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
這么多年了,老丁第一次失眠。整個晚上,他腦子里咚咚當當?shù)仨憘€不停。
昨天下午,縣辦公室主任通知他說,明天省領導要到開發(fā)區(qū)調研,讓做好供水保障。主任又笑道,丁老總,知道你馬上光榮退休了,有勞您站好最后一班崗啊。老丁跑了趟制水廠。員工跟他碰到一起也不打招呼,尤其是余大林,居然調頭往車間走。老丁很不爽地往斜里一偏,拐進另一條岔道。廠長瞧出他的情緒,打算喚余大林回來,老丁忙搖頭阻止。
路過維修室,老丁見夜班值守牌上寫著余大林的名字,便忍不住走進去。小木床打理得清清爽爽,桌子上碼了幾個本子。老丁翻開一瞧,是維修記錄簿、個人工作日志之類。壓在最底層的,是合同工年度考評表。大林填得比往年都詳盡,自我評價一欄還貼有附頁。那些工工整整的字,如同一個個小石子,硌在他眼里和心里,隱隱地生疼。
天亮了,老丁一到單位,就召開經理辦公會。鄒總和馬書記姍姍來遲,老丁沒給臉色看,說,今年合同工考評的事兒,想在自己卸任前弄完。鄒、馬兩人對視一眼,沒吭聲。
老丁暗自嘆口氣。縣自來水公司和大多單位一樣,崗位沒高低之分,但員工的身份卻有別,主要體現(xiàn)在待遇的明顯差異上。分為正式工和合同工。這些年,合同工越來越多,老丁上任后,為了讓他們有盼頭,出臺了新招數(shù):凡是工齡滿五年的合同工,三年一評,前三名轉正。這規(guī)定聽起來挺正能量,但執(zhí)行起來才知道有多燙手??荚u前,各路神仙紛紛跑來托情,請求轉張三轉李四。老丁成了拿鑰匙的丫鬟——當家卻做不了主;至于考評,很快也淪為戲臺上的小卒——走過場。老丁為這事得罪過不少上級領導,員工卻以為他撈了好處。老丁只能打掉牙和血吞。新老總今年四月上任,老丁說合同工考評的事,就留給他練手藝吧。
老丁自然瞧出鄒、馬的心思,忙補充道:“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沒有私心,就想公公正正選一次?!笨諝饽塘藥酌?,老鄒摸一摸腦袋,忽然笑道,時間還來得及。老馬抽一抽鼻子,跟著附和。
考評工作在當天啟動。正值倒春寒,天陰陰的,烏云擠著烏云,是那種風雷暗蓄的平靜。這一回,老丁鐵了心要來個刀槍不入。他把時間壓得很緊,準備周五敲定結果。其實,整個流程不復雜,合同工填好自評表,各部門審核,給出最終分。科室長都是好好先生,滿分八十,實際給分從不低于七十,剩下二十分由經理會綜合評定。換句話說,誰能中彩,實際上由經理會說了算。如此明顯的破綻,從沒人提出過異議,而且還玩得非??駸岷万\。
如老丁所料,翌日上午,以往躲在通訊簿里的天兵天將陸續(xù)跳出來,在他的手機屏幕上眨巴眼睛。先是驛馬渠管理處的一把手,老丁幫對方解決過一名關系戶,現(xiàn)在老丁肯定不再理會;接著是前任領導王大爺,他兒媳婦是公司的合同工,上下班都難得準時一回,王大爺卻“問候”老丁好幾次,非讓給個轉正指標。老丁哪肯接招,又擔心他跑辦公室糾纏,就溜出去看病。
周三天氣晴朗了,老丁的手機卻繼續(xù)風起云涌,而且登場的人越來越有分量。一個個跳出來,像閃電,閃得他心里發(fā)慌。老丁干脆到山區(qū)的兩個小水廠巡視。山上信號差,手機一下清閑了。
老丁當總經理八年多了,山區(qū)的員工難得見到他一次,都覺得很親切。老丁也真跟大伙兒掏心掏肺地聊?!拔移綍r忙于雜務,到基層時間少,但每個人的情況,我心里有數(shù)”,然后拍拍身邊的張福祥說:“福祥老弟,元旦你加了班,對不?當時大灣塘附近爆管,你搶修到凌晨五點,第二天又接著值班,真是老黃牛啊?!?/p>
話音剛落,響起一片掌聲。老丁忙抬手,連做幾個下壓的動作:“我們公司,這樣的老黃牛不少呢。比如余大林,四十歲不到,可維修技術那叫一個棒啊。我剛當老總時,他已經在單位七年了。聽說他以前在外企打工,算見過世面的人。這小子,素來不愛說話,話都在眼里手里。去年夏天半夜里,主水管出問題,大面積降了壓,急??!溝里淌滿水,大林一邊用機泵抽,一邊跳下去操作。沒想到,機泵線有一點兒破損,電導水里了。當時,他整個人被電住,手不停地發(fā)抖。幸好別人反應快,迅速拔掉電源,這才沒出事。他徒弟替上他,到了焊管的時候,大林緩過勁來,又跑過來接著干,因為帶水點焊,他技術最好。他這是拿命、拿命在拼工作??!”
