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安海茵的詩"/>
邢海珍
我從敘事的端口走進了安海茵的詩歌,人間世界在文字鋪展的路徑上展開,感懷深摯,詩思渾然。詩人的寫實或務虛,也都是向?qū)ο蟮氖澜缯归_自己的心性,作為詩人的角色,安海茵的詩思打開了一片澄明而悠遠的天地,親情,童年式的悲憫,或者近于宗教式的靈魂的拷問,都逼近了人生、命運,逼近了穿越一定維度的“敘事”和隱喻所涵納的人生要義。詩所呈現(xiàn)出她的“微苦的燈焰”,隱約地照亮了世界的本真。
希臘著名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埃利蒂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追求“明亮”與“透徹”的境界,他又如此解釋說:“即使是完全的一種明亮,它仍舊葆有它的神秘,它閃耀著我們所謂‘美’的火花,美像是一條延伸開去的道路——也許是唯一的一條——由此去到不可知的‘自我’之中,或是到所有超越我們的境界中去,這就是‘詩’的最好定義,藝術(shù)使我們更接近那些超越我們的一切?!保ā抖兰o外國重要詩人如是說》)詩的“明亮”與“透徹”絕不是清湯寡水式的貧乏,不是一覽無余,而是通透舒展,是光芒紛呈,豐沛的內(nèi)蘊就涵納在“明亮”與“透徹”之中。神秘的,美的,不可知的,還有超越自我的,心性深廣,意趣無窮。埃利蒂斯說出了詩之所以為詩的奧秘,說出了詩歌具有優(yōu)秀品質(zhì)的艱難與崢嶸。
讀安海茵的一些包含親情內(nèi)容的詩,便感受到一種明亮中的深邃,詩人以詩的方式懷想親人,在對日常生活的提煉中超越世俗情境,從而實現(xiàn)了詩歌境界的形而上目標。
在《老松的體溫》一詩中,安海茵營造了樹與人的敘事風景,把親人的血脈與松樹的氣象融為一體:
這些年我游走列國/總算是平遂/經(jīng)過那么多幀的風景/都還熨帖/只是荒涼的那一味/總覺無處安置//總讓我想起姥爺/想起十一月的薄霜/姥爺?shù)拿廾弊由袩o著落/他寫給舅舅的信/總是占滿紙的正面和反面//這樣的信姥爺也給我寫過/搬了兩次家/我都留著/我媽媽原先也有姥爺?shù)男?她都弄丟啦/如今卻來算計我手上的//媽,不是我說你/你看那后山的老松/那么老,也不怕風雪/我總覺得那棵老松一直在擁抱著我們/我手上的這些信/一直都是舊火焰/是那棵老松的體溫
一種深情的寄托,在更大的空間里構(gòu)建了由“信”的人事到達“老松”的自然景觀。安海茵把懷念的心思,以及由“信”引發(fā)的親情關(guān)系從容地置放于開放的詩歌結(jié)構(gòu)之中,表達了對于人生世界獨特、微妙的感受,從“姥爺”生存事實中抽取一些碎片式的內(nèi)容,進而達成感性的直覺,在看似有些隨意的描述中閃轉(zhuǎn)、推進,似不經(jīng)意地抵達詩意的深度。在詩的敘事之中,詩人先是展開心境,“平遂”“熨帖”,然后一個轉(zhuǎn)折,“只是荒涼的那一味/總覺無處安置”,自然地進入到與“姥爺”有關(guān)的具象情境。那尚無著落的“棉帽子”,重點呈現(xiàn)的是“信”,在人生路上,盡管“搬了兩次家”,但一直保存著姥爺?shù)男牛星猩钋?,在瑣事的記憶中有所寄托?/p>
把“老松”與人更緊密聯(lián)系起來的結(jié)尾,是詩的精彩之處。詩人從生活化的角度切入,“媽,不是我說你/你看那后山的老松”,完全是與母親交流,很自然地把詩意引向“老松”,進入了象征的維度?!澳敲蠢?,也不怕風雪/我總覺得那棵老松一直在擁抱著我們/我手上的這些信/一直都是舊火焰/是那棵老松的體溫”,姥爺和老松在“火焰”、和“體溫”中達成了詩意的融合與統(tǒng)一。詩中的“舊火焰”意象,是“信”中溢出的“姥爺”的不滅的情分,既是寒冬的暖意,又是親情的灼熱。
