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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英士的中國遺產

        2021-11-18 18:42:56李迎春
        野草 2021年6期
        關鍵詞:上杭旅長劉易斯

        李迎春

        夏天還未過去

        圣經學校封頂那天,天氣悶熱,衛(wèi)英士站在學校的空地上,仰著頭對著屋頂的工人們叫喊著,腦門的汗不斷冒出來,像汩汩涌出的泉水,干手帕被他擦得汗?jié)n淋淋。此刻,他穿著白色的牧師服,敞開了上衣的扣子,情形有點狼狽。他預感會發(fā)生什么事,又拿捏不準,心情不禁煩躁起來。

        “電報,電報——牧師,您的電報?!睆埨蠋熌弥环蓦妶蟠掖亿s來。

        這份來自美國領事館的電報。衛(wèi)英士心里突然踏實起來,原來都是這個惹的禍。

        “鑒于中國國內形勢,各教會神職人員請立即撤退到沿海港口城市,隨時準備回國。望遵照執(zhí)行?!?/p>

        電報上明明白白寫著相同的字句。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天邊密云涌動,一年一度的臺風季又要來了。衛(wèi)英士悵然地望著剛剛封頂的圣經學校,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是主的旨意,我們還是撤離吧?!狈蛉颂倌葎窀嫘l(wèi)英士。在教會宿舍昏暗的燈光下,窗外一片漆黑,只聽到不遠處汀江水嘩嘩的聲音。她十分清楚丈夫此時的抉擇,這次離開南方小城上杭,就意味著永遠不會回來了。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事業(yè),就此放棄,甚至可能在戰(zhàn)火中毀于一旦。

        “我還想等等,夫人。十五年了,什么場面我們沒有見過,無非是軍閥混戰(zhàn),南方的來了,北方的走了,然后又是北方的來了,南方的走了?,F(xiàn)在國民政府的北伐取得勝利,形勢應該會好起來。”衛(wèi)英士牧師顯得沉穩(wěn)一些,但聽得出,他更多的是猶豫和不舍。

        其實衛(wèi)英士的底氣也不是那么足,自從上一撥李將軍被趕跑之后,新來的邱團長從來就沒有對他客氣過,不僅軍禮懶得敬了,連“您”都省略了,直接稱“你”或者直呼其名。他已經保持了很大的克制,但仍然接二連三受到侵擾。據說邱團長原來就是土匪出身,投靠了閩南軍閥,封了個城防獨立團團長,獲得了一批槍支彈藥,大搖大擺地從浮橋門進來。懦弱的李將軍見勢不妙,轉身就從北門撤離了。邱團長進了城,手就伸到了教會里,任由手下的官兵們騷擾,連教堂的掛鐘也被抬進了團長辦公室。

        “萬一有情況,我們從上杭到汕頭港口也只要三四天,我想我們來得及,親愛的?!闭f實話,衛(wèi)英士自己都不相信剛剛從嘴里說出的話。

        “但愿如此吧,上帝保佑!”藤娜望著消瘦的丈夫,輕聲道。

        十五年前,美國牧師衛(wèi)英士在廣東潮汕地區(qū)傳教士的帶領下,一家三口隨著韓江、汀江逆流而上,在汀江邊的小城上杭上岸,開始了他在南中國客家地區(qū)的傳教布道生涯。十五年間,除了回美國述職的一年外,其余時間都在客家山區(qū)進行他的“偉大事業(yè)”。在這里,他種下了第一棵苦楝樹,建起第一座教堂,開辦第一所圣經學校和圣經女子學校,升起第一面紅十字會旗幟……在他看來,上杭就是他的家,和他出生的內布拉斯卡州一樣,都是主賜予他的生命中的圣地。隨著兩個孩子在上杭出生,還有收養(yǎng)的一個男孩,家里已經有六口人了。工作之余,他最喜歡帶著孩子們來到美麗的汀江邊堆沙丘、玩石子,一家人其樂融融。“洋牧師——”他經常遇到中國人這樣叫他,他總會開心地笑起來,雙手合十,向他們致意。從洋鬼子到洋鬼子牧師到洋牧師,每一個稱呼改變的背后都意味著一次進步,一次親近,他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融入這里了。但僅僅是開始,越來越多的信息表明,他這樣的洋牧師在官兵和政府層面越來越不受歡迎。

        “看天吃飯吧——”洋牧師長嘆一聲,這語氣完全就是當地人一樣。

        “親愛的,我相信你。我們同進退。我們,還有我們一家人?!碧倌韧熳×苏煞虻谋郯颍蕾嗽谒砩?。

        早在年前的時候,又傳出內戰(zhàn)的風聲,說是南方的國民黨內部已經開始分裂。對于第二所圣經學校建還是不建,衛(wèi)英士頗思量了一番。正在猶豫的時候,城里一位開明紳士竟然送來了兩百塊大洋,說是他和一幫教友專門為建校集資的。受到鼓舞,衛(wèi)英士決定在東門買下一塊地皮,一開春就打下地基建起來。當地人對他說,春夏季雨水多,不宜建房,南方人一般利用秋冬兩季建房。但他認為既然要建就要快點建起來,戰(zhàn)火一來就什么也來不及了。

        和第一所學校一樣,從設計開始到監(jiān)工都由衛(wèi)英士親自完成。當地人從來就沒有見過西洋建筑,如果不是他懂得一些建筑知識,那么建起來的教堂和學校就和當地的沒什么區(qū)別了。這位內布拉斯卡州建筑工人的兒子,從小耳濡目染,沒想到來到中國竟無師自通地成了一名建筑設計師。上杭是客家人聚集區(qū),客家建筑講究方圓對稱,不是三進兩橫式就是圍屋或圓土樓。衛(wèi)英士的房屋全部設計成長方形,前后左右都設計成走廊貫通,廊柱之間形成一道道弧形拱門,屋頂向四面出水,像一把撐開的雨傘。這樣的建筑別說當地的師傅看不懂,連砌磚也成了大問題,所以每一步都得看緊。特別是屋頂,傳統(tǒng)的民居建筑都是兩面出水,即使四面出水中間一定是有天井的。而現(xiàn)在全封閉的屋頂怎樣做到四面出水,師傅們無法理解。衛(wèi)英士無論費盡多少口舌,用盡了當地的形容詞,他們還是一頭霧水。衛(wèi)英士只好和他們一起動手,又是木匠又是泥水工,總算把房屋建起來,像是在上杭城開出了一朵奇異的曼陀羅。人們既羨慕又害怕,洋人不僅白皮膚高鼻子,連住的房子都不一樣。每天都很多人來看稀奇,看這樣的房子怎么能住人。不過,有了第一幢房屋,第二幢就好了?,F(xiàn)在建第二所圣經學校,已經培養(yǎng)出一批當地師傅,衛(wèi)英士的工作自然減輕了許多。

        “牧師,這是個多事之秋啊。”教會的張老師提醒洋牧師。

        “張,錯了,現(xiàn)在是春天,哪來的秋啊?!毖竽翈熆粗惶焯靿酒鸬男路?,向張老師打趣道。

        “哦不,牧師,我是說這是個多事之季。聽說,上海、廣州等大城市都在清黨了,到處是砍砍殺殺風聲鶴唳,相信很快會殃及上杭的?!睆埨蠋熝柿艘幌驴谒?,“今天,城隍廟的菩薩莫名就倒了下來,像碎了一地……”

        “張,你是主的人了,怎么還相信這些呢?”洋牧師顯然有些不高興。如果張老師不是一直跟著他,也許他就發(fā)火了。不過,洋牧師不會發(fā)火,只會把臉放下來,讓別人閉嘴不再說話。

        “對不起,牧師?!睆埨蠋熢谛厍皠澚藗€十字,退了下去。

        嘉應州康貝爾牧師的到來,徹底打破了洋牧師內心的平靜。

        張老師說完那些糊涂話后一周,康貝爾牧師竟然從嘉應州坐船過來了。他當然不是向衛(wèi)英士通風報信的,而是來尋求幫助的。衛(wèi)英士根本沒想到的是,康貝爾牧師竟然向他伸手要錢,要白花花的銀元。繁華的嘉應州牧師竟然要向偏僻的小縣城牧師籌款,估計這是自有教會以來發(fā)生在中國境內的第一次。不過,仔細想來也不算例外。衛(wèi)英士的工作能力已經在舉辦客家地區(qū)基督教教友大會上,得到充分體現(xiàn)。牧師們都相信,衛(wèi)英士已經使上杭這個神的荒漠地變成了神的圣地。所以,康貝爾牧師樂觀地認為衛(wèi)英士是有能力完成這件事的。

        康貝爾牧師在南門碼頭下船的時候,衛(wèi)英士早已得到消息站在碼頭迎候。他們寒暄著穿過明代厚實的浮橋門,氣氛輕松而愉悅??地悹柎蛑?,一副久別重逢的樣子,一點口風也沒透露。他們走進杭小路彎彎繞繞的小巷時,談話依舊停留在互敘衷情上。但是,敏感的衛(wèi)英士感覺到康貝爾心里一定有事。既然對方未挑明,他也決定不追究。終于在晚餐過后,在教會宿舍橘黃色的燈光下,他們的話題才轉到了康貝爾此次前來的重點。

        “約翰,現(xiàn)在只有你我兩人,我就直說了。”康貝爾望著衛(wèi)英士,衛(wèi)英士感覺這件事非同尋常。衛(wèi)英士全名為約翰·衛(wèi)英士,康貝爾習慣稱他為約翰,“我決定提前回國,離開中國?!?/p>

        衛(wèi)英士吃了一驚,很顯然,康貝爾比他早三年來到南中國,在嘉應州有良好的聲譽,他自己也非常喜歡這里。

        “戰(zhàn)爭,戰(zhàn)爭!戰(zhàn)火遲早會把我們經營的一切毀掉。你懂嗎,約翰?我想我已經完成主交給的使命,是時候離開中國了。”康貝爾顯然有些喪氣,他的語速急切而強硬。

        衛(wèi)英士有些陌生地看著他,那個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康貝爾牧師不見了,對面的這個人在燈光下顯得有些面目猙獰。

        “怎么啦?不著急,有話慢慢說。戰(zhàn)爭?難道不正是貧窮和動蕩才使我們來到這里嗎。現(xiàn)在的戰(zhàn)爭難道和以前有不同嗎?我不明白?!毙l(wèi)英士顯然對這些準備不足,頭腦一片發(fā)懵。

        康貝爾感覺自己有些失態(tài),于是詳細向衛(wèi)英士講解了當前局勢。軍閥混戰(zhàn),許多教堂和基督教的財產被毀,許多人被迫離開傳教地,甚至已經離開中國了。他說,上級理事會正在討論是否全面召回在中國境內的傳教士,讓大家在更大的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安全撤離。

        “嘉應州的教會已經岌岌可危,國民政府的默許助長了暴民的氣焰。我已準備將教堂交給當地的牧師,帶著家人盡快返回美國?!笨地悹柾A艘粫?,望著衛(wèi)英士,“可是,約翰,因為最近的一次搶劫,我現(xiàn)在已經無法支付回國的盤纏,希望您能夠幫助我渡過難關?!?/p>

        康貝爾牧師曾給予過衛(wèi)英士無私的幫助。特別是十五年前,他從遙遠的美國內布拉斯卡州來到中國南方。一無所知的他剛踏上潮汕地區(qū)時,是康貝爾接納了他,并幫他選定了福建西部的上杭這個圣地?,F(xiàn)在康貝爾有困難,他當然得幫。他爽快地說:“多少錢?我想我有辦法給您。”

        “我自己還有些,大約還需兩百大洋??赡苡悬c多,可是……拖家?guī)Э诘摹毕蛉碎_口總是困難的,而且還不是一筆小數目。不等康貝爾把話說完,衛(wèi)英士馬上示意已經明白了,表示在康貝爾離開上杭的時候一定把兩百塊大洋交到他手上。

        夜已深,夜蟲也安靜下來,偶爾聽到遠方傳來一兩聲狗吠的聲音??地悹柗磸徒淮m然上杭比嘉應州封閉,但戰(zhàn)爭很快也會到來的,還是趁早做好撤離的準備。

        衛(wèi)英士心亂如麻,仿佛汀江水沖擊亂石激起的漩渦。

        圣經學校的建造照常進行,而且終于趕在新歷八月之前完工。果然,才剛剛封頂,暴雨就接二連三地襲擊過來。

        這場暴雨夾著美國領事館的電報而來,打得衛(wèi)英士手足無措落花流水,不管他向主祈禱了多少次,該來的還是來了。

        雨是在傍晚的時候到來的。之前是陣陣的妖風,像美國的龍卷風,似乎要把圣經學校剛剛蓋好的屋頂給掀開,然后吹到潮州汕頭去。潮州汕頭是上杭人的習慣語,福建的汀江從上杭城穿過,然后到廣東匯聚成韓江后在潮州入海,上杭人順著汀江到達潮汕地區(qū),或下南洋或在那里做生意。因此,形容遠方往往就說到潮州汕頭了。衛(wèi)英士到上杭很長一段時間才明白上杭人口中的潮州汕頭是什么意思?,F(xiàn)在狂風肆虐,吹得他心驚肉跳。他覺得,也許真是變天了。

