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琴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提出,“20世紀偉大小說表現(xiàn)的思想是開放型的百科全書”,是“巴赫金稱為‘對話’的模式,‘多樣化’的模式,‘狂歡節(jié)式’的模式的小說”,一種“累積式的、模數(shù)式的、組合式的超級小說”。喬治·佩雷克的《人生拼圖版》“是小說史上迄今最后一個真正的‘事件’”,因其龐大而完整的結構,是綜合反映了客觀世界面貌的百科知識,可以說是“這種‘超級小說’的另一經(jīng)典范例”。
希區(qū)柯克的電影《后窗》在攝影師杰弗里斯的窗口設置了一個奇特的凝視點,公寓樓里一系列情節(jié)的鏡頭皆由此呈現(xiàn),小說《人生拼圖版》同樣聚焦于一棟現(xiàn)代公寓樓的“蕓蕓眾生”,甚至引發(fā)了更為強烈的凝視效果。“睜大你的雙眼,看,看吧!”小說開頭的引文煞有介事地說道。敘述者似是拿著一臺攝像機,對整棟樓的每個房間逐一進行紀錄片般的細致拍攝,奇特的地方在于其鏡頭像上帝一般能隨心所欲地推進人的內心、物的過去,且不加任何情感地進行價值判斷。
小說用90多個獨立章節(jié)組合成一個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縮影,將多部小說置于同一主題下,以形成一種具有普世性視角的家族小說,從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到左拉的“盧貢·馬卡爾家族”已屢見不鮮。《人生拼圖版》由許多故事相互穿插而成(該書的副標題是“故事集”不是沒有道理的),讓人們再次看到了巴爾扎克式的大型小說集。
在《人生拼圖版》的序言中,翻譯家柳鳴九將這部作品形容為“傳統(tǒng)中的現(xiàn)代,現(xiàn)代中的傳統(tǒng)”,一方面,小說延續(xù)了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另一方面,《人生拼圖版》又不同于“人間喜劇”采用的“人物再現(xiàn)”式的現(xiàn)實主義描寫,而是僅將目光聚焦于巴黎第十七區(qū)西蒙·克魯貝利埃街十一號這棟公寓樓,整部小說沒有明確的中心人物,甚至人物與人物、故事與故事之間并沒有交集,典型人物與典型環(huán)境被“自然主義”般極盡繁雜的細節(jié)堆砌與對物的不厭其煩的描寫代替。網(wǎng)格結構取代了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空間也取代了時間成為主要的敘事架構,在采用看似全知全能的零聚焦敘事模式的同時又以“元小說”的方式顛覆傳統(tǒng)小說對現(xiàn)實世界的指涉,導致文本無法還原為特定的真實,留給讀者主動思考的權利。
拼圖與國際象棋因其規(guī)則、趣味性以及無盡的潛在可能而成為佩雷克創(chuàng)作的重要參考,《人生拼圖版》以拼圖和國際象棋作為載體,無論是小說的框架結構還是小說中的情節(jié)線索似乎都沒有任何一個支撐點,可以從任何章節(jié)開始,也可以在任何章節(jié)結束。整棟樓的剖面圖如同一個十乘十的棋盤,其敘事結構并非線性,而是按照主題或公寓樓里的人際關系組織,敘述者像玩國際象棋一樣按“馬走日”的棋盤規(guī)則從一個方格(即一個房間或小說的一章)跳到另一個方格,最后跳完除左下角以外的99個方格,完整的故事被一段一段割裂,一如即使在樓道這個公共空間中都沒有多少交集的住戶彼此之間疏離的生活。其給人的閱讀體驗像是訪問維基百科,超鏈接和文本組成的蛛網(wǎng)般細密的情節(jié)令人眼花繚亂,閱讀線索似乎被攪蛋器打勻了,讀者需要將99個方格置入準確的位置,完成這個文字游戲才能將整部小說“拼湊”起來。
文中每個房間對應一個敘事,且這些敘事彼此之間缺乏內在聯(lián)系。敘述的內容也極其豐富,關乎住在或曾經(jīng)住在這些房間里的不同人物的或傳奇或瑣碎的日常,每個房間的家具擺設也悉數(shù)羅列,甚至詳盡到對收藏品、小說、菜譜的介紹,包羅萬象,各種學科糅合在一起,其中不乏說明書、書評、藝術品鑒賞、詩歌摘抄、填字游戲……就像是上帝遺落人間的記事本。