《牛舌酥和另一種懸而未決》有著更為明顯的敘事性,非常樸素地講述了一段刻骨銘心的人生經(jīng)歷,詩以真情動人,情感蘊含在諸多行為細節(jié)之中,甚至帶有一些紀實的色彩,就像近些年的“非虛構(gòu)”一樣,生活的直接性較強,痛感分明。
大一寒假返程的雙肩包/我背得慎重極了/那雙肩包里的牛舌酥和另一樣點心/在到達姥姥姥爺家之前/漂泊了很久/甚至我的爸爸媽媽/都不知道它們/它們屢屢在人群中歌唱/總是猜測吃掉它們的是誰的嘴巴//姨家窗臺上/結(jié)的窗花抽象得像是宇宙的本源/我也記得那間小屋的燈光昏黃/揣去的《巴黎圣母院》/在燈光下一頁都看不清/我把點心輕輕推到姥姥姥爺面前/吃吧,一點都不硌牙/這家點心鋪子叫老鼎豐//在油膩的炕沿上來回推讓這/云朵般的點心/窗子擋住了毛孩子嘈雜的奔跑/我和姥姥姥爺屏息恪守著老鼎豐的秘密/點心上的芝麻埋伏在燈光里/遲遲不愿在口腔里爆破/這樣的情形今日我依然記得/我還記得夏天的時候/舅舅從大西北回來了/聽說姥姥摸出了個油膩的紙包/她跟兒子說的頭一句話就是/這個點心的名字是老鼎豐
這種接近散文的筆法體現(xiàn)出了詩人寫作中的意氣,率性,自由,不拘一格。詩呈現(xiàn)了生動傳神的生活現(xiàn)場景象,整體的敘事風貌,包含了人生命運大境界,圍繞著“牛舌酥”“老鼎豐”所演繹的近似童話的情趣和氛圍,使詩中的細節(jié)變得柔軟而溫暖。一個晚輩孩子的真愛之心就裝在雙肩包里,“漂泊了很久”的點心“屢屢在人群中歌唱”,孩子的小心翼翼,但酥軟的點心在外力的作用下還是要發(fā)出“歌唱”的心聲,這些敘事的因素都蘊含了足夠的少年純情。是敘事的情境,加大了詩有血有肉的質(zhì)感,像姨家的“窗臺”、“在油膩的炕沿上來回推讓”“姥姥摸出了油膩的紙包”,都洋溢著久違了的某種寂寞人生的暖意。
這些親情的敘事讀來總有一種來自童年和鄉(xiāng)間的樸素,總有一種與泥土和炊煙有關(guān)的親近感。安海茵的詩所涵納的人生況味許多都是產(chǎn)生在生死之間的一種距離感,在憂郁和悲憫的氛圍中,我們不難體味到那來自詩人心底的人情人性深度?!洞巴獾睦褷敗穼懙氖且粋€夢,已經(jīng)陰陽兩隔的姥爺就在夢的窗外,在寒冷的冬天,詩人要用溫熱的淚水緩解一下親人面對嚴寒的苦難,這是一種難以釋懷的命運的糾結(jié),而與夢有關(guān)聯(lián)的感懷卻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疼痛感。詩人這樣寫道:“這個夢、這根甜蜜的芒刺啊/我媽媽沒有/姐姐也沒有/甚至連姥姥也沒有/或者并不是沒有/只是她們不肯用力記得 就弄丟了/之前我從不認為 夢是需要用力挽留的/要我攥著流沙般去攥著……/有的夢不是適度的冷——/是泥土之下的冷/易脆琉璃的涼。”安海茵對一個夢的記憶是生命體驗的過程,她以敏感之心體味著人生此岸、彼岸的“冷”和“涼”,和著淚水的印痕記錄著痛失親人的切膚感受。
在安海茵的親情詩中,《大表哥》是非常亮眼的一首,在從容敘事的同時,率性而自如地抒寫了內(nèi)心永存的無限感傷和不絕如縷的暖意:
高三的那一年/我總是收到大表哥的信/總是兩個字,以“小妹”開頭/之后恣意滔滔氣象萬千//后來我復讀,去了大表哥的家鄉(xiāng)/他已去南方的大學讀書/臨行前把我鄭重托付給他最好的朋友//我一直沒能記住他朋友的名字/和奇崛的面龐/那些大人們/是的,那時我們管“家長”都叫做“大人們”/他們粗暴地拆大表哥給我的信/說這種托付是小孩子的玩意兒//再后來,我擁有許多的山高水長/我想象過更多的山河云圖/消失的樣子/我卻只有過一次被大表哥的托付//我寄過好些片葉子給大表哥/碧色清涼的,秋意萬頃的,/我寄去過好些少女的小心思……//大表哥說,他一定要見見/那個讓我在人群中不再迷路的人/那個人才是我最后的親人。/可是??墒?。/你終究是沉睡下去,/只憑借著歲月的遺骨,/又一次把我托付給了故園燃燒的麥地。
詩中的“大表哥”是詩人寄予了無限情懷的人物,從寫信開始,到“只有過一次被大表哥的托付”,心中裝下了“山高水長”。還是此岸與彼岸,還是在生與死之間,“只是憑借著歲月的遺骨,/又一次把我托付給了故園燃燒的麥地”,是在一種悠遠沉郁中的懷念,我們或許無話可說。此時微光閃現(xiàn),在一首“微苦的燈焰”中,詩人抒寫了或許與親情不無關(guān)聯(lián)的鄉(xiāng)愁:
青山屏障起將盡篝火的微茫
一任抽刀 宛然斷水的模樣
人生的小馬達始終不知疲倦響著
它深諳你的鄉(xiāng)愁不只囿于故園鏡像
我一再地遠眺極目處的悲喜
或縫補亭臺青草 失重的長調(diào)
它立意托舉這世間微苦的燈焰
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沉醉感,這些唯美的詩句指向了“極目處的悲喜”,抒寫了內(nèi)心難以言說的落寞與迷茫。故鄉(xiāng)、童年、親情、往事構(gòu)成了詩人豐滿、廣闊的內(nèi)心世界,包括這“微苦的燈焰”,深遠、憂傷的質(zhì)地接續(xù)著天空和大地,給人以無限的遐思。安海茵的詩歌是一個美好的精神家園,無論是敘事的風景,還是抒情的境象,都有深切而悠遠的內(nèi)蘊。
清代著名詩論家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說:“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故詩無氣象,則精神亦無所寓矣?!保ā吨袊妼W專著選讀》第266頁)所謂“氣象”與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講的“境界”相似,主要是指詩中精神內(nèi)涵的豐富性,韻致高遠,詩思幽深。
安海茵的詩大多是短制,在簡約的文字之間營造出襟抱敞開的大空間,寄寓了“煙霞”或“草樹”之上的心性與神思。在《旅途中》寫下了這樣的感懷:“每次在旅途中我總在復習著這樣的常識/這世界不是只有我//這世界不屬于任何人/它孤懸 浮華/卻又一廂情愿托舉著落葉晨昏//一霎時烏金墨玉/一霎時塵飛白雪/總會有那樣的時刻/镕金鑠光的壯麗固化成一個吊燈的枝條間/以焰火和椽子絮好的坐標//在旅途我常現(xiàn)迷惘的本來面目//在旅途我的疲乏擱置在最遠的山巒?!边@世界無論如何都不會為誰人所獨有,“孤懸 浮華”,始終處于“一霎時烏金墨玉/一霎時塵飛白雪”的無常變動之中?!奥猛尽蹦耸巧羞M中,“迷惘”“疲乏”與希望、與“最遠的山巒”構(gòu)成的一種精神層面的對決與較量。