        雨挾著風而來,沒有一絲過渡,直接就是狂風暴雨。一條條雨柱像竹竿一排排打過來,落在地上濺起高高的泥水,落到汀江里把江水的嗚鳴也壓了下去。傍晚時分,趁天空還沒有完全暗下來,衛(wèi)英士試圖撐著油紙傘到圣經學校察看??墒?,一出門不過百步,油紙傘就成了一把骨架,全身淋成了落湯雞。他呆呆地立在天空下,任風吹過任雨落下,白色的牧師服貼緊身體,他已經被雨水包裹得不能動彈。藤娜在門口大聲地喊著他,可是她的聲音一喊出就被風雨飄散成無數碎片。雨還在下著,天色更暗了。衛(wèi)英士站在暮色中一動不動。

        不知道這一夜衛(wèi)英士的內心有過怎樣的翻江倒海。他不愿意承認現(xiàn)實,但他很清楚,這所圣經學校也許是他留給上杭的最后一份禮物。他堅信,只要教堂在、圣經學校在,神的恩澤就不會離去,主的使命就會得以延續(xù)。盡管他已交代張老師安排工人值班,無論如何要確保圣經學校安全。但他還是嘆著氣,聽著窗外緊一陣慢一陣的落雨聲,魂魄都在圣經學校的一磚一瓦上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聽著雨已經小了下來,衛(wèi)英士正準備起床。突然就聽到短促而密集的敲門聲,門外傳來張老師慌張的聲音:“牧師,牧師,不好啦,學校被沖了個窟窿?!?/p>

        衛(wèi)英士來不及換上衣服,打開房門,看見張老師冒著雨站在門外,身上沒有穿戴任何雨具。問張老師情況,只見他氣喘吁吁,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嘴里只會說:“快去看吧,快去看吧?!?/p>

        衛(wèi)英士不敢再耽誤時間,返回房間隨便套上衣服,立即和張老師往圣經學校趕。

        一路上,張老師的情緒才得到穩(wěn)定。衛(wèi)英士一邊快步走,一邊問情況,才得知個大概。原來一夜大雨,圣經學校后山的雨水都匯聚到了一起,水流越來越大,還夾雜著泥漿沙石。學校工地的水溝太淺,流水無法及時排出去,導致山洪直接沖擊后面的墻體。后墻無法承受,被沖刷出一個大窟窿,洪水都沖進了房子里。幸而值班的人員及時發(fā)現(xiàn),組織工人們趕緊疏通洪水。張老師安排好工人將洪水改道后,馬上前來向牧師報告。

        “人有沒有事?房子會不會倒?”

        “人沒事,房子還不太清楚?!?/p>

        終于,他們看到了圣經學校,幸好水流已經引向旁邊流出,沒有再威脅學校。然而,后墻的大窟窿像一座大拱門,幾乎將一面墻的小半都掏空了。衛(wèi)英士倒吸一口冷氣,好險啊,萬一學校轟然倒塌,那就是功虧一簣,連值班的工人也在劫難逃。

        衛(wèi)英士顧不上學校里滿是泥漿,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現(xiàn)場察看起來,上帝保佑,墻基沒有被沖垮,整個結構也還完整,但必須馬上進行加固修復,不然還有可能墻散屋倒。他讓張老師派人將主事的師傅請來,立即展開搶修。

        師傅過來后,衛(wèi)英士交代工人們先用木頭固定梁柱等重要部位,然后清理淤泥和被水泡壞的墻基。等雨水一停,就可以將沖垮的墻體重新砌上青磚。第一場風雨過后,雨水小了許多,但余威還在,到第三天,斷斷續(xù)續(xù)幾場雨后才徹底停了下來,天空也露出碧藍碧藍的臉龐。衛(wèi)英士看房屋沒有再開裂,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下。就這樣,整整一個星期,衛(wèi)英士都撲在圣經學校的修復上。終于,圣經學?;謴土嗽瓉淼哪?,衛(wèi)英士相信神又幫他渡過了一個難關。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樂觀的人,相信再困難的事也會過去,就像風雨之后會出彩虹。

        對于未來,他仿佛又有了一絲信心。

        中元節(jié)的鴨子宴

        “今年中元節(jié)的鴨子宴還辦不辦?”藤娜問丈夫。

        衛(wèi)英士一驚,才想到很快就中元節(jié)了。“還是過吧,今年把那些在戰(zhàn)火中死難的教友的親人請過來,一起為他們祈禱?!彼肓讼?,“過完中元節(jié),我們就該回去了?!?/p>

        中元節(jié)做祈禱是衛(wèi)英士的發(fā)明。上杭人說“洋人過葷節(jié)”,就是指衛(wèi)英士。自從他帶領教徒不僅做祈禱,而且還舉辦鴨子宴之后,上杭就流傳了這個說法。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回,雖然衛(wèi)英士是第一個到達上杭的外國傳教士,但近幾年陸續(xù)也有德國、英國的傳教士進來。這些傳教士們一般都將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與基督教嚴格區(qū)分出來,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大多與儒釋道脫不了干系,不同的皇帝老子,怎么能攪和在一起呢?衛(wèi)英士的思想顯然比他們開明得多,只要有利于傳教的事,他都愿意去干。他下鄉(xiāng)上山,十五年來跑遍了上杭所有的山區(qū),甚至在最偏遠的茫蕩洋高山上也建立起教堂。他自豪地說,這是客家地區(qū)距離神最近的教堂。

        那是個有故事的教堂。因為在教堂之前,這是一個當地教派的據點,類似于道觀的屋宇。里面住著道士打扮的當地人,每月十五定期有不少教徒前來參拜。據說這是明代創(chuàng)立的一個教派,清初的時候來到茫蕩洋駐扎下來。因為山高地偏,皇帝老子也管不到,就一直傳了下來。當地百姓只知道那里的道士會作法捉鬼,老百姓都有一種莫名的敬畏。誰家里建了新房,總要請道士“出煞”,只有出過煞的房子才能住人;誰家里有災禍,那就得請道士作法;至于死人,那就更得請道士作法事了。不過,近來道士沒那么神了。兵荒馬亂的,道士的法術似乎也不那么靈驗,村莊里死亡的哀樂越來越容易聽到,太陽卻越來越難看到。哎,自家性命都管不上了,誰還管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靈。于是,據點也漸漸沒落下來。

        有一天,有個信了主的教友林瑞發(fā)對衛(wèi)英士說:“牧師,您應該去茫蕩洋的道觀看一看。”

        “為什么?我手頭的工作都忙不完,哪里有空去看什么道觀。”衛(wèi)英士有些不悅,因為那段時間傳教不順利,發(fā)展教友也極少,他正傷透腦筋呢。

        林瑞發(fā)獻計說,茫蕩洋的教派在當地很出名,但現(xiàn)在都是老弱病殘的當地人在主持,沒有什么有名的道長,群眾只是因為慣性而繼續(xù)信奉他們。如果能夠將這些人爭取過來,不是最好的宣傳嗎?而且一傳十,十傳百,信教的人一定會越來越多的。衛(wèi)英士聽了精神一振,認為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七月半是中國傳統(tǒng)的中元節(jié)、鬼節(jié),即農歷七月十五日,在道教中稱為盂蘭盆節(jié)。茫蕩洋的教派也對七月半很重視,每年都有許多人來到那里拜求神靈。林瑞發(fā)正是七月半這天帶著衛(wèi)英士上了茫蕩洋。茫蕩洋的海拔1400多米,是上杭的最高峰之一。林瑞發(fā)的家就在山下,衛(wèi)英士頭一天住在林瑞發(fā)家里。第二天一早,林瑞發(fā)叫來幾個教友,一起陪著衛(wèi)英士上山。山路崎嶇,真正的羊腸小道,但都是平整的條石砌成,長長的臺階像一條繩索,通向天上。衛(wèi)英士感嘆道,這真是神居住的地方啊。那一刻衛(wèi)英士精神倍增,也許就在這一刻他決定在這里建一座教堂了。一行人拾級而上,大汗淋淋地爬了兩個小時才到達據點。據點不是建在頂峰,是在峰頂下方的一個埡口,外形就像一個道觀,屋頂中間立著一個葫蘆。屋子前方是半月形的放生池,兩邊各有一個葫蘆狀的焚燒爐。衛(wèi)英士到達的時候,幾個與當地百姓裝束無異的人已經在大門前迎接他們了。領頭一個中年人快步走了過來,請衛(wèi)英士進去說話。

        衛(wèi)英士踏進香火繚繞的大廳,發(fā)現(xiàn)里面正在舉行儀式。一個穿著長袍的人正在作法,握著一把香對著一個高大的神龕念念有詞,突然一聲大吼,手舞足蹈起來,下面是一群人低著頭雙手合十,任憑作法的人施行法術。衛(wèi)英士正要退出,領頭的中年人示意他往里間屋子走。于是,他們在隔壁的房間坐下來。一會兒,法事停了,作法的人走了進來。原來是一位矮小的老頭,中年人介紹說是這里的主事王道師。衛(wèi)英士不知道是他的名叫道師,還是這里稱領頭的人為道師,反正只管起身合十,恭敬地問好。顯然王道師對衛(wèi)英士也很客氣,也同樣躬身合十,問好牧師。衛(wèi)英士看看氣氛友好,就提出能否和大家介紹介紹基督教。沒想到,王道師滿口答應,并請衛(wèi)英士到大廳講話。衛(wèi)英士高興地來到大廳,這才看清神龕里供奉的竟是竹卷書寫的經書,他估計這個經書類似基督教的《圣經》吧。他站到剛才王道師作法的位置,面向大家介紹基督教。他的話顯然很多人沒聽懂,但大家都很認真地聽,向他投來茫然而奇怪的眼神。他知道機會難得,一時間控制不住,竟然站著講了一個小時。當一陣清風吹過,帶來美食誘人的香味時,他才感覺肚子在咕咕叫了。

        那天中午,衛(wèi)英士就在茫蕩洋的屋子里,吃了頓他從未品嘗過的美食——鴨子宴。七月半是鴨子節(jié)嗎,當地人這樣說,但衛(wèi)英士從來沒有這樣覺得,鴨子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普通的食物。如今,在千米高山上,竟然擺上了一桌子的鴨肉,白斬番鴨、青頭鴨炒六月芋、老番鴨燉湯、紅燒鴨肉……他沒想過一只鴨子可以做成這么多道美食,而且可以讓人那么高興。坐在簡陋餐桌上的人們,一掃剛才作法時僵硬木呆的表情,個個都笑得門牙外露,一邊大塊吃著鴨肉,一邊開著帶葷的玩笑話。讓衛(wèi)英士覺得意外的是,王道師和中年領頭人還過來敬酒,感謝他的到來,感謝他的饋贈。他們說的本地話,衛(wèi)英士聽不太懂,但大致是這個意思。他疑惑地問林瑞發(fā),什么饋贈,難道是感謝他帶來的《圣經》嗎?如果是這樣,那也太傳奇了吧?一個信中國教義的人,竟然感謝外國人送來了炮彈?林瑞發(fā)笑了笑,并不回答牧師的話,還讓他表示感謝以示回禮就行了。

        午餐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林瑞發(fā)和王道師到了外面不知談論著什么。待他們回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個震驚的消息:王道師和他們的教徒們愿意放棄原來的信仰,歸從基督教的領導。

        衛(wèi)英士徹底被搞暈了,他根本無法相信,如此輕輕松松地獲得了成功——不消說,這是他到中國傳教以來最成功的一次。

        王道師對衛(wèi)英士說,以后這里就改為基督教堂吧,讓林瑞發(fā)來領導他們。

        衛(wèi)英士滿口答應,當初發(fā)展林瑞發(fā)時,就是因為他是當地的一個生意人,有影響力,讓他帶動一批人信教,讓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也有神的庇護。他沒看錯林瑞發(fā),他相信今天的一切,都是林瑞發(fā)早就策劃好了的,只是順水推舟讓他衛(wèi)英士做了個人情。林瑞發(fā)只看到一個茫蕩洋,而他衛(wèi)英士看到的是整個上杭,整個南中國,甚至全中國。他相信,如果多幾個林瑞發(fā),中國的傳教事業(yè)必將蒸蒸日上。

        后來衛(wèi)英士了解到,這些年來百姓生活越來越困難,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宗教信仰的發(fā)展,像茫蕩洋的教派早已無法運轉下去。王道師原來就是在教里燒茶水打雜的,主事的走了就留下他和幾個當地的老百姓,勉強支撐著這個據點。林瑞發(fā)對這個情況了如指掌,于是平時多有施舍。他們早就對林瑞發(fā)感恩戴德。這次利用七月半過盂蘭盆節(jié),林瑞發(fā)提前給了一筆款子,專門用于過節(jié),并告訴他們是縣城牧師的恩賜。聽說教會有錢,還會接管這里,不用愁錢財香火,他們對林瑞發(fā)的要求滿口答應。王道師他們很現(xiàn)實,連命都保不住了,還管它信什么教,于是衣服一脫全部加入了基督教。

