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國語大學 北京 100089）

卡洛·哥爾多尼（Carlo Goldoni,1707-1793）作為現(xiàn)代喜劇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聞名遐邇，其作品在生前就被譯制成幾十種文字，風靡歐洲各國，至今長盛不衰。如果說法國喜劇藝術的革命由莫里哀領導，那在意大利威尼斯，主導者便是哥爾多尼。他受到當時啟蒙主義思想影響，積極參與戲劇創(chuàng)作，大力改革即興喜劇，創(chuàng)造具有固定性格特征的人物，在十八世紀意大利文學史、戲劇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女性形象，以及以女性視野為基點的作品，如《狡猾的寡婦》《優(yōu)雅的女人》《未出閣的帕梅拉》《女店主》等，在當時的社會引起了極大轟動。十八世紀，女性若想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仍然需要承受巨大的輿論壓力，盡管她們已經(jīng)獲得部分自由，在相當程度上仍然受制于男性所創(chuàng)立的社會秩序，在社會關系中處于從屬地位。當時文學作品中的女性與男性關系，可以用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的話語來概括：“定義和區(qū)分女人的參照物是男人，而定義和區(qū)分男人的參照物卻不是女人。她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立的次要者。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從屬者?！保˙eauvoir,P14）在哥爾多尼進行敘述的歷史語境中誕生的諸多文學作品，仍是以男性為主體的既定文學，女性仍不具備自主性，被現(xiàn)實與他人隨意操控。而哥爾多尼則是此種固化的男女關系的反叛者，他在戲劇中大膽嘗試，某些作品中女性角色甚至實現(xiàn)了對男性世界的叛離，她們不再是被觀賞、被挑選、被控制的角色，而在自主的選擇中表達自我意識，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女性經(jīng)驗世界。

一、背景介紹

在戲劇領域，基于中世紀的傳統(tǒng)，許多女性角色都是由喬裝打扮后的男性扮演的。但是，不同于戲劇表演中對女性及其角色的壓制，幾個世紀以來，在意大利文學之中她們一直有著相對重要的地位，其濫觴便是但丁《神曲》中對于貝阿特麗切的描述，在作品中但丁將她描述為“天使”，代表天國與信仰。此外，十六世紀路德維克·阿里奧斯托在作品《瘋狂的羅蘭》中描述了奧蘭多對安吉莉卡的熱戀，安吉莉卡的絕代風華令人傾倒。哥爾多尼將這種對女性至美的愛引入戲劇作品的創(chuàng)作之中，其思想較前者更具開放性、時代性，其創(chuàng)造的形象更接近生活現(xiàn)實，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文學中女性神圣純潔但單一重復的形象。