喬治·佩雷克有意識地采用了多學科、多文類、多語類的狂歡式組合構建了一幅兼具細節(jié)架構與宏大敘事的故事拼圖。他在對烏立波團體的文學觀進行實踐的同時也對這一行為本身進行了思考,回頭看前言對“拼圖”這門藝術的介紹,更像是本書的“使用說明”:“本書將得出的結論無疑也是拼圖游戲的最終真諦:排除其表面現(xiàn)象,拼圖游戲不是一個單人玩的游戲,拼圖者的每一個手勢,制作者在他之前就已經(jīng)完成過,拼圖者拿取和重取、檢查、撫摩的每一塊拼圖板塊,他試驗的每一種組合,每一次摸索,每一次靈感,每一個希望,每一次失望,這一切都是由制作者決定、設計和研究出來的。”小說的作者如同拼圖制造者,創(chuàng)作時設計、打磨,而讀者則是拼圖玩家,閱讀時推敲、猜測這一過程是制造者與玩家的雙重博弈與共同合作?!度松磮D版》這本小說不僅描述了溫克勒與巴特爾布思之間的游戲,也是佩雷克與讀者之間的游戲,更是小說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指向之間的游戲。
20世紀資本主義發(fā)展“異化”引發(fā)對日常生活的批判思潮,隨即居伊·德波《景觀社會》一書的出版,宣告了“景觀社會”的到來,對此,德波寄希望于知識青年的日常生活革命。同樣在20世紀60年代,注重形式創(chuàng)新的“實驗派小說”一度在法國乃至整個西方掀起熱潮。作為“潛在文學工廠(oulipo)”的重要成員,喬治·佩雷克不僅致力于挖掘文學的潛在性,也在文學領域實踐著對日常生活的討論。
作為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主義文本,《人生拼圖版》遵循“烏力波”的實驗技巧,公寓樓拼圖版成了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隱喻,敘事的結構和內容以及讀者的閱讀行為巧妙地交匯在一起。碎片縱使拼成一幅完整的作品,無數(shù)的裂痕依然爬滿畫作,這些裂痕是整合拼圖的線索,也是拼圖永遠無法完美契合的宿命所在,公寓樓的34個單元中這些人的生活各不相關,封閉在各自的領域,樓道作為“公共生活”唯一的發(fā)生場地,住戶們仍然互相視而不見,公寓樓里的住戶即是現(xiàn)代社會框盒式的活動空間里的人原子化的孤絕冷漠的縮影,其中大量“物”的堆疊仿佛是物擁有人而不是人擁有物。其中描寫了一棟既是虛構又仿佛無處不在的公寓樓的一個瞬間,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莫羅太太重新裝修了自己的廚房,巴特爾布思的套間可能即將搬來新主人,頂樓的傭人們在不久的將來有可能被機器人替代……幻滅感仍是其底色,在這個祛魅的時代,在這個真理難知、意義難尋的時代,小說形式可以有無數(shù)種創(chuàng)新,但有一點是不變的,即人的虛無和生存困境,公寓樓無論變成什么樣子,里面的人依然無法掙脫命運的困境。
故事最終以“元小說”人物巴特爾布思的死亡為終結。去世時,他手里握著一塊“W”形拼圖,而拼圖空缺的形狀卻是“X”。如結尾所言:“這真是長期以來人們早就預料到的對他的一種諷刺?!卑吞貭柌妓紦碛芯揞~財產(chǎn),以至于世俗生活的常規(guī)事物對他都沒有吸引力,他的奢望在于領略、描摹、窮盡世界,于是他決心制訂這樣一個計劃:十年學畫,二十年云游世界,每半個月?lián)Q一個地方畫一幅海景畫,然后將畫寄給溫克勒制作成750塊拼圖板,自己再花20年將其“復原”之后送回作畫的港口,涂上一種特制的藥水,重新變?yōu)橐粡埌准垼f事皆空。這個西西弗斯式的億萬富翁窮其一生將生活變成一場了無痕跡的游戲,直至變得近乎失明。這是一個試圖達成“毫無用處的、非理性的完美”的計劃,巴特爾布思操縱著計劃的同時也被計劃控制,而游戲從無到有,又復歸于無,近乎于中國老莊之“虛無”,通過無意義來產(chǎn)生自身的意義,付出巨大努力之后才發(fā)現(xiàn)到達的終點是對起點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