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

《人生有所思》是專門面向青少年的散文集，收錄了從魯迅、朱自清、冰心、茅盾、巴金、蕭紅到汪曾祺、孫犁、鐵凝、史鐵生、李敬澤、畢飛宇、劉亮程、周曉楓、李修文、李娟等人的優(yōu)秀散文作品，其中多篇已被選入中學(xué)語文教材或補充閱讀教材里。之所以有這個編纂計劃，原因在于我對某年高考滿分作文的關(guān)注——與其參與討論“是不是應(yīng)該得滿分”，不如去建設(shè)好散文的認知標(biāo)準，因為這影響著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文學(xué)審美眼光。

這一選本的特點在于眾聲喧嘩，豐富多樣，所收錄的散文風(fēng)趣、鮮活，生動，語言典雅洗練，有利于培養(yǎng)青年一代的語感。希望青少年朋友們通過閱讀這些作品可以認識到，好散文絕非千篇一律、千人一腔;好散文有它的溫度和豐富，好散文有它的銳利和鋒芒。非常期待的是，更多的讀者從這本書里認識到，好散文原來是這樣的，散文也可以這樣寫。

一

中學(xué)時代提到散文，我們通常會說到記敘文、抒情文以及議論文，這是最為基礎(chǔ)和簡單的分類。而無論是記敘、抒情還是議論，說到底也都與“我”有關(guān)，散文所寫的是“我”之所見，“我”之所感和“我”之所想。判斷一篇散文是否優(yōu)秀，在于寫作者能否真正地將“我”之所見、“我”之所感、“我”之所想變成“我們”之所見、“我們”之所感和“我們”之所想——換言之，好散文的魅力在于能引起我們長久的共鳴。

為閱讀方便，我將這些散文分為三部分：“有物”“有情”“有思”。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三個題目都強調(diào)“有”?！坝小迸c“無”相對——無論我們寫的是一個人、一件事還是一個道理，它都要從“有”出發(fā)，這個“有”，有時可以是物，有時可以是人，有時可以是一個場景，總之“有”是“實在”而非“虛空”。

誰能忘記《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呢？這是魯迅《朝花夕拾》中的一篇，也是現(xiàn)代散文的名篇，直到今天，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會背里面的經(jīng)典段落：“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壁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每個句子里都有動物或植物，那都是我們尋常所見之物，而正是對它們細致的觀察和描摹，才構(gòu)成了百草園的生趣?！稘系亩臁分?，老舍將那種溫暖用擬人方式表達：“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安靜不動地低聲地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小搖籃”的比喻對應(yīng)的是濟南的地理位置，既寫出濟南冬天的特點，也寫了這里的冬天何以不結(jié)冰緣由。

無論童年，還是季節(jié)，其實是非常寬泛的、“虛”的概念，作家們都選擇了一個“抓手”、一種“憑借”。因為在“實在”的基礎(chǔ)上生發(fā)感悟，所以讀來并不枯燥。鐵凝的《一千張?zhí)羌垺逢P(guān)于欺騙，關(guān)于如何對待孩子，她從故事講起。表姑嫌孩子們話多，便隨口許了一個諾言：孩子們?nèi)绻苁占磺執(zhí)羌?，就可以換給他們一只電動狗。但當(dāng)孩子們真的收集到了一千張?zhí)羌垥r，表姑卻并沒有兌現(xiàn)她的承諾，她承認自己哄騙了他們。欺騙與信任，世故與天真的糾纏，都體現(xiàn)在有關(guān)糖紙的故事里。我們想到那一千張?zhí)羌?，便會想到承諾的可貴。

聲音是多么難以表達，阿來選擇了非常具象的方式。一大早，“聲音響起來了”：老馬的聲音、鎮(zhèn)長的聲音、舊皮鞋的聲音、羊叫的聲音、許多門開啟的聲音。更多的聲音傳過來，越來越雜亂，男女的調(diào)笑聲、收音機的音樂聲、家畜們的鳴叫聲、魚販的聲音、菜販的聲音等等。隨著這些聲音的進來，我們知道作家因為生病在一個鎮(zhèn)子里滯留了三天，三天來，作家通過這些聲音熟悉了草原上的小鎮(zhèn)，而此后每次路過相似鎮(zhèn)子，那些聲音就會響起來，聲音成為他的深刻記憶。