        衛(wèi)英士同樣不去管那么多,他要實際效果。林瑞發(fā)接管那里后,將房屋進行了簡單改造,比如將葫蘆頂和焚燒爐去掉,將門改為拱形,大門前加搭一個露臺,見過世面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教堂了。衛(wèi)英士原以為茫蕩洋上建傳教的點,僅僅是為了逃避官府,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妙處。原來茫蕩洋處于上杭、永定兩縣交界地段,教堂所處的位置是茫蕩洋的埡口,也是連通茫蕩洋山脈兩側的必經之路,過路的人流雖然比不上官道,但也是一個熱鬧之處。

        衛(wèi)英士從這件事還看到了與中國人的另一種處世之道:要想做通他們,必須融入他們。他覺得過七月半是他打開中國的又一把鑰匙,于是從第二年的七月半開始,他的教堂增加了這天作為特殊的祈禱日:為教友及親人們祈禱,同時舉行鴨子宴宴請部分教友。

        一九二七年的八月十二日正是農歷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在一片蕭條中到來。清晨開始,江邊就有人在敬香燒紙錢,紙灰在微風中飄飄蕩蕩,像一個個無處安放的靈魂。今年的紙錢燒得比往年多一些,紙錢的灰燼一早已飄到教堂旁邊來了。衛(wèi)英士知道這與剛剛過去的兩次交火有關。當官的走了,當兵的受苦,當百姓的遭殃,兩次交火雙方都用上了炮彈,部隊沒打中,在街上開了花,結果死傷一大片,滿城哀嚎,最后無人收拾殘局。這條街就在去教堂的必經之路上,前些年剛改名為光復路。光復了幾年,老百姓沒光復,倒把命搭上了。這些死難的群眾中,有七八位是基督教的教友。所以,衛(wèi)英士決定今年七月半要為近年來在戰(zhàn)爭中遇難的教友祈禱,并請他們的親人一起過中元節(jié)。

        牧師衛(wèi)英士早已站在教堂門口,等待人們的到來。和每個禮拜一樣,他靜靜地等待人們的到來。

        “耶穌基督,在我心靈照耀,不要再讓黑暗喋喋不休,打開心門,迎接你的愛?!毙l(wèi)英士牧師帶領哀傷的人們來到主面前,敬虔祈禱,“全能仁慈的天父上帝,我們?yōu)橐磺胸毨У?、被忽視的、無家可歸的、年老體弱的、生病的、心靈憂傷的,以及所有無人照顧的人祈求,愿主照著各人的困苦安慰他們、拯救他們,叫他們在受苦的時候有忍耐的心,不存在悲痛的心,不致絕望,求主幫助,幫助我們去醫(yī)治那些身體和心靈破碎的人,將他們的憂傷變?yōu)橄矘?。懇求天父因耶穌基督的仁愛圣名應允我們。阿門!”

        人們的聲音缺少了往日的清脆,像疲憊的身體軟軟地滑倒在水面上。親人們消逝的臉龐還在他們的心里壓抑著,連聲音也被遮掩了光芒。

        好不容易做完禱告,鴨子宴早已擺上餐廳。前幾天衛(wèi)英士就要求張老師買好幾只肥壯的鴨子,食材要備好備足,讓大家吃飽吃好。張老師和廚房的師傅們一道,忙碌了好幾天,才辦成今天的宴席。衛(wèi)英士知道這個地方的人雖然窮,但在吃的上面不含糊,比起他的家鄉(xiāng)來,不知講究多少倍。多年以后,他在家鄉(xiāng)一定不會忘記南中國的客家地區(qū)給予他的那些美食喂養(yǎng)。

        但是,太完美的事情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結局。正當人們圍坐在四方桌前準備開席的時候,亂哄哄地來了一群大頭兵。衛(wèi)英士一看就知道,正是前一段時間趕跑李將軍的邱團長部隊。他正想上前詢問,領頭的一個長官模樣的人一邊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一邊向他招手:“牧師,過來?!?/p>

        衛(wèi)英士走過去,腳步還沒站穩(wěn),長官發(fā)話了:“現(xiàn)在是國難當頭,全國人民都過著貧苦的日子,你們這些洋人卻在這里蠱惑人心,拉攏百姓,傳授妖言,成何體統(tǒng)!”

        衛(wèi)英士正想分辯。長官的手一揮:“你不用講話,講話也沒有用,我不接受狡辯!”然后,他對手下的士兵們道:“兄弟們,繳了他們拉攏百姓、破壞社會的食物!”大頭兵們端著早已準備好的盆罐一哄而上,迅速將一桌的鴨子肉、豬肉、魚肉統(tǒng)統(tǒng)倒進盆里,將餐桌上的肉類卷個精光。然后,他們拿出一貫速戰(zhàn)速決的作風,迅速退出戰(zhàn)場,帶著戰(zhàn)利品滿載而歸。

        不過十來分鐘,餐廳復歸安靜,餐桌上除了幾盤蔬菜已經空空如也。人們哪里見過這個場面,都面面相覷,等待衛(wèi)英士如何解決。

        一片沉默。個別人開始醒悟過來,悄悄地站起來,準備往外走。

        衛(wèi)英士終于發(fā)話了,叫大家先不要走。他對旁邊的夫人說:“藤娜,我們還有些罐頭,都拿出來吧。這個節(jié),我們照常過?!?/p>

        于是,衛(wèi)英士在上杭的最后一個七月半,沒有吃到鴨子宴,而是和人們一起享用著來自美國的罐頭。上杭的教友們從來沒有吃過罐頭,感覺比鴨肉還好吃,都津津有味地吃著。他們已經從驚恐中回過神來,開始享受外國罐頭帶來的美味。比起死去的親人們,這點驚嚇算得了什么,甚至連小插曲都不是。他們頭腦中也許沒有及時行樂的詞匯,但是他們知道有一天吃就要吃好一天,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不過,在這種場合,不能表達好或者壞,最好是閉嘴,只管默默地吃著。這一頓,沒有人知道,衛(wèi)英士和他的家人們吃得怎樣,是否吃出了家鄉(xiāng)熟悉的味道。

        那天晚上,衛(wèi)英士舉燈穿過光復街,只見紙錢紛飛,一片哀鳴。他先是看見死去的教友向他求救,然而當他伸出手去,倒在地上的人又不見了。他一路踉蹌著,伸出手試圖挽救他們,但是一個個血肉模糊,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或者像電影般閃過幾秒又都消失不見。接著是目之所及的遠方,似乎是在街的盡頭,似乎是美國家鄉(xiāng)的農場,他看到父母向他招手,向他呼喊,好像是讓他快點過去。他想邁開大步,甚至想跑起來,可雙腿沉重得像種進了街道,拔不出來,只能用盡力氣慢慢地走著,踉蹌著,總是接近不了他們。

        劉易斯病得不是時候

        衛(wèi)英士告訴藤娜必須馬上離開這里,他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藤娜是個善解人意的人,當然理解丈夫的心情,她馬上表示同意,并將尚未打理好的東西加快處理。她將物品分類歸置,能夠帶走的帶回美國,不能帶走的就地送人。

        夏天的盡頭是秋的開始,但是季節(jié)的交接棒總是那么含糊不清。南方的四季是糊在一起的面線,夾起一團還拖著長長的線條,直到吃客失去耐心,才戀戀不舍地與湯水分離。既然已過立秋,那么天氣也該有秋的樣子??伤唬嗽绯客砩蠜隽艘恍?,還是一樣的極端,熱、悶熱、大風大雨、暴風暴雨……來自海上的臺風還不肯離去,接二連三地來,沿著江面刮過來的風雨就只好將就地下完,沒有章法,沒有時序和地點。衛(wèi)英士常常覺得沮喪,抬頭看看陰晴不定的天空,知道不該違背上帝的旨意,該回到美國的家鄉(xiāng)了。

        “劉易斯,劉易斯——”衛(wèi)英士在走廊上呼叫著,但沒有人應答,“藤娜,劉易斯去哪兒啦?”

        藤娜從房間匆匆走出來,看了看周圍,說:“怎么啦,親愛的,我也一個上午沒有見著他呢。他一向安靜的,應該不會走遠。”

        劉易斯原名叫劉德福,是一個孤兒,被衛(wèi)英士夫婦收養(yǎng)后改名為劉易斯,現(xiàn)在已經十六歲,是衛(wèi)英士的得力助手?,F(xiàn)在衛(wèi)英士希望劉易斯為他起草一個授職儀式的方案,卻找不到他人了。

        劉易斯原來還在房間里,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要知道現(xiàn)在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他怎么會還懶在房間不出來呢。他可是個好孩子,除非身體不舒服。衛(wèi)英士一邊這樣想著,果真看到他病怏怏地走了出來?!霸趺礃永?,我的孩子?”

        “牧師爸爸,我……全身發(fā)軟,起不了床,不知怎么啦?!眲⒁姿褂袣鉄o力地說著,一邊拖著身子向牧師爸爸這邊移動。

        衛(wèi)英士一看就知道劉易斯病了,他快步走過去,交代劉易斯別動,讓他來檢查。他扶著劉易斯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來,觀察劉易斯的精神和五官。他發(fā)現(xiàn)劉易斯的眼睛不僅沒有神采,連眼珠都變黃了,而且全身都像涂了一遍黃蠟,他一驚,莫非劉易斯得了黃疸型肝炎?用手一摸額頭,燙著呢,肯定是發(fā)燒了。這時,藤娜早已拿來了診聽器、體溫器等檢查器械。整個檢查下來,衛(wèi)英士基本判斷劉易斯得了黃疸型肝炎。這個季節(jié),天氣煩悶,人容易犯困,再加上勞累、心緒不穩(wěn)、睡眠不好,很容易得黃疸型肝炎。這個病來勢洶洶,而且還會傳染人,如果不注意控制會出大麻煩。

        衛(wèi)英士交代藤娜將靠近南邊的宿舍空一間出來,專門給劉易斯居住。從現(xiàn)在起到劉易斯病好之前,盡量臥床休息,其他人沒有戴口罩不準靠近并接觸劉易斯。他警告大家,劉易斯的病傳染性極強,而且現(xiàn)在藥品緊缺,治療起來很麻煩,現(xiàn)在劉易斯需要暫時隔離,非醫(yī)務人員不準進入房間。

        劉易斯的黃疸型肝炎打亂了衛(wèi)英士全家的撤離計劃,他不得不等劉易斯病好了再做啟程的準備。這段日子里,不斷傳來外國傳教士離開中國的消息,連上杭城的外國傳教士也全部轉移到潮汕一帶,或許都已經踏上回家的油輪。城里的外國人,只剩下他一家人和教會的兩名醫(yī)護人員。全世界有一萬多外國人在中國傳教,可近年來動蕩的環(huán)境和大規(guī)模的反基督教運動,使越來越多的傳教士離開了中國,據說到一九二七年的夏天已經有超過80%的傳教士撤離中國大陸,估計不用多久,外國傳教士就會成為一個歷史名詞。而他,衛(wèi)英士,也會成為歷史名詞中的一員。但是在他心里,主的事業(yè)是不會斷裂的,他未完成的使命,將會由他親自培育出來的中國本土的教徒去完成。他堅信,而且從未動搖。

        急性黃疸型肝炎在當地是一種常發(fā)病,一般采取臥床休息,防止交叉及繼發(fā)感染,臨床上采取注射丙種球蛋白和口服卡那霉素。但眼下并沒有這兩種藥品,衛(wèi)英士發(fā)電報給附近的教會,也沒有得到應有的答復。他只好用一些普通消炎藥和清熱解火的藥物進行控制性治療。必須使劉易斯的病快點好起來,不然整個計劃就打亂了,他在心里焦急地想著。昨天張老師提建議說,讓他們一家快點離開,劉易斯留在國內,用當地的中草藥進行治療。他沒有允許,對于他來說,劉易斯的出現(xiàn)也許是上帝的旨意,不到萬不得已,一定要讓他康復并平安回到美國。他喜歡用回字,因為劉易斯已經成為他家庭的一分子,他們的家在美國,劉易斯當然也應該回到美國的家中。還有一點,盡管他在中國已經有十五年了,對中草藥還是一片陌生,甚至還有些許抵觸情緒,也許不是些許,是許多。他相信自己來到中國,是解救窮困的中國人,無論是心靈還是肉體,靠中國的宗教和中藥都是不可靠的,只有基督和西藥,才能真正救助這些窮苦的百姓。

        衛(wèi)英士永遠也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劉易斯的情形。那是他來到上杭后的第一次下鄉(xiāng),一邊巡醫(yī)一邊傳教。五年前,當他決定來中國傳教的時候,就開始了周密的準備,包括學醫(yī)。作為內布拉斯卡州建筑工人的兒子,他喜歡讀書,還會像父親一樣砌磚建房,但是對醫(yī)學一竅不通。有經驗的神父告訴他,要想到東亞傳教,必須有醫(yī)學常識,面對貧困的人群,最有效的溝通就是行醫(yī)看病,為他們解除身體上的痛苦,這樣他們才會信任你,才會心甘情愿加入神圣的教會。于是,在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傳教士的同時,他還成為一名醫(yī)生,并成功考取了執(zhí)業(yè)證書。從家鄉(xiāng)出發(fā),整整走了一年,他才從俄羅斯輾轉來到中國,并且選定上杭作為自己傳教生涯最重要的開創(chuàng)之地。

