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興良
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是蘇力教授對我國法學知識演進過程中兩種不同法學知識形態(tài)的概括。這種概括主要是以法學方法論為依據(jù)的:采用社科方法對法進行研究的,屬于社科法學;采用教義學方法對法進行研究的,則屬于法教義學。除了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蘇力還提出了政法法學的概念,以此描述我國20世紀80年代的法學研究狀況。當然,在我國法學界產(chǎn)生影響的是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這兩個概念,甚至引發(fā)了所謂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之爭。這種爭論最初是在法理學界,此后波及部門法學,因而是一個具有法學一級學科影響力的問題。在我看來,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之爭并不僅僅涉及方法論和價值論,而且是或者更主要是涉及知識論。因此,應當從知識論維度對此進行考察。
法學是隨著法律的產(chǎn)生而出現(xiàn),是建立在法律基礎之上,并且與法制發(fā)展相同步??梢哉f,只有發(fā)達的立法與司法,才能為法學的興起與繁榮提供源頭活水。古代意義上的法學,亦即法律之學,都是以法律規(guī)范為中心的解釋學。
中國古代以刑律為主要研究方法的律學,萌芽于戰(zhàn)國,產(chǎn)生于秦漢,定型于魏晉,隨著唐宋明清刑律的一脈相承而興盛一時。從律學到法學的概念轉換,是由清末沈家本完成的。沈家本的《法學盛衰說》一文率先采用“法學”這個概念,以“法學”取代了“律學”。在西方,古羅馬法的法學家以解答和評注方法完成其解釋法律的工作。古羅馬的法學家在解釋的時候,必須嚴格遵循它們所依據(jù)的法律文本。因此,將古羅馬法學稱為注釋法學是完全正確的。在歐洲大陸中世紀的教會法法學中,注釋(glossae)是基本的法學研究方法,重視法律文本。由此可見,無論中外,古代社會的法學都是以法律文本為中心的注釋法學,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法教義學。這種古代的法教義學的特點是將法學限制在對法律條文進行語義解釋的窄小范圍內,因此,古代法學的內容是封閉的而非開放的,方法是單一的而非多元的。只是到了近代以后,社科研究方法開始被引入法學領域。其中最為著名的是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法哲學是采用哲學方法對法進行考察,這是超越法律文本的形而上的研究。隨著社會學的產(chǎn)生,又出現(xiàn)了法社會學,它采用社會學方法對法律進行考察。例如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一書將法律置于社會分析框架之中,尋求實在法的存在根據(jù),實現(xiàn)對實在法的超越。孟德斯鳩本人就是近代社會學的先驅,其對法律精神進行的社會學考察可以說是法社會學的一個范本。
法學知識的分化推動了法學知識的豐富與繁榮。法學從技術性知識發(fā)展為綜合性的社會科學知識體系,躋身于社會科學。如果沒有多元的法學知識,法學很難與哲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等其他社會科學相提并論。法學現(xiàn)在是社會科學中的一個大學科,其知識包括理論法學和部門法學。理論法學就包含了上述社科法學知識,而部門法學則是法教義學知識。
