了。熬到現(xiàn)在,他們退休了,終于有時間可以在家每天照顧他的起居了。

        一通認(rèn)親程序完成后,他們終于安靜下來。那女人帶了餃子,用譚樹兒家的煤氣灶燒出濃濃的韭菜味兒。她端了一碗遞過來,譚樹兒沒去接。他正了正身子,繼續(xù)拉起了胡琴。

        “雎鳩聲聲驚殘夢,醒來枕上怯晨風(fēng)……”他在心里默默地唱道。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懷疑戲里的故事。他發(fā)現(xiàn)夢和現(xiàn)實之間,是不能相遇的,還發(fā)現(xiàn)所有的戲曲都是騙人的。就連養(yǎng)父都不是真的,很多美好都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那個年輕男子也坐在了他邊上,一邊吃著餃子一邊說:“媽,你還別說,他這音樂天賦倒真是遺傳了你的!”那個母親沒有接話,大概是踹了他一腳,那兒子便不再吱聲,專心吃起了餃子。

        那位父親又把餃子送到他手邊,說:“霖兒,吃了再拉琴吧?!?/p>

        譚樹兒不理。

        “你母親也會彈琴呢,鋼琴、手風(fēng)琴都會呢……以后回家了,你們母子可以合奏了?!蹦俏桓赣H又說了一句,聲音里塞滿了餃子。

        那個叫林曉薇的女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他就立刻停住了。

        譚樹兒的胡琴越拉越快,越拉越響,好像是為了蓋過那些隱秘的聲音——他們吃餃子的咂巴聲、小心走路的聲音、竊竊私語的聲音以及彼此打手勢的聲音……

        其實譚樹兒全部能看到,雖然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看到他們吃完了餃子,又刷了鍋,洗好碗筷,甚至把他換下的臟衣服也拿出來洗了……

        他們收拾好東西后,終于說先回去了,還說下次再過來看他。

        “我不需要你們照顧!”譚樹兒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話。

        8

        大姑來了。她們把樓上清掃出來,像是要長住下去的意思。

        來的那天,年近八十的大姑抱著養(yǎng)父的牌位,叫著養(yǎng)父的名字,哭得仿佛要背過氣去。

        大姑一家住進(jìn)來后,這房子仿佛變了。原先的風(fēng)聲、雨聲、鳥聲、蟲聲,都沒有了。偌大的房子只剩了大姑的嘮叨、大姑的哭訴、大姑的指責(zé)……

        大姑并未說譚樹兒一句不是,只對著牌位不停地哭訴。聽得多了,譚樹兒才理出個頭緒來。大姑的意思是,養(yǎng)父當(dāng)年抱回譚樹兒的時候,是和她商量過的。那時還是計劃生育的時代,大姑說養(yǎng)父還要結(jié)婚生子的,不能年輕輕的就成為一個盲人的爹。所以,養(yǎng)父才答應(yīng)不讓譚樹兒喊他爸,而是喊他叔。也就是說,養(yǎng)父從一開始就沒想做他的父親,他只是暫時收留了譚樹兒,他是準(zhǔn)備生個自己的孩子的。

        “人要知恩??!”大姑每次哭訴的結(jié)論都是這句話。

        表弟和大姑不一樣,他不跟牌位說,而是直接跟譚樹兒說。他的語氣通常是語重心長的,聲音是緩慢親切的。他告訴譚樹兒,他們是他唯一的親人,不但不會扔了他不管,而且會繼續(xù)養(yǎng)父從前的職責(zé)養(yǎng)他終老的。

        表弟早就為他張羅好了去處了。說是譚家村拆了之后,就會安排他去養(yǎng)老院,還說那是蓮花城最好的養(yǎng)老院。

        “到那邊,你再也不用自己燒菜做飯了!”表弟的聲音十分體貼,好像確實是最好的安排。

        譚樹兒當(dāng)然知道養(yǎng)老院是什么樣的地方。

        養(yǎng)父生病之后,曾經(jīng)提出要去養(yǎng)老院,他說譚樹兒眼睛不方便,自己去養(yǎng)老院省事些。剛開始,譚樹兒以為養(yǎng)父是擔(dān)心他沒辦法照顧好他,所以要去養(yǎng)老院。但在養(yǎng)父去養(yǎng)老院前一天的夜里,他聽到了養(yǎng)父的哭聲。所以,他才知道,養(yǎng)父是不愿意去的。就在那個時候,他像是突然長大了,能擔(dān)當(dāng)了。他堅定地告訴養(yǎng)父,他不用去養(yǎng)老院,他能夠照顧好他。