        在上杭,西醫(yī)才剛剛傳入,還只限于一些簡單的藥片,根本沒有外科手術。衛(wèi)英士的到來,猶如魔術師帶來精彩的魔術一般,帶來了神奇的外科手術。他在簡易的教堂邊上建立了同樣簡陋的醫(yī)務室,為新加入教會的教友動了全上杭第一例闌尾炎手術,轟動了大街小巷。此后,許多百姓有事沒事都禁不住來到醫(yī)務室外,想一睹衛(wèi)英士變那個叫手術的魔術,還有他那把不殺人專治病的魔術刀??墒?,動手術的時候衛(wèi)英士根本不讓人進去,連門也關得死死的,一絲縫也不留。然而這樣卻更加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縱然什么也看不見,也愿意蹲在門外老半天,直到動完手術的人被轉移到教堂臨時設立的病房里。衛(wèi)英士的“魔術”成功吸引了上杭人的眼球,也使他的傳教很快打開局面。一年之后,穩(wěn)定下來的衛(wèi)英士決定拓展傳教領域,向鄉(xiāng)下延伸,于是有了一次長達半個月的鄉(xiāng)村巡醫(yī)傳教之行。

        在教會張老師的建議下,衛(wèi)英士選擇上杭南線一帶作為自己鄉(xiāng)村傳教的首站。張老師原名張福田,是衛(wèi)英士進入上杭城后聘請的翻譯和助手,一切事務都由他打理,后來張福田也加入教會成為圣經學校的一名老師,張老師的稱呼便叫開了。張老師告訴衛(wèi)英士,南線鄉(xiāng)村的百姓自古就有出外打石建房的傳統(tǒng),見過一些世面,看到洋人也不一定退避三舍,容易獲得他們的信任。衛(wèi)英士深以為然,上杭這個地方雖然有汀江通海,但還是十分封閉,洋人被他們稱為洋鬼子,對洋人總有一種天然的防備,到鄉(xiāng)下去只會更加艱難。他對自己充滿信心,因為他有秘密武器——行醫(yī),去鄉(xiāng)下目的是傳教但只要以行醫(yī)為由頭,有效解除他們身體上的痛苦,就一定會得到他們心靈上的同情。

        第一站到達的是名叫石砌的小村子,只有三四十戶人家,除了唯一的一戶大戶人家的房子是青磚黑瓦,其他的都是破敗不堪的泥房、茅草房,村民個個都骨瘦如柴,四十多歲背就像駝峰一般高高隆起。衛(wèi)英士被帶到一座昏暗的茅屋內,要求救治一個哮喘得死去活來的病人。他剛抬起腳邁進門,就被一連串拉風箱似的“吱吱”聲嚇到,不用看他已經預感這是肺病晚期,而且還有傳染性。他警告大家不要靠近會傳染,同時對病人進行了簡單的檢查就走了出來,搖搖頭對村民們說沒救了。村民們要求給藥,他還是搖搖頭表示沒有,在他看來,即使有能夠延緩一時的藥物也是沒有必要的,病人病入膏肓痛不欲生,不如保佑他早日擺脫痛苦去極樂世界。村民們看著他的表情都一致憤怒起來,罵他是騙子,要趕走他,還拾起小石子扔他,叫他快點滾。在眾人的怒罵聲中,他灰溜溜地夾著尾巴逃離了村子??蓱z的他就這樣開始鄉(xiāng)村的傳教之旅。

        張老師看著衛(wèi)英士灰頭土臉的樣子,給他出主意,不能輕易給人看病,只能挑有把握的看,否則不會有人相信他。衛(wèi)英士深以為然,而且總結失敗經驗,認為還是要像在城里看病一樣,從小手術做起。第二站,張老師帶著衛(wèi)英士來到了石圳潭。石圳潭是個大村子,村民們同樣不信任衛(wèi)英士他們。村里的鄉(xiāng)紳帶著他們來到一座連窗戶都掉下來的小屋子,告訴衛(wèi)英士如果能夠治好屋里男孩的病,大家就相信洋人,不僅請他看病還有好酒好肉招待他。這一次衛(wèi)英士不敢輕易答應,他讓鄉(xiāng)紳把小孩子帶出來看看。不一會兒,有人背來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原來小男孩的雙眼因為感染發(fā)炎,已經紅腫到睜不開,而且背上長著一個鵝蛋大小的癰疽。他一看,心里有底了,原來這是一種常見的由感染引起的炎癥性皮膚病。他讓人搬來一張長板凳,準備就在屋子外面給孩子做一個簡單的外科手術。村民們得知消息都趕來看熱鬧,小小的坪地圍滿了人群,張老師不得不阻止人們往里面擠。衛(wèi)英士知道孩子雙眼發(fā)炎是由于癰疽引起的,所以他小心地用手術刀將男孩背上的癰切開,只見里面的膿像子彈一樣噴射出來。他輕輕擠壓著創(chuàng)口,讓膿水能夠全部流出來,然后將創(chuàng)口清理消毒,包扎起來。隨后,他又將男孩的紅腫的眼簾進行消毒。一個半小時后,完成全部的流程,男孩的眼睛開始消腫,又能夠張開看事物了。大家都歡呼起來,直稱神奇,而那位鄉(xiāng)紳更是伸出大拇指,稱贊衛(wèi)英士醫(yī)術高明。原來,這個小男孩與鄉(xiāng)紳同一房族,小男孩的父母因為一場惡病雙雙去世,只剩下小男孩獨自生活。鄉(xiāng)紳兌現(xiàn)諾言,好酒好肉招待衛(wèi)英士他們。全村的鄉(xiāng)親也一窩蜂找衛(wèi)英士看病。衛(wèi)英士見狀,提出在鄉(xiāng)紳家住幾天,專門為鄉(xiāng)親們看病。鄉(xiāng)紳一高興欣然同意,還主動為他做宣傳。衛(wèi)英士很快在石圳潭打開了局面,他認為這都是主的功勞,還有那個生病的小男孩。所以在他離開的時候,他又向鄉(xiāng)紳提出來,已經恢復健康的小男孩由他收養(yǎng),負責小男孩的一切。鄉(xiāng)紳自然滿口答應,稱贊衛(wèi)英士做了一件大善事。這個小男孩名叫劉德福,衛(wèi)英士將小男孩改名為劉易斯。劉易斯來到衛(wèi)英士身邊后,諸事順利,傳教事業(yè)如日中天。衛(wèi)英士認為劉易斯是上帝派來幫助他完成在中國的神圣使命。

        劉易斯的急性黃疸型肝炎似乎越來越嚴重了,原來只有眼睛是黃的,現(xiàn)在全身都變黃暗了。張老師幾次向衛(wèi)英士提出用中醫(yī)的辦法來醫(yī)治,他說急性黃疸是當地很常見的一種病,以前誰家里有人得了這病,都不用請郎中,十天半月自己吃草藥就解決了。衛(wèi)英士沒有辦法,讓張老師按土辦法試試。張老師很快找來幾把雞骨草,先將它洗凈,裝在紗布袋中,扎上袋口。然后到水田撈來一些田螺,洗凈后用開水燙熟,挑出殼中的肉。把田螺肉和裝有雞骨草的紗布袋一同放在砂鍋中,加入清水。點火燒開后,鍋內再加姜絲、料酒,改小火煮半個小時。然后揀出裝雞骨草的紗布袋,在湯內加適量調味,最后分兩次讓劉易斯趁熱吃田螺喝湯。喝了兩天后,劉易斯的黃疸果真開始退了,人也有了一些精神。除雞骨草田螺湯,張老師找來鹽霜柏果等藥材煎熬服用。連續(xù)一個禮拜后,劉易斯除了身子骨虛弱些,竟然已經基本康復。張老師告訴衛(wèi)英士田螺雞骨草湯的作用是清熱利濕,退黃疸,適用于急性黃疸型病毒性肝炎。張老師還說,本城有一位老中醫(yī)告訴他,早在《本草綱目》中就有記載,田螺雞骨草湯有“利濕熱,治黃疸”的功效。

        衛(wèi)英士不得不相信,西醫(yī)之外,中藥也是有效的。但他認為,這次主要是西藥匱乏,不然劉易斯的病早已經治好了。不管怎樣,劉易斯的病一好,他還是得趕緊做回國前的最后準備。

        紅十字的召喚

        九月的秋夜,已有一絲涼意。浮橋門碼頭在彎彎的月亮光照下,寧靜中帶著某種不安分的氣氛。江水中的漣漪鋪在月色中像悄悄綻放的荷花,一瓣一瓣向外伸展。但在衛(wèi)英士看來那些漣漪并不是荷花,而是在波光中游動的水蛇。他縮在船艙里,還有他的妻子藤娜、兩個孩子以及醫(yī)護人員,呼吸都變得十分謹慎。藤娜問他為什么要夜晚啟程,他也說不上特別的理由,直覺告訴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于是家當收拾好的當晚,立即聯(lián)系了客船乘著月色離開。

        船槳激起的水聲打破了夜色中的寧靜,躲在古榕月影下的客船離開了碼頭,輕輕地向下游駛去。衛(wèi)英士長吁一口氣,懸著的心開始落下來,但又擔心航速太慢,不能在月亮落下之前到達前方約定的過宿點。不過汀江出城的這段還是安全的,水面平緩,也無暗礁,熟練的船工即使沒有月亮也能走個大半夜。他想,客船只要出了羅星塔,就真的告別上杭了。也許這一走,一輩子也不會再回來。他聽說,上杭人從潮州汕頭回來,只要看到城外江邊的羅星塔,就知道回到家鄉(xiāng)了。同樣,告別羅星塔就告別了上杭城。

        衛(wèi)英士正傷感地想著這些,沒料到嘩啦啦的水聲啞了,船突然停下來。他疑惑著,以為船出了什么問題,趕緊從船艙里走出來。眼前的一幕使他目瞪口呆,原來早已有一只船橫在江面上,擋住了客船的去路。船上站著一個人,正等著衛(wèi)英士的出現(xiàn)。

        “牧師,晚上航船注意安全啊,汀江可比不得您美國家鄉(xiāng)的河流,這里灘多水急,靠岸回城吧,白天再走也不遲!”對面船上的那人操著一口標準的官話,聽著是文明話,實際是軟中帶硬,衛(wèi)英士懷疑遇到了劫財的強盜。但是,這種強盜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會在羅星塔的江面上搶劫。

        “家中有急事,只好星夜馳騁,還望壯士方便牧師繼續(xù)前行?!毙l(wèi)英士試圖向對方說理,也許看在上帝的份上會放自己一馬。

        可是對方顯然不吃牧師的這一套,站在船上的那個人手一揮,一群人從船艙里魚貫而出,好像有六七個,站成一排像一堵墻。船工首先害怕了,不等衛(wèi)英士發(fā)話,抄起船槳就向岸邊劃去??痛豢堪?,另一條船也馬上靠了過來,那群人咚咚咚地跳到了客船甲板上。衛(wèi)英士下意識地張開雙手,擋住他們的去路,防止這群人進入船艙。

        “放心,牧師,我們不會傷害您和您的家人,還有您的金銀財寶?!边€是剛才的那個發(fā)話。

        “那你們要什么?”衛(wèi)英士感到疑惑。

        “我們要您和您的紅十字機構?!蹦侨苏f話時帶著一絲微笑,不知是善意還是譏笑。

        “什么?我不明白。”

        “您很快會明白的?,F(xiàn)在請您和您的家人跟我走,暫時不能回美國。”對方又變得強硬,不容他置疑。

        三天之后,一支神秘的部隊浩浩蕩蕩開進了上杭城。每個官兵脖子上都掛了一條紅帶子,聽說是起義軍的標志。整個城市都沸騰了,老百姓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官兵,密密麻麻,荷槍實彈,有消息說一萬多人哪。踞守在城里的邱團長早在這支部隊進城的前一天,就溜之大吉,根本沒有了往日威風。而從這一點往前追溯,衛(wèi)英士會在星夜秘密逃離上杭城,是否也是得到了某種消息呢?沒有人知道。而讓人吃驚的是,衛(wèi)英士竟然和這支部隊有了聯(lián)系。

        當衛(wèi)英士答應留下來時,得到的保證是邱團長的兵絕對不會找他的麻煩,而且他會因為這次留下而名垂青史。衛(wèi)英士對名垂青史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自己苦心經營的教堂和圣經學校不會遭到破壞。在得到肯定的允諾時,他將信將疑。但疑又有什么用呢,對方在月色下掏出手槍和他友好地對話。他只能選擇友好地同意留下來,為這支即將到來的部隊治療傷病員。這支部隊在一個月前從南昌城長途跋涉而來,一路上槍林彈雨,有不少傷病員等待治療,所以每到一處就有先頭部隊和地方地下黨組織接上頭,做好醫(yī)療救護和后勤保障準備。那天在江面上“劫持”衛(wèi)英士的就是上杭城的地下黨組織,衛(wèi)英士只知道領頭的那位也就是和他談判的叫郭同志,據說是當地共產黨組織的一個小頭目。對于共產黨衛(wèi)英士并不陌生,他從美國來到中國的時候,就在俄國逗留了大半年時間,得到過共產黨人的資助。這時的上杭城,隨著外國傳教士的紛紛逃離,除了幾家中藥鋪,根本就沒有了醫(yī)院,更何談什么醫(yī)治傷病。所以,共產黨人才會著急地將衛(wèi)英士扣留下來,否則幾百號傷病員根本無法得到及時救治。