李敬澤《壺碎》關(guān)于宜興壺的曲折流轉(zhuǎn)。被買走的壺見證了人的風(fēng)光、人的寥落，雖然藏壺者心有不平，但一切之于造壺者都是浮云。在顧景舟大師那里，壺只是壺本身，他平靜的臉龐讓人心中涌起萬千感慨。畢飛宇的《蠶豆》里，帶著熱氣的蠶豆溫暖著一個少年的心，所有的情感都落實在了那家常之物上，而那炒蠶豆的奶奶又是多么讓人懷念。周曉楓的《雨后》書寫的是普泛意義上的雨后風(fēng)景，雨點燃了作家的觸覺、思考、情感和她對世界的理解，由此我們看到了許多個大雨過后的“風(fēng)景”。

那些習(xí)焉不察的日常之物在作家筆下變得神采奕奕。人生中的瞬間、那些人生片段，仿佛記憶墻壁上的釘子……借由作家的懸掛，便永遠懸掛在我們的記憶深處了——物怎么可能只是物呢，代表著我們的所見、所想、所念，紅豆不只是紅豆，明月不只是明月，炊煙也不只是炊煙……它們是它們自身但又不只是它們自身，借由作家們的書寫，它們還變成了我們共同的記憶。

二

我們生活在新媒體時代。新媒體使我們的生活迅捷、便利，但有時候也可能會侵蝕我們的感受力。今天的我們多么迷戀線上交流——我們寧可在手機里和人談情說愛，也想不起給身邊人一個實實在在的擁抱。

某種意義上，我們對身邊事物的細微感受力正在被手機綁架。是的，在一個機器、智能機器人和大數(shù)據(jù)占重要地位的時代里，人顯得如此笨拙?？墒?，人之所以是人，是在于他/她有思考、有情感，就在于他/她脆弱、痛楚、羞怯而非無堅不摧——今天，無論是不是寫作者，保持對外在世界的敏感性與疼痛感都很有必要，人之所以為人，就要感受屬于人的那些笨拙、羞怯、不安以及痛苦。

“有情”部分中，我選擇了朱自清的《背影》。這是寫于1925年的作品，兒子以前總是嫌父親不夠聰明，但人到中年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愚蠢。作品樸素、平實，洗盡鉛華。朱自清使“背影”成了漢語里最迷人也最牽腸掛肚的意象?！逗脮r光悄悄溜走》寫于九十年代，遲子建寫的也是父親。與朱自清不同，遲子建懷念父親的文字里，寫了庭院、花草、菜地、山上郁郁蔥蔥的植物和鮮活可愛的動物，當(dāng)然，也有正值壯年的父親和母親。孩子長大了，但父親逝去了，“我望著雨中的母親，忽然覺得時光是如此可怕，時光把父親帶到了一個永遠無法再回來的地方，時光將母親孤零零地拋到了岸邊。那一刻我就想，生活永遠不會圓滿的。但是，曾擁有過圓滿，有過，不就足夠了嗎？”遲子建將記憶中永遠健壯和富有溫情的父母刻在了文字里。

汪曾祺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寫的是自己的老師沈從文先生，他寫下沈從文生活的點滴：他愛用的詞是“耐煩”，他不大用稿紙寫作，他喜歡搜集器物，尤其是那些被人丟棄的器物，比如“漆盒”。他穿衣服不講究，喜歡吃“慈姑”和“豬頭肉”……汪曾祺談天般記下沈從文的日常生活，形象而鮮活，他也寫到沈從文的喪事，“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惫P觸節(jié)制而細微，結(jié)尾尤其令人難忘：“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里。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里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p>