哥爾多尼于1707 年2 月25 日出生于意大利威尼斯資產(chǎn)階級家庭，殷實的家境使他有機會在父親的圖書館博覽群書，他的閱讀書目中包含大量的喜劇作品，這也為自幼熱愛戲劇的他提供了良好的教育底色。八歲的時候哥爾多尼就創(chuàng)作了人生中的第一部喜劇作品，但對戲劇的愛好在他成年后才逐漸變?yōu)槭聵I(yè)的重心。經(jīng)歷了家道中落以及一系列變遷，哥爾多尼在羅馬、威尼斯、米蘭、帕維亞、維羅納等城市幾經(jīng)輾轉(zhuǎn)，自感前途渺茫的他一度放棄對戲劇的追索，轉(zhuǎn)而在帕維亞大學、帕多瓦大學學習醫(yī)學與法律，還曾當過律師。1734 年，哥爾多尼終于回歸戲劇創(chuàng)作，其作品《貝利薩里烏斯》（Belisario）標志著他的第一次舞臺成功。此后，他的工作重心逐漸集中于戲劇創(chuàng)作事業(yè)之上，開始從生活和底層人民的世界中捕捉真實且不加矯飾的人性并進行展現(xiàn)，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宏揚戲劇“頌揚美德，嘲諷惡習”的作用。1743年，他創(chuàng)作了《優(yōu)雅的女人》，這部作品以一位威尼斯貴族婦女為原型，其中的女性形象塑造日臻豐滿，女主角優(yōu)雅大方、機智勇敢的形象在哥爾多尼后續(xù)的作品中頻頻出現(xiàn)。1748 年他創(chuàng)作了《狡猾的寡婦》。同年，他與吉羅拉莫·梅德巴克（Girolamo Medebach）的劇團簽約，僅在1750 一年中便創(chuàng)作了十六部戲劇作品，其中《女店主》中的米蘭多利娜、《假病號》（La finta ammalata）中的羅薩拉以及《度假三部曲》《鄉(xiāng)村喜劇》中的女性角色不再受到男性的擺布，逐漸擁有女性的自主意識，綻放超越時代的華光與獨特的女性魅力，通常以狡黠機敏、勤勞勇敢的形象出現(xiàn)。隨著十八世紀喜劇中引入更多現(xiàn)實主義元素，哥爾多尼的戲劇創(chuàng)作得到了長足發(fā)展。這一時期，他的戲劇作品內(nèi)容更加豐富，敘述對象不僅僅基于淺層關系與矛盾糾紛，更植根于隱蔽、深層而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如父子、夫妻、情人間的感情糾結(jié)等等。

二、哥爾多尼戲劇中的女性形象

哥爾多尼對女性角色的集中描繪，始于1743 年作品《優(yōu)雅的女人》。戲劇中，羅薩拉以其獨特的女性魅力打破了男性應當在一切事務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刻板印象，以自己的智與能獲得了他人的尊重。在這部流傳至今的戲劇中，哥爾多尼創(chuàng)造了諸多女性形象，她們歡快靈動，各有千秋：有的冰雪聰明，有的蕙質(zhì)蘭心，有的活潑俏皮，有的沉穩(wěn)端莊；她們在生活中、舞臺上扮演各種各樣的角色，如店主、戀人、女爵、母親、女仆等等。在其戲劇當中，女性不再局限于配角與邊緣性角色，逐漸成為戲劇敘述話語的中心。這些女性角色在哥爾多尼的作品當中并不因身份尊卑而產(chǎn)生差別，她們每個人都構(gòu)建著自己的小世界與大氣場，勇于在男性經(jīng)驗構(gòu)成的歷史背景下為女性“發(fā)聲”，從而獲得尊嚴與自由。

1748 年哥爾多尼創(chuàng)作了《狡猾的寡婦》，這部戲劇中他沿用了羅薩拉之名，講述家境殷實、年輕貌美的寡婦羅薩拉在四個來自不同國家的追求者之間周旋的故事，英國人獻以珍奇異寶，法國人呈上絕美肖像，西班牙人甚至把家族族譜送給她，意大利人則寫就一封封表面熱情如火實則暗含妒意的情書。四個人為了獵艷各出奇招、花樣迭出，表面?zhèn)€個傾倒不已實則未付真心，逢場作戲而已。女主角深諳其中之味，不動聲色、巧妙迎合，在與諸多追求者的交際中分花拂柳、自由穿行，同時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女主角智計百出，反觀出身貴族階級的追求者，則腐朽、愚蠢、丑陋，丑態(tài)畢現(xiàn)，雙方形成強烈對比，大大增加了戲劇效果。