        第二天一早,衛(wèi)英士已經精神抖擻地站在教會宿舍前,誰也不知道昨天夜里那場驚心動魄的較量。他讓張老師叫來全體神職人員,告訴他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紅十字的救護準備工作。但是這件事還不能聲張,特別是不能讓邱團長的官兵們有絲毫的懷疑。醫(yī)護人員告訴他,現(xiàn)在藥品和消毒設備緊缺,甚至連紗布也會嚴重不足。衛(wèi)英士讓他們不要擔心,只要做好其他籌備工作,缺少的藥材藥品會有人準備好。到第三天早晨,太陽照亮教會門前的十字架時,衛(wèi)英士和他的助手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只要傷病員一抬進來就可馬上得到治療。

        傷病員之多還是超出了衛(wèi)英士的判斷,雖然上杭城沒有戰(zhàn)斗,但沿途一定打了不少惡戰(zhàn),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受傷呢。教會的室內場所全部用起來了,而且圍墻內的坪地也搭起簡易帳篷,神職人員也全部動員起來,除了醫(yī)護人員,每個人都分配了工作,教友中有醫(yī)學常識的人也被秘密招呼過來幫忙。其實還有一幫人也加入到了醫(yī)護隊伍中,那就是郭同志組織的臨時救護隊。他們還搞來一大把一大把的中藥,什么無患子根、板藍根,直接洗干凈后放在大鍋里添滿水,煮上個把小時,將煮好的湯給傷病員喝,說是消炎解毒,可以使他們的傷口更快愈合。衛(wèi)英士一開始是抗議的,但是缺少消炎藥,他也只好無奈地接受了。

        已經完全康復的劉易斯也加入了救護隊伍。這位十六歲的少年高高瘦瘦、白白凈凈,和當地的同齡人完全不同,極有辨識度。自從被衛(wèi)英士收養(yǎng)后,他就脫離了原來的生活軌跡,過的是教會的生活,學的是美國人的一套禮儀規(guī)范。一開始他是抗拒的,遠離了陌生的鄉(xiāng)村生活,就是遠離了自由,但他又是無法選擇的,一個孤兒,在窮困潦倒的環(huán)境里,他只能做這樣的幸運兒。多年以后,他還是感謝衛(wèi)英士給予他全新的開始,睜開眼的最初也許是痛苦的,但痛苦過后才會明白更多的事情,才能看到更多的世界。除了教會的課程,他還向衛(wèi)英士學習基本的醫(yī)療常識,掌握了基本的醫(yī)護技能。現(xiàn)在,面對大規(guī)模的傷病員,他迸發(fā)出極大的熱情,投入到這場挽救生命的競賽之中。

        衛(wèi)英士被郭同志叫到一張病床前,告訴他這個病人很重要,腿上受了重傷,必須由他親自醫(yī)治。這個病人他清楚,抬進來的第一天就被郭同志安排到了臨時病房的最里間,安靜,不被人打擾。病人顯然傷得很重,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并不像其他人一樣哎喲喲地呻吟。衛(wèi)英士解開病人腿上的繃帶時,發(fā)現(xiàn)傷口周圍皮肉已腐爛,一股難聞的惡臭撲鼻而來,腿骨更是露在外面。他大吃一驚,知道傷勢已經變得很嚴重,不僅是傷口甚至骨頭都被病菌感染了,需要立即動手術。他叫來劉易斯和護士,大聲說:“需要截肢,做好術前準備!”聽說要截肢,病人睜開眼瞪著衛(wèi)英士,緊接著抱住自己的傷腿,大聲說道:“沒有腿,我拿什么走路?我還怎么帶兵打仗?不行,絕對不能截肢!”病人看著發(fā)懵的衛(wèi)英士,“除非我死了!”

        衛(wèi)英士呆呆地望著眼前歇斯底里的病人,一時也不知怎么辦。屋子里的氣氛凝固下來,靜靜地僵持著。衛(wèi)英士才發(fā)現(xiàn),病人盡管精神很差,顯然還很年輕,不過二十五六歲吧。是不是真的要截肢?衛(wèi)英士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郭同志的胳膊輕輕地碰了碰衛(wèi)英士,示意他能不能再想想。衛(wèi)英士點了點頭:“好吧,我們再討論討論?!?/p>

        衛(wèi)英士交代護士先給病人清洗傷口,防止繼續(xù)惡化。郭同志跟屁股后面,向衛(wèi)英士介紹病人。這是一位優(yōu)秀的軍官,黃埔軍校的高才生,向來以驍勇善戰(zhàn)聞名,在這次起義中主動請戰(zhàn),發(fā)揮了很大作用。在他指揮的隊伍里,可缺不了他,如果他的腿截掉了,隊伍就失去了靈魂,所以無論如何以保住雙腿為前提。初秋的天空下,陽光還是熱得發(fā)燙,射得衛(wèi)英士腦門嗡嗡作響。他恍惚中想起自己萬里迢迢來到中國傳教的歷程,想起自己差點在俄羅斯被槍斃的冒險歷程,想起在東北的海浪中顛簸的時候,想起歷盡艱辛抵達上杭的那天,對,那天也是熱辣辣的太陽,他就這樣開始自己的闖蕩。他轉身對郭同志說,那就采取保守治療吧,但愿上帝保佑!

        衛(wèi)英士終于知道這位優(yōu)秀的軍官叫陳旅長。當他向陳旅長表示保守治療有很大的風險時,陳旅長的目光沒有絲毫游離,痛快地答應下來。在簡易的手術室里,衛(wèi)英士用手術刀小心地清理陳旅長腿上的爛肉,一刀刀剔除化著膿水和血水的肉糜,生怕碰到骨頭和神經。手術室根本就沒有麻藥,每一刀下去都使病人鉆心地痛,不斷地冒出冷汗。護士見狀趕緊將汗水擦干,同時遞給病人一條干凈的毛巾,讓他咬在嘴里。他使勁地咬著毛巾,自始至終沒有叫一聲痛,甚至沒有發(fā)出一點響聲。手術完成的時候,病人和衛(wèi)英士都差點昏死過去。

        手術后,陳旅長的傷腿已經被夾板固定,衛(wèi)英士每天用藥水給他消毒。同時,為了幫助增強他的體質,還到處找來新鮮牛奶讓他喝。看見病人傷情穩(wěn)定下來,衛(wèi)英士便叫來劉易斯,讓他專門照顧陳旅長。

        陳旅長的精神顯然好了許多,眉宇間的軒昂之氣讓劉易斯默默產生了敬佩之情。他樂意照顧陳旅長,更愿意聽陳旅長講那些戰(zhàn)斗的故事。烽火硝煙的場景在他腦海里生動起來,他開始渴望這樣的生活。但陳旅長告訴他,戰(zhàn)爭是殘酷的,戰(zhàn)爭的本質是讓人們遠離戰(zhàn)爭、不再有戰(zhàn)爭。劉易斯問陳旅長,既然戰(zhàn)爭是殘酷的,那為什么自己卻參加戰(zhàn)斗,還負了那么重的傷。陳旅長笑了笑,說這是革命,參加革命是光榮的,現(xiàn)在他不會明白,但以后會明白的。

        從陳旅長的口中,劉易斯知道了陳旅長負傷的經過。原來在八月下旬的會昌戰(zhàn)斗中,因為起義部隊走錯了路,本來預定拂曉開始的攻擊,推遲到早晨八點才開始。結果,敵人派出四個團來堵截部隊。兩軍開始激烈地交戰(zhàn),打到中午起義軍的后續(xù)部隊還沒有到,子彈打光了,也還沒有把敵人擊敗,陳旅長只好指揮部隊后撤。剛剛撤出戰(zhàn)場,負責殿后的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突然從后面打出一串子彈,他的左腿兩處中彈,膝蓋處的筋也打斷了,腳腕骨也被打折,根本無法行動。眼見敵人從草叢中追趕過來,他趕緊從山坡上滾下去,結果跌進一塊深草的田溝里,腿上的血一直在流,把田溝里的水都染紅了。追趕的敵人見狀,派人下來搜索。他因傷勢嚴重,已經不能行動,便用手把腿上流出的血涂抹一身一臉,讓敵人以為自己已經死去。在敵人一步一步走近時,他咬緊牙關,屏住呼吸,裝著死去的樣子。結果,敵人真以為他已死掉,只在他身上踹了一腳便走了。雖然敵人走了,為了安全起見,還在那里躺了小半天。直到后續(xù)部隊反攻上來,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他聽見山上人叫馬嘶,知道起義軍勝利在望。但他還是不敢輕舉妄動,怕敵人失敗后潰退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直到起義軍過來,發(fā)現(xiàn)了已經昏迷的他,將他從死亡邊緣救了過來。雖然保了一條命,但是部隊一直在行軍途中,得不到及時的救助,只能簡單地處理傷口,于是傷勢越來越嚴重,直到傷口完全腐爛發(fā)臭。

        劉易斯問陳旅長:“如果真的要截肢,值得么?”

        “值,死也值!”

        在起義部隊即將離開上杭城的時候,陳旅長終于能夠下床了。盡管他還要拄著拐杖,受傷的左腿不能落地用力,但是事實已經證明,衛(wèi)英士的保守治療成功了,他用自己精湛的醫(yī)術保全了陳旅長的左腿。這個消息,對于陳旅長、郭同志,甚至起義部隊的首長還有官兵們來說,都是振奮人心的。在陳旅長的傷病好轉之際,大部分的傷病員也陸續(xù)治愈,原來人滿為患的教會漸漸空曠起來,抬頭又可以看見搖曳的白玉蘭樹和它潔白的花朵。陳旅長還記得,剛剛可以下床的那個夜晚,他坐在病房走廊的長椅上,被一陣陣沁人心脾的清香吹拂著,心里滋長出莫名地欣喜。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他問劉易斯是什么香味。劉易斯告訴他是白玉蘭花,花瓣潔白如玉,花香濃郁清爽,城里到處都有,一到夏季,白玉蘭就開始盛開,整座城都彌漫著花香。陳旅長恍然大悟,可自己也不明白,進城那么多天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聞到花香呢?

        劉易斯細心地照顧著陳旅長,雖然有拐杖,但他還是攙扶著,擔心陳旅長有個閃失。他陪著陳旅長早晨傍晚在坪里曬太陽,聽陳旅長講故事,還有關于革命的話題。一切都是那么新鮮,一切都讓人覺得著迷,一個嶄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開。他甚至有點希望自己能夠走進陳旅長講述的這個世界,作為其中一分子,去感受他生命里從未有過的體驗。陳旅長看著蠢蠢欲動的劉易斯,故意逗他:“不行,你太文弱了,連槍都抬不起?!眲⒁姿拱尊哪樍⒓礉q得通紅:“我抬得起,再說,我會鍛煉身體的?!标惵瞄L看著一本正經的劉易斯,哈哈大笑起來。

        陳旅長笑著感謝衛(wèi)英士的“不截之恩”。衛(wèi)英士夸獎陳旅長是個英雄,他說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可以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挺過手術,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夠有這么強的毅力戰(zhàn)勝傷病。他問陳旅長是怎樣做到的?陳旅長告訴他兩個字:“信仰?!?/p>

        “信仰?”衛(wèi)英士懷疑自己聽錯了話。

        “是的,信仰。牧師,您有信仰,我們也有自己的信仰。而我們的信仰,就是戰(zhàn)勝病痛最好的武器。”陳旅長笑著說。

        站在旁邊的劉易斯默默地記住了“信仰”兩個字,只是他還是不明白陳旅長的信仰是什么,難道比主的信仰還厲害嗎?