        后來的譚樹兒真的做到了,他學(xué)會了燒飯、燒菜、洗衣服,學(xué)會幫養(yǎng)父按摩、擦洗身子、換衣服。他還坐在養(yǎng)父的床前,一遍遍地給他唱戲……

        養(yǎng)父告訴他,養(yǎng)老院是沒人管了的老人才去的地方。養(yǎng)父說去了那里,就是死在外面再也回不了家了。但養(yǎng)父害怕的不是這個,他是怕到了那邊,會找不到那個先去了的她。

        譚樹兒不愿意去養(yǎng)老院。他和養(yǎng)父一樣,擔(dān)心再也夢不到養(yǎng)父。

        譚樹兒忽然覺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忍不住煩躁起來。

        從小,養(yǎng)父沒讓他叫爸爸。小時候,他也問過養(yǎng)父這類問題。養(yǎng)父告訴他:“叫什么都是一個稱呼問題,不要放心上。我就是你爸,你就是我兒子?!睆哪侵螅驮傥醇m結(jié)稱呼的事。這許多年來,譚樹兒心里認(rèn)為“叔”這個稱呼,和父親、爸爸這類稱呼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而且,蓮花城這個地方,為了順利養(yǎng)大孩子,民間一直就有讓親兒子管親爹喊叔的習(xí)俗。養(yǎng)父一直待他很好,也未有婚娶,更未有其他子嗣,所以他從未懷疑自己是養(yǎng)父兒子的這個身份。

        但現(xiàn)在,他突然成了一個外人,一個和養(yǎng)父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外人。

        在大姑的哭鬧聲中,譚樹兒一遍遍地摸著房子里的家具、門框、窗欞……

        他想起養(yǎng)父臨去交代的后事。比如,沒事不要去村外,免得丟了找不回家;比如身份證放在哪里,銀行卡密碼是多少;比如大姑的手機(jī)是多少,村長的手機(jī)是多少;比如,要管好房子,有漏雨了就請村長幫忙找人修理……

        尤其是養(yǎng)父去世之后,他也是按規(guī)矩披了麻戴了孝的……

        他當(dāng)然是養(yǎng)父的兒子。這里,也當(dāng)然是他的家。他覺得心安了一些。

        他把手機(jī)的音量調(diào)到最大,杜麗娘哀怨的聲調(diào)便蓋過了大姑的哭聲。

        手機(jī)是養(yǎng)父去世之前委托村長買的,村長說這樣的手機(jī)很貴,得花很多錢。村長女兒教他使用的時候,他覺得特別神奇,好像世界突然為他打開了一扇窗。

        他學(xué)會用這個手機(jī)給村長打電話,給戲班子打電話。養(yǎng)父去世前后給大姑打的電話,也是用這個手機(jī)撥出去的。對譚樹兒來說,打電話這個功能當(dāng)然是次要的,他使用最多的還是聽時間、聽天氣預(yù)報,當(dāng)然還有聽?wèi)颉?/p>

        手機(jī)里還存了一段養(yǎng)父的聲音,那是養(yǎng)父最后一次唱《牡丹亭》。那天,養(yǎng)父的精神突然特別好,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說:“樹兒,你這個手機(jī)能錄音?”譚樹兒說能的。然后養(yǎng)父說,給錄一段吧。譚樹兒把錄音回放時,養(yǎng)父總是能笑出聲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他說唱得太難聽了,慧慧唱得才好聽。不久之后,養(yǎng)父就去世了,那段聲音卻留了下來。

        “亭臺半零落,秋千生蔦蘿,春回舊院半荒蕪,莫非傷心的事兒多……”譚樹兒沉浸在養(yǎng)父的聲音里,那唱腔格外哀怨綿長。他拿出二胡,和著養(yǎng)父的唱聲拉了起來,好像從前一樣配合著。

        大姑和表弟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他的身體跟著節(jié)奏夸張地起伏,拉弦運弓的右手一會兒急促,一會兒緩慢。月光之下,一雙緊閉的眼皮之間,潮濕的睫毛輕輕地抖動。

        9

        一輛汽車突然停在了譚樹兒身邊。

        譚樹兒驚了一下。下車的人扶住了他:“哥,咱吃飯去!”

