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師范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人生果實》于2017 年上映,是伏原健之導演,日本東海電視臺制作的一部紀錄片,曾在豆瓣平臺上獲得9.6 的高分。全片以津端修一夫妻的晚年生活為主要內容,取景于津端夫婦居住了四十余年的房屋,這幢房屋是早年作為建筑師的津端修一復制了其師安托尼·雷蒙德的木造住宅設計建成的。房屋四周樹木林立,庭院中種植了上百種蔬果,每一種植物旁都豎有一塊精心制作的標牌,標注有種類和一些留言。英子將這些食材化為美食,烹煮耕織都難不倒她,修一則做一些工匠活以及難度高的體力勞動,他們的家居生活處處體現(xiàn)著細致與溫馨。津端夫妻二人盡管年歲已高也依舊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生活中的各種細節(jié)無不體現(xiàn)著他們的舒適與快樂。筆者將以莊子之“適”的三個審美層次,分別闡述影片中對生命的思考,探尋何為生活中真正的快樂。
“適”是莊子學說中的一個重要概念,縱觀《莊子》一書,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莊子之“適”的內涵主要體現(xiàn)在莊子對“體道”時自我心態(tài)的生動描繪之中,“適”的核心是體驗和享受生命的快樂。莊子曾將“適”分為三個層次,分別為:“適人之適”、“自適其適”和“忘適之適”。例如汪振城認為“體道者由適人之適到自適其適、由自適其適到忘適之適的心理超越,是莊子批判現(xiàn)實、超越現(xiàn)實、追求人格理想的反映,也是莊子的生命愉悅觀和審美觀的獨特表現(xiàn)?!?/p>
莊子是批判“適人之適”的,“適人之適”是指不以自我意愿為重,而以滿足他人要求為樂。莊子在《驕拇》篇中寫到,以盜拓為例的小人喜于尋“利”,以伯夷為利的君子樂于逐“名”。《大宗師》篇中的狐不偕、務光、叔齊、箕子、胥馀、等人也同伯夷一般,以得“名”為適,以獲取他人的滿意和社會的認可而感到快樂。這兩篇文章皆反映了一個社會現(xiàn)象,那就是當時的大多數(shù)人們,不論君子還是小人,他們都在追尋著一些“身外之物”,并以此為樂,以此為“適”。而莊子的想法恰恰相反,他認為“適人之適”必定會被世俗中種種既定的觀念所牢籠,會使人忽略自己獨立存在的人格,認識不到每個生命都具有其獨特的個性,這樣更加不能享受到生命真正的快樂。
津端修一作為日本早期住宅公團首席建筑師,于1960 年的Kozoji 新城改造中,負責了這一項計劃的設計部分,他夢想將森林帶回城鎮(zhèn),提出保留樹林“為風開道”的理念,希望新的社區(qū)可以實現(xiàn)與自然共生。但是這一項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設計被當時以發(fā)展經濟優(yōu)先的政策否決,新城區(qū)的山被夷平,山谷被填平,建成了一幢幢聚集的樓房。從此時起,津端修一便決心遠離了建筑和城市規(guī)劃業(yè),放下繁忙的工作,決定自己去實現(xiàn)預期的夢想。于晚些年間,他購買了住宅區(qū)的一塊土地,蓋起房屋,育樹造林。幾十年過去了,津端修一始終為了自己最初的信念所堅持著,不僅自己的房前屋后的樹木濃郁蔥蘢,也積極參與社區(qū)工作使得整個新城區(qū)也因為他做的努力改變著,變得郁郁蔥蔥。
在經濟導向型的日本社會中,津端修一執(zhí)著于自己熱愛的“慢生活”,遠離了背離他意愿卻報酬頗豐的建筑行業(yè),過上平靜且充實的生活。90 歲高齡的他,果斷拒絕了來訪者書寫“Kozoji 新城故事”的邀請,他說道:“我己經90 歲了,我寧愿在自己身上花時間?!眻猿肿约阂庠傅慕蚨诵抟?,做到了不被世俗觀念所束縛,與妻子英子一起四十余年的田園生活里,耕種、讀書、寫作成為了他最快樂的事情,并且所有的居家勞動工作,都是夫妻二人自己動手,就如同修一常說的“要緩慢而堅定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津端夫婦閑適又快樂的生活似乎在告訴著我們,什么是生活本真的樣子,什么是生命自我的獨特價值,而能真正享受生命快樂的秘訣正是在于不必被束縛,不必“適人之適”。
“自適其適”是“適”的第二重境界,《馬蹄》篇中有一則寓言故事道出了“自適其適”與“適人之適”的區(qū)別:“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療拗?,刻之,錐之,連之以羈縈,編之以皂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撅飾之患,而后有鞭笑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边@段話表達的意思是,所有人都以能夠成為伯樂手下的千里馬而感到自豪,但是沒有考慮到成為千里馬之后,必然會失去馬兒原本的習性,甚至還有可能丟掉性命。千里馬所感受到的“適”并非“自適”。我們可以把文中的伯樂理解為他人或社會的價值標準;把尚未被伯樂馴服的馬看作是不受他人意愿或社會禮法約束的人,把已被伯樂馴服的馬,看作是以他人或社會的準則為自己的行為標準的人。從文中對伯樂治馬過程的描寫可以看出,莊子認為只有那些未被伯樂所治的馬兒,才是真正的暢快自由,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快樂。