法學是一個從法教義學到社科法學不斷進化與開放的知識累積過程,由此推動了法學的學術擴張與理論更迭。注釋法學是純粹法學,它以法律規(guī)范為研究對象,以法律適用為研究功能,為法律解釋為研究方法。而社科法學則是采用其他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對法進行研究所形成的知識形態(tài)。如果將法學限制在注釋法學,則法學的范圍是極其狹窄的,對法的認知也是較為表面的。隨著社會科學方法在法學研究的廣泛適用,法學與其他社會科學形成交叉研究,由此拓寬了法學學科的邊界,使法學知識融入社會科學知識之中,為法學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我國新時期法學以1979年刑法等7部法律的頒布為標準,其中就包含了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然而,法律頒布還不等于法學的恢復重建。隨著我國立法與司法的逐漸起步與發(fā)展,我國法學亦相應地獲得了成長的空間。根據(jù)蘇力教授提供的分析工具,我國法學知識的演變經(jīng)歷了以下三個階段:
法學知識從政治意識形態(tài)中分離出來,這里存在一個撥亂反正的問題。此時法學知識還不具有獨立性,而是依附于政治話語,因而這時的法學還不是純粹法學,而是政法法學,因此有“幼稚的法學”之評語。例如國家與法理論框架下的理論法學,顯得十分單薄;而注釋法學缺乏方法論的支撐,顯得十分膚淺。
蘇力教授在1996年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法治的本土資源》一書,該書開我國法社會學研究之先河。該書不是法社會學的體系性著作,而是采用法社會學方法分析我國法治建設中的熱點問題,因而具有應時性,成為轟動一時的暢銷書,帶動了社科法學的發(fā)展。該書在我國法學界,尤其是對法理學界產(chǎn)生了重大沖擊性影響。嚴格地說,該書并不是一部結構嚴謹?shù)膶W術專著,而是重要論文的匯集。其中的主題涉及法制現(xiàn)代化、法律移植、市場經(jīng)濟與法制等當時社會關注的熱點問題。然而,該書所貫穿的法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和述事模式還是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蘇力教授的《法治的本土資源》一書帶動了社科法學的研究。社科方法大量引入對于我國的法學是一種拯救,尤其是法社會學方法具有中立性,也就是所謂價值無涉,具有對此前混雜在國家與法理論中的法學知識的祛魅作用。而且,社科法學的發(fā)展極大地充實了我國法學知識,提升了我國法學知識的質量,使得法學能夠與社會學等其他學科平起平坐,奠定了法學在社會科學中的地位,具有重要意義。
任何學科的發(fā)展都需要知識借鑒,而社科法學就是在很大程度上采用社科知識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對于法教義學來說也是如此。20世紀90年代,就刑法而言,注釋法學研究借鑒的是20世紀50年代引入的蘇俄刑法知識,這些知識已經(jīng)陳舊。21世紀以來,德日法學著作被翻譯介紹到我國,引發(fā)了我國部門法中法教義學的研究。
知識論是與本體論和價值論相對應的概念。通常傳統(tǒng)哲學是本體論,后來發(fā)展出認識論,而價值論則是更晚才出現(xiàn)的。因此,本體論、認識論和價值論是傳統(tǒng)哲學的基本結構。那么,如何理解知識論呢?在哲學界存在將知識論與認識論相混同的觀點,筆者認為知識論雖然是從認識論演變而來的,它與認識論卻不能簡單等同。認識論主要解決人類認識的來源問題,對此存在經(jīng)驗論與先驗論之爭。而知識論則是建立在認識論的基礎之上,它所關注的不僅是知識發(fā)生,而且包括知識演進、知識譜系、知識分化、知識分層、知識生產(chǎn)、知識形態(tài)等問題。例如知識社會學就是專門對知識進行考察的學科。法學的知識性質,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這兩個要素。從研究對象的角度來說,法作為一種規(guī)則體系,可以從不同維度進行考察,因而將法學知識區(qū)分為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
1.法的整體性研究與個體性研究