        放下或留下

        砰,一聲清脆的槍響在午后的教堂響起。其時,只有劉易斯在教堂整理《圣經》和其他書籍。他正沉浸在陪同陳旅長的日子里,想著他說的每一句話,一種奇怪的念頭在心中升起。他覺得自己的思想有了變化,而這種變化似乎有點可怕,與牧師爸爸的教誨有許多不同,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正如此刻,面對十字架和《圣經》,他有些手足無措。刺耳的槍聲打亂了他的思緒,手一抖,厚厚的《圣經》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

        與槍聲同步到來的是子彈。一粒子彈穿過教堂的玻璃門窗,打中了神壇上的十字架。這個猶如玩彈弓時不小心射偏的子彈,又好像是經過精心瞄準射擊的結果。總之,從某個地方飛來的子彈,在教會引起了震動。這個震源之深,使人們在長達十分鐘的時間內除了哦哦的驚訝之外沒有任何聲音,整整一天大家都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

        衛(wèi)英士的最后一絲執(zhí)念被徹底打穿,射中十字架的子彈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必須放下一切,盡快秉承主的旨意,離開中國。起義軍的到來,使他心中剛剛熄滅的希望又燃燒起來。從那些軍人身上,他看到了從來沒有看到的東西:希望與活力。在這個國家,他看到過太多的死亡與頹廢,已經習慣在了無生機的城市行走,他用苦行僧式的傳教,試圖喚醒人們。然而,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似乎在從事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使命,頻繁的消沉與勞累,使他陷入一種困境,一種無形的網絡之中。直到遇到這支部隊,每個人脖子上掛著紅布條,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表情,他們唱著雄渾的歌曲,妝容整潔,紀律嚴明,古老的街道第一次有了青春般的生機,秋天的天空變得更加明凈。即使那些傷病員,也沒有多少悲傷,他們都想快點傷愈回到部隊,去戰(zhàn)斗,去奔赴遠方。那位陳旅長是他見過最勇敢最頑強的軍人,刮骨療傷據說古代有,但他今天才見識。他向劉易斯說了許多關于戰(zhàn)爭的話,劉易斯也被他的故事迷住了。然而,起義軍一走,整個縣城又回到死一般的寧靜,仿佛做了一個夢,夢醒之后還是一潭死水。今天的子彈是另一種宣言,將他殘存的幻想打碎,于是緊鑼密鼓地打理行裝,準備撤退。

        這是起義軍順著汀江往潮汕開拔后的第三天,又有一支號稱革命軍的隊伍開進上杭城。老人們屈指一數,這是第九撥號稱革命軍的部隊。但這是什么部隊哦,個個兇神惡煞,雖然都穿著軍裝,但個個衣冠不整。也許沒那么衣冠不整,也就和以前的大頭兵差不多吧。可是因為有前面起義軍的對比,這支部隊簡直慘不忍睹,相當于唐僧與豬八戒之間的對比。巧合的是,這支部隊的長官就姓朱,所以大家都說是豬部隊來了。豬長官喜歡殺雞儆猴,在市場上抓一個不聽指揮的豬肉販子,沒收了他的豬肉;在雜貨鋪抓了一個瞪眼的小老板,繳沒了他的全部貨物;在街上抓了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婦女,防止他的部下受到誘惑。所以,大家議論紛紛,那粒來路不明的子彈,顯然就在警告衛(wèi)英士閉嘴,要絕對聽從豬長官的指揮。

        藤娜對衛(wèi)英士說,讓他安心處理教會的事,家里的事和打點行裝她會處理好。于是,衛(wèi)英士得以空出時間專門處理教會的善后事宜,他按輕重緩急列出一串長長的清單,準備一樣樣交代清楚。最要緊的是,教會的這些資產和教會的活動,須有靠得住的人來負責才行。這點讓他最頭疼,張老師是他認識的第一個上杭人,也是最忠實的伙伴,十五年來一直伴隨他左右,也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他顯然是不二人選,但是張老師已經五十九歲了,身體也越來越不好,由他一個人很難管理好這些。他需要再物色一些人,比如林瑞發(fā)。

        他剛想到林瑞發(fā),林瑞發(fā)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神色匆匆的林瑞發(fā),在傍晚時分來到教會宿舍。從他一身污漬、滿臉通紅的情況看來,他顯然從鄉(xiāng)下趕了一天的路才到達城里??吹搅秩鸢l(fā),勾起了衛(wèi)英士難忘的回憶。他曾經對前來訪問的康貝爾牧師說,他打開客家傳教的秘訣有兩個,一是西醫(yī),二是林瑞發(fā)??地悹柲翈焼?,林瑞發(fā)是什么秘密武器。衛(wèi)英士哈哈大笑,說林瑞發(fā)是一個有犧牲精神的主的秘密武器。林瑞發(fā)是一個商人,也販賣鴉片,自從接受了衛(wèi)英士的教誨后,燒毀鴉片,信了主,還自掏腰包讓茫蕩洋的道士改了信仰。這是多么了不起啊,林瑞發(fā)的帶領使他在客家山區(qū)打開了局面,如今遍布鄉(xiāng)村的教會組織哪個沒有受林瑞發(fā)的影響呢?與原先意氣風發(fā)的林瑞發(fā)相比,眼前的林瑞發(fā)只能用“狼狽不堪”來形容。

        林瑞發(fā)告訴他,茫蕩洋的教堂沒有了。沒有了?什么意思?他沒有一點思想準備,茫蕩洋的教堂是鄉(xiāng)村教堂的榜樣,怎么說沒就沒了?林瑞發(fā)說:“牧師,能讓我先喝口水嗎?”他才意識到,林瑞發(fā)已經一天沒吃沒喝了,他一邊奉茶一邊讓藤娜多準備吃的。緩了一口氣,林瑞發(fā)才告訴他,教堂讓一幫土匪占領了。這幫土匪原來就是邱團長手下的大頭兵,起義軍到達上杭后,邱團長的官兵就作鳥獸散,一部分人就來到茫蕩洋當山大王。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些人仗著有槍,強行驅逐了教堂的義工,霸占了教堂,教友們敢怒不敢言。

        “瑞發(fā)兄弟,你沒有組織教友們反抗嗎?”衛(wèi)英士的眼中,林瑞發(fā)一向是能文能武,還有謀略的。

        “別說了,牧師。我自己也處境困難。今年以來,村里頭組織起農會,那些沒有田地的佃農和流氓一起悄悄結社,要求減租減息,甚至還要分地主的田地。我呢,算是有田產的,也還有些生意,早就被他們盯上了。所以,教會那邊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哎,我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林瑞發(fā)大口地喝著茶水,含糊不清地將情況大致告訴他。

        衛(wèi)英士還想著萬一城里的教堂教會沒有了,還有茫蕩洋林瑞發(fā)那邊可以依靠,沒想到他人還未走,茫蕩洋先消亡。這樣看來,鄉(xiāng)村的教會很快會解散,多米諾骨牌已經推倒,結局已經沒有懸念。這樣一想,雖然痛苦倒也痛快,仿若有了某種釋然。

        “瑞發(fā)兄弟,你到城里來吧,和張老師一起繼續(xù)我們的傳教事業(yè)。”衛(wèi)英士誠懇地說,“我和藤娜、孩子們將很快離開上杭,只要有合適的航班就立即回美國。而這里的事業(yè),只有靠你們去完成?!?/p>

        “我嗎?我合適嗎?”林瑞發(fā)的眼睛好像有了某種光彩,那是絕望中透露出的希望之光。

        “合適?!毙l(wèi)英士肯定地說。

        劉易斯自己都感到吃驚——他有了自己的秘密。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自己的秘密,在主的面前,在牧師爸爸的面前,他就像一張白紙,什么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主,一切不純的念頭都已向主懺悔。這個秘密來自一本叫《虹痕》的雜志,是陳旅長離開上杭前送給他的禮物。

        幾天前,當他得知起義軍即將離開上杭的時候,想到不能再陪伴陳旅長,聽他講那些故事,心情不免有些低落,似乎日子一下又變得暗淡了。陳旅長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從床頭拿出一本油印的書籍,說見書如面,他想的東西在這書上也可以看到。陳旅長還說,將來會有越來越多的革命者,來到他身邊,只要他追求進步,就可以向他們靠攏。他沒有聽太明白,只知道實在地得到了一本書,那是這些天來陳旅長最喜歡看的一本書。

        回到宿舍,他才小心翼翼地將書放在桌子上,認真地看起來??墒?,當他展開封面的時候,臉就紅了起來。封面是一幅線條勾勒的鋼筆畫,中間是一個女人的背影,沒有穿任何衣服,體態(tài)豐腴,可以形象地感覺到那圓潤挺拔的胸脯,雙手合十舉過頭頂,上方是“虹痕”兩字。他死死地盯著封面,突然感覺一陣恐懼涌上心頭,繼而是害怕,仿佛一個巨大的秘密被他知曉。他想移開目光,卻根本無法聽從使喚,心里變得慌亂,心跳加快,小小的心臟按也按不住。他不敢相信,那個令人敬佩的陳旅長這些天看的竟是這樣的書,甚至還把它送給自己。過了許久,他才敢輕輕地翻開封面,扉頁是一行大大的黑體字: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這下,他才松了口氣,上帝保佑,好在沒有那些圖畫。于是,接著翻開目錄、正文,他看到了陳旅長講的那些熟悉的話,看到了那些讓人激動不已的激揚文字……

        劉易斯看到令他一生都無法忘卻的文字。那是另一種信仰。天色漸晚,他倚在窗前就著天色最后的光芒,將文字照亮。

        讀完《虹痕》的時候,他合上書本,不經意間再次看到那個讓他心跳的封面。這次,他看到的是一把燃燒的火炬,原來看到的豐腴美女消失了。他啞然失笑,笑自己胡思亂想,明明是一把指向光明的火炬,卻把它看成受了誘惑的夏娃。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衛(wèi)英士正召集張老師、林瑞發(fā)和劉易斯開會,商量教會善后工作。今天下午,衛(wèi)英士收到好朋友康貝爾牧師發(fā)自汕頭的電報,說汕頭擠滿了來自各國的傳教人員,都在等待客輪去香港轉回國內,他已經買好明天啟程去香港的船票,然后直接飛回美國。他勸衛(wèi)英士盡快赴港回國。晚上,衛(wèi)英士將消息告訴張老師、林瑞發(fā),要求他們共同管理好教會的財物、圣經學校的教學和教堂布道等一應工作,總之確保十五年來的心血不會白流。他說,十五年前遵從主的旨意,來到中國傳教,在一片荒蕪之上撒下愛的種子,如今已是繁花盛開,主的兒女遍布城鄉(xiāng)?,F(xiàn)在,同樣遵從主的旨意,即將結束中國的傳教生涯,將這片神愛的土地交還給中國的教友們,讓你們實現(xiàn)神圣的自我管理。張老師和林瑞發(fā)誠懇地表示,一切聽從主的安排,定將偉大的事業(yè)繼承下去,讓主的仁慈傳遍大地。

        篤篤篤,急促的敲門聲打亂了屋里的談話。劉易斯透過門縫張望,看出是郭同志,趕緊將門打開。衛(wèi)英士看到來人,不知何故,心里緊張起來。他和這個郭同志不打不相識,但他知道兩人不是同路人,不可能成為朋友,只是利益相關,故而往來有度。今晚突然來訪,必不是什么好事。自從上次江上劫人事件發(fā)生后,他對晚上的不速之客都心懷戒意。他還是站起來將身子稍稍往前趨,算是表示歡迎。郭同志也不客氣,和大家打過招呼,徑直就坐了下來。

        一陣沉默,氣氛有些尷尬。這個郭同志早不來晚不來,每到衛(wèi)英士準備離開的時候就來了。張老師對衛(wèi)英士說過,這個郭同志就像個門神,黑著臉,不怒自威,雖然不算高大,但有一股氣場,能夠把人鎮(zhèn)住。如今,其他人不說話,就等門神發(fā)話。

        “好吧,我也不兜圈子。我希望圣經學校作為我們組織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點,請牧師同意我們的請求?!惫緣旱椭曇簦€是在屋子里嗡嗡作響。

        “對不起,先生,教堂和圣經學校是神圣的場所,不能有任何組織前來破壞?!毙l(wèi)英士坐不住了,只能強硬地表態(tài)。

        “哎,不是破壞,是一個不被人發(fā)現(xiàn)的聯(lián)絡點,只要你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提供點方便就可以。”郭同志一拍大腿,急忙解釋道。

        張老師說:“不行,會惹上麻煩的?!?/p>

        郭同志冷笑一聲:“你以為現(xiàn)在這樣就不會惹上麻煩嗎?你以為我不知道教堂的十字架被槍打斷的事嗎?”

        一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看著郭同志得意的笑容。

        “我來找你們,不是我耍無賴,而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你們。當然,這里設了我們的聯(lián)絡點,我們會以最大的能力保護這里的安全,決不允許有其他人來破壞。這使我們雙方都得到最大的好處,你說我們的交易不是皆大歡喜嗎?”郭同志脖子一縮雙手一攤,學著衛(wèi)英士的模樣。

        衛(wèi)英士沒有笑,他也并不覺得好笑。

        郭同志竟然不管衛(wèi)英士的態(tài)度,繼續(xù)往下說:“牧師,我知道你過幾天就要回美國,連船都請好了。不過,你放心。我說話絕對算數,絕不會阻攔你。相反,為了表達我們的感謝之情,我們還會派人暗中保護你和你的家人,直到潮州汕頭?!彼攘艘豢诓?,“當然,前提是你答應我們的君子協(xié)定,我保護你的教堂和圣經學校,你將圣經學校作為我們的聯(lián)絡點。我們不要你的財產,你的還是你的,而且還不會讓那些大頭兵侵占你的財產?!?/p>

        “郭同志,你太霸道了?!毙l(wèi)英士搖搖頭。

        “牧師,不是霸道,是大勢。難道你還不清楚現(xiàn)在中國的局勢嗎?自近代以來,帝國主義強行簽訂不平等條約,肆意霸占中國領土,干涉中國內政,甚至你們的到來,也是帝國主義統(tǒng)治中國的工具。你以為,席卷全國的驅逐外教運動是中國人的愚昧無知嗎?你以為,你們真是上帝派來挽救我們的嗎?NO,大錯特錯,牧師。我們的人民正在覺醒,我們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挽救危亡的中國。今天,我們是以禮相待,因為在我心里,到今天為止,你,衛(wèi)英士牧師還是令人尊敬的人?!惫究犊ぐ旱脑捤坪跬2幌聛恚€是忍住了,“牧師,你要認清大勢!”

