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若梅
懸念大師希區(qū)柯克的《驚魂記》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場戲可以說是瑪麗蓮于浴室被殺一段。在這場戲中,導演并未讓刀子碰到瑪麗蓮的身體,卻通過快速剪輯、短促的鏡頭、狹小的空間影影綽綽地遮住瑪麗蓮和兇手的遮擋簾等,制造了觀眾真實地“看到”兇手將刀子刺入瑪麗蓮身體的幻覺。這種視覺上并未看到但意識中卻認為自己“看到了”的邏輯合理性,是來源于導演對于劇情設計以及節(jié)奏的把控安排,由此來體現(xiàn)在劇作安排中的。作為一部10集體量的帶有懸疑成分的電視劇,美劇《致命女人》同樣具有值得玩味的“合理性”設計。這部被眾多觀眾稱作2019年下半年最令人上頭的“爽劇”,不去討論到底有多少討巧追求“drama”的成分,單從劇作的構成要素來看,有不少帶有設計感的安排成為了這部劇讓觀眾心理上感到“順滑”的來源。
這部劇從一開始到最后都意在通過各種方式賦予這場“殺戮”擁有邏輯和情感上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只要促使觀眾完全跟著劇情變換情緒,無暇深入思考,就不會對其有所懷疑。這樣一來就可以抹去這首奏鳴曲中的任何不和諧的邏輯和情感“雜音”,觀眾就能夠接受這一切的劇情安排,認同編劇設定三名女主人公在跨越的時間和重疊的空間中分別完成的“women kill”,以及劇中死亡的幾位角色確實是應該被殺的。即便在反轉中觀眾對將死之人產(chǎn)生出些許同情,但隨后編劇會安排進下一個反轉來讓觀眾擁有更強烈的“這家伙確實該死”的念頭。在一次又一次反轉和設計中漸進地加強了劇情發(fā)展的合理性和緊湊感,讓觀眾對其中無論男女角色都有過同情,對女性角色的同情在一次次反轉中加深,對男性角色的同情在一次次反轉中被消耗殆盡。以下從三個方面進行簡要舉例:
有暗示作用的劇名。作為加強劇情合理性的心理暗示,《致命女人》這部劇的劇名中就有所體現(xiàn)。《致命女人》原外文名為《Why women kill》,直譯過來大概意思為“女人為什么殺人”“女人殺人動機”等,從劇名中就可以看出,這部劇中將有人會被殺且殺人者為女人,這一點已經(jīng)可以看成是這部劇的大致結局。但如果從劇名就劇透了整部劇的結局,那么可以推斷出編劇、導演更希望觀眾重點關注的是導致這個結局的過程,即為“why”——女人為什么要殺人?最后又殺了誰?因此,women kill這件事的重點在于“why”。既然這部美劇的主旨就在于講述三個殺了人的女人之所以殺人的動機,那么就可以將整部劇看作這三個女人的心路歷程。正是這一件件事情堆疊之后,才最終等到了那根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高潮處完成了這場“殺戮”。這是從片名就給予觀眾的心理暗示,整部劇所講的都是將死之人該死的原因。
復古漫畫畫風的片頭曲?!吨旅恕愤@部美劇的片尾是全屏黑幕只有staff表和字幕的,但其片頭卻是獨具特色的復古漫畫畫風。一共有五對男女,男方都因各種原因惹惱了女方,最終死于女方之手。就正片劇情來看,片頭的五對男女并未出現(xiàn)在劇情中,但這一片頭設計就已經(jīng)暗示有人會死,而且極大可能是一個有負于女人的男人。