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 杰
繁花似錦的深夜,處處都是油菜花搖曳著,萬物慢慢地跌入夢鄉(xiāng)。他說,他并不是討厭你,而是感謝你,非常感謝你的照顧,希望你能快樂地走自己的路……
油菜花田里,無名的小奶狗玩到了夕陽西下,此時響起了江大伯的呼喊聲,晚飯的香味與拉長的身影,以及寬厚的脊背,一棵茂盛的老樹,成千上萬畝的油菜花田,在春天傍晚的陽光下閃著金燦燦的光芒……這一直是我記憶中的畫面。
我是大黎鎮(zhèn)黎田村貧困戶江大伯的幫扶人,他衣著樸實,總是穿淺色的褲子和一雙墨綠色的解放鞋。江大伯七十多歲了,可還像個五十多歲的人,身體很硬朗哩。只有他的聲音是滄桑的,是被時間和世事浸染過的,猶如藤縣象棋米酒,溫和而厚重,是生命里的一種溫柔。
黎田村的天空是蔚藍的,江水是緘默深情的。江大伯2017年已脫貧,危房改造正在有序進行中,生活還算愜意。最令江大伯頭疼的,則是他的兒子和孫女,兒子是一名殘疾人,身患大病,無法進行勞務,江大伯70多歲的高齡了,只能在家養(yǎng)養(yǎng)雞,種田種地身體都吃不消,危改的房子才剛剛封了一樓的頂,沒有資金,孫女一整天嚷嚷不想讀書……所有的一切,都壓在這一位七旬老人身上,讓他喘不過氣。
每次我入戶走訪,江大伯就站在房子旁邊的樹下,那個固定的路口,腳丫子踩在水泥路的地板上,雙手拿著拖鞋,遠遠見到我的身影,他就趕緊把鞋子放回地上,雙腳穿上。
來到江大伯家,他熱情地招呼我喝水,靜靜地聽我說完相關的扶貧政策,我會喝上他家的水,那是江大伯家的山泉水,非常甘甜,然后告訴他:“這水真甜啊,比城里的水好喝?!彼_心笑道:“那是,正宗山泉水,沒有加糖的呀,生活有苦有甜,脫貧之后,一切都會變好的?!?/p>
“我是小黃。今年開始我就是你家的幫扶工作人員。”我看似鎮(zhèn)定其實慌亂無比地向江大伯說。江大伯聽著,點了點頭,說:“好,你也太年輕了吧,之前的幫扶人都是五十多歲的,怎么就換成你這二十來歲的呀?”
這一問,我也心虛,我沒什么幫扶經(jīng)驗,又是第一次幫扶。
江大伯倒上一杯山泉水給我,我和他交流著,了解他的家庭情況。每了解一部分內(nèi)容,我便點點頭,說:“之前的幫扶人退休了,所以換我來了?!苯蟛衤犃艘粋€笑話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笑,說:“好呀,歡迎歡迎?!币桓焙逍∨笥训臉幼樱髁灵_朗的,笑起來是那種真的快樂。
2018年的夏天,透過黎田村清澈的湖水,可以看見湖底綠茵茵的水草,而那亭亭玉立的碧玉盤似的荷葉,葉子是碧綠碧綠的,上面有許許多多的花紋,讓人覺得心曠神怡。而這些荷葉的背后,正是江大伯的新家。
我依舊在那棵老樹下等江大伯。江大伯從舊房子里慢悠悠地走出來,令我意外的是他的臉上籠罩著陰霾。那年夏天,江大伯說,自己之前申請的危房改造,還有幾千塊的危房補助金沒有入賬,他十分惆悵,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不用擔心,我回去幫你問問?!蔽医o江大伯打包票地說。
事實上,申請危房改造是上一個幫扶人幫弄的,我也不知道具體怎么回事,我問了上一位幫扶人、同事、村委會工作人員以及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才得知,這一筆補助金并非一次性到賬,而是分了好幾筆轉(zhuǎn)入江大伯的賬戶了。
也許,江大伯還不知道這是什么錢,就一直以為沒到賬。我再一次進入江大伯家,他還是熱情地倒上一杯山泉水給我喝。
“江大伯,我可以看看你的存折流水嗎?看了才知道你的危房補助金到賬了沒?!闭f這句話時,我惴惴不安,聽說和貧困戶打交道,最難的就是讓貧困戶拿出存折或者銀行卡這種涉及金錢的東西,總是會被拒絕或者是不配合。
然而,江大伯很樂意地走進了房間,翻出了存折,并把流水給我看了。這讓我感到有點小驚訝,又很開心。我仔細研究存折上的流水,果然,發(fā)現(xiàn)了幾次不同的轉(zhuǎn)賬匯入記錄,這正是江大伯的危房改造補助金。
“江大伯,是這樣的,這筆危房改造補助金其實已經(jīng)轉(zhuǎn)入了您的賬戶上的,只是不是一次性轉(zhuǎn)的,而是分開了幾次,您看,這個記錄就是,所以您的危房補助金已經(jīng)到賬了,只是您不知道?!蔽矣沂质持钢钢嬲凵系牧魉當?shù)據(jù),一邊跟江大伯解釋,江大伯瞇著眼睛在那里仔細看。
本以為江大伯會認為我有“胡說八道”“強詞奪理”的嫌疑,不愿相信這一切。沒想到江大伯卻說:“原來是這樣呀,這幾筆錢我還以為是什么呢,原來是危房補助金呀,太謝謝你了,這么耐心講解。”
江大伯很明白事理,整個人是那樣明亮,像夏日里的荷葉,向碧水藍天舒展著。而我,卻因為有點先入為主的想法而胡思亂想一番,有些許慚愧。
我真開心,江大伯并不像別人所說的很難溝通,畢竟我和他相差五十多歲。我一個人慢慢地往回家的路走,樹影溫柔,星星的光輝被炎熱粘在半空中無法移動。我想到以后,很久的以后,江大伯的生活會更加美好吧。
江大伯的孫女江小春即將中學畢業(yè)了,最讓江大伯發(fā)愁的是,她堅決不讀書了要去工作,經(jīng)常和江大伯發(fā)脾氣。江大伯希望小春繼續(xù)念書,讀不了高中還可以讀中專,學個一技之長,爭取讀上大專,而江大伯的兒子,更希望小春早點出去工作,賺點錢補貼家用,小春陷入了三代人無盡的隔閡夢魘中……也許每個人想從生活和未來得到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不知道為什么,小春所面對的場景,我也感受到了她所有的痛苦與失落。
“我就是不想讀書了,我要離開這里,我要離開這個窮鄉(xiāng)僻壤, 我要去大城市……”小春咆哮著,與家里人的關系一度鬧得十分僵硬。
我喝著江大伯倒給我的這杯甘甜的山泉水,抿了抿嘴,看著小春。小春疑惑地問我: “你說,我要怎么選擇?”