        “你是誰?我不去!”他用盲杖仔細(xì)探著,試圖從汽車邊緣繞過去。

        “哥,我是你親弟弟葉秋霂啊,這么快又忘了!”葉秋霂一邊說,一邊把譚樹兒往車子里面塞。

        譚樹兒拗不過他,只好坐進(jìn)了車子:“你帶我去哪?”

        “當(dāng)然是大酒店!”葉秋霂油門一踩,車子飛快地往前躥去。譚樹兒只覺得身子一倒,連忙用盲杖撐住自己。

        “哥,你沒坐過汽車啊!”

        “坐過!”

        “你一個瞎……眼睛不方便的人,坐車去干嘛?”

        “去唱戲!”

        “哦,唱戲,哥你可真能耐,能拉二胡還能唱戲!你這是戲唱得好,還是二胡拉得好?”

        “哥,你給弟弟我唱一個唄!”

        “哥,唱戲能賺到錢么?”

        ……

        譚樹兒沒有再回答。他不喜歡這個弟弟,一點都不喜歡。那個表弟也不喜歡。他不明白為什么突然變出這么多弟弟。

        “哥,到了!”這個葉秋霂一路說到那個大酒店。他停好車,然后過來打開車門。車窗外突然響起一陣鼓掌聲,甚至有爆竹的聲音。隨著一股子硫磺味兒,許多碎片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霖兒??!”突然,像上次一樣,一個滿身香氣的女人撲過來抱住了他。不用問他也知道,是那個叫林曉薇的女人。這次他沒有猶豫,一把推開了這個女人。

        “各位!這位就是我的長子葉秋霖!當(dāng)年,霖兒因為先天性視網(wǎng)膜脫落,視力不便走失。這些年,我和他母親苦苦找尋了多年。今天,我們一家終于團(tuán)圓了!”葉正榮的聲音鏗鏘有力,飽含感情,聽起來像某位領(lǐng)導(dǎo)的發(fā)言,又像某個慈父的懺悔。

        “祝賀葉總編!”“祝賀葉老師!”周圍響起了一陣掌聲。譚樹兒聽到有人悄悄地說:“聽說就養(yǎng)在譚家村,這么近都找了這么多年!”

        他不知所措地站著,手上的盲杖胡亂戳著。葉正榮拽著他走上臺階,他一個踉蹌差點兒摔著。林曉薇連忙過來拉住他另一只手臂?;秀敝校X得自己又站在了叢林里,周圍布滿了荊棘,無數(shù)體型巨大的生物正張牙舞爪地對著他。

        “霖兒,這是你和我們拍的第二張全家福!”葉正榮的聲音有些哽咽,“第一張是你百日時,我和你母親帶著你專門去照相館拍的?!?/p>

        葉正榮把一張照片塞在他的手里。

        “只你們仨啊,沒有我呢?!比~秋霂有點賭氣地說。

        “那時的你,還不知道在哪里哦!”葉正榮笑了笑,似乎高興起來了,“今天拍的才是真正的全家福,是咱們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吃飯去,大家一起到樓上喝酒啊,三樓的三個六、三個七、三個八包廂,隨便坐就是了?!绷謺赞睙崃业卣泻舸蠹遥瑒倓偟谋瘋呀?jīng)不見了。她的聲音有點嗲,甜甜的,糯糯的,是譚樹兒喜歡的類型。他忍不住想,這個真的是生下自己的女人?