《狡猾的寡婦》之后，哥爾多尼著力描繪“外向活潑，有女人味，機靈誘人且兼具堅強意志與自信心，有時有些小調(diào)皮”的女性角色，《女店主》中的米蘭多利娜就是這種形象的代表人物之一。1753 年《女店主》第一次上演，共分三幕，每一幕都精彩紛呈，此劇一經(jīng)上演，即在歐洲各國引起巨大轟動，其勢至今不衰，在戲劇史上地位卓越。曾令無數(shù)觀眾傾倒的米蘭多利娜更是“遠超哥爾多尼創(chuàng)造的其他角色”，“充滿了令人難以抗拒的、迷人的女性氣息”（Orlandi,P78）。正所謂“交際酬酢、八面應之”，其容貌，美艷無雙，讓人魂不守舍；其能力，不讓須眉，既會寫、又會算，獨自一人撐起整個客棧的運轉(zhuǎn)；她又是機智狡黠的，種種取樂無傷大雅，行為背后自有善良之用意；她鄙視門第尊卑，不論與誰打交道，都決不放棄自尊。她是戲劇的絕對主角，令其他角色黯然失色、相形見絀。戲劇一開場，米蘭多利娜即受到阿爾巴弗洛里達伯爵、福沃里波波利侯爵以及客棧侍應生法布里奇奧的熱烈追求，甚至讓身有厭女癖且十分倨傲的利帕弗拉德騎士愛上了她。他們有的動之以利，有的誘之以名，米蘭多利娜卻絲毫不為所動，追隨自己的內(nèi)心選擇了非貴族出身的法布里奇奧。

米蘭多麗娜這一角色具有極其強烈的自我意識，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需求，不肯接受貴族老爺們“屈尊紆貴”的施舍。意大利戲劇評論家喬治·卡瓦里尼（G.Cavallini）認為：“（在哥爾多尼的作品中）存在許多不同的米蘭多利娜角色原型（如《優(yōu)雅的女人》《狡猾的寡婦》兩部作品中的主角），但是她們都不具備米蘭多利娜的優(yōu)雅與風情。米蘭多利娜具有自我意識與無限精力，有著美好的靈魂與理性的判斷，這些稟賦使她不僅展現(xiàn)了女性的正面形象，更成為哥爾多尼戲劇中最具誘惑力的女性角色。盡管在性別上的弱勢地位使女性在重申獨立、主導地位時遇到了很多困難，但女店主在她自己的‘地盤’，即客棧這個既作為物理存在，又作為符號象征的場所中，其他的角色都是捧月之眾星般的存在。女店主與有厭女癖的騎士對于那個世紀的文化幾乎是一種隱喻，是理性與非理性的對抗，更是與人為善的智慧與先入為主的偏見的對抗?！保–avallini,P78-79）米蘭多利娜清楚地知道貴族的奢靡生活不屬于自己，不屑于依附于權(quán)力、金錢，也不肯虛與委蛇，做那籠中鳥、金絲雀。她說“我并不希望嫁給誰，我誰也不需要，我堂堂正正地活著，我享受我的快樂”，對那些以“言過其實的火熱情種”姿態(tài)出現(xiàn)的男性角色不屑一顧（Goldoni,P10-100）。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自由，是坦坦蕩蕩生活的心態(tài)，是生而為人的尊嚴。她雖暗自鄙夷吝嗇怯懦的貴族老爺、虛張聲勢的暴發(fā)戶與矯揉造作的“禁欲圣徒”，卻假意逢迎，不偏不倚，巧妙地平衡自己與戲劇中的每一個男性角色的感情。如果說三位男性角色分別代表門第、金錢與虛偽，女主角恰巧站在對立面——她拒絕對俗世物質(zhì)的盲目追求，敢于抒發(fā)自己對于真正愛情的渴望。通過這種對比，她的形象更加豐滿立體。一直到現(xiàn)在，機智聰慧的米蘭多利娜仍然活躍于各國戲劇舞臺上，《女店主》也因其對人性的精準把握和巧妙展現(xiàn)為人們所津津樂道，成為各國戲劇節(jié)的保留劇目。