“取舍都要發(fā)自內(nèi)心。每個人的選擇都不一樣,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但是這一切都要面對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不過,不要和你爺爺發(fā)脾氣哦?!蔽衣_導她。
取舍都要發(fā)自內(nèi)心。我以為小春會繼續(xù)讀書,沒想到在2018年的夏天,小春毅然走出了黎田村,前往廣東省,去她心目中的大城市了。
那年冬天,小春當了一名銷售實習生,口口聲聲喊著:“歡迎光臨,謝謝惠顧?!甭曇舸┻^冬天的晨霧,格外清脆。聽說,她在工作中學到了很多東西,我也聽說江大伯還是有點生氣,我也覺得很慚愧,沒能開導成功,讓小春留下來繼續(xù)讀書。仿佛我也陷進了他們?nèi)说母糸u之中,我也好怕江大伯以為我沒有好好開導小春,對我態(tài)度會不太友好。
“小黃,沒事的,小春去工作了不讀書了,就由這孩子去吧,你也不要覺得自己做得不好,十幾年了,她有自己的想法,能照料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江大伯對我說。
那時候的我,感動不已。
偶爾,在入戶走訪的時候,江大伯也對我說起小春,這讓我感受到,其實江大伯還是很愛孫女的,也尊重她走的路。而小春的父親,雖然殘疾,但是生活可以自理,在家?guī)椭蟛鲆恍┖唵蔚氖虑?,兩代人對教育孩子的理念都持不同觀點,但是在流淌的時光中漸漸消除了不應該存在的隔閡。
時間就這么過去了,孫女外出務工,能夠照料自己。江大伯在黎田村寂靜的深夜中,喝上一杯甘甜的山泉水,在很多人睡了又有很多人醒著的長夜,憧憬著自己脫貧的日子就這樣越走越好吧。
2020年夏天,經(jīng)過全家的努力以及政策的補貼,江大伯搬進了危房改造后的新家,冷色調(diào)的現(xiàn)代瓷磚鋪在地上,是都市簡約系的風格。江大伯十分開心。他又去倒上一杯山泉水來給我喝?!斑@水真好喝,真甜?!蔽逸p輕說道。
小春務工后都沒回過家,她用微信問我:“爺爺應該還在生我氣吧,不知道他是不是很討厭我,我覺得很愧疚?!?/p>
“不,不是的!”手指在手機鍵盤上重重地點了幾個拼音組成一個個漢字,我腦海里回想起以前的點點滴滴,小春很照顧江大伯,江大伯也很疼愛小春,繼續(xù)編輯道:“他說,他并不是討厭你,而是感謝你,非常感謝你的照顧,希望你能快樂地走自己的路……”
莫名的感動,江大伯怎么會生小春的氣呢?他當然很愛孫女呀。
我想起小春離開之時,江大伯說過人生如寄,沒有不散的筵席,說以后就是孫女的時代了,要小春好好珍重。那是一個夏日午后,陽光破云而出,把整個黎田村染得一地金黃。送走小春以后,江大伯站在這樣的陽光里,有點兒呼吸不過來。
小春在那座追夢的城市平靜地生活,有時候我說過的那句話會不斷在我耳旁響起:“取舍都要發(fā)自內(nèi)心?!蔽腋嬖V自己,江大伯這一家既享受了政策補貼,又住進了新建的房子,真的很幸福。同時,我也在他們身上學到了太多的東西,對某些東西的堅持,還有對某些東西的舍棄,無論取舍都要發(fā)自內(nèi)心,生活都要充滿希望滿懷期待,這才是最珍貴的。
我又一次進入江大伯家中,健朗的他坐在椅子上,桌面上早已倒好一杯給我喝的山泉水。江大伯說:“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人啊,要天天快快樂樂的。小黃,你也辛苦了,謝謝你,這兩年老來看我……”我回憶起在這兩年的幫扶工作里所經(jīng)歷的一切,與江大伯的點點滴滴,喝著這杯甘甜的山泉水,有點兒想哭,又覺得很感激、很幸運。
這杯山泉水沒有加糖,卻那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