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明

旺仔是一只黃褐色的母狗，寵物狗，屬西藏獵犬類，個頭永遠也長不大的那種。本來是以寵為傲，怎奈命運多舛，陡地變成棄兒。

我第一次見到它時是子夜十分。一泡臊尿憋醒，上衛(wèi)生間小解，忽聽窗外有動物的唧唧聲，似嬰啼。小鎮(zhèn)的冬夜是靜寂的，稚音清脆響亮，想必附近夢醒之人也能聽到。借助手機設置的手電筒光亮，但見一只毛茸茸的家伙蜷縮在我家和鄰居家間的空當處，懷里還有幾條幼小的生命在蠕動、爬行。兩只藍幽幽的眼睛看著我，沒有驚恐之色，仿佛明白我不會傷害它似的，時不時舔舔幼崽濕漉漉的皮毛。好家伙，它分娩做母親了，還是5個孩子的母親。

這個冬夜是寒冷的，也是溫暖的。妻子聽到響動也起來了，趕緊把放雜物的車庫清理出一塊地盤，找來一床舊棉絮鋪上，為新客人準備了一個家。隨后從廚房里拿出晚餐剩下的排骨藕湯加熱，以湯的香氣誘惑黃狗進入新居。

許是黃狗經(jīng)過分娩體能消耗不少需要補充，許是早已饑腸轆轆，它竟毫無防范地走進車庫，“吧唧、吧唧”，大快朵頤。大概與我們有緣，餐畢，黃狗神奇地跑出去把它的孩子一個個叼進來，放在我們?yōu)樗伜玫拿扌跎?。就這樣，黃狗成了家里的一員，我們?yōu)樗鹈?，一是它一胎產5崽，二是希望借助它的喜氣使我的孩子也大吉大旺，前程似錦。

孩子在外工作，家里只有我和妻子，自從有了旺仔和它的寶寶們，空蕩蕩的屋里便充盈了鬧熱歡騰，附近常有爺爺奶奶們推著童車，帶上孫兒孫女前來觀看，以培養(yǎng)他們的愛心。

有人走動，信息量增加了不少。

原來，旺仔本不是流浪狗，它的主人是附近有名的暴發(fā)戶。暴發(fā)戶一有錢了就裝模作樣神五神六的，奔財而來的女人也就像綠頭蒼蠅一樣圍著他嗡嗡嚶嚶翩翩起舞，以致亂了方寸和神志，拋妻棄子，另尋新歡。夫妻不和便無家，老婆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原本富貴人家的旺仔轉瞬之間富貴不再，流落紅塵。身懷六甲的旺仔得尋一處安身之地，好讓它的后代平安降生，而我和鄰居之間的方寸之地恰好是它理想的避難所，這才與我結緣。唉，狗和人是一樣的，動物與人類原本無特別之處，兩者之間的命運是相通的。

到底是富貴人家豢養(yǎng)的寵物狗，脾氣大不說，嘴還刁得很，酸辣不沾，魚腥不聞，專挑豬肉和雞肉，當然，豬骨和雞骨也不嫌。膩了還要換換口味，從網(wǎng)上買來的狗糧也只是打打牙祭。我們想著法子變換口味讓它吃飽喝足，以便有足夠的奶水哺育后代。

幼崽滿月后，陸續(xù)有人抱養(yǎng)。每次我都把它支開，轉來后，旺仔發(fā)現(xiàn)心肝寶貝少了，不知去向，煩燥著急，在房前屋后尋來找去，偶爾狺狺地吠幾聲，像是哀嚎。我一邊撫摸它的毛發(fā)，一邊進行寬慰：莫吠，孩子到更好的人家享福去了！旺仔像是聽懂了我的話，慢慢平靜下來。

旺仔好動，在家里待久了也就膩了，時常巴望我們領著它出去轉轉。我每天早晚都要散步，它也屁顛屁顛地跟著去。遛狗時，常有熟人問我：“你家的狗？”我說：“是流浪狗，給點吃的就跟著我?！睂Ψ竭B忙道喜：“呵呵，那恭賀你，要發(fā)財了！”是的，豬來窮，狗來富，但愿。我居住的地方叫南門畈，我自稱是南門畈的愛心大使。

旺仔相貌不丑，耳朵尖尖的，一扇一扇的很靈動，蓬松松的尾巴時而垂地，時而翹起，搖擺起來很好看，在空中畫著圈兒，像是特意表演給人看的。美中不足的是它有眼疾，雙眼長有肉瘤，紅紅的，常有分泌物沾在上面，乍一看，打眼，疹人。旺仔常用舌頭舔前腿，好讓唾液沾在皮毛上，再用前腿擦眼睛，消炎，殺菌，去垢。狗的口水有清潔功能，要不狗的牙齒從來不刷為啥還那么潔白？眼睛長有肉瘤的旺仔因此不被人待見，一些人以為是紅眼病，盡量避開它。既然收留了它，就要對它負責，為減輕它的痛苦，我決定為它整容去疾。

寵物醫(yī)院離我家不遠，院長是華農獸醫(yī)系畢業(yè)的，在縣畜牧局工作，因在單位不得志，賭氣下海創(chuàng)業(yè)。院長跟我是朋友，說他要親自主刀，半價為旺仔做一個肉瘤切除手術。一只眼睛1000元，雙眼就是2000元，半價也要1000元。一千就一千，愛屋及烏，舍得。我把旺仔帶到寵物醫(yī)院，還未上麻醉藥，它就一溜煙跑了，跑得無影無蹤?？磥砗眯牟灰欢ū焕斫猓瑸橥薪獬部嗨幢仡I情。