同時,正片除了最后一集的三對男女跨時空重疊的殺戮高潮片段外,在其余部分并未直接展現(xiàn)血腥暴力的殺人場景,但片頭卻實實在在地用漫畫的風格展現(xiàn)了五名男士是如何惹惱女方,女方又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通過何種方式殺掉了男方,畫面中是出現(xiàn)了大片的鮮血或骷髏等代表了死亡的視覺圖像的。因此,無論上一集的內容是什么,觀眾在觀看任意一集時都會經(jīng)由片頭被暗示感受到劇中的男人總是要死的,并且確實該死,那么觀眾(尤其是女性觀眾)更容易將自己帶入到三名女主角的情緒中,在10集的女主角的心路歷程中不斷去期待最后的那個殺戮結局的到來。
每集正片片頭和片尾的抽離型敘述角色。在《致命女人》每一集開頭與結尾,導演和編劇都安排了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對“kill and killed”這一結局進行暗示。這些人物有的參與進劇情發(fā)展,有的并不參與,但這兩類人物的共性在于都從劇情中抽離出來,有的甚至以上帝視角來打破第四堵墻直接同觀眾進行對話。
例如,第二集開頭的“我”是一個住在這棟房子附近的小男孩,“我”從小男孩到垂垂暮年見證了這棟房子里三對夫妻的三次殺戮,“我”還是小男孩時看到第一對夫妻的結局時,母親告訴“我”說“婚姻遠沒有看起來那么簡單”;當“我”是個青年看到第二對夫妻的結局時,未婚妻告訴“我”說“離婚要比死亡更加昂貴”;當“我”已經(jīng)是一個出門散步需要拄拐的老人,看到這房子里發(fā)生的第三次殺戮時,“我”向妻子表示“又一個浪漫故事以謀殺結尾,難以置信”,妻子卻扭頭看著“我”說“我相信”。在看到的這棟房子里發(fā)生的三次殺人事件時,無論“我”是何年紀都表達了一種難以置信,都是身邊的女性(母親、未婚妻、妻子)搖著頭向“我”帶有深意地表達了愛情婚姻的復雜,這與“我”表現(xiàn)出來的男人至死是少年的鈍感形成對比。導演和編劇用這種方式暗示了男人無論是什么樣的年紀,對于愛情婚姻糾葛方面的感知力和態(tài)度都令女人如此惱火,這也可以看作是有意安排的對“將被殺的人(很可能是男人)是該殺的”一種側面暗示。
觀看《致命女人》時緊張感和爽感的重要來源之一是該劇對人物關系的聚合性把控。傳統(tǒng)的“三一律”要求戲劇創(chuàng)作在時間、地點和情節(jié)三者之間保持一致性,即要求一出戲里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天之內,地點處于一個場景,情節(jié)服從于一個主題。而《致命女人》卻恰好展現(xiàn)了將“三一律”進行拉伸變形的可能性,同時又為劇情的合理性進行鋪陳。
年份。三個女人處于三個年份,分別為1963年、1984年和2019年。在10集的體量中,除了在第十集的片尾通過安排三個女主轉交房子鑰匙的片段,最終收束了看似平行的世界線,將三段故事匯總成了這棟房子的住客“編年史”以外,無論中途轉場切換到三段故事中的任意一段,字幕所標注的都為“1963年”“1984年”或者“2019年”。這就意味著導演和編劇模糊處理了具體的日期,除了這三個具體年份外,只有角色口中的“一周”“下個月”等模糊的字樣來表示時間的流逝。模糊時間并不意味著時間不重要,而是導演和編劇旨在讓觀眾感受到劇情發(fā)展的集中性,在同一年內一對夫妻的關系可以擁有怎樣令人直呼過癮的反轉變化,由此為劇情的合理性進行鋪陳。這很像是對“三一律”的一種變形,故事并不是發(fā)生在一天之內而是發(fā)生在一年之內,時間相較于“三一律”是拉長的,但是與作為10集電視劇劇作的體量是成正比的,因此又是聚合的。
