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 淺
有人勸J先生:冬天再冷夏天再熱
還不是轉(zhuǎn)眼就過去了
寫了一輩子的筆,也該放下休息了。
J先生正低頭
徐徐吹走杯中懸浮的茶葉
沒人知道他干嘛和時間較勁兒
就像沒人知道滿面灰塵的他推門回家
一屁股坐在書桌前望著那些
佛像發(fā)呆一樣
三十歲之前的我像隔著櫥窗
望著心愛的玩具
我只認作他是我的父親
從不讀他的小說
三十六歲那年我開始寫詩
開始翻看他的手稿,開始踏入
他遼闊的疆土,和他的生命發(fā)生鏈接
接下來的日子
J先生從書里不斷向我走近,父親
卻從生活中漸漸模糊
“莊生曉夢迷蝴蝶”我也在詫異
究竟J先生和父親哪個更真實
我不斷地給他打電話、發(fā)短信
關(guān)于疑慮、領(lǐng)悟和困厄
也許,此時我們都忘了彼此是誰
只是坐下來探討一棵樹
看不見的根須和養(yǎng)分
看得見的四季更迭
一起體會“花開花也疼”的顫抖
年輪不光長在他的掌心也長在我的掌心
J先生一次次出走
一次次對自己冷笑
他把塵世所有的羈絆都抵押給筆墨
我只能一次次目送
歸來,與他的目光相遇
J先生原本就沒打算
讓自己的女兒也去寫作
種三年天麻的地
也要養(yǎng)一養(yǎng)再說
套了老牛的嚼子
怎么忍心再套小牛
不怎么懂事的女兒起初也沒打算
研究什么J先生的小說
燒窯的人總是汗流浹背
多我一個不多
女兒起初背著他
到后來明目張膽地寫詩給他看
書房里滿屋子的佛像,在J先生的
香煙里,走走停停。
再后來,J先生由當(dāng)年黃牛黨
在城墻根的神態(tài)搖身一變
向所有來訪者
炫富:我女兒,現(xiàn)在寫詩!
女兒也沒料到,打獵的人
原本只是試試手氣打只松雞
卻沒想到打了只狍子和一窩野兔
你尋找一個父親,卻得到了一個靈魂
是的,J先生和他的女兒
先后得到了入場券
一左一右的大門上寫著:
天聾地啞
J先生把他的《山本》手稿
交到女兒手里后
女兒也買了一模一樣的筆記本
作手稿研究
像太陽投射在杉樹后的陰影
手稿筆記總是尾隨著手稿
出沒在案頭
每一本手稿筆記寫完最后一頁
似乎變胖了許多,你推我搡
J先生對女兒說:
大河流過我的船
女兒感嘆著:
本子里盛著我的墨
船在墨中行
浪,時大時小
J先生小說的細節(jié)
有時是可有可無的閑話
過后體會
卻如洗發(fā)后涂抹的護發(fā)素
有觸感的柔滑和視覺的垂順
甚至嗅覺的芬芳
裝修好的房子,地板和墻磚接縫處
總是需要勾白
J先生對我說:《山本》的手寫稿
全都在你那里,若斷了
那就是正好寫到了那個地方
重頭再寫吧
一稿讀著讀著就從筆記本中斷流了
只好繼續(xù)讀二稿和三稿
像手里牽著老大和老二,滿世界
找那個走丟的老小
一稿是俄羅斯套娃中最小的那個
瘦瘦扁扁的只有骨架
隨著細節(jié)的充盈
有了體態(tài)豐滿的二稿
三稿在二稿的基礎(chǔ)上
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
細節(jié)——無處不在
從何而來?我再次問他
《紅樓夢》后四十回一直是謎
J先生答道:
看見,不需要時間
而覺悟需要時間
J先生很嚴肅
一般不笑,尤其是合影的時候
他清楚
自己就是道具
像到此一游的憑據(jù)
快門按下去的那一刻,一只老虎
遁入森林
J先生有時又很不嚴肅
在他的小說里
他總是忍不住對有些人物
躡手躡腳地捉弄和調(diào)侃,看到
讀者在此會心一笑
那些發(fā)窘的人物也朝著J先生搔搔腦袋
哧哧地笑
J先生的調(diào)侃也常常沖著自己
像對方發(fā)現(xiàn)自己門牙上的一片韭菜
笑口常開,那是J先生的一劑良方
他把它研磨、打粉,沖調(diào)在小說里
回頭再望J先生,他依然徘徊在
在山野間挑選黃連、蒼術(shù)
風(fēng)在樹上起著漣漪
J先生說:
我需要書中那個銅鏡
需要那個瞎了眼的郎中陳先生
需要那個廟里的地藏菩薩
J先生說:
人這一生,不在乎官位、能力大小
活得好不好,全在于
你是不是心里愛人和被人愛
J先生沒說
他讀過《孫子兵法》
臨摹過《道德經(jīng)》
去過長白山天池
也看到過病房院墻上那蓬荒蕪的草
J先生沒說
他愛酒卻不貪杯
愛漢罐、石頭不惜代價
囤積了無數(shù)紙張、本子覺得踏實
每晚只在亥時避開人群在樓下散步
J先生把自己扭成一支筆
說與不說
墨點都在不經(jīng)意間蕩開
J先生生來就有一個
悲劇性的父親,在一九六九年
被那個時代攔路搶劫
在一腳踹走之前,給他懷里塞了半瓶
劣質(zhì)低度酒
他的記憶里總反芻著
當(dāng)年和弟弟上山砍柴回來
母親鍋里煨著的兩顆紅柿子
像太陽照著山坡,云彩忽聚忽散
陰影下,人和螞蟻都驚慌失措
風(fēng)把樹葉和他的褲腳
一同吹起,又一同落下
他學(xué)會了和天空交換秘密
學(xué)會了多年以后出現(xiàn)在他筆下
那個叫“狗尿苔”少年的隱身術(shù)
灌木也有生存法則
J先生跪在水庫旁刷標(biāo)語,來往的人
回頭:這孩子多認真!
擦黑的天埋著將要落在頭頂?shù)男切?/p>
“柿子要水暖了才去澀味的”
J先生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說道
西京城里有J先生的文學(xué)館
不止一處,J先生卻很少去
“山空松子落”看見時
滿地鋪著松子
不知道先落的是哪一個
但讀者熱愛J先生
像喜歡喝酒的人也收藏酒杯
講解員站在一張照片旁,嗓音里
夾雜著龍須草和艾草的味道
說那是1992年J先生寫《廢都》時拍的
黑白照片里的J先生 頭發(fā)凌亂
穿著寬大的棉襖 坐在簡陋的桌子旁
像一池泉水被落葉覆蓋
有人感慨:小說也和人的命一樣
有好有壞。它生下來命苦
J先生只能看它活生生地老掉
J先生依然坐在照片里
埋頭寫作。參觀者在聚光燈下
尋找著自己的座位
門外的女貞樹上,落著一只
第三次來啄食果子的
喜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