此外，1960 年，哥爾多尼在他的作品《鄉(xiāng)村喜劇》之中，還創(chuàng)造了男性與女性角色在觀念上的沖突與對比。故事中，村里的男性迂腐、殘忍、反對一切“文明”的事物，面對這種固化的、代表“傳統(tǒng)”的男性意識形態(tài)，《鄉(xiāng)村喜劇》中的女性首先走向“現(xiàn)代”，開始渴望自由與平等的生活。哥爾多尼在這部作品中進行了更加多維立體的人物創(chuàng)造，其女性形象之間有了更多微妙的差異與區(qū)別，比如魯納多的繼妻，瑪格麗塔并不似其他女性角色那樣活潑外向，她也有陰沉算計、吹毛求疵的一面；西蒙的妻子瑪琳娜極具耐心、性格開朗可愛，但是喜歡亂傳謠言。種種刻畫，使人物的塑造不再扁平化，更加豐滿真實，更加具有可信度。在人物性格的塑造過程中，他并沒有像莫里哀一樣用單一的性格限制住角色，而是賦予每個角色不同的特點，并用對比法突出某一角色的獨特性格特征。如《鄉(xiāng)村喜劇》中，女性角色對事物變遷更加敏感，更具有先見之明，與男性角色魯莽、粗枝大葉的特質(zhì)形成對比；她們遠非完美，但并不影響她們在某一方面綻放人性光彩。

哥爾多尼塑造了諸多可親可敬可愛的女性角色，在諸多作品中展現(xiàn)豐富多彩的女性形象，然而，他的作品并非簡單地將男性作為反面角色，將女性作為正面角色。如《關于女人的流言蜚語》（I pettegolezzi delle donne）當中，買賣二手貨的斯夸爾達與洗衣工卡特亂傳謠言，說潘塔羅內(nèi)（Pantalone）先生的女兒凱奇娜是私生子。經(jīng)過一系列謠傳，這一消息被待嫁女的未婚夫得知，使婚禮無法進行?？尚Φ氖?，傳謠言時每位女性角色都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不會告訴別人，事后卻個個添油加醋地傳播，她們的無心之舉極大地破壞了無辜的凱奇娜的正常生活。哥爾多尼同樣塑造了一些狡黠、奸詐、善變的女性形象，他的作品中，既描繪女性角色的機智可愛，也表現(xiàn)人性中難以避免、難以刨除的劣根性。同時，我們在閱讀哥爾多尼的作品時也要認識到，十八世紀歐洲的女性尚未覺醒，作者的認知也受到當時歷史的限制，他在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的時候，并沒有十九世紀挪威戲劇家易卜生創(chuàng)作《玩偶之家》時那種對于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期許。雖然哥爾多尼是傳統(tǒng)男女從屬關系的鞭笞者、超越者，常常描寫自私自利、愚蠢自大的男性以反襯女性形象，讓智慧美貌、靈動幽默的女性在舞臺上大放異彩，但哥爾多尼在創(chuàng)作時，更多的是出于無意識或戲劇效果的需要，其創(chuàng)作之初心，并非以作品醒世，從而解放女性思想，使女性角色處于平等、自由的地位。

三、總結(jié)

除了以上幾部作品，哥爾多尼的其它作品，如《戀人》（Innamorati）、《女人易變》（Donna Volubile）、《假病號》（Finta Ammalata）、《謹慎的女人》（La donna prudente）、《未出閣的帕梅拉》等也描繪了性格復雜的女性角色。她們并非完美無缺，卻因為擁有某些小缺點而顯得更加真實可愛；她們有時候會制造一些小麻煩，卻能夠用自己的急智解決繁復的問題。哥爾多尼一生中創(chuàng)造了諸多女性形象，她們來自社會各個階層，反映了當時女性角色的社會地位處于不斷上升之中。從十八、十九世紀開始，女性逐漸獲得自主意識，擺脫舊有的束縛，展現(xiàn)自己的智慧、活力與激情，漸漸從男性視野構(gòu)建起的經(jīng)驗世界當中脫離并獲得自由。

注釋：

①哥爾多尼戲劇中扮演刻薄富商的角色，因為經(jīng)常著固定褲裝被稱為“Pantalone”，“Pantalone”即意大利語“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