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一農(nóng)
數(shù)十年來,在我國中國古代史研究領域盛行的各種理論中,由日本以及歐美學者提出的“唐宋變革論”以及后來衍生出的各種“變革論”無疑具有一定的影響力。這些“變革論”建基于對人類歷史進程的認知基礎之上,即認為人類不同文明的歷史進程是相近的,因此可以按照歐洲歷史的分期將中國歷史劃分為“上古(或上世)”“中古(中世)”和“近古(近世)”,且由此可以按照歐洲歷史的發(fā)展脈絡來理解中國歷史,進而可以將中國歷史融入一種建立于歐洲歷史基礎上的、放之四海皆準的人類歷史的演進脈絡中?;诖?,在選擇用于構建“變革論”體現(xiàn)了“變革”的“史實”的時候,基本參照的也是傳統(tǒng)研究認為的歐洲歷史在相應時期發(fā)生的“變革”。在支持這一理論的學者中,“唐宋變革論”或作為一種正確的歷史認知,或作為至少是一種基本正確的理論框架,被用于指導具體的研究。近年來海內外基于“唐宋變革論”的基本思路,又提出了“宋元變革論”“元明變革論”等各種“變革論”,且這些“變革論”同樣受到很多學者的贊同。甚至還出現(xiàn)了對上述幾種“變革”進行比較,以期求得其中哪種變革更為深刻的研究。
當然,對上述這些“變革論”,尤其是“唐宋變革論”的質疑一直存在,主要有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認為不能將歐洲歷史的發(fā)展脈絡套用到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層面,在承認存在“中古(中世)”走向“近古(近世)”這一變革的同時,提出這種“變革”并未發(fā)生在唐宋之際,而這也正是“宋元變革論”等其他“變革論”提出的主要思想根源;第三個層面,認為“唐宋變革論”所依據(jù)的與“變革”有關的具體史實存在問題。以往對“唐宋變革論”的質疑主要局限于后兩個層面,但一方面在“唐宋變革論”中作為史實依據(jù)的具體的“變革”并不是固化的,如一些學者往往將唐宋史研究中揭示出的各種變化都納入“唐宋變革論”的框架中;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歷史過程中無時無刻都存在著無窮無盡的“變化”,而這些“變化”是否構成“變革”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因此只是針對作為“變革”依據(jù)的“史實”、對于“變化”是否構成“變革”以及“變革”發(fā)生時間的批駁,必然最終只會導致對問題的討論不會有太多幫助的爭論,因此從后兩個層面對“唐宋變革論”以及各種“變革論”的批判,無法從根本上動搖“唐宋變革論”。
雖然從第一個層面對以“唐宋變革論”為代表的各種“變革論”的反駁切中了“變革論”的要害,但這種反駁依然未能真正揭示出問題的本質,要真正跳出“唐宋變革論”,必須從更高的視角來看待“唐宋變革論”。
“唐宋變革論”最為根本的認識就是:在唐宋時期,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等重要方面或某些方面的一些重要內容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一陳述中涉及問題本質的實際上是兩個關鍵詞,即“重要”和“根本性”。如果按照以往反駁“唐宋變革論”的思考方式,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在所討論的時期是否存在“重要”方面以及“重要”內容的“根本性”變化?但如果僅僅對這些問題進行討論的話,那么依然局限在“唐宋變革論”的框架內,而要跳出“唐宋變革論”,正確的問題應當是:確定“重要”方面和內容,以及確定變化為“根本性”變化的標準是什么?站在以往“唐宋變革論”的角度,對于這兩個問題的回答大致是:由于“唐宋變革論”建立在中國歷史存在與歐洲歷史相似的演進脈絡的歷史認知之上,因此用于確定“重要”方面和“重要”內容以及“根本性”變化的標準來源于歐洲歷史相應時期的相應“史實”。
上述回答,也是以往從第一個層面反對“唐宋變革論”的學者用以反駁“唐宋變革論”的切入點,即“唐宋變革論”所基于的這一歷史認識并不正確。在這里我們先不討論這一問題,因為這并不是關鍵的問題。按照以往從第一個層面反駁“唐宋變革論”的學者的思路,他們認為的關鍵問題很可能就是:“應當如何正確的對中國歷史劃分階段”,而這也確實是一個在以往中國古代史的研究中被反反復復提出且受到很多研究者關注的問題。這一問題的提出,表面上好像是對“唐宋變革論”的致命一擊,但其實際上又掉入了長期以來“唐宋變革論”在中國史學界被廣泛接受的另外一個歷史認知中,即中國歷史甚至人類歷史應當存在一種可以被普遍認可的以“變革”為依據(jù)的劃分標準,因此這種提問方式并沒有真正跳出“唐宋變革論”。
