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 萄
你永遠也無法明了,我們做了多大努力,才對生活發(fā)生了興趣;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樣,我們一旦感興趣,就會忘乎所以。
——安德烈·紀德
音樂聲從教室傳出來,聲場就不一樣了,粗糲的音響經(jīng)了一道門、一道墻和許多空氣,也好像被輕輕地濾了一遍,顯出青春懷舊片里加了柔光似的電影感。穿練功服的小姑娘,兩兩坐在健身球上,身子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一搖一晃,不說話。誰也不知在想著什么,誰也不朝一旁的教室里瞄一眼。教室被擠擠挨挨的家長包圍著,從抱著的羽絨服的縫隙里,偶爾露出一只胳膊一只腳,又在看不到的地方落下了,啪嗒,啪嗒。低頭看手機的眼睛,老花的眼睛,健康而虛焦的眼睛,沒有一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不在舞蹈的隊伍里。獨自取樂的男孩子慢下了游戲的速度,跌坐在角落里,時間隨著搖搖晃晃的白鞋子和絨絨的紫,靜止了,來不及對任何一個人告密。
我盯著她們,想起1936年老舍筆下的“理想家庭”:七間平房、大院子和無可挑剔的一妻一兒一女?!疤茏鲲?,女兒任助手——頂好是十二三歲,不準小也不準大,老是十二三歲。兒子頂好是三歲,既會講話,又胖胖的會淘氣”。不過,恐怕連這些好聽話兒也不曾想到,自個兒竟能從幾十年前的故紙堆一直吃進今天好些人的頭腦身體,而依舊被喂養(yǎng)得生動鮮活。老是十二三歲的姑娘長不大,若是長大了,會不會有一天也會向父親發(fā)問:你的理想怎么說的都是別個,不是自己?
我盯著她們,想到中國畫里的嬰戲圖??墒撬齻儽葖霊驁D要好,因為嬰戲圖里,無論是兩小兒逗花貓、“推棗磨”,還是百子嬉春、婦人浴嬰,畫的都不過是作畫人和看畫人的歡喜;而她們是她們自己,此刻或坐或臥,全憑自己高興,不必有幸入誰的畫卷,代替任何衰朽的身體喚醒青春。上帝視角的人總是最可悲。正如《摔跤吧,爸爸》里那位父親,不顧傷風(fēng)敗俗強迫女兒練習(xí)摔跤,看似是為了讓她們爭取和男性一樣的權(quán)利和自由;但當女兒們初嘗平等自由后,卻日益發(fā)現(xiàn)為她們打開新世界大門的父親實際正是那道門本身,而它甚至從來沒有敞開過。在桎梏之中,它并沒有為生活帶來更豐富更美好的可能,除非她自己走出去。
啪嗒,啪嗒,教室里跳舞的孩子不說一句。封閉的房間里從晨曦到余暉都是一樣的日光。啪嗒,啪嗒,坐在健身球上的小姑娘不知何時閉了眼睛,好像不跳舞時音樂才走進心里,好像閉了眼才看得見比四壁更廣闊的天地。一種讓人羨慕的沉靜,霜一樣落在少年臉上,化了,滲進皮膚里,成為自己的東西。一個時代的焦慮與她們毫不相干。
曾經(jīng)很不喜歡以兒童視角取巧的作品,以為是種逃避。人們都熟悉那種從孩子到成人再回到孩子的路:成人生活中不為所察、無從明講、無力違抗的種種,以孩子之眼打量,的確另有一番詩意;但它的過度包裝同時也使視覺模糊了,真正的矛盾反而止于懵懂困惑,成了沒有出路的糾纏壓抑,或是一種虛偽的釋懷。不夠誠懇,又缺乏真正成人式的反省與思考,孩子只能成為一個解決方案,一個理想的套路。而真正的舉重若輕,是干脆回到孩子澄澈的心。它更像是某種化學(xué)變化,就連溝壑紋路也有其穩(wěn)定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做不到這些,只是哈著腰地借兒童的眼與口說自己想說的話,再精致細膩也不過是不堪重負下的奇技淫巧。
也許自我的發(fā)現(xiàn)與實現(xiàn)都是困難的,人才會把自己的理想投射到別人身上去發(fā)光。這個別人,若不能在現(xiàn)實中,就逃到想象力。單身漢佩索阿沒有孩子,他的理想便分散在那些“不存在的名人”的投影里,以至于用“72個面具”為自己精心組織了另一套世界秩序,與他們書信往來,評論各自的作品,以不同的身世、個性、風(fēng)格、立場分享著彼此的生命情境??òA_、坎波斯、雷耶斯……他們于是也成為他的作品,另一種形式的孩子,并在他的詩集《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中友情出場。他說,“我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和別人把我塑造成的那個人之間的裂縫”。
音樂沒有停頓,本就談不上輕盈的啪嗒、啪嗒已顯出疲憊和沉重,舞蹈老師的口令淹沒在粗放的呼吸里,遠得像聽不見了。突然,一個姑娘站起來,說:“快下課了,我們回去吧?!彼齻儽爿p快地站起身,一溜煙兒地跑去了。只有健身球還在原地搖搖晃晃,每一個晃動都踩不到點兒上。
嘩嘩的流水聲。
因為加氧一直聒噪的魚缸?給加濕器灌水忘了關(guān)的水龍頭?陶爐上沸騰已久忘記拿的茶壺?還是無意間漏水的馬桶?