王安憶的《比鄰而居》寫的是鄰居。她對鄰居生活的理解來自味道——蔥油味花椒大料，草藥氣息，雞湯羊肉湯韭菜辣香，咖啡味道以及艾草的熏煙……作家從味道感知鄰人的日常，那不只是他們的生活味道，也是我們的。李修文的《長安陌上無窮樹》里則寫了兩個萍水相逢之人的別離，生離與死別都在醫(yī)院病房的方寸空間里，那位背不出詩句的白血病孩子，那位離大限之期不遠的老師，在不斷誦讀的詩句中，我們看到了千年以來的人與人之間貼心貼肉的情誼。

這是有情之人寫下的有情之文。寫下身邊人生活和身邊人的日常性，寫下人本身的樸素和自然，也寫下人本身的有趣和煙火氣。因為來自本心，因為來自體悟，更因為真情實意，這些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便長久引發(fā)人共情。

如果這個人讓你念念難忘，為什么不寫下來呢;如果你對此人此事此物完全無感，完全不動情，為什么要寫呢？只有對他人有深情的人，才會真切記下所交往的點滴。對于寫作者而言，寫下某個人、某件事時，也在交付給讀者他的情感。真正的好散文是一種神奇的連接，它最終使我們和親人，使我們和萍水相逢的人，形成堅固的情感共同體。

三

這是大數(shù)據(jù)時代。如果我們在電腦里搜索過“牙齒”，那么一連數(shù)天，我們的電腦便會自動送來無數(shù)關(guān)于牙齒和牙齒美容的廣告。大數(shù)據(jù)在想方設(shè)法讓我們活得舒服，無須我們挑選和思考。無論是否愿意，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已經(jīng)成為被精準投喂的目標(biāo)人群。在大學(xué)課堂里，我常跟年輕一代討論的問題是，都說“爽文”最受歡迎，那么“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感受嗎，被“爽”到是一個人活在世上的終極追求嗎？而如果“爽”不是我們的終極追求，我們也不想成為被精準投喂的人群，我們又該怎樣掙脫？

選擇用魯迅的《<吶喊>自序》做“有思”部分第一篇，當(dāng)然首先是因為魯迅是新文學(xué)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散文家，同時也因為這篇《<吶喊>自序》的思考深度和廣度。那位出入于當(dāng)鋪和藥店的少年，渴望的是“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在日本課堂的幻燈片里，他看到圍觀的人群，認識到文學(xué)的重要性，“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dāng)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濒斞傅乃伎纪辞?、清醒，讓人多次想到今年年初熱映的電視劇《覺醒年代》。正是從一百年前開始，一個民族發(fā)出了最強有力的“吶喊”。

茅盾的《月亮》寫于1934年中秋后，對于人們以為月亮所帶來的柔情，作為革命者的作家卻另有思考：“也許我們中國古代文人發(fā)揮的月亮‘文化，并不是全然主觀的;月亮確是那么一個會迷人會麻醉人的家伙?！薄跺兘鸬膶W(xué)說》中，蕭紅寫的是伯伯，在她童年時，“他說起話有洪亮的聲音，并且他什么時候講話總關(guān)于正理，至少那時候我覺得他的話是嚴肅的，有條理的，千真萬對的?！钡?，越成長，越懷疑伯伯的話，因為一講到“我”上學(xué)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學(xué)，家里請個老先生念念書就夠了！哈爾濱的女學(xué)生們太荒唐?！辈钢饾u變成“嚴涼的石塊”，甚至對于與他談過戀愛的女人也很無情……什么是“鍍金的學(xué)說”，作品里沒有明確說，但卻是可以被感知的，“鍍金的學(xué)說”是陳舊思想，也是毫無同情心和同理心。

《三八節(jié)有感》是丁玲的著名散文，關(guān)于女性如何獨立生活、如何自我完善。首先，她不把女人當(dāng)作“永遠引領(lǐng)我們上升的偉大女性”，而把女人當(dāng)作人：“她們不會是超時代的，不會是理想的，她們不是鐵打的。她們抵抗不了社會一切的誘惑，和無聲的壓迫，她們每人都有一部血淚史，都有過崇高的感情……”因此，女人首先要自強：“不要讓自己生病”“使自己愉快，只有愉快里面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覺得生命飽滿，才覺得能擔(dān)受一切磨難，才有前途，才有享受?！薄坝媚X子。最好養(yǎng)好成一種習(xí)慣。改正不作思索，隨波逐流的毛病。”“第四，下吃苦的決心，堅持到底。生為現(xiàn)代的有覺悟的女人，就要有認定犧牲一切薔薇色的溫柔的夢幻。”無論茅盾、蕭紅還是丁玲，他們都寫下的是自己對人生的獨特理解。