如果要跳出“唐宋變革論”,那么關鍵的問題應當是:中國的歷史(以及世界歷史)是否存在一個可能以及應當獲得學術界的大部分研究者認同的劃分標準?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顯然是否定的,而且這一點也被自古以來中國史學和世界史學發(fā)展的歷程所證實??傮w而言,由于對中國(人類)歷史進程的認知是多元的,那么判定“變革”的標準也就是多元的,因此對于中國(人類)歷史的劃分標準也是多元的、多層次的、非客觀的,由此“變革論”也就是多元的、多層次的和非客觀的。認知到了這一點,才能真正跳出“唐宋變革論”。
上文對“唐宋變革論”進行的分析,實際上也可以應用到目前流行的各種“變革論”上。由此,我們不僅可以跳出“唐宋變革論”,而且也可以跳出各種“變革論”,并進而可以得出如下三點認識:
第一,由于歷史中總是存在無窮無盡的各種變化,而這些無窮無盡的變化是否成為“變革”則在于研究者所持有的判定標準,同時只要是關注這一問題的人基本也都持有自己的判定標準,因此“變革”是必然存在的,而且也必然遠遠超出目前所討論的各種“變革論”;與此同理,“不變”和“穩(wěn)定”“停滯”也是必然存在的。因此,由于“變化”與“不變”都是絕對存在的,甚至同一具體的對象在不同的視角下“變”與“不變”都是絕對存在的,因此僅僅在各種“變革論”的框架內對“變革”是否存在進行討論不會有任何結果。對于具體的“變革論”的討論,無論是提出者、討論者還是持否定意見者,首先要討論的就是,這些“變革論”背后所暗含的預設前提是否成立;而以往用于支撐這些“變革論”的具體的“變革”是否存在,以及“變革”發(fā)生的時間則是次要的問題。
那么到這里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就是:“變革”必然存在,但各種“變革論”則是在一定條件下才能成立的。就以往的各種“變革論”而言,只是在承認中國歷史與歐洲歷史有著相似進程的前提下,它們才有可能成立。
不過,由于“對人類歷史進程的認知”是主觀的,必然不存在得到所有人認同的“對人類歷史進程的認識”,因此也必然不存在得到所有學者認同的“變革論”?;谏鲜稣撌?,某種“變革論”可以被看作是對人類歷史進程有著相似認識的一群學者,以這種對人類歷史進程的認識為判定標準,認為中國古代(以及世界歷史)某一歷史時期在某些“重要”的方面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但對于人類歷史進程有著不同認識的其他學者而言,這種“變革論”必然是存在問題的。
需要強調的是,這里論述的并不是歷史的不可知論和歷史虛無主義,而強調的是歷史認知的多層次、多元和非客觀。
第二,從第一點引申,由于對人類歷史的進程有著不同的認識,由此“變革論”也是多元的,進而我們對于過往歷史的認知必然也應當是多元的、多層面的、豐富多彩的、不斷變化的,而由于以往的“變革論”的提出者、辯護者以及反對者都認為存在一種“放之四海皆準”或者至少能得到大部分研究者認同的對歷史的認識,因此這實際上是“窄化”了對歷史的認識,長期而言,對于歷史研究以及歷史學科的發(fā)展是不利的。
第三,根據(jù)上面的分析,要使得“變革論”能成立,那么首先要確定一種能讓一群學者贊同的對于人類歷史進程的認識。但遺憾的是,目前國內“變革論”的研究,大都只談“變革”而不談對人類歷史進程的認識,即使涉及也只是一筆略過。由此造成的問題就是,由于缺乏對使得“變革論”成立的人類歷史進程的討論,那么由此提出的各種“變革論”,實際上只是不同學者各自認為的中國歷史某一時期“重要”方面的“根本性”變化,那么對于“變革論”的討論,一方面基本就是自說自話,難以形成一群學者的共識,也就難以形成有價值的學術觀點;另一方面這樣的“變革論”只是就“變革論”說“變革論”,無法形成對中國歷史的整體認識,缺乏應有的學術意義。
總之,認識到上述三點才能真正跳出“變革論”。
“唐宋變革論”在介紹到中國之初,確實促進了中國史學的發(fā)展,不僅促使中國史研究擺脫了只注重政治制度史的局限,使得史學研究趨向于多元;而且促成了對某些具體問題的研究,如唐宋時期的城市史、社會史、文化史、土地制度等。但近年來,這些“變革論”對中國史學造成了一些負面影響,且這些負面影響越來越嚴重,具體表現(xiàn)為:
一是導致了“精致的平庸”。當前與“變革論”相關的眾多研究,除了具體的研究對象的差異之外,研究的基本思路、論證結構都是相似的,研究水平高低的差異僅僅在于史料運用的熟練程度、邏輯的嚴密程度以及敘述結論時遣詞造句的能力,這大概可以稱之為研究的“套路化”“模式化”。由于“變革論”的結論是既定的,因此雖然其中一些論文在論述時非常精彩,但結論并不會“出乎意料”。同時由于缺乏對研究所建基的既定理論或者結論的討論,因此這類研究的貢獻除提供一些對具體歷史“史實”的認知之外,基本“一無所有”。這類研究,大致可以稱為是“精致的平庸”。
二是局限了研究的內容。以城市史研究為例,雖然“唐宋變革論”傳入中國之初拓展了唐宋城市研究的范圍,不過由于其所關注的依然只是城市功能建筑中的一小部分,如坊、市,因此就長期的學術發(fā)展而言,其反而是局限了城市史研究的內容。