社科法學和法教義學都是以法為研究對象的,因而都可以歸之于法學的范疇。然而,社科法學所研究的是整體法,而法教義學所研究的是個體法?;蛘哒f,社科法學是在整體意義上考察法,而法教義學是在個體的意義上考察法。社科法學中的法社會學是把法當作一種社會事實進行觀察和分析的,因而在法社會學的視野中,法是一種整體性存在。無論是靜態(tài)意義上法律體系的考察,還是動態(tài)意義上法律運行的描述,法具有高度的抽象性與統(tǒng)合性。法社會學關注的是法的運行和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因而并不涉及具體的法律條文。與之不同,法教義學是以法律適用為功用的,因而它所考察的不是整體意義上的法,而是個別的法律條文或者法律文本。在這個意義上,法教義學也可以說是法律文本之學或者法條之學。因此,法教義學是以解釋法條、解決個案的疑難問題為皈依的釋義學。這里需要對法教義學和法條主義或者概念法學加以厘清。在某些人的觀念中,法條主義或者概念法學似乎都是貶義詞,似乎只是拘泥于法條。其實不然。如果說,法條主義是指以法條為中心,那么,法教義學確實具有法條主義性質。法教義學將法條作為思考的出發(fā)點和根據(jù),然而法律適用并不是一種機械活動,而是具有適用者的主觀能動性。至于概念法學,是相對于利益法學而言的,這是兩種不同的法學理論形態(tài),它們之間并不存在此薄彼厚的關系,而是在不同階段出現(xiàn)的對法律的不同解讀,各自具有其合理性。
2.法的外部性研究與內部性研究
法的研究存在內外之分。社科法學是對法的外部性研究,而法教義學則是對法的內部性研究。也就是說,社科法學是在法律之外研究法律,而法教義學是在法律之中研究法律。德國社會學家尼古拉斯·盧曼以社會系統(tǒng)論而著名,在《法社會學》一書中,盧曼以系統(tǒng)論的觀點分析法律與社會,指出:從社會學來看,法律理論、法律教義學以及對法律的各種類型的“科學性”研究,都可以被理解為法律系統(tǒng)自我描述的形式。盧曼將這一法律系統(tǒng)稱為自我指涉的系統(tǒng),指出:在這一自我指涉系統(tǒng)產(chǎn)生了一個對自己的簡化的描述——比如對法律的意義或者適應法律的法律系統(tǒng)“部門”的表述,并且系統(tǒng)將會使自身的操作適應于這些語義。與之不同,盧曼認為法社會學理論是從外部來觀察和描述這一系統(tǒng)的。它提供了一種對法律系統(tǒng)的外在的描述,而不是自我描述。在此,盧曼就是從法律系統(tǒng)的內部視角與外部視角來區(qū)分法教義學和法社會學的不同立場。因此,法社會學將法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從外部考察法與社會、經(jīng)濟、宗教、地理、氣候等各種因素之間的關聯(lián)性。例如,孟德斯鳩揭示了法律應該與國家自然狀態(tài)相適應、法律應該與國家政體相適應,以及法律應該與居民的宗教、財富、人口、貿易、習慣相適應。不同于法社會學,法教義學是對法律規(guī)范的內部視角的分析,尤其側重于對法律規(guī)范的語義探究,為司法適用提供指引。
3.法的價值性研究與規(guī)范性研究
價值是近代哲學中的重要概念,自從德國哲學界文德爾班創(chuàng)立價值哲學以后,價值概念被引入社會科學,價值成為理解社會事物的一種工具。價值可以與許多概念形成對應關系,其中較為通行的是價值與事實。價值是能夠滿足主體需要的某種事物的屬性和功能,因而,價值判斷標準具有主觀性;事實則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存在,因而,事實判斷標準具有客觀性。一般認為,價值的應然性是一個應與不應的問題;而事實的實然性是一個是與不是的問題。規(guī)范是與價值相對應的另一個范疇,規(guī)范與價值是法學中經(jīng)常討論的問題。規(guī)范的性質問題較為復雜,就其作為一種衡量人們行為的正當與不正當、合法與不合法的標準而言,規(guī)范是價值的載體,或者價值內容的規(guī)則化。然而,規(guī)范本身作為一種存在,它又具有事物的客觀屬性。奧地利法學家凱爾森提倡純粹法學,他以認知對象為根據(jù)區(qū)分法學與法社會學,指出:“以法律為規(guī)范,而將法律科學限于對規(guī)范之認知,一方面使法律獨立于自然,另一方面則令作為規(guī)范認知科學的法律科學同一切試圖以因果律解釋自然事實之其他認知科學成為殊途?!