還未到家，老遠就看到了旺仔。狗的嗅覺特別靈敏，識別能力也超強，別以為它外出沿途撅著屁股拉屎和蹺起狗腿撒尿是在排泄，其實不然，它是以此作記號，以便找到回家的路。旺仔像是沒見到我一樣，兀自用沾有唾液的前腿擦洗雙眼，一遍又一遍，相當認真。我責怪它：跑什么跑，為你摘掉瘤子也跑？不知好歹！

平時我說什么它都要看我一眼，這會兒它充耳不聞，伏在地上依舊擦拭雙眼。狗是一種很有靈性的動物，也許它認為，我收養(yǎng)它已是謝主隆恩了，哪里還奢望和乞求什么，更不愿我勞神費力為它治病。我撫摸它的身子逗它：“旺仔，你是不是怕我花錢？”旺仔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扭頭將目光投向遠方，很隨意，很鎮(zhèn)定。遠方在哪里？是在傳說有瑤池的天堂嗎？天堂里有什么，是否和人間一樣還有愛？這時，我發(fā)現(xiàn)旺仔眼角的瘤子比平時更紅，像盛開的花兒一樣更艷，更好看。也許這雙洞明世事的眼睛能燭照人的內心深處和靈魂。

旺仔肚子又鼓了，怕是有兩三個月的身孕，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有時無精打采，有時又十分機警，飲食還算正常。冬日午后的陽光非常珍貴和可愛，小鎮(zhèn)的街道旁到處都是曬太陽的市民，三三兩兩，扯閑拉瓜，咵天吹牛。我?guī)е须S意走動。就在這冬日的暖陽下，在人流量不小的街道旁，悲劇發(fā)生了。

一輛銀白色的奔馳小轎車像一頭瘋牛急吼吼呼嘯而來，市民紛紛躲讓。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妙齡女子站在路邊和同伴閑聊，奔馳像是沒長眼睛向她駛去。近了，近了，血災即將降臨，站在我身旁的旺仔突然騰空而起，像一枝滿弓的利箭“嗖”地射向紅衣女子……旺仔身子繃得直直的，黃褐色的毛發(fā)隨著氣流在抖動、飄揚，尾巴像一柄旗桿在空中搖曳、揮舞……紅衣女子先是一個趔趄，繼而在狗的沖擊下歪倒在路邊，瘋狂的車輪從旺仔永遠也長不大的身子上碾壓過去……時間凝固了，一切都定格成永恒。

奔馳車像是突然注射了鎮(zhèn)靜劑停了下來，滿身酒氣的車主還在騰云駕霧，嘟嘟囔囔：“這是怎么搞的，這是怎么搞的?！?/p>

好巧，我一眼就認出來了，車主是那個拋棄發(fā)妻而另尋新歡的暴發(fā)戶。暴發(fā)戶也好像認出了血肉模糊的旺仔，充血的眼睛有液體流出，那是淚，嘴里還蹦出了一句：“造孽，這是我家的狗?！?/p>

跌倒在路邊的紅衣女子緩過神來，爬起來“啪”地給了暴發(fā)戶一巴掌：“天殺的，要不是這條狗，我怕是沒命了?！崩^而彎下身子一把抱起旺仔，把臉貼在旺仔身上，淚眼滂沱。地上，旺仔的鮮血洇濕了好大一片。

暴發(fā)戶還在腳踩浮云，胡言亂語：“這是我家的狗，拿回去能燉一鍋好湯，還能喝半斤酒。”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酒徒的變態(tài)？這會兒居然還有如此惡心的想法。

旺仔永遠閉上了眼睛，那兩顆鮮紅的肉瘤被眼皮覆蓋再也看不到了，它的肚子里還有4個肉坨坨。一尸五命。我的目光也直了，身子也僵硬起來，心好像也被人剜去了。

“姑娘，給我吧，它是我家的旺仔?！蔽艺f。

交警來了，暴發(fā)戶被帶走了。酒駕是犯罪，是要蹲班房坐大牢的。這種人，光用酒駕這條法律約束還遠遠不夠。

妻子買回一床嬰兒用的毛毯，毛毯上有牡丹花圖案，十分鮮艷，還繡有花開富貴四字，很有寓意。我用熱水把旺仔全身洗凈，不留一絲血跡，然后拿來吹風機把毛發(fā)吹干，再用毛毯把它包裹好。鄂東有貓狗不入土的習俗，死貓死狗丟到布滿荊棘的地方即可，意思是貓狗命賤。我不，我偏不，我要破舊立新，我要把旺仔安葬在一個我看得見的地方。

蘄河是我的家鄉(xiāng)河，我是喝蘄河水長大的。我到離家不遠的蘄河邊找到一處向陽的高地，將旺仔深葬，還像供奉祖人一樣擺上三茶五酒，供碗也是六樣，三葷三素，萬字頭的炮仗在隆起的新土上噼噼啪啪響了好半天，送它上天堂。

苦命的旺仔，機敏的旺仔，愛心滿滿的旺仔，偉大的旺仔，下世還有輪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