上述兩種負面影響實際上或多或少存在于當前“水利社會”“歷史人類學”“國家與社會”和“歷史書寫”等所謂前沿或者“熱門”的研究中,即這些理論或者視角、方法在傳入中國之初確實極大地拓展了研究的視野和內容,豐富了我們對于中國古代歷史的認知,但這些理論、視角和方法的支持者和使用者則極少對相關的歷史認知和研究方法,以及這些理論和方法背后的預設前提進行分析和討論,由此往往很快就會形成一些固定的研究和分析模式,甚至結論,最終將研究引入到了“精致的平庸”。而且,不得不承認的是,以往以及目前中國古代史研究中盛行的理論、視角、方法實際上都有著西方史學的背景,那么需要思考的就是,上述問題在西方史學中存在得并不明顯,但為什么會出現(xiàn)于我國古代史的研究中?由此我們不得不考慮這些問題產(chǎn)生的原因,本文認為大致有以下幾點:
第一,中國史學傳統(tǒng)研究模式的缺陷。在西方學術傳統(tǒng)中,理論絕不等于事實,有其適用性和涵蓋面,因此自提出開始,就要面對質疑,而學者在研究中也總是思考如何對以往理論進行突破?;谑穼嵎e累上的理論更新,是西方學術發(fā)展的主要模式,由此也使得西方學者有著很好的理論思維訓練。中國的學術傳統(tǒng)則完全不同,時至今日,其發(fā)展模式依然是建立在史料基礎上的通過積累“史實”而達成的漸進性發(fā)展,雖然確實存在著理論的應用和更迭,但正如“變革論”在我國的引入和發(fā)展所展現(xiàn)的,中國學者在應用和質疑理論時更多考慮的是“理論是否有史實的支撐”“理論是否符合史實”等問題,而極少考慮用于建構理論的歷史認知或者更上層的理論以及理論本身是否存在問題等“虛”的問題。由此,當西方理論經(jīng)由著名學者傳入中國學術界之后,這些理論自然而然就成為了所謂的“經(jīng)典”,學者對它們不僅缺乏懷疑和批判的精神,而且也缺乏懷疑和批評的真正能力。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學界對于傳入的理論大都只能將“史實”代入到其成熟的“套路”“模式”中,即通過實證來驗證這些理論。
推動歷史研究產(chǎn)生根本性變化或者豐富我們對于歷史的認識的,絕不是“史實”的簡單積累,也絕不是“范式”“套路”的熟練運用和廣泛使用,而應是對更高層次問題的關心和研究,而這也是本文所闡述的跳出“變革論”的意義之所在,也是中國史學能在世界史學中居有一席之地的根本。當然,中西方學術發(fā)展模式并無好壞之分,但在今天學術交流日益頻繁的情況下,為了真正吸收西方學術的精華,中國學者非常有必要加強理論方面的訓練。
第二,中國的研究者缺乏良好的邏輯訓練以及對其他學科研究方法的了解。雖然中國傳統(tǒng)史學講求“實證”,但在學術訓練中強調的只是對于“史料”的熟練把握,即強調論證的材料,但與此同時往往忽視對于論證邏輯的訓練,因此在不少研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循環(huán)論證”、混淆充分條件與必要條件、忽視不完全歸納的局限等邏輯錯誤。
不僅如此,中國史研究的學者通常也不關心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因此經(jīng)常會犯一些基本的方法上的錯誤,如在進行統(tǒng)計分析時偏好于計算并不具有代表性的平均數(shù)。歷史學者偏好分析事件發(fā)生的原因,但不僅量子物理學已經(jīng)對因果論提出了質疑,而且地理學等一些學科早已放棄了對簡單因果關系的討論,甚至科學哲學都已經(jīng)對中國史學長期堅持的以揭示“真相”為目的的學科理念提出了根本性的質疑。
第三,歷史學研究中過于強調“以小見大”?!耙孕∫姶蟆保笾戮褪窍M芡ㄟ^某些小的史實看出大的歷史變化,因此在研究中講求從典型的、具有代表性的細節(jié)入手,并最終揭示出宏觀的歷史脈絡。不可否認,“以小見大”本身確實是一種研究方法或者視角,但這種研究方式的前提是研究者要能對“大”有著充分的把握,由此可以從眾多的“小”中選擇出那些可以窺探到“大”的“小”。但問題在于,在缺乏針對性訓練的情況下,我國多數(shù)史學研究者實際上難以成熟地把握和理解宏觀理論和大的歷史背景,由此根本無法從“小”窺探到“大”,即使能窺探到“大”,那么這種“大”也是學界成熟的或者有影響力的學者提出的既定結論,因此他們的研究只不過是對成熟的“大”進行了論證而已,缺乏創(chuàng)造、辨析和批判“大”的能力,最終也就陷入“精致的平庸”中。
總體而言,目前我國中國古代史研究并不缺乏優(yōu)秀的“工匠”,但缺乏有創(chuàng)造力的“設計師”;時代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變,中國的史學也應當進行徹底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