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力
那天下午天空溫和地藍著
四周彌漫著一種久違的寂靜
你在為我織一件毛衣
黛藍的底色嵌入潔白的波浪紋
其實距冬天還遠呢,你的愛卻過早地深沉起來
兒子出生三個月了,他細小、勻?qū)嵉镊?/p>
像渺遠的深海涌來的濤聲,真實得令人生疑
你淡淡地說時間過得好快
一抬手姑娘時代就關(guān)進了相冊
能進入角色連自己都很吃驚
你說想想因我爽約而哭鼻子很好笑
因分娩的陣痛想到輕生很好笑
你說成為妻子成為母親擁有丈夫擁有兒子
很幸福很幸?!?/p>
那天下午你小心地避開我們當下的境遇
就著浪漫起針,叨開話題的線團
在溫暖的詞和句子間嫻熟地穿針引線
不時抬一下充滿柔情又略帶疲倦的目光
將一縷縷清風系成活結(jié)紉進棒針
就有波浪涌動,漸次漫過心底的堤岸
就有點點鷗鳥自你消瘦的肩胛翩出
落入我的詩箋
記得是隆冬時節(jié),我五歲或六歲的樣子
患重感冒,臉蛋燒得通紅
渾噩中叫嚷著要吃蘋果罐頭
父親不知所措,搓著手來回踱步
母親不停地更換我額頭上的濕毛巾
只有外婆悄悄地踅了出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一匙甘露沁入皴裂的唇
難以名狀的清甜直抵心脾——是蘋果罐頭
時隔不久竟高燒盡退,像服下一服靈丹妙藥
事后得知,是外婆用平日里積攢的錢
去三里外的鎮(zhèn)上買回兩只蘋果
去皮、摘核、切塊、加糖熬煮,再用井水鎮(zhèn)過
一九九五年的冬天外婆病重,水米不進
彌留之際我喂她蘋果罐頭
外婆艱難地咀嚼,并裝出香甜的樣子
眼眶里噙著淚,嘴角卻給出滿足的笑容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思念從未間斷——
那從苦難歲月里熬制出來的甜
時常被回憶的旋鈕開啟
因為添加了愛的防腐劑
在一生的時光里持久地保鮮
身體里埋藏著一座棄擲的斜井
只剩下時間向著更深的黯暗佝僂著掘進
三十八載工齡是歲月巷道里的老空區(qū)
被寂寥的退休生活打上了密閉
在夜深人靜時能聽到
落在身體里的病一錘一錘地殘采
滑囊里的積液順著髕骨的頂板縫隙
一滴一滴地滲
夢魘的掌子面,粉塵沿喉管的回風井
在翕動的肺葉上彌漫、沉積
漸次凝聚成兩爿堅硬的矸子石
閑暇時父親愛喝兩口,就著老矽肺、類風濕
他說掏空的炭火要靠酒抵補
酒是一盞礦燈,能清除巷道的黑
微爍的光能照見鐵軌、支架、鎬釬
正潛入黢黑的影子里淘金
有時他會掀開緘默,放出些許驚心動魄的故事
無形的瓦斯、呼嘯的冒頂、猩紅的嘶鳴
及至微醺,眼前就幻化出
茂密的森林、遼闊的湖海、燦爛的陽光
他說煤是森林的前世,炭是陽光的舍利
煤頭有多厚綠意就有多蔥蘢
炭塊有多寂寞焰火就有多熾熱
巷道多幽深鳥鳴就多明媚
就這樣,父親時常借著酒勁
把井底的往事提上來
還有懸在地心深處那顆潮濕的心
我們從瓶中把彼此拆解出來
然后再嘗試著一杯一杯地抵達
那時候,不曾品嘗蘆芽短、覺筍香
也沒有鱖魚肥、鱸魚美
我們就著行酒令和拙俗的話題干杯
時有妄語沿著杯壁外溢
像暴漲的河水沖出了堤壩
而盡興,永遠是那杯碰灑的酒
常常是餐布兜裹著殘山剩水
煙缸里落滿了未燼的話題
那時候,灌醉我們的不是酒
而是失意與落寞……
現(xiàn)在我們?nèi)匝赜镁茰亓?xí)友情
30度好比30年的酒齡
54度象征54歲的年齡
而彌久的窖齡早已瀝去生澀的棱角
攙兌了生活的五味雜陳
只是酒斟七分滿,空出三分
一分盛盈溢的沖動、一分盛碰灑的失言
一分盛蒸發(fā)的時間
人飲七分量,余下三分
一分盛妻兒的嘮叨、一分盛飆高的血壓
一分盛下次的相聚
只有一只卸掉火焰與柔情的空瓶
滴酒不沾地醉倒了
像那個我們剛剛唏噓哀嘆過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