        衛(wèi)英士將詢問的目光轉向張老師和林瑞發(fā),他們一臉茫然。衛(wèi)英士知道,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商量余地,他艱難地點了點頭。

        郭同志得到衛(wèi)英士的肯定,見好就收,說完感謝的話就打開門消失在黑夜中。衛(wèi)英士疲憊地起身,對他們說回去休息吧,其他的事明天再商量。

        這時,一直默默無言的劉易斯站了起來,對衛(wèi)英士說:“牧師爸爸,我想留下來?!?/p>

        衛(wèi)英士回過頭,不解地看著劉易斯。

        “我想幫助張老師和林瑞發(fā)叔叔打理教會事務。這樣……這樣你也會放心些?!眲⒁姿箵蠐项^,不自然地說。

        從羅星塔直下潮州汕頭

        秋風乍起,早晨已有些許寒意??图疑絽^(qū)天涼得快,九月一過,日益見冷。今年,對于衛(wèi)英士來說涼得更加突然,對岸的鹽霜柏已經結果,有了霜白。說起來,他注意到鹽霜柏還是因為劉易斯的黃疸性肝炎,老中醫(yī)告訴他鹽霜柏的果實配合入藥效果很好。果然,除了雞骨草煎湯之外,配合其他鹽霜柏果子等中藥治療,劉易斯的病竟然比西醫(yī)效果好,讓他暗暗吃驚。老中醫(yī)還告訴他,鹽霜柏全身都有藥用功效,像孫悟空一樣有七十二樣本領。他認為在中國,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讓他想不明白,但每天都在發(fā)生。比如現(xiàn)在,一浪高一浪的反對洋人反對傳教,已經變成了街頭的日常。據他觀察,現(xiàn)在的中國人就如對岸的鹽霜柏,看似其貌不揚,卻積蓄了意想不到的能量,不知有多少把戲會變出來。

        今天是衛(wèi)英士牧師在中國布下最后一個棋子,以繼承他未竟的事業(yè)。在神圣的教堂里,他將主持最后一次授職儀式,從此外國神職人員將徹底退出教會,全部由中國人管理。上午九時,授職儀式正式開始。稀稀疏疏的人群與衛(wèi)英士的預期大相徑庭,與以往更是不可同日而語。衛(wèi)英士宣布本教會新任牧師為張福田,即張老師;由林瑞發(fā)擔任副牧師,輔助張福田牧師開展工作。張老師和林瑞發(fā)在主的見證下,接受衛(wèi)英士的授職。隨后是其他神職人員的任命。來自圣經學校的五位學生被授予教士資格,將在教會為主工作。在即將結束的時候,衛(wèi)英士還宣布了一個決定,教士劉易斯將留在本教會,輔助張福田牧師開展工作,負責教會所有資產的管理。劉易斯起立,向牧師爸爸和眾人致意。

        因為劉易斯的去留,衛(wèi)英士和藤娜整整商量了大半夜。衛(wèi)英士一家此行回國,并未曾對未來有著明確的安排。父親已于三年前去世,這位內布拉斯卡州的建筑工人,退休后買下了一個農場,足夠他們一家維持生活。或者在國內繼續(xù)從事教會工作,就像來中國之前一樣。但是,從內心里,他已經無法想象這些生活,而眼前的日子才更加符合他的意愿。終于,他們認為劉易斯留在中國,也許是更好的選擇。藤娜說,讓劉易斯守好教會,哪一天我們回來的時候,就一切重回過去了。

        衛(wèi)英士與劉易斯的對話就簡單多了。衛(wèi)英士將決定告訴劉易斯,并讓他替自己守好這份家業(yè),說只要情況好轉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回來,讓劉易斯等著他們。雖然教會由張老師和林瑞發(fā)負責,但真正的主人是你——劉易斯,你才有資格處置教會的所有財產。關于這點,衛(wèi)英士將會親自對他們說清楚。劉易斯點了點頭,告訴衛(wèi)英士爸爸,他一定會守好教會,直到他們歸來。他說,我已經十六歲了,有能力處理好事情。

        授職儀式即將結束的時候,發(fā)生了一點小意外。對比教堂里的安靜祥和,外面突然熱鬧起來,還有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原來,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的縣立中學師生們,組織一批人員,舉著標語,喊著口號,從學校沿著西大街到達教堂,到教堂前示威游行,抗議衛(wèi)英士任命新的神職人員。隨著人群流動,抗議的聲音越來越大——“打倒洋鬼子!”“打倒傳教士,滾回美國去!”聲音起了波浪,像汀江漲起的洪水,不,更像太平洋上的風暴,在衛(wèi)英士和教會人員的心里掀起陣陣狂瀾。授職儀式草草結束,在衛(wèi)英士的帶領下,大家從教堂側門悄悄走散。

        衛(wèi)英士回到教會宿舍,讓張老師趕緊找來郭同志。劉易斯從未看到衛(wèi)英士如此慌亂,他坐在太師椅上,六神無主的樣子,完全沒有往日指揮若定的做派。

        原來像陰影一樣的郭同志,現(xiàn)在成了他唯一能夠依靠的力量。豬長官的部隊視他為眼中釘,而現(xiàn)在縣立中學的師生和部分群眾也把他當成肉中刺。他還能有什么選擇呢?他知道,起義軍走后,郭同志的力量還不夠強大,所以又馬上轉入了地下活動。正是這樣,郭同志才需要利用教會和圣經學校作為掩護。當然這樣的前提是他的離開,只要他離開了,教會和圣經學校才會暫時安全?,F(xiàn)在最要緊的是,需要郭同志的力量來確保自己安全撤出上杭。

        幸好郭同志立馬就趕了過來。他戴著黑色禮帽,故意將帽檐壓低,配上一襲長衫,顯然他也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行蹤。衛(wèi)英士將師生游行的情況向郭同志說了一遍,請求郭同志派人保護他們一家和兩個美國醫(yī)護人員的安全。

        “我們離開后,圣經學校將作為貴黨的秘密聯(lián)絡點,劉易斯作為聯(lián)絡人,專門負責和您聯(lián)系?!毙l(wèi)英士鄭重地說,“但是,一定要保證我們的安全。”

        “沒問題,牧師,我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惫究粗l(wèi)英士的雙眼,“從現(xiàn)在起,到您離開上杭,都由我們負責。”

        “好,一言為定?!毙l(wèi)英士正需要這樣的承諾。

        郭同志示意衛(wèi)英士,兩人需要單獨談談。衛(wèi)英士讓其他人暫時離開,留下兩人商談具體的細節(jié)。當房門再一次打開的時候,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劉易斯看到了衛(wèi)英士露出的笑容。

        第二天黎明,大地一片沉寂,濃濃的霧靄籠罩著靜謐的縣城,不消說對岸的鹽霜柏,連教會前的柳樹都只有隱約的模樣。衛(wèi)英士一家和兩名醫(yī)護人員從宿舍出來,劉易斯和張老師、林瑞發(fā)等人早已在外面等候。幾個挑夫接過沉重的行李,一聲不響地走在前頭。衛(wèi)英士等人放慢腳步,卻并未停留下來,外面等候的人也默默地緊隨其后。衛(wèi)英士拉著藤娜的手,不斷地往回看,看一排排的宿舍,看磐石一般堅固的教堂,看曾經歡聲笑語的圣經學校。這些一磚一瓦親自壘起的房屋,就像他們親生的孩子,如今卻面臨生離死別般的痛楚。大家都默不作語,空氣似乎在霧靄中凝固,誰也說不出一句話。劉易斯走到藤娜的身旁,藤娜伸出手將他的頭抱了過來。

        他們一群人并沒有在浮橋門碼頭上船。擔心出現(xiàn)意外,郭同志和衛(wèi)英士決定,在城外羅星塔附近的野渡口上船。教會距離羅星塔大約還有五里路,他們必須走路到達那里。這段不近不遠的路程,竟成為分手道別最好的距離。衛(wèi)英士浮想聯(lián)翩,將十五年的經歷電影般放映過去,一幀幀恍如昨日。令他最為感嘆的是,上一次離開上杭回國述職時,正是在中國傳教的巔峰時期。得知他將回國的消息后,縣城里的達官貴人都來歡送,并組織了盛大的歡送會。他被人們像英雄一樣對待,感謝他為當地帶來了福音和文明。他也一度覺得,自己是這座城市的英雄,幫助這里的人們渡過荒蠻,帶來文明??墒墙荒陙恚_始懷疑自己,懷疑他所曾認為的荒蠻,懷疑他帶來的文明是否還是人們最好的選擇。他看到過這里人們的痛苦,也看到過這里人們的歡樂。這里有氣勢恢宏的孔廟,也有簡潔樸素的新式學校;這里有土匪般的大頭兵,也有彬彬有禮的起義軍。正如老中醫(yī)對他說的,牧師,中華文明是博大精深的,中醫(yī)也只是其中的一種,在你所理解的世界外,還有另一種文明的形式存在?,F(xiàn)在,他終于明白,也許老中醫(yī)是對的,自己也并非什么英雄。一個牧師,一個傳道的神職人員,除了他這個身份之外,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十五年前的他,和今日的他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時過境遷,過往的理想與激情換作了無奈與寂寥。此刻,他想起讀過的一首宋詞,“寒蟬凄切,對長亭晚……執(zhí)手相看淚眼……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彼坏貌惑@嘆,此刻心境竟是如此相近。

        羅星塔的野渡口,正是上次郭同志劫持衛(wèi)英士上岸的地方。中國有句古話,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郭同志說這并不恰當,我們這是從哪里中斷,就從哪里開始。江面一片白茫茫,霧氣從水面不斷升起,客船、楊柳、江岸……隱約呈現(xiàn),構成秋日清晨醉人的水墨畫卷??痛瑴蕚渚途w,郭同志早就站在岸邊,等待衛(wèi)英士的到來。衛(wèi)英士帶領家人和大家一一告別,然后登上客船。藤娜抱著劉易斯久久不肯松開,淚水一滴滴掉到劉易斯的脖子上。這一刻,劉易斯突然有種沖動,要踏上客船,和藤娜媽媽一起遠走。

        客船終于緩緩起航,衛(wèi)英士和藤娜站在船頭,頻頻與岸上的人們揮手,直到消失在茫茫的霧氣之中。

        三天之后,衛(wèi)英士一行抵達潮州城。當他從局促的船艙伸出頭,看見雄渾古樸的廣濟橋,長長地松了口氣,知道潮州到了。

        潮州是個古老的城市,大江大海使這里有種開闊的氣象。衛(wèi)英士每次來到這里,都要住上十天半個月,逛韓文公祠、喝工夫茶、品潮州小吃,與這里的神職人員交往也十分密切,甚至他還在街上認識了好幾個從上杭來做生意的商人。他曾開玩笑說,如果不是上杭需要神的關愛,他就來潮州布道了。不過說歸說,他還是更喜歡上杭,那里有他的事業(yè)。潮州對于他來說,就是一個過客,欣賞欣賞就心滿意足了。這次從上杭出發(fā)的時候,他就念叨著,到了潮州就好了。藤娜和孩子們也滿懷期望,希望快點到達潮州城。

        這一次,衛(wèi)英士又失算了。潮州城并不比上杭城有序,相反偌大的潮州已經陷入一片兵荒馬亂之中。衛(wèi)英士不知道的是,從上杭前往潮汕地區(qū)的起義軍,遭遇到強敵狙擊,主力部隊已經解散,只剩下三河壩阻擊戰(zhàn)留下的少許兵力,潮汕地區(qū)到處都在捉拿起義軍和共產黨員。每個碼頭都有重兵把守,嚴查過往人員。衛(wèi)英士一行因為都是白皮膚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倒也順利,但對他們卻很不客氣,嚷嚷道:還不滾回美國去,還在這里干什么!衛(wèi)英士知道不是逞強的時候,叫大家保持沉默,一個跟一個,不要走散,隨時注意人身財產安全。

        衛(wèi)英士走出碼頭,已有當地的教會組織安排好旅館。按照計劃,在潮州住上兩天后,由汽車送到汕頭,汕頭坐郵輪出海到達香港。他們來到一處偏僻的街道,安排住進了一幢名叫隆興旅館的兩層小樓。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包下了旅館的二樓,交代老板除了他們一律不得放其他人員上樓。教會組織警告他們,不得隨意走動,現(xiàn)在針對外國人的搶劫事件時有發(fā)生,警察也根本不管。

        在等待去汕頭的兩天,還是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第二天吃過早餐,衛(wèi)英士在當地一位牧師的帶領下,前往潮州教會拜會理事會負責人。在街頭巷尾,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許多神色匆匆的年輕人,應該是從戰(zhàn)場上撤退下來的官兵。他不禁注意看了看,心里想是否有認識的人呢。茫茫人海,可真有那么神奇的事——他竟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個倚在街角左腿受傷的人——那不是陳旅長,還會是誰!他快步上前,叫了聲:“陳旅長!”