賈平凹的《讀書示小妹十八生日書》是寫給十八歲妹妹的信，他對讀書、做人深有見地：“夜讀《西游記》，悟出‘取經(jīng)唯誠，伏怪以力，不覺懷多感激，臨風(fēng)而嘆息。”作家對于讀書的理解多么令人感喟：“任何一個大家，你只能繼承，不能重復(fù)，你要在讀他的作品時，就將他拉到你的腳下來讀。這不是狂妄，這正是知其長，曉其短，師精神而棄皮毛啊?！笔疯F生的《我與地壇》則是關(guān)于地壇的思考。母親在地壇里悄悄跟隨患病癱瘓的兒子，渴望他慢慢振作起來，后來母親病逝了?！段遗c地壇》里寫著一個人對于生命的領(lǐng)悟，關(guān)于活著和死去，關(guān)于相見和別離。最終，推著輪椅的兒子在園子里成長，這園子既小又大，他逐漸領(lǐng)受這個世界的諸多秘密：“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p>

作家們的思考銳利而有鋒芒，令人深受啟發(fā)。當(dāng)然，無論有怎樣令人頓悟的看法，都來自作家對日常生活的重新發(fā)現(xiàn)和重要理解。也就是說，這里的“所思”，都來自生活本身。一切都依憑的是“我”的獨立思考。一切由“我”而起，“我”是容器，“我”是感知，“我”是視角，“我”是方法，只有如此，才能做到魯迅先生所說的，“不合眾囂，獨具我見”。

四

之所以把《人生有所思》里的散文分為三部分，目的在于閱讀和討論的方便，但分類只是權(quán)宜。在每一部作品里，其實我們都會看到生活的真實，情感的真摯，作家對世界的獨特理解——好的散文都會內(nèi)在地將“有物”“有情”“有思”結(jié)合在一起。而作家們的語言，雖然風(fēng)格各異，卻也都擺脫了舊有的陳詞濫調(diào)，平實、質(zhì)樸、鮮活、動人。

是的，要擺脫陳詞濫調(diào)。白話文運動強調(diào)“我手寫我口，我手寫我心”，是希冀每個人自由表達自己真實的喜怒悲歡，而反對將感受封閉在同一個語言風(fēng)格的套子里、模式里。以往的作文輔導(dǎo)班里，常常要求同學(xué)們?nèi)ケ痴b作文模板、背誦好詞好句，認為那是寫作文的捷徑，那顯然是一種誤導(dǎo)，那些模板是在套用別人的詞語、別人的經(jīng)驗而不是我們自己的。所謂修辭立其誠，指的是寫作者要表達對世界最誠摯的認知而不能借用矯揉造作的濾鏡。

忽然想到敦煌莫高窟?？呃锏脑S多塑像和壁畫美不勝收，那些歷經(jīng)歲月的佛像和壁畫，栩栩如生。尤其記得第159窟，那是中唐時的作品，菩薩的面像上有種美好的圣潔感。即使年代久遠，依然能感受到這是兩尊有生命力的“活像”。

也想到背后的畫師們。想到他們畫下這些佛像的虔誠與真摯，而那一筆一畫，不是來自空蹈的想象而是來自對生活中普通人情感、喜怒哀樂的觀察、體察和表現(xiàn)，正是一切從日常而來，才有了那兩尊穿越時光的、卓有生命力的活像。

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道理是相通的——最迷人的寫作從不來自“遠方”和“高處”，而只來自“切近”和“體悟”。真正優(yōu)秀的散文既能寫出切近日常生活的質(zhì)感，也能重新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的幽微。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最迷人的散文之美在于寫出我們的日常之光。

（責(zé)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