        譚樹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路的,他的盲杖始終沒有落地,他的腳是被身體拖著走的。準(zhǔn)確地說,他是被人架著走進(jìn)酒店、走上電梯、走到一張椅子前面的。葉秋霂把他輕輕按在了位置上,說:“哥,這是爸專門為你安排的接風(fēng)酒?!?/p>

        席間,林曉薇不時地給譚樹兒夾菜。她還仔細(xì)剝了大閘蟹、大龍蝦的肉,蘸了醬油醋,放在他的碗里。他認(rèn)真地吃著,感受不同的味覺體驗。以前在村里吃酒席,養(yǎng)父也會給他夾菜,但也就是雞鴨魚肉。今天的好些菜,都是他從未嘗到過的。服務(wù)員每報一道菜,林曉薇就會立刻把它夾到他的碗里。有那么個瞬間,他突然覺得,有一個母親果然是不一樣的。

        葉正榮拿著酒杯,不時地碰他的杯子,說一些抑揚(yáng)頓挫的話。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人,也都過來和他碰杯子。他們說著恭喜祝賀的話,還拍拍他的肩握握他的手,好像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葉正榮向譚樹兒介紹每個敬酒的人,讓他叫叔或者叫姨。譚樹兒一個都沒叫,他專心地吃菜——這實在是他吃過的最排場的一頓了。

        那天吃完飯后,譚樹兒又被塞進(jìn)了車子。葉秋霂關(guān)上車門,搖上車窗,譚樹兒才覺得那些嘈雜小了下去,那些不真實的感覺也慢慢散了去。

        “哥,你先回村里住著,我們幫你把那個表弟趕走了以后,你再回來??!”葉秋霂說。

        “我哪都不去,就住譚家村!”譚樹兒回答。

        “哥,今天這個飯局的意思呢,就表示你已經(jīng)認(rèn)祖歸宗了!也就是說,你以后可以回咱們?nèi)~家了?!比~秋霂一邊開車一邊說。

        “我回譚家村!”譚樹兒重復(fù)了一遍。

        “譚家村還不是過兩天就要沒有了!”葉秋霂說。

        “不要,我回譚家村?!?h3> 10

        村莊的人越來越多。

        譚樹兒在熟悉的路上敲著盲杖,卻像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他的記憶中,譚家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熱鬧。自從確定拆遷,村外的人就一撥接一撥地來到譚家村。他們有的是工作組、測量隊、房屋監(jiān)測認(rèn)定這些政府的人,有的是銀行、投資商這些瞄準(zhǔn)拆遷款的人,有的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房屋中介,有的是回收舊電器、撿破爛的人……

        村里的人也會和譚樹兒開玩笑,問他拆遷后是不是搬到親爹那邊去。碰到這類問題,他都不予理睬。他覺得他們是在笑話他,笑他突然冒出一個親爹來,笑他是一個外鄉(xiāng)人、一個不是譚家村的人。

        大姑和表弟好像因此更加理直氣壯了。

        院子里那把竹躺椅已經(jīng)被表弟完全占領(lǐng)了。他每天躺在上面肆無忌憚地開著視頻、打著電話。大姑也不哭了,她似乎愛上了掃地,掃帚成了她搶占地盤的工具。她越掃越大,譚樹兒的東西被掃到了角落,最后被掃進(jìn)了他睡覺的房間。二胡自然是不拉了,原本是掛在堂屋的墻壁上的,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被放進(jìn)了他睡覺的房間。他和養(yǎng)父的八仙桌,也每天都滾著火鍋,那香味從堂屋一直跑到他的房間。

        表弟的言語也變得陰陽怪氣的。

        “聽說你親爹是個當(dāng)官的,果然是有來頭的哦!”

        “找到你親爹了,我舅也算可以瞑目了!”

        “這下可真成了城里人了,啥時搬到城里去?”