場景。《致命女人》之所以能串聯(lián)起三對不同年代的夫妻,最重要的設定安排是他們都是同一棟房子的先后住客,這可以看作是傳統(tǒng)“三一律”中地點處于一個場景的變形。這與電影《這個男人來自地球》有相似之處,將重要的劇情發(fā)展空間和結局高潮地點安排在了同一間房子里。這部美劇所使用的濾鏡以及房子內部的裝修是有其講究的,1963年Beth和Rob住在這棟房子里時,光線是明亮溫暖的,但是這對夫妻之間背負著女兒的死、小三的孩子差一點也被殺死的陰暗秘密;1984年Simone和Karl住在這棟房子里時,室內裝修風格是夸張艷麗的,這對夫妻之間則存在著忘年戀、同性戀、同婚等復雜男女關系;2019年Taylor、Eli和Jade的三人行之家則是裝修風格現(xiàn)代、光線陰暗的,這三人之間的關系則更為復雜和充滿毒品、殺人縱火等負面色彩的秘密。同一棟房子,相同的外表截然不同的內部裝修、人物關系,相同的結局都是某人的死亡。這一設定很難擺脫“drama”的嫌疑,但如果若拋棄刻意的巧合安排,那么可以說正是由于這個場景設定安排才構成了這部劇集中的人物關系,讓后續(xù)的發(fā)展都顯得如此合理。
主題。傳統(tǒng)的“三一律”要求情節(jié)服從于一個主題,《致命女人》中的三段故事盡管各不相同,但最終指向的都為男女關系、道德倫理和人性,并且都是為解釋“why women kill”這一開始就注定的結局服務的,因此也可以看作是對“三一律”的一種變形。在《致命女人》中,三段故事甚至可以看作是大段的平行蒙太奇與交叉蒙太奇的故事段組合——三個故事交替呈現(xiàn)在銀幕上屬于平行蒙太奇,每一個故事的自行發(fā)展又屬于交叉蒙太奇——在故事與故事的交織中最終達到“最后一分鐘”,也就是第十集三次謀殺事件重疊發(fā)生在大廳中的片段。《致命女人》中的每一個片段、每一次反轉都帶有歐·亨利式結局的意味,讓觀眾一次又一次以為馬上就要迎來高潮,但實則仍是為以過程為導向的“解釋”發(fā)展,即分段式小高潮,讓女主人公在一次次失望和反復中達成最后黑化“謀殺”的篤定,一段段敲擊使得人物之間的關系漸漸傾塌,最后達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別無他法。至此,可以看出《致命女人》中的三段故事所包含的是同一個主題,即解釋女人殺人多是出于忍無可忍,達成了主題的統(tǒng)一,同樣為劇情能夠如此安排并被觀眾接受的合理性鋪陳。
即便在這部頗有無需觀眾用腦只需跟著劇情走的意味的“爽劇”美劇中,在劇集的結尾也通過三名女主角之間以及與第四名房子女主人的交接房子鑰匙的片段的對話來對劇情畫上一個被賦予人生感悟的文藝句號:對Beth來說幸福生活并不難遇到,關鍵在于不要后悔你在一路上所做出的選擇;對Simone來說,當不為金錢羈絆人生便豐富圓滿;而對Taylor來說,少就是多。隨著第四名房子女主人扣下扳機引發(fā)的一聲槍響,再次賦予了這個結局一種宿命感。三名女主角之間隱隱構成的命運共同體的互文關系,好似已經(jīng)預告了下一個女住客的命運。這樣一來劇作營造的緊湊感就有了一種未完待續(xù)的意味,同時被收束的世界線也有了合理的最終歸宿。這樣的結局一定是會被一部分觀眾所認可并需要的,并且在登場的《致命女人》第二季中印證了男人的背叛還在繼續(xù)。這種最終還是模糊了刻板是非判斷的結局,以一種令觀眾沖男人大喊“又是你!”的方式將道德倫理與人性思考淹沒在“爽感”浪潮之下,以“殺”之名完成了一場女性的吶喊與掙脫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