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觀鴻
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
1820年,勃朗特三姐妹的父親調(diào)任至英格蘭東北部的約克郡。在他們所居住的村落不遠處有一片蒼茫的荒原,觸發(fā)了她們對于自然世界的非凡感受力,也成為了三姐妹日后寫作中粗獷、彪悍氣質(zhì)的來源。作為純碎的凱爾特人,三姐妹繼承了嚴格的斯多噶式傳統(tǒng),凱爾特是野蠻的民族,也是不甘屈服的民族,荒原的自由與不羈如血液一般時刻流動在她們的身體里,通過文學的藝術加工得以在作品中釋放其能量。
荒原作為自然景物,本身是作為人物活動和故事發(fā)展的背景,但是在文學作品中卻還有其重要的作用,即精神象征形式。十九世紀,“隨著西方傳統(tǒng)價值體系的崩波,對文明世界的厭倦和逃離,對傳統(tǒng)價值的拒斥和反抗,成了激進知識分子的精神主流。于是,荒原作為和現(xiàn)實相對立的詩性空間,它對人類悲劇精神的負載達到了空前的程度,成為時代精神強化的象征?!毕穆宓佟げ侍夭]有受限于力圖粉飾思想意識和道德觀念的虛偽無情、自私自利的維多利亞文學模式的巢臼,而是進行了大膽的突破,透過荒原意象,還原一個真實的維多利亞社會。
第一章一開頭就展現(xiàn)了一副凄風苦雨的畫面:寒風凜冽、烏云滿天、冰雨刺骨,簡愛獨自躲在小小的早餐室里看書時掃視到的暴風雨過后的自然景象:灌木歪斜、陰雨連綿、狂風哀嚎,以及《英國鳥類史》插圖上所描繪的“廣袤的極地”、“沒有人煙的荒涼地帶”、“孤寂的巖石和海岬”和“擱淺在荒灘上的破船”,這樣凄涼的荒原意象象征了幼時父母雙亡的簡愛寄住在里德家時寄人籬下、孤苦無依的處境。對于簡愛這樣一個外人來說,里德家的三個孩子聚在里德太太的膝下溫馨的家庭氛圍反而像是遮蓋在她頭頂?shù)臑踉疲词顾呀?jīng)在這個家里生活了十年仍舊被當作外人看待,是一個“不和諧的音符”,里德太太始終無法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對待簡愛,從這樣的差別對待上,簡愛就覺得自己在這個家里低人一等。因此,里德家在簡愛的眼中絕不是她失去父母后為她遮風擋雨的溫馨港灣,而是一片人跡罕至、充斥著暴風驟雨的荒原,而簡愛就是這一片荒原之中的一片落葉,找不到家庭的歸屬感。當簡愛被表兄約翰欺負奮起反抗后,反而受到所有人的指責,被關進了紅房間里,在這里,她聽到了不斷抽打樓梯口窗戶的雨滴聲和在宅子后面的樹叢間呼號的風聲,這樣的荒原天氣所象征的就是人性的荒原,揭示了19世紀英國等級森嚴的社會和家庭觀念。幼時的簡愛之所以在舅舅去世后得不到家人的關愛和平等的照顧,淺層來看是由于她與里德太太沒有血緣關系,也就失去了以血緣來與這個暫時由里德太太支撐的家庭維系親情的紐帶,深層來看是由于她的出身低微、沒有遺產(chǎn)、沒有社會地位。簡愛的母親違抗父親的命令嫁給了一個窮牧師,簡愛的外祖父一氣之下與她斷絕了關系,而且拒絕給她任何經(jīng)濟上的幫助,因此自恃門第的里德太太一直不喜歡簡愛的母親,認為“她降低身份結(jié)了婚”,也同樣鄙視簡愛。這折射出了19世紀英國的社會弊端,“隨著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人類已經(jīng)完成了對自然荒原的絕對征服,然而物質(zhì)生活的極大豐富并沒有讓人重返伊甸園,而是被拋入了更為痛苦的精神荒原之中”,人情淡薄,人際關系被財富、社會階級和相互之間的利益所左右,即使在家庭中也存在著等級的劃分,約翰之所以能夠欺凌簡愛正是因為這一點。在這樣的精神荒原之中,簡愛感受到的就是如寒風一般冰冷的資本主義社會資產(chǎn)階級的冷酷無情和自私自利。
在簡愛離開羅切斯特的第一天,當她無家可歸的時候,大自然為她“提供住宿”,幫她療傷。她從陌生的荒原中找到了歸屬感,石楠帶給她以溫暖,巖石給她以支撐,到了人生的絕境,只有大自然仍然像母親一樣無條件地愛著她。第二天,簡愛就從自然中汲取了力量,她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荒原多像一片金燦燦的沙漠,處處都是陽光”。大自然蘊涵了使人重新煥發(fā)一新的力量,這股力量可以調(diào)和個人內(nèi)心一度失和的生命節(jié)奏,使迷茫沉淪的靈魂得到重生。夏洛蒂·勃朗特讓簡愛的自由靈魂回歸到荒原是有其深刻內(nèi)涵的,“惟有擺脫了文明社會的種種羈絆,與荒原融為一體,人的靈魂才能得以重生,精神才能得以永恒”,人性才能真正地回歸,免受世俗社會的污染。當簡愛在外流浪饑腸轆轆、疲憊不堪的情況下,她只能向他人尋求幫助,村子店鋪里的女人、漂亮小房子里的女主人、牧師宅子里的老管家、還有把粥倒進豬食槽的小女孩都不曾同情過簡愛,直到圣約翰一家收留了她,才讓她不再覺得自己是個無家可歸到處流浪、受到遺棄的人。