        ……

        還未拆遷,那個只有他和養(yǎng)父的家,似乎已經(jīng)被拆了。陌生的聲音、氣味,讓他常常覺得無處可逃。他越來越不喜歡回家。常常坐在村口的大樟樹下,一遍一遍地唱著《牡丹亭》。直到整個村莊的人都睡著了,他才敲著盲杖回來。他推開院門——有時甚至感激大姑他們給他留了門,沒有插上門閂。然后,他把自己藏進(jìn)他的房間。當(dāng)他蜷縮在被窩里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屬于自己的地方,只剩這張床了。

        方律師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沉浸在杜麗娘的悲傷里。

        他越來越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戲里,常常在戲里悲傷或者大笑。他在戲里忘記零亂的現(xiàn)實,忘記他不愿意去琢磨的事。他突然理解了養(yǎng)父癡迷看戲的原因——在虛擬的世界里,這也是活著的一種方式。但方律師卻把他從虛擬的世界,拽回到現(xiàn)實中來。

        “你是譚樹兒,是嗎?”方律師的聲音聽起來陌生而遙遠(yuǎn)。

        “是的,我是?!弊T樹兒回答。

        “我姓方,是您的代理律師。”方律師說。

        譚樹兒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您的弟弟葉秋霂聯(lián)系了我,我現(xiàn)在是您的代理人,負(fù)責(zé)您的財產(chǎn)糾紛?!狈铰蓭熃又f。

        “我不需要?!弊T樹兒其實沒有聽懂,但一聽到葉秋霂幾個字就本能地想要拒絕。

        “據(jù)我所知,您正陷入一樁財產(chǎn)糾紛里,您養(yǎng)父的姐姐正霸占著屬于您的房子,是吧?”

        譚樹兒仍然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

        “這么說吧。您不用擔(dān)心費用問題,更不用擔(dān)心其他問題,我只是一個能幫助到您的人。您一定不愿意您姑姑和表弟住在您的家里吧?”

        “我懂了,你是要幫我打官司?!?/p>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p>

        “不需要,我不需要打官司。”

        “您真的不需要?”

        “我不想打官司。要么,你幫我和他們說說,讓他們搬走就是了?!弊T樹兒覺得有些矛盾。他心底是希望他們搬走的,把他的家還給他。但他不愿意打官司,不愿意和養(yǎng)父的姐姐打官司。

        “好的好的,我會幫你跟他們說?!?/p>

        “謝謝!”

        “你能告訴我,你和你養(yǎng)父的一些生活細(xì)節(jié)嗎?你覺得你是你養(yǎng)父的兒子嗎?那你為什么會稱他為叔?”

        ……

        方律師問了很多問題,每個問題都會讓他陷入長長的回憶。

        他居然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從和養(yǎng)父一起看戲、一起唱戲,說到一起吃飯、一起聊天,還說到養(yǎng)父生病之后的種種……他說他只是希望這個房子不要被拆了,希望譚家村不要被拆了。他希望什么都可以保持原樣,安安穩(wěn)穩(wěn)就好。

        這許久以來,譚樹兒好像生活在一個震蕩的空間里。他每天都好像坐在一輛過山車上,一會兒飛速上沖,一會兒直線掉落。他的生活節(jié)奏完全被打亂了,每一分鐘都是陌生的。如果說,拆遷可能造成的空間上的陌生讓他非常不安。那么,這種提前到來的生活上的陌生,讓他更加不安了。

        一直以來,他什么都沒有說,把所有的不安都藏進(jìn)心里。

        方律師的提問,像一根針扎進(jìn)了氣球,許多憋了很久的話好像突然找到了一個出口。

        他說了很久,幾乎停不下來,有時是笑著說,有時是哭著說。方律師聽得很認(rèn)真。他還感覺到,方律師是拿了筆一邊聽一邊記的。這種來自筆尖上密集而細(xì)微的唰唰聲,讓他心安,他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終于被別人重視了。

        律師遞過來一份東西,說:“這是一份代理協(xié)議,就是說我可以幫助你,你有任何權(quán)利需要主張,我都可以幫你去爭??!你按個指印就可以?!?/p>

        “你能證明我是我叔的兒子?”

        “可以!”