痹诖耍瑒P爾森區(qū)分了規(guī)范認知科學與事實認知科學。在某種意義上說,法教義學是一種規(guī)范認知科學,而社科法學則是一種事實認知科學。法教義學是以規(guī)范為依據(jù),并對規(guī)范內容為認知客體的科學。在法教義學中雖然并不完全排斥價值判斷,但價值判斷應當受到規(guī)范的嚴格限制。例如,在刑法教義學中,只有在堅守罪刑法定原則的前提下進行價值判斷,而不能將價值判斷置于罪刑法定原則之上。社科法學則是以事實為認知對象的,它并不受到規(guī)范的限制,因而價值分析在社科法學中是廣泛采用的方法。當然,社科法學也并不能等同于價值法學,因為事實認知科學同樣包含著對法的因果性和實證性等多個面向的研究。
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的分立是法學知識分化的結果,由此形成的法學知識形態(tài),對于法學研究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具有互相支持的關系,社科法學的發(fā)展能夠促進法教義學的進步。法教義學需要從社科法學汲取知識營養(yǎng),而社科法學則通過法教義學間接地為法律的司法適用提供理論資源。
在理論法學中,社科法學占據(jù)主體地位,而法教義學主要研究教義學方法論,為部門法的法教義學提供支持。理論法學與部門法學是不同的,理論法學是對法的整體性、外部性和價值性研究,因而需要利用社會科學的知識和方法。當然,理論法學中的一般法理學,具有價值論與方法論統(tǒng)一的性質。一般法理學是歸屬于法學所特有的,與其他社科法學不同。其他社科法學可以歸之于其他社會科學,成為法學與這些社會科學的交叉學科;而一般法理學則只能說法學學科的內容。在部門法學中,尤其是司法化程度較高的部門法,法教義學知識必然占據(jù)主導地位,但同樣并不排斥社科法學的研究。例如,在刑法學科中,刑法教義學是主體內容,而犯罪學、刑事政策則屬于一定意義上的社科法學。歷史上的刑事古典學派和刑事實證學派都是社科法學的性質。刑事古典學派主要是刑法哲學和刑法社會學。而犯罪學就是采用社會學方法對犯罪現(xiàn)象進行研究的產(chǎn)物。菲利的《犯罪社會學》是這個領域的經(jīng)典著作。當然,犯罪學問題較為復雜,目前的犯罪學并不單純是犯罪社會學,而是包含犯罪生物學、犯罪人類學、犯罪心理學、犯罪統(tǒng)計學等。不可否定的是,犯罪學主要是犯罪社會學。刑事政策同樣是社科法學的產(chǎn)物,它主要采用管理學、對策學、政策學等知識研究社會對犯罪的反應問題。
應當指出,即使在法教義學研究中也離不開社科知識和方法。哲學、邏輯學、倫理學、心理學等知識對于刑法教義學研究具有重要的工具價值。例如,德國的刑法教義學就深受德國古典哲學的影響。德國的刑法教義學主要是指犯罪論,德國學者帕夫利克主張建立一般犯罪論,這里的一般犯罪論不是疏離于刑法教義學之外的刑法哲學,而是刑法教義學的基礎理論。德國刑法學是建立在德國古典哲學基礎之上的,帕夫利克駁斥了那種認為刑法應當是教義學,而哲學在這里并無一席之地的觀點,認為這是一種膚淺的見解。刑法教義學中的不法理論、責任理論、預防理論、行為理論都與哲學思考密切相關。當對刑法的正當性進行整體性考察的時候,當然屬于刑法哲學。但對正當防衛(wèi)的正當性的思考就是正當防衛(wèi)教義學的應有之義。我國刑法學界目前的知識產(chǎn)出還是比較合理的,既有對刑法的社科法學研究,又有對刑法的教義學研究。當然,我國刑法知識中,大部分是刑法教義學,而且是純粹意義上的刑法教義學。上述不同方向的努力,都為刑法知識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就刑法中的社科法學研究而言,需要避免的是牽強附會和機械套用,必須結合刑法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就純粹刑法教義學研究而言,則需要在借鑒德日刑法教義學理論的基礎上,結合我國的刑法立法和司法進行具有針對性的研究,明確的實踐導向和中國的問題意識,這是必須堅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