夏洛蒂·勃朗特特意將圣約翰一家的住所置于荒原環(huán)境中,也是別有一番用意:顯然居住于荒野之上的圣約翰一家與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們對于簡愛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兩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鄉(xiāng)村容易受到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的入侵而使原本淳樸的人民變得物欲,走向功利主義的深淵,因此面對簡愛的求助,她們都表現(xiàn)得極為冷漠,漠不關心,這再次讓走投無路的簡愛體會到人性的缺失;而荒原則遠離世俗社會的喧囂,呈現(xiàn)出一種人性最原始的狀態(tài),“荒原上沒有對人尊嚴的踐踏,沒有人性陰影的存在”。在圣約翰一家生活的荒原上,簡愛感受到了陌生而親切的溫馨,這給了她莫大的安慰,荒原這一意象令她從對人性的失望又轉(zhuǎn)為希望。
荒原不僅有其象征意義,通過文本還可發(fā)現(xiàn)其中的隱喻結(jié)構,這種敘事手法暗示了小說人物的心情及其命運。當里德太太告訴布洛克赫斯特先生簡愛的“性格惡劣,生性狡詐”后,他們“冷酷、傷人心”的字眼便活生生地印在了簡愛的腦子里,由此,簡愛爆發(fā)了和里德太太最為嚴重的一次爭吵。最終,里德太太敗下陣來,這使簡愛覺得自己“儼然是個戰(zhàn)場上的得勝者”,但是隨后,勝利的喜悅消退了,因為簡愛意識到和長輩激烈地頂嘴這樣的行為時十分瘋狂,且“著實令人悲哀”的。在這樣充滿悔恨但又不能退讓的處境之下,簡愛選擇了將自己沉浸在荒原之中。靜悄悄的灌木叢、黑黢黢的嚴霜、天空密布的陰云構成了最為典型的荒原景象,簡愛一個人身處這樣一片遼闊無人的大地上,顯得十分渺小可憐,從一方面來看,“面對著大自然的氣象萬千、瞬息萬變而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和脆弱,感受到一種無法掌控、無法自持的恐懼”。陰郁的荒原暗喻了小小年紀的簡愛雖然進行了反抗,卻仍舊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絕望,她要被里德太太送入雷沃德學校,因此她才會發(fā)出“我該怎么辦”的疾呼。從另一方面來看,荒原上的嚴寒也等同于簡愛內(nèi)心的嚴寒,面對這個巨大而冷酷的外部世界,人的道德似乎被無情地否定了,取而代之的是由于一己私欲和個人主觀情感所扭曲的價值觀。里德太太由于自己對于簡愛的仇恨就向布洛克赫斯特先生說謊,對簡愛的人格做出不實的評價,她的道德被仇恨所蒙蔽,這極大地傷害了簡愛幼小的心靈,讓她重新定義了人性。
同時,荒原這一意象也具有帶動故事情節(jié)的走向,揭示人物命運的功能。在簡愛去雷沃德學校的路上,她看到的是“一座座灰蒙蒙的大山丘”,這座學校坐落在遠離城鎮(zhèn)的荒野山古之中,耳邊是呼嘯的勁風。這樣的荒原意象加上夏洛蒂·勃朗特特意為這所學校取名為“雷沃德”(“Lowood”)的內(nèi)涵,即“l(fā)o”與“l(fā)ow”諧音,“wood”意為樹林,都為簡愛日后在這所學校里所遭受的不公對待提供了線索。但同時,疾風厲雨也凸顯了簡愛身上不甘妥協(xié)和倔強自強的特質(zhì)。在簡愛對欺騙她的羅切斯特喪失信任感后,她毅然決定在暴雨之夜離開桑菲爾德,前往荒原莊。在石楠叢生的荒原上,冷風冷雨侵襲著她,她猶如一個破碎的靈魂,迷茫而又孤獨地行走于荒野之上?;脑系目耧L驟雨并非代表著簡愛內(nèi)心的痛苦,相反,它作為一種考驗,在引導著年輕的簡愛做出重大的抉擇。簡愛面對荒原上的自然劫難沒有選擇退卻,而是在前路未知的情況下迎著風雨前行,這強化了簡愛頑強、勇敢的精神,預示著簡愛將在打擊與磨練中得到成長和重生。
夏洛蒂·勃朗特將荒原這一意象灌注了極其強烈的象征和隱喻的意味。荒原的孤獨、野性與神秘成為暗示人物心理世界和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象征和隱喻,并且揭示了一個特定的時代的真實社會狀況。從象征主義的角度看,荒原不僅體現(xiàn)了自然的嚴酷和冷漠,也表現(xiàn)了人類精神世界的荒原和扭曲的人性。但同時,荒原也是人類渴望回歸的家園,也是人類美德得以重塑的家園,這也反映了夏洛特的自然觀,即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在殘酷、虛偽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夏洛特所追求的是荒原般的原始狀態(tài)和人類的本性。從隱喻的角度來看,荒原的意象是對主人公命運的暗示。夏洛特的“荒原意識”突破了英國文學傳統(tǒng)的核心和模式,這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她是建立荒原形象的領軍人物之一,對后世的托馬斯·哈代、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等作家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