老丁清清嗓子,接著說:“大林從來沒有把情緒表現(xiàn)在工作上,廠子發(fā)生應急事件,他從來都是沖到最前面。我一直在想,咱們供水人的這種精神,光用老黃牛來比喻,還不夠準確不夠全面,應該叫大林精神、福祥精神,你們說,對不?”掌聲又響成一片。
老丁聽得出來,這掌聲發(fā)自他們內心,是真實的感動的有激情的。老丁心頭一陣顫動。他想起平日里,別人見了他,總是阿諛奉承、唯唯諾諾,他要卸任的消息傳開后,員工的態(tài)度有了微妙變化。年底征集意見,他也被打出原形,說他重政績輕管理,說他關心職工不夠,說他原則性不強,甚至說他剛愎自用,對下級苛刻對上級就是個軟蛋。
太陽落山后,員工們拉著老丁吃晚餐。添飯加湯,老丁都接著。飯有點兒硬,湯也偏涼,但這是他在公司吃得最香的一頓飯。天色暗下來,拉亮電燈,昏黃一團,照得人模模糊糊。老丁環(huán)視一圈,對廠長說:“你看看,這燈、這餐桌、這碗筷,舊得快成古董了,咋還不換?!”老丁輕輕叩打桌面說:“只要關乎員工的事,沒一件是小事。我在位安排的工作,退下來也要監(jiān)督落實?!边@一夜,老丁睡得特別香,夢里都能聽到掌聲。
翌日起床時,老丁提醒自己,最后一天了,必須得挺住。辦公室在下班前整理出資料,明兒上午,和老鄒、老馬碰個頭,抓緊一錘定音了。
剛到單位,國資局的楊局長給老丁打來電話,請他過去一趟,說是想溝通自來水公司目標考核的事。到局里,楊局長把老丁叫到辦公室,說,自來水公司去年的績效考評分出來了,A級。老丁連聲感謝,是打心眼里感謝。
楊局長又晃晃腦袋,不過局務會討論時,爭議很大。因為去年你們大面積降了一次水壓,按理要扣掉四分。我力排眾議,說管道自然爆裂,很難預防,最終只扣了兩分,剛好擦到A級線。老丁微躬身子,不斷地道謝。楊局長忙扶住他的手臂,老丁,我最了解你們供水行業(yè),知道你們辛苦。我侄女楊麗,經常夸您是拼命三郎,麗麗這孩子,工作咋樣?她是內向點兒,但愛學習,去年報考了電大函授班呢。
老丁啥都明白過來了。楊麗是客服熱線員,工作上實在一般。他只好謹慎地說,楊麗這孩子,在不斷進步呢。楊局長點點頭,老丁,聽說她工齡剛好滿五年,這次積極填寫了轉正自評表。老丁心一緊,含糊道,知道。楊局長比出三個指頭,名額有三個,對不?反正不能影響大局。說完,死死地盯住他看。老丁開始動搖了。楊局長看了看手表,說,我得馬上開局務會了,您先回吧。自來水公司的考核結果要在局黨委會走最終程序,不排除有副職提出異議,我會幫你頂住,放一百個心。
楊局長這話,徹底把老丁的防線擊垮了。
回到單位,老丁問辦公室主任,資料弄得怎么樣了?主任遞來名單說,這次滿足條件的有三十五人,可遞交申請表的,只有四個。老丁手一揮,再催催,下班前不交的,拒收。主任說,都催了,電話催,網上催,只有這么多。老丁倆眼一瞪,怎么回事兒?!主任碰兩下嘴唇說,不、不清楚。老丁忽地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拿過名單,來回瞧了好幾遍,沒余大林的名字。