        “我不想變成其他人的兒子,我只是我叔的兒子?!?/p>

        “……嗯……這是另外一個問題……”方律師似乎有些疑慮。

        “但是,你肯定是你養(yǎng)父的兒子,你放心!”方律師肯定地說。

        譚樹兒的眼淚就嘩啦啦流了下來。

        11

        村莊的人越來越少,人們似乎都有了新的去處,或者即將有了新的去處。

        譚樹兒碰到誰就會問一句:“搬去哪???”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不一樣的,就像停在柚樹上的麻雀,突然就飛向不同的地方了。譚樹兒奇怪,為什么大伙看起來都是興奮和快樂的,好像早就厭倦了譚家村的生活,早就等著這譚家村的消失。

        只有譚樹兒是憂傷的,是不安的。村里的人問他搬去哪里,他總是沉默著。他不知道未來在哪里,也不愿意去想。在譚樹兒的心里,總覺得這一切不會發(fā)生,譚家村不會突然就沒有了,他和養(yǎng)父的房子也會一直都在。

        大姑和表弟也像是要長住下來的樣子,每日燒飯、掃地,好像這里原本就是他們的家似的。他們的言語也變得越來越粗糙生硬,甚至直接罵譚樹兒是忘恩負(fù)義的。許多時候,讓譚樹兒覺得自己就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他覺得自己是多余的,甚至是罪惡的。

        余同志幾乎每天過來,有時是打聽情況,有時是做大姑的思想工作,有時是問譚樹兒要搬去哪里。他還帶譚樹兒去了幾個地方,用他的話來說,叫實地考察。先是一家敬老中心,再是殘疾人療養(yǎng)中心,再后來是老年公寓……余同志說,你仔細(xì)感受下,這些地方的生活是不是方便。他讓他走不同的路,感受不同的房子,觸摸不同的家具……但他感覺到的,只有陌生和害怕。

        村長和余同志也考慮過讓他回到親生父母那邊去,但是未做親子鑒定,無法從法律上確定他們的父子關(guān)系。更大的顧慮是,他們更擔(dān)心親生父母得到好處后會再次遺棄他。

        那個律師也來過,送來一份法院的通知,意思是過幾天就會開庭,還告訴他官司打贏的可能性很大。

        王嬸就是這個時候,再次把譚樹兒拽到她家去的。

        自從十七號之后,他就沒有再見過海花。偶爾腦子里冒出海花咯咯的笑聲時,他就強(qiáng)迫自己去聽?wèi)?。王嬸卻是常常遇到的,只是她的聲音好像總能繞過他似的。每一次,他明明老遠(yuǎn)就聽到她的大嗓門了。但只要他向她走過來,她的說話聲就會輕下來。等到他走遠(yuǎn)了,那嗓門就會又大起來。

        最近聽說她們家和自家兄弟正吵得兇。據(jù)說,她家和同村的兄弟之間都在爭搶老人,原因自然也是和拆遷有關(guān)。村里的人都說這是作孽,九十多歲的老人被搶來搶去。這些事,終究只是別人家的事,譚樹兒也就是聽聽。怎么說呢?譚樹兒好容易才把她們家從自己的心里劃出來,劃為毫無關(guān)系的別人家。

        但現(xiàn)在,王嬸居然又來找他了。

        王嬸的聲音依然是中氣十足,還未到她家大門,就遠(yuǎn)遠(yuǎn)地叫了起來。“?;ǎ斐鰜?,看誰來了!”譚樹兒覺得整個譚家村都被她的聲音震得此起彼伏了。

        剛進(jìn)院子,?;ň桶涯翘仔乱路诹怂膽牙铮鷼獾卣f:“你那天把衣服丟在門口做什么,誰也沒讓你拿回來的?!?/p>

        譚樹兒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抱著衣服愣著。

        “聽說你親生父親找到了?”海花又說。

        “好像是的?!弊T樹兒模棱兩可地說。

        “是就是嘛!還不好意思!我可聽說了,是個當(dāng)官的,還幫你找了個律師!大家都說這個官司你保準(zhǔn)能贏……”王嬸洪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咳咳……姑姑……”?;ǖ穆曇羲坪跏窃谥浦雇鯆?。

        “呃……對……我說花啊,你也真是,今天才過來,上半年的好日子都要錯過了!”王嬸終于開始說正題,“樹兒,今天叫你來呢,就是趕緊把證給領(lǐng)了。上次臨時有點事給耽擱了。你這傻孩子,之后也沒個下文……花,還愣著干嘛,還不抓緊時間讓樹兒去把衣服換了去街道領(lǐng)證去!”