在《滴水湖》一詩中,詩人這樣寫道:“晨起的人挨近一座湖的腰身。/那隱喻的命運所不及之處/臨港人深挖陌上春水與玉壺的冰/讓這座湖映亮了流螢,日夜生長。/滴水湖/這人間的暮色凹地/盛放進萬畝的瀲滟晴光。/是大地的肌膚滲出的一顆涼意。/是咸澀海水環(huán)擁著的深情的眼睛。//酒非新醅,人是故交/槳聲不曾辜負這個暗香的夜晚/舊飲中辨認命運將晚的獻辭/細裁秋冷。點染清霜。”讀這樣的詩,我感受到安海茵作為詩人的一種與生命呼應、接續(xù)的深度,生存和命運的隱喻,“一座湖的腰身”來自臨港人“深挖”的勞作,才有了現(xiàn)實中的“陌上春水與玉壺的冰”以及“盛放進萬畝的瀲滟晴光”“大地的肌膚滲出的一顆涼意”“咸澀海水環(huán)擁著的深情的眼睛”,真是美不勝收的景致,由自然天地的賜予而抵達人生命運的歸處,“酒非新醅,人是故交”,在“槳聲”和“舊飲”中領受著“暗香的夜晚”的唯美體驗,但景致中仍牽扯著絲絲縷縷的歷史感,那“命運將晚的獻辭/細裁秋冷。點染清霜”讀來不禁有些黯然的心動。
或許在安海茵的詩中,藏匿著許多難以解釋和不必解釋的意念,拆解“詩”字,有人說是語言的寺廟,詩具有天然的神秘性,不會有最終的答案。她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進入體驗的幽深處,并未追究意義的明晰,她看到一個身影或一閃即逝,這就夠了?;騼H從這一點,我即認定她能在詩的遠路上走下去,走得更遠。清代詩論家葉燮在《原詩·內(nèi)篇》中說:“作詩者實寫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為俗儒之作。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見之事,不可徑達之情,則幽眇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方為理至、事至、情至之語?!保ā吨袊妼W專著選讀》第115頁)葉燮認為,詩若能解釋得明白,不是好詩,“即為俗儒之作”。理,“不可名言”,不能把話說盡,而要“幽眇”;事,“不可施見”,見者現(xiàn)也,不可過于清晰,而要加以“想象”;情,“不可徑達”,就是不能表達得過于直接,而要一種“惝恍”的狀態(tài)。對于葉燮的為詩之道,安海茵深通之。
我以為,正是基于此,方有詩思之妙,安海茵重視詩的“含藏”,重視詩的獨特感受。這就是詩的深度與個性,沒有含藏與獨特感受,詩必平庸?!秱讨芯幼〉挠H人》,題目很有個性:
傷疤中居住的親人啊
你名字中的棉花絨般一朵朵的靜。
從小時候起
竭力將清涼視作恒定的體溫。
一個門檻一個門檻地相繼游歷
一邊走著 一邊努力積攢易逝的光陰
不肯松手
不能放棄呼喊的骨頭。
在“傷疤”中居住,是指人生命運的處境之不完美,這一種修飾即讓詩具有了隱喻的向度。詩人把親人之愛寫成“棉花絨般一朵朵的靜”,把舒適的生存氛圍寫成“將清涼視作恒定的體溫”,邁過時光的“門檻”就意味著漸漸地失去,記住親人們,“努力積攢易逝的光陰”,結(jié)尾兩句具有決絕之意,“不肯松手/不能放棄呼喊的骨頭”,讓人不能不感覺到生命之痛。
安海茵的詩即使是描述生活、生命狀態(tài)的真實景象,但從本質(zhì)上說也是一種虛構(gòu),是詩人對于對象的虛化與想象,是基于哲思和悟性的重構(gòu)。真實存在于深度之中,而表征只是幻化與心性再造的影像。詩人營造具象的風景只是詩的起點,而不是終極的目標,是由“形下”走向“形上”的必經(jīng)之地。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安海茵追求體驗的獨異色彩,進而趨向于禪意精神品質(zhì),并不斷朝著形而上的高度邁進。在《早安,安》一詩中,詩人的筆下呈現(xiàn)的是一幅奇崛的風景畫:“上百只細小的蟲豸在此隱修/那閃亮的觸須勘探至黎明/我微屈中指 叩響晨光/冒死進諫一眾十面埋伏的露珠//若有安 請止步/艷陽的銅錘勢必敲碎心底留念/我只須舉重若輕 留一萬枚入眼的繭/陳列于案//念白 獨飲//將懸念垂露于眉中?!痹娙遂o觀黎明中眾多“細小的蟲豸”,手指叩響晨光,“安”是一字,卻更是一詞,或者兼具多種詞性,以概括這世界的復雜景觀。“若有安 請止步”,“念白 獨飲”,此時人間,或求“安”這一字之讖,更有“懸念垂露于眉中”,哲學已隨同詩意踏步而來?!稓q末》是詩人在時光流逝中對于生命前行的詩性抒寫,平靜的語詞中意義的張力十足:
萬物將我?guī)У搅四隳抢?/p>
每個人對這人世的造訪都是單程
舊時光止歇
往事?lián)u擺著一盞盞小燈籠
矢車菊閃亮
雪隱去一小塊的臟
車轍一如既往的潦草
一如既往的庸常
美與善似乎更多了一點
或許并不
無論如何 我走了那么遠
晨鐘每響一下
人間便多一行見素抱樸的草書
人生的路都是“單程”的,往事中“一盞盞小燈籠”,無論是點燃還是熄滅,都是生命的過程。諸多物事和人事交織在一起,“舊時光止歇”,萬物的背后是隱含著詩意無可名狀的深邃與迷茫。矢車菊在“閃亮”中存在,雪隱去了“一小塊的臟”。轍痕尚在,“美與善”尚在,而人在路上,“走了那么遠”,人生一如“歲末”,晨鐘每響一下,“人間便多一行見素抱樸的草書”,聲音與畫圖,勾勒出一種思辨的形而上命意。
當代批評家江弱水說過:“由實入虛,從有限到無限的形而上學時刻,對于詩人,對于詩是十分珍貴的。如果缺乏某種玄學品質(zhì),詩人對世界的感受不可能全面,寫出來的詩不免簡單、幼稚。要知道現(xiàn)代的詩是中年的詩,因此也是沉思的詩?!保ā对姷陌颂谜n》第117頁)對于詩人的創(chuàng)造機制來說,“形而上學”的品性是及其重要的,在具象的世界里,詩人的生命感悟和哲學沉思是血脈、是靈魂,缺失了血和魂,就不會煥發(fā)生機和亮色。
安海茵的詩歌中想象力的奇光異彩,其實就是思辨、形而上學之火的燃燒。她的詩意構(gòu)建有著極強的主觀性,強化想象,以陌生化的方式加大變形的力度。以詩為例:
在須彌山 菩提樹仿若遠眺西域的
瞳孔
俯視四周的萬物 而擬身塵埃
一棵樹守望的
是絲綢之路的頓挫窮途
一棵樹在意的
是蓬頭迷路者的回首與頓悟
一棵樹托舉的蔭涼啊
是一萬匹鳴蟬的南國之美
與西域黃沙漫天的遭逢
——《須彌菩提樹》
詩人把菩提樹的神性加以主觀再造,呈現(xiàn)了一個動人的形象,以樹的姿態(tài)敞開了系念天下蒼生的溫暖懷抱。一座須彌山的詩意之美,被詩人注入了人情人性的光輝,在悲憫中煥發(fā)出了生命的巨大活力。
“筋斗云的速度/加持阿拉伯飛毯的虛空/我總是大喊一聲 真好啊/此地的日落/總能逢著彼地的朝花/總能領會著遷居者的心意?!?《還是重逢的那個人》)“油紙傘深植楚暮的綠波/丁香的花瓣總是噙著一場雨//春色滿栽琉璃葉的刻度/唇語指/櫻桃和雪/熬過的酷寒/細挑出蕊 都是苦味啊?!?《丁香及物》)“啊,這躡手躡足的云朵的孩子/不愿辜負的止語的黃昏/以飛瀑絲絳的佩玉叮咚/呼應山谷之中無法歸家的飛鳥/好似天地間所有的蟲語啾啾/都是故園那些垂憐自己的隱身之人?!?《異鄉(xiāng)清寒的衣衫》)安海茵所創(chuàng)造的這些詩意情境極富美感,讓人耳目一新,而且在強大的主觀性驅(qū)動之下,哲思充盈,自覺地進入了意蘊深厚的能指空間。在走向深度的同時,她的詩又是明亮、透徹的。
“微苦的燈焰”,已照亮了人生的風景。在詩意創(chuàng)造的道路上,安海茵正大踏步地進取,天高地闊,前路未有窮期?;蛟S她的詩還有些未盡人意,還存在著一些粗糙和缺失,還需要漫長的時日不斷打磨。但我相信她已閃現(xiàn)出光彩的優(yōu)秀性正在與日俱增,她將在沉思和汲取中快速奔向詩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