沉吟片刻,老丁決定跑一趟水廠。
路過維修室,老丁又邁進去轉悠。余大林考評表不在了。他故作輕松地問,合同工的考評表,都交了?廠長說,都交了,但我審核完,余大林讓我退給他。老丁問為啥,廠長遲疑道,不清楚。老丁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霧飄散,余大林的影子,也不停地在他腦子里晃蕩。
老丁到公司的第二年,就知曉了余大林的工作表現(xiàn)。在職工會上,老丁點名表揚了他。會后,余大林跑到他辦公室,遞上一支煙。他不善言辭,只沖老丁點頭笑,不停地說謝謝。老丁說,大林,好好干,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的??衫隙『芸烀靼祝芏嗍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第一次考評,余大林落空了;第二次考評前,他跑到老丁家里來,非要塞兩條煙、兩瓶酒,外加一大簍撲騰亂跳的鯽魚。老丁急了,呵斥道,知道現(xiàn)在啥形勢嗎?!你這樣做,害人害己啊。平時見你不吭聲不出氣,沒想到你的心機比誰都重。你馬上走,拿走,否則明天別來上班了!
余大林聽著,嘴唇發(fā)暗,身子也抖起來。他提著煙酒,灰溜溜地離開了。魚呢,忘拿了。老丁本想喚他回來,把魚帶走,老婆勸道,算啦,你這樣做太傷人了。老丁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說過火了。后來,他想找個機會跟余大林談談心,權當賠個禮,但始終放不下架子。余大林呢,干活仍舊賣力,人卻更內向了。去年開春,廠子配電室出故障,應急搶修時大林居然沒在現(xiàn)場。后來他解釋,老婆身體不好,帶她看病去了。老丁暗自思忖,這大林啊,沒以前實誠了。
就在老丁抽煙抽得發(fā)膩時,余大林回來了。老丁馬上跑庫房巡視。余大林見到老丁,又避開。老丁磨磨蹭蹭地走了一圈兒,又往維修室去。到了屋檐下,他來回踱步,眼角悄悄往里瞟。他瞧見陽光把余大林的影子投在桌面上,微微扭動著。老丁能想到他躲在門邊,渾身不自在的樣子。
老丁故意沖廠長大聲說,我昨天到山區(qū),還表揚了某些同志,現(xiàn)在真是后悔了。一時半會兒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公平,受一丁點兒委屈,就耍脾性,玩任性,擺傲性,把自己那點兒技術當個寶貝,生怕別人偷去。老丁看到桌面的影子已經紋絲不動。廠長湊上前,對老丁耳語道,一會兒我再勸勸他。老丁又說,公平?我這把年紀的人,難道不知道什么是公平嗎?!不公平,這個時候我還搞什么考評?!我不會泡杯熱茶,清閑清閑嗎?!