        她說話像連珠炮似的,一串接著一串。譚樹兒想回一句,好像也找不著縫隙。他抱著衣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在這個時候,一只光滑的手握住了他,?;┛┑男β曧懥似饋恚骸皹鋬焊纾翌I(lǐng)你去房間換衣服吧!”

        譚樹兒腦子嗡了一下,只覺得馬上要暈了過去。那手軟軟的、綿綿的,和養(yǎng)父的手完全不一樣。女人的手,譚樹兒從來沒有碰過。村長女兒雖然常常會扶他,但那都是她拽著他的胳膊。和女人這樣手心對手心地牽著,譚樹兒還是頭一回。

        “哥,走?。 蹦侵皇謪s握得更緊了。那手還暖暖的,直直地傳到譚樹兒的手上、胳膊上,以及臉上。他只覺得渾身熱辣辣的,那?;ǖ穆曇粢沧兊酶裢馊彳浟?。

        譚樹兒就這樣糊里糊涂地跟著?;ㄟM(jìn)了房內(nèi)。他傻傻地站著,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只好任由?;ò阉耐庖旅撓?,再把新衣服換上。?;ㄗ街氖滞路渥永镢@的時候,木偶似的譚樹兒像是突然活了過來,猛地抱住了?;?,在她的臉上又啃又咬。?;▏樀猛弁鄞罂?,從房里跑了出來。

        那天,譚樹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王嬸家的。他只記得?;ㄔ谄疵?,王嬸在拼命勸。他呢,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默默地把新衣服脫下來,又默默地走出了她們家。

        12

        無論譚樹兒如何堅持,譚家村都不可避免地越來越空了。

        譚樹兒常常想起戲臺散場后,留在廣場上的空寂。仿佛一個人說話,都能把整個場子振出好幾道回音。王嬸一家也搬走了,偌大的村子幾乎聽不到人聲。

        大姑和表弟終于也準(zhǔn)備回去了。

        離開的前一晚,村長和余同志都在。大姑給養(yǎng)父上了一炷香,叫了一聲“哥”便說不下去了。連日的哭鬧下,大姑的聲音更加蒼老疲憊,譚樹兒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

        表弟遞過來一張紙,讓他按手印。他說了長長的一大堆理由,結(jié)論是這房子是養(yǎng)父的,大姑至少應(yīng)該有一半。村長補(bǔ)充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你是養(yǎng)父的養(yǎng)子,那補(bǔ)償款可以全部不給你大姑的,你要考慮清楚。譚樹兒說考慮清楚了,便伸出手去找印泥,沒猶豫什么就按了手印。

        怎么說呢,對譚樹兒來說,能夠證明他是養(yǎng)父兒子,他就很滿意了。他很感激余同志,是他幫他找到了那張紙——那張能證明他和養(yǎng)父之間是養(yǎng)父子關(guān)系的紙。村長說,2015年蓮花城發(fā)生特大洪澇災(zāi)害,區(qū)民政局一大批檔案被浸泡,搶救過程中導(dǎo)致部分檔案損壞和遺失。多虧了余同志不肯放棄,跑了很多地方、查了很多檔案才找到的收養(yǎng)文件。

        “你叔就是你爸,你摸摸,這上面有你養(yǎng)父的親筆簽名!”余同志握住他的手激動地說。譚樹兒的眼淚便落了下來。就是在那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已得到所有,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了。

        推土機(jī)開到譚家村的時候,譚樹兒已經(jīng)搬到古堰畫鄉(xiāng)景區(qū)去了。余同志幫他在景區(qū)買了一棟民房,雖然小了點,卻也是有院子的。和譚家村的院子一樣,新家的院子也能聽到蟲鳴、鳥叫、風(fēng)吹、雨落……

        譚樹兒把從前的家具盡數(shù)搬來了。尤其是那把竹椅,仍然擺在院子里。他坐在那把竹椅上唱戲、拉琴……好像養(yǎng)父也跟著搬了過來。

        唯一的意外是,他竟然成了游人爭相拍攝的網(wǎng)紅。

        “忽然見,磊磊梅樹頂天立,青枝綠葉映天星……”他每天深情地唱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能看到一束五彩的光。

        他想,那一定就是人間的姹紫嫣紅了。

        【責(zé)任編輯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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