電影中有一段常常出現(xiàn)的旁白:風吹落枯葉,枯葉滋養(yǎng)土壤,肥沃的土壤幫助果實,緩慢而堅定地生長。富有哲理的詩句緊扣“人生果實”的內涵,正如這詩句,修一與英子樂于進行家庭勞作,其中較多是在耕種,夫妻二人收集枯葉當做肥料,鋪撒在種植作物的土地上,他們正是用時間的積淀肥沃著他們的土地。在自給自足的幾十年間,辛勤的耕種總能使他們獲得豐厚的果實,每個月,英子都會將收獲的果實紛紛寄送給親人朋友,與大家一起分享使她感到十分快樂。如此高齡的修一夫妻,始終堅持著“緩慢而堅定地做自己能做的事”,他們相信,肥沃了這片土地是能夠留給后代最寶貴的財富。
津端修一有一件每天都會做的事情,就是寄明信片,他每一天都會寫上超過十張的明信片,然后騎單車前往郵局,將它們寄給自己的朋友。不僅如此,每當英子從熟悉的海產商店購買了海鮮后,海產店的老板也能收到來自修一的感謝信,讓人倍感溫暖。在家庭生活中,也隨處能看到修一的筆跡,廚房中有寫著注意事項的標牌,庭院里每一種植物也都有屬于自己的標牌,上面標有種類以及幽默生動的話語,還畫著一些可愛的漫畫。設計師出生,后又從事評論工作的津端修一,幾十年來從來沒有停止畫畫與寫作,他的畫筆就在手中,畫本就在身邊,他隨時準備著創(chuàng)作。影片的后半部分中,修一和英子攜手出國,參加了新書的簽名發(fā)布會;修一為伊萬里市的精神病療養(yǎng)院義務做了新工程的設計,完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個工作。這也呼應了“人生果實”的主旨,人生如同果實生長,需要經過辛勤的培育,時間的累積,最終才能長出碩果累累。
“忘適之適”是“適”的第三重境界?!哆_生》篇中有此番討論:“工倕旋而蓋規(guī)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边@段話的意思是,從前有一名能工巧匠名叫倕,他以手測物就能得其長短,在做任何東西的時候都不需要有意度量,而是隨物而物,因為他專注于一點,就不會受其他東西的影響。就像忘了腳的大小,穿什么鞋子都會舒適;忘了腰的粗細,用什么衣帶都舒服;忘記了是非,人的心就不會感到不適;本性和外物原本就是相適應的,若要達到無所不適應,就要忘記為了適應而適應。莊子在這里就提出了“忘”的前提就是“適”,人又因為“適”而有所“忘”的觀點?!巴m之適”是一種自然而然,無需刻意用心體會的“適”,它不是寄托于外物所得來的愉悅感。有一典故“莊周夢蝶”,便是莊子對“忘適之適”的親身體驗。
修一在一次勞作之后的小睡中,再也沒有醒來。英子為他懸掛上彩色的旗幟,她沒有為修一舉辦葬禮,只是做了一場告別儀式。在展現(xiàn)這一場景時,導演用一個長鏡頭拍下修一安詳入睡的畫面和英子在先生身邊呢喃和抽泣的畫面,這種不夾雜個人觀點的展現(xiàn)體現(xiàn)出了記錄的力量,正是這段跨越生死的記錄使人們感受到“來自真實生命的情感”。修一過世之后,英子代替了他做著他生前負責的日常工作,并且還一如既往的為修一制作著精美的餐食。這些日常之事仿佛融入進了英子的生命中,修一的去世沒有給英子的生活帶來什么變化,對她來說,修一并沒有離開。英子奶奶還像從前一樣,微笑著,努力地做著幾十年來一直在進行的工作,像修一在世時常對英子說的“要緩慢而堅定地做自己能做的事”。
修一的去世,是影片的一個節(jié)點,導演沒有去過度的渲染悲傷,片中沒有掩面哭泣的畫面,一切都是如此的平靜祥和,但卻充滿力量,仿佛“死亡”并不是生命結束的象征。修一去世后,伊萬里精神病療養(yǎng)院的工作人員來家中拜訪,并邀請了英子去參觀完成了修建的新工程。修一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工作完成了他最初的設計理念,從這一層面來看,也同樣契合了“人生果實”的內涵。片尾重復著那首詩:“風吹落枯葉,枯葉滋養(yǎng)土壤,肥沃的土壤幫助果實,緩慢而堅定地生長。”影片的最后一個畫面與影片開頭的畫面巧妙的首尾呼應,是英子獨自在菜園中勞作的身影。
《人生果實》這部生活紀錄片以樸實無華的視聽語言讓觀眾跟隨著鏡頭進入津端夫妻的生活場景,用平實的鏡頭和自然的聲音,展現(xiàn)主人公寧靜的生活,而這寧靜且平凡的生活反映的卻是實實在在的適意與自由,這份適意何嘗不是現(xiàn)代都市中生活的我們所期冀的,沒有依附,自得其樂地活著。這一部生活紀錄片,包含的內容不僅是生活本身,也隱含了導演對修一夫婦自在生活的向往,更加提醒著觀眾們,去珍惜生命的每時每刻做讓自己真正感到快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