        受傷的人回過頭來,果真是陳旅長。而正茫然無助的陳旅長,看到衛(wèi)英士竟兩眼放光,高興地說天助我也。原來陳旅長的傷雖然經衛(wèi)英士治療有了好轉,但并沒有完全康復,所以跟隨部隊南下后,一直還在治療當中。主力部隊被打散后,他也與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只得輾轉到了潮州城。幸好城里有個秘密接收點,專門負責組織被打散的起義軍官兵。他得到接收點的幫助,確定明天一早坐客輪去汕頭。但是他受著傷,又還穿著革命軍的服裝,非常容易引起懷疑,所以正在街頭尋找合適的服裝。衛(wèi)英士顯然和陳旅長已經像老朋友那么熟悉,他鄉(xiāng)遇故知,理所當然要伸出援手。他對陳旅長說:“陳旅長,你走運了?!?/p>

        衛(wèi)英士帶上陳旅長,一起到了潮州教堂。在教堂的醫(yī)療室里,衛(wèi)英士給陳旅長的傷口消毒換藥,并向教會請求給予一些消炎藥。聰明的衛(wèi)英士還向教堂求助,得到了一套牧師服裝,讓陳旅長換上。終于,流浪到潮州的起義軍陳旅長,轉眼成了陳牧師。

        經歷過九死一生的陳旅長,后來經常對人說,他當過半個牧師,講的就是這段經歷。

        兩天之后,衛(wèi)英士一家順利坐上汽車到達汕頭。三個月后,他們安全回到美國內布拉斯卡州的家里。衛(wèi)英士沒有再從事傳教工作,而是接過父親的事業(yè),成為了一名農場主。據說,這些年該農場出產的牛奶曾經出現(xiàn)在中國市場,一瓶賣出兩美元的高價。

        記憶的缺失或偏差

        本世紀初,一位名叫弗蘭克的美國人來到上杭城。陪同他的還有來自北京的劉杭輝,上杭某局干部林旺松。一個外國人來到客家小城,雖然不至于像看動物園的猴子般好奇,卻還是引人注目的。于是,關于他的到來流傳著各種說法。當然,大部分人只是湊熱鬧的看客,只有知情人在暗中較勁。

        一方是萃英中學和縣教育部門。他們得知弗蘭克真的從遙遠的美國過來時,長嘆一口氣,說這下可完了,只要這個弗蘭克站出來,那么上帝也幫不了他們的。

        一方是當地的基督教會。他們得知弗蘭克到達上杭城的那天,傾巢出動,到他下榻的酒店迎候他的到來。雖然弗蘭克強調不需要他們分擔任何費用,在事情確定之前也不會與他們有任何接觸,但他們都像打了雞血一般亢奮。

        弗蘭克此行是為著一樁公案而來。位于縣城西門的西大街中段是公立萃英中學和縣基督教堂所在地,中學和教堂毗鄰而居。隨著國內環(huán)境的寬松,某天基督教堂的一位長者提出來,萃英中學的9號宿舍樓原是基督教會的圣經學校舊址,1949年后政府創(chuàng)辦萃英中學,把圣經學校的資產都占有了,現(xiàn)在政府提倡愛國愛教,是不是應該把圣經學校歸還給基督教會呢?基督教會一聽,覺得言之有理,便向萃英中學和它的主管部門縣教育局提出歸還要求。萃英中學收到信息,著急起來,認為當時圣經學校的資產劃歸萃英中學是政府行為,沒有任何不妥,要講歸還,必須要向縣政府提出??墒墙虝簿鳎l敢跟政府提這個要求啊。只是三天兩頭向萃英中學和教育局軟磨硬泡,還在基督教堂對著9號宿舍樓的方向拉橫幅。后來,萃英中學被逼得沒辦法,只好空出9號宿舍樓,但也不想輕易轉給教會。如果事情僵在這里,也沒有弗蘭克什么事。可偏偏教會里有高人,以教會的名義向遠在美國的弗蘭克修書一封。如此一番,竟勾起弗蘭克興趣,于是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客家小城上杭。

        弗蘭克,就是衛(wèi)英士牧師的孫子。弗蘭克有了興趣,就將此事告訴給了北京的朋友劉杭輝。劉杭輝,就是劉易斯三個兒子中最小的那個。話說劉易斯沒有跟隨衛(wèi)英士夫婦到美國,留下來實際管理教會的一切資產,同時也作為郭同志唯一的聯(lián)絡人,負責教會里秘密聯(lián)絡點的工作。這樣,劉易斯就開始接觸到了基督教之外的新世界。1929年秋,紅四軍攻下上杭城的時候,劉易斯做了城內的接應工作,同時主動讓紅四軍司令部設在了教會里面。隨后,劉易斯參加紅軍,將姓名改回原名:劉德福。劉德福有文化、有膽識、會醫(yī)術,很快在紅軍隊伍脫穎而出,先是在醫(yī)療隊,后來到紅軍學校學習,畢業(yè)后開始做政治工作,從此聲名大振。1949年后,擔任解放軍某軍區(qū)副政委、政委,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劉將軍成為家鄉(xiāng)的驕傲,大家都熟悉他常說的一句話:衛(wèi)英士挽救了他的生命,共產黨帶領他走向新生。

        林旺松,是林瑞發(fā)的孫子。在那場波瀾壯闊的土地革命中,副牧師林瑞發(fā)也幡然醒悟,和義無反顧參加基督教時一樣,他再次做出驚人舉動,將家里的田地全部捐出,和村里人一樣分田分地,同時他離別妻兒老小,毅然參加工農紅軍。中央主力紅軍長征的時候,他已經是紅三十四師的一個團長,可惜在血戰(zhàn)湘江時不幸犧牲。林旺松和他的母親,直到六十多年后才得知林瑞發(fā)已經血灑疆場。

        弗蘭克和劉杭輝、林旺松像闊別多年的好朋友一樣,在上杭街頭摟著肩膀高談闊論,好像完全忘記了此行初衷。這可把教會的教友們急壞了,不知道弗蘭克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弗蘭克是國際友人,不能得罪,也不方便多問,于是就拐彎抹角向林旺松打聽。可林旺松鬼得很,什么也不肯透露。

        好不容易熬到了調解協(xié)調的日子,其實也不過才第三天,雙方都覺得過了三個世紀。在教育局狹小的會議室里,弗蘭克坐在那里顯得特別出眾,也自然成為關注的焦點。其實這場調解,完全取決于弗蘭克的態(tài)度,他一說話,勝負就確定了。在教會的理由里,振振有詞地說圣經學校是衛(wèi)英士到香港募捐建起來的,它沒有利用當地人民的錢財,原則上它也不屬于公產,是屬于衛(wèi)英士的私人財產,只要衛(wèi)英士的親屬認為應當歸還,就應該無條件歸還。當然,鑒于外國人繼承財產的特殊性,圣經學校的財產建議劃歸當地基督教會代為管理。

        弗蘭克看到會議室正襟危坐著那么多人,像審判的法庭一般,他不等主持人將話說完,就打斷了話,直接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他說,以目前看,圣經學校的校舍由萃英中學管理是正確的,他和他的家人不會提出異議。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教會人員驚呆木立,萃英學校的代表不相信幸福來得如此之快。教會代表猛地站起來,責問弗蘭克:“這是為什么?這不合常理!”

        “不為什么,萃英中學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圣經學校建立的目的就是傳授文明教化百姓,將圣經學校劃歸萃英中學是當地政府的明智之舉,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呢。”弗蘭克說,“教會不應該與民爭利。”

        弗蘭克的一席話,引來一陣熱烈的掌聲。那一刻,弗蘭克仿佛看到爺爺的身影,還有奶奶和他的父親、叔叔,以及在中國的那些難忘時光。劉杭輝走到弗蘭克身邊,大聲說:“親愛的弗蘭克,您說得太好了,向您致敬!”弗蘭克哈哈大笑,兩人高興地擁抱在一起。

        劉杭輝的高興不僅僅是弗蘭克對于圣經學校的態(tài)度,更源自于兩個家族之間的隱痛。當年,衛(wèi)英士離開中國的時候,鄭重地將教會的財產交給劉易斯管理,雖然表面上由張老師和林瑞發(fā)負責,其實劉易斯才是真正有權處置的人??墒羌t軍一來,劉易斯不但自己當了紅軍,而且還把教堂和圣經學校都交給軍隊和剛建立的蘇維埃政府。遠在美國的衛(wèi)英士得知消息后,大發(fā)雷霆,寫信大罵,說他是敗家子,還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直接帶他回美國。劉易斯回信向衛(wèi)英士解釋,但沒有得到任何原諒,并告訴他從此脫離父子關系;后來,劉易斯寫信再也得不到衛(wèi)英士的只言片語;再后來,劉易斯跟隨部隊遠走高飛,就再也無法聯(lián)系了。

        沒能再聯(lián)系牧師爸爸一家,一直是劉德福的心病。戰(zhàn)爭年代條件不允許,1949年后政治風向更不允許。直到中美建交后,劉德福托中國外事部門尋找衛(wèi)英士一家,才找到了已是耄耋之年體弱多病的衛(wèi)英士。于是,劉德福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件,掏出他身上所有的積蓄,托中國駐美大使館,將人民幣換成美元,和信件一起送到衛(wèi)英士家里。之后,兩家開始有了往來。但是,據說直到衛(wèi)英士去世,對于劉易斯放棄教會管理還是有怨言的。在弗蘭克還沒有到過中國之前,他也是這樣想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后,弗蘭克往來于中美之間,做起了生意,對中國的現(xiàn)狀也有了更多了解,跟劉家的聯(lián)系也越來越緊密,這種隔閡才漸漸消除。這次弗蘭克來上杭,其實也是劉杭輝的意思,了解當年的那場戰(zhàn)爭,對于弗蘭克來說是必要的。準確地說,弗蘭克的上杭之行,首先是了解爺爺和他擦肩而過的那場戰(zhàn)爭,其次才是解決糾紛。劉杭輝告訴弗蘭克,父親屢次對人說衛(wèi)英士牧師在1927年是立了功的。那位陳旅長,后來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一代名將,他也曾說,一名外國傳教士曾兩次救過他,他的腿就是這名外國傳教士治好的。

        弗蘭克似乎得罪了教會的人,在參觀衛(wèi)英士爺爺留下的基督教堂時,并沒有受到應有的歡迎,只有一個眼角沾滿眼屎的老者領著他草草走了一圈。但這并不影響弗蘭克的興趣,他將上杭的每個角落都逛了個遍,不斷地與好奇的人們合影,還學會了一句“食哩么”的上杭話。

        在即將離開上杭的那一天,弗蘭克有了一個意外收獲。他和劉杭輝、林旺松剛剛回到酒店,就在大堂遇到萃英中學的丁校長。丁校長特地在大堂等候他回來。他問丁校長是否需要什么幫助,丁校長說要送一樣東西給他,以表達全校師生的感激之情。丁校長說完,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A3紙大小的相框,恭恭敬敬地送到弗蘭克眼前。弗蘭克接過相框,看著相框里的黑白照片,高興得驚叫起來。原來這是一張衛(wèi)英士全家離開上杭前夕留下的一張合影,照片上不僅有衛(wèi)英士一家,還有劉易斯、張老師、林瑞發(fā)。這張照片不僅弗蘭克從來沒有見過,連林旺松和劉杭輝也沒有見過。他們從來不知道有這張照片的存在。丁校長解釋說,這張照片是在圣經學校里面發(fā)現(xiàn)的,后來學校建校史館的時候,作為說明圣經學校的歷史用上去了。這次弗蘭克為萃英中學出了大力,師生們都在想用什么方式表達一份心意。于是有人想到了這張照片,大家都認為是一個好主意。聽完介紹,弗蘭克連聲說著感謝,緊緊地握著丁校長的手。

        弗蘭克來到上杭十年后,一位中國留學生在美國舊書市場上淘到一本英文版《衛(wèi)英士來到中國》的書,書里記載著美國傳教士衛(wèi)英士帶著家人來到中國的客家地區(qū)傳教的經歷。中國留學生正在為博士畢業(yè)論文搜腸刮肚,看到這本書立即有了方向,決定到南中國的客家地區(qū)做調研,待論文寫好后再將《衛(wèi)英士來到中國》翻譯成中文。可是,當留學生如期完成畢業(yè)論文準備翻譯《衛(wèi)英士來到中國》的時候,卻怎么也找不到這本書,后來再到舊書市場淘的時候,也同樣毫無蹤跡。于是,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一位混跡于客家地區(qū)的作家聽到這件事后,同樣興趣大增,準備寫一本關于衛(wèi)英士的長篇小說。我去打聽了一番,有人說小說已經完稿,也有人說正在創(chuàng)作中,還有人說那位作家根本就沒有動筆。

        【責任編輯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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