說完,拂袖而去。
上車后,老丁回頭瞧了一眼。余大林居然站在車后,囁嚅著,像是有話要說。那一刻,老丁看到他眼里蒙了層水霧,老丁心軟了,想跟他絮叨兩句,可司機一踩油門,驅車離開。
到了公司,老丁讓辦公室再催催各部門交表。過了一小時,主任跑來說,只收到余大林的,其他真沒了。老丁心里的石頭“咚”的一聲落地?,F(xiàn)在他改變計劃了,決定加班召開經理會。
會上,老丁坦言了楊局長給予的支持和“叮囑”,然后列出這次轉正的理想名單:余大林、福祥,外加楊麗。老鄒摸摸頭說,楊麗我贊同,但提議把余大林換成王大爺?shù)膬合眿D。老丁瞬間反應過來,老鄒就是王大爺在位時提攜的。老馬跟著點頭,我贊同!然后報出另一個員工名字,提議換掉福祥。這人正是驛馬渠管理處的那個關系戶。老丁徹底蒙了,但他耐著性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說,鄒、馬兩人依舊堅持己見。
老丁心頭的怒火躥上來,當即抽身走人。
下班的路上,老丁消了些氣,他想起余大林,想起自己威風凜凜、煞有介事地訓誡他的樣子,心里頓時有了羞愧和歉意。下午的時候,大林好像有話對我說,當時夸下海口,現(xiàn)在真得讓他有從長計議的思想準備,也好給自己一個臺階下。思忖間,老丁讓司機將車轉向,直奔水廠。可余大林今兒不值夜班,老丁馬上聯(lián)系余大林,約他一塊兒聊聊。
趕至目的地,余大林早站在屋檐下等著。老丁和他邊走邊聊,聊的都是不痛不癢的業(yè)務瑣事,始終沒繞到“正事”上來。沿田坎走了一大圈兒,返回屋檐下時,木窗吱嘎一聲開了。循聲望去,老丁腦袋一炸,炸出一團泡沫來——他看見余大林的老婆了。她靠在窗邊,嘴角歪斜著,臉跟水泥一樣僵硬,那樣子讓人聯(lián)想到變形的木雕人。看到老丁后,她動作笨拙地側身,躲到了窗后。
老丁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余大林低聲說,我老婆幾年前得了漸凍癥,看過好多大夫,沒得治,只能吃藥維持。老丁腮幫子顫了幾下,倏地想起去年余大林提起過他老婆生病的事,心里一陣陣揪著疼,疼得胃隱隱痙攣。余大林又說,丁總,謝謝您關心,謝謝您對我的認可,我想……我真要轉了正,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這話像鞭子,狠狠抽了老丁一下。
半晌,老丁才說,知道,我記心上的。不等余大林接話,他匆匆告辭了。老丁能感覺到余大林在目送他,那目光肯定充滿感激和期待。老丁的腳步不由得凌亂起來,搖搖晃晃拐過兩條彎道,待稍稍平靜,他狠狠心決定,必須取消楊麗,同時邀請職工代表參會監(jiān)督評選。他相信,只要公平評選,自己的理想名單就能變成現(xiàn)實。楊局長那邊,等自己退休后,再向他負荊請罪吧。
這樣想著,晚上睡覺踏實不少。
第二天,老丁一起床,就讓辦公室通知職工代表參會。到了單位,主任卻跑來說,丁總,剛才縣委來電話,說有急事找你。這一去,老丁挨了個更大的晴天霹靂。原來,部分合同工拒交資料,本意是想讓這次考評夭折,沒想到,老丁堅持要評,他們就聯(lián)名請求上級組織派人,監(jiān)督考評的全過程。
老丁被問了半天話。臨走前,領導說,老丁,員工很溫和的,無非提了個請求啊。你們……哎,下一屆班子真該以此為鑒?。±隙⊙燮ぬ鴥上?,咬牙說,領導,放心!這次的合同工評選,我一定會秉公決策,給員工們一個滿意的交待!
回去后,領導又給他打來電話,老丁,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是保穩(wěn)定??荚u的事,等下任領導認真調研,完善制度后再開展吧。剛才給您的主管領導,就是楊局長溝通了一下,他也是這意思。
掛斷電話,老丁愣了半晌,突然啞然一笑,眼里有潤潤的感覺。
合同工考評的鬧劇,很快傳得沸沸揚揚。退休后,老丁一周沒出門。
那天傍晚回來,他聽到廚房有響動,撲棱撲棱的聲音。走進去一瞧,洗菜盆邊放著個水桶,里面有一條大鯽魚。案板上的瓷盆里,裝著三四條剖好的魚。丁夫人正在擦拭剪刀,見了老丁,解釋道,這些魚,是余大林送來的,我堅持不收,可他說是自家養(yǎng)的,坐了一會兒,非要留下幾條。說完,丁夫人蹲下來,撈起桶里最后一條魚,準備開肚刮鱗。老丁倏地彎下腰,奪過魚,扔進桶里。魚兒跌回水里,猛地撲騰幾下,濺出幾朵水花來。
晚上,老丁夢到余大林。他問,大林,合同工考評的事兒,定了嗎?沒回應。老丁的腦子里又咚咚當當?shù)仨懫饋?,清脆、響亮?/p>
(原文刊載于《當代小說》2021年第9期,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