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盈旭
桃花妖冶,熱情濃烈。桃花是胭脂,把小村莊春天的雙頰擦得像新嫁娘。
可我們村子里的那些人,都不喜歡桃花。彼時的人們,似乎被清貧和勞累壓榨得只剩下一層干癟的食欲了,像耕田犁地后瘦骨嶙峋的老牛,只想著讓饑寒能安靜,別喧鬧,人是一盤磨,睡著了不渴也不餓。桃花卻開得像抱香的美人,在村里和沒眼色的風一起,蕩來蕩去,晃得人心煩。飽暖思淫欲,秀色不可餐,那點兒欲望餓癟了!哪有白饅頭來得實在,又軟又香。
桃花沒希望?;ㄊ钦?jīng)花,桃子卻是被蟲子啃得爛糟糟的小野桃。又苦又澀,咬一口,愁眉苦臉地吐出來,啐一口。所以,彼時的村人們罵桃花不地道,像“放鷹”的女子,借著村里厚道的春光,極盡濃艷,又用美色蠱惑了光棍漢子,吃飽喝足,養(yǎng)肥了身子,一個孩子也不給留下,拐了男子微薄的一點家私,就跑了,急著去找下一家。
憨厚執(zhí)拗的村人們喜歡杏花,杏花老老實實地結果子,雖然很小,還滿臉斑點,卻果實爆漿,又甜又軟,那是小孩子們口中世上最美的水果,美味,擋饑!
祖輩父輩的眼中,桃花只會妖冶,像一個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婦人,好吃懶做,不會過日子。莊稼人實在,娶妻不看丑和俊,顧家干活值萬金。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杏子、梨子、棗子、石榴,雖然不豐碩,但都能在那個饑寒交迫的年代,奉獻一己之力,和鄉(xiāng)親們喜樂悲愁、同甘共苦地茂盛相伴于人間,不離不棄。只有桃花,野著性子開,無章無法,好看不中用,那些年,桃花從貧瘠的黃土里拼了命地汲取極少的養(yǎng)分,都給了美貌了,卻孕育不了子嗣。
桃花被寵成貴妃的待遇,在唐詩里,在宋詞里。我少時偏愛的桃花:近看一朵朵粉嫩含露,分明是羞色滿面的美人,十五六歲,裹著嫣紅旗袍,嬌美盈盈,不妖嬈,帶羞怯。遠看就是一團又一團紅云呀,窗前春水長,內心小蕩漾。喝了棒子面湯的早飯后,在濃醇的陽光里,使出吃奶的力氣給他們讀。他們蹲在墻根下,捧著粗瓷大碗,吸溜吸溜地喝能照出人影的稀飯。他們像聽天書一樣,齜著一口黃牙笑話我,笑噴了,玉米(米+查)子噴了我一臉一身,可惜了娘給我新做的小布衫,上面是繁復的桃花,娘在鎮(zhèn)上做裁縫。我心疼得哇哇大哭,淚眼婆娑中,聽到花白胡子的“老秀才”嘆了一聲:這女娃,長大有出息!
我翻遍了“老秀才”送我的兩本缺頁少角、書頁泛黃的書:一本從開頭就缺少了十幾頁,我猜想它一定曾被他曬得黑泥鰍似的孫子偷偷撕去疊四角了,所以,至今我都不知道它的書名;一本《紅樓夢》。就在那本劫后余生的不知名的書里,我卻發(fā)現(xiàn)了桃花的最高禮遇:《桃夭》出現(xiàn)了,那么的亮!那么的艷!那是橫空出世的一枝桃花??!從先秦,楚楚蒞臨我的塵世:
桃之天天,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黃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詩中之人美得讓人心動?!疤抑焯欤谱破淙A”,“桃之天天,有黃其實”,“桃之天天,其葉蓁蓁”,連續(xù)三章三起句,“桃之天天”四字撲面而來,真正的美人如花。終于,桃花,沉冤昭雪,我不再寫《桃花誤》,不再對牛彈琴般的給他們讀《桃花誤》,桃花,像我的戀人,住在我的心里,有花有書的小房子,養(yǎng)美人,養(yǎng)紅顏,養(yǎng)知己,紅袖添香伴讀書!霎時,我挺起了胸膛,儼然覺得自己是憐香惜玉、錚錚鐵骨男子漢!可是,我依然想念異鄉(xiāng)漂泊的桃花姑姑,她是被故鄉(xiāng)拋棄的一朵小桃花。
無獨有偶。那時讀書如饑似渴的我,在《紅樓夢》里,發(fā)現(xiàn)那個嬌嬌怯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那個喜歡戴一支白珠簪的女孩,寫了薄薄憂傷、淺淺哀愁的《桃花行》,東風軟,晨妝懶,寫桃花的燦爛,寫少女的孤單;紅樓里的桃花社,原名海棠詩社,探春籌建又解散,倒是那個極孤高極清凈的“世外仙姝寂寞林”,重建了,還當起了社長。黛玉愛桃花,要不然呢?怎不取名杏花社?梅花社?薔薇社呢?桃花的品性更是可見一斑了!
后來,遇見了心上人,遇見了桃花般美得蝕骨的愛情,更懂得:桃花代表著春天,代表著青春,代表著美好的愛情,正如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寫的那樣:“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