我不嫌費事地循聲而去,一直走到窗邊,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正兒八經(jīng)地來了暖氣。再費事回到桌前時,水聲已從各個角落響起來,透過空氣,透過墻壁,透過舒展的每一片葉子,透過那些年代久遠的針線、油彩、筆墨。
我不知道第一個發(fā)明立體聲音響的人,是不是從山澗的流水拾得靈感。可是沙溪古鎮(zhèn)石板路旁的流水,寶石山石階上和飛檐下的流水,洱海邊一次又一次撞向心坎的大浪,連同沖走了一只人字拖的太平洋,落在芭蕉葉和塑料雨披上的噼里啪啦,甚至是《千里江山圖》《黃河萬里圖》中細膩的水波紋,似乎都在這暖氣管縱橫流淌的水系中,響起彼時自己的音律。
聲波如實記錄在紙上,該比五線譜還精彩的。聲波不僅記錄聲音的形狀,也像電影一樣記錄了那時那刻的溫度、色彩、言語和心情。它們都寫在聲音的基因密碼里,時時回放,時時猶新。
三四歲時從沙發(fā)掉進“海”里的聲音記錄在磁帶里,五六歲時打扮成精靈跳轉(zhuǎn)圈兒舞的叮叮當當記錄在錄像帶里,每每得意只為能準確辨認出各種明星大聯(lián)唱里誰唱了哪句,乃至聽得出誰的咳嗽和噴嚏。
熱心教育公平的人曾發(fā)起公益活動,把名著章節(jié)隨機分配給用戶朗讀,制成有聲書,專意給那些視力有障礙的朋友聽。小流匯江海,群眾力量大,一本書的錄音很快湊齊了,比起請專業(yè)團隊可是省錢多了,還有人情味兒。初衷是好的,只是這什錦拼盤似的若要給我聽,非得時時跳戲不可,更不用說遇上聽來不順耳的音色該有多難受了。
人對聲音也是有好惡的,也是有挑揀的,并不就是照單全收。不然,怎么廣播里某些個主持人一開腔兒,你就換臺呢?我偏愛的是那些稍許低沉甚至沙啞的聲音,但不是裝模作樣的所謂煙熏嗓,唱一句要抽半包煙似的,而是真正的歲月的痕跡。像桃樂絲·黛(Doris Day),瑪麗安娜·菲斯福爾(Marianne Faithfull),那些能從青春的大腿唱到銀發(fā)不染的俏皮與悲憫,才是動人。
對人的好惡也是從聲音開始?!都t樓夢》里,王熙鳳人還沒到聲音先至。這一嗓兒便是她的性子。有人聲聲入耳,不覺得牙磣,反有一種吸引力,多半人的性情也相合。
現(xiàn)在有個流行詞叫“聲控”,到了用“能讓耳朵懷孕”來形容的地步,恐怕比“顏控”還要更甚些。其實不管“控”什么,不過是一種成癮的癖好。日語說“控”,我們中文則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明人張岱的心頭好自然是廣泛了些,可若生而為人沒一樣可執(zhí)拗,也就少了一日24小時的生趣與興頭,漫長的一輩子又如何消遣呢?
自然,對聲音的敏感也有它不好的地方。尤其是些極糟的聲響,在耳膜上碰得太真切了,一時想起了簡直要跳起腳來捂耳朵。十月,花蓮太魯閣附近的街上,月光和路燈,四野無人,唯有不知死的蝸牛結(jié)隊緩行,尸橫遍野。我一路小心地走,跳芭蕾似的踮起腳尖彎彎繞繞,一路安全通關(guān),臨了還是哐哧一聲,一個生命的殼兒潰于足下。我沒敢回頭去看,卻不適了很久。臺灣有歌取名《蝸牛的家》,從前只知言其小,現(xiàn)在才知,還有不堪一擊的脆弱和不安。
有質(zhì)感的記憶總是生猛。它有小魚游水的咕咚咕咚,也有小魚飛鏢咣地一擊和一悸。記憶或遺忘卻不是出耳朵聽的人能夠選擇。如能做一個聲音的藝術(shù)家,以自己喜歡的聲音去創(chuàng)作,就是另一番天地了。1948年,法國人皮耶爾·舍費爾(Pierre Schaeffer)在火車站錄下汽笛、敲敲打打、人聲嘈雜,一陣混剪,就有了《鐵路練習(xí)曲》。當真找來聽,除了為以前人們那種自嗨式的藝術(shù)探索咧嘴樂,卻不能持續(xù)愉悅地欣賞。因為心里的波段、頻率并不在那遙遠的鐵路上,而是和室、植物園、山水間、乃至冒著熱氣的廚房。同樣是沒有錄音棚的歌者,用大地作音樂場,每個人的天空卻不一樣。
自感活得精彩的人寫回憶錄回顧一生,更傳奇者被拍成電影,在影像故事的建構(gòu)里成為另一個人。我呢,只滿心地希望有人愿意和我一道,窮盡超越所有語言所有擬聲詞的所指,用聲音的蒙太奇記錄、創(chuàng)作、再創(chuàng)作,任憑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混淆在談笑或天外,日往月來,自在俯仰。
當那醉人的紅色一跳一跳地落入水面的幾秒鐘,我接了個電話,挪用超過百分之五十的神經(jīng)危機公關(guān),這成為一種真實的遺憾。水邊,朋友一言不發(fā)地舉著手機,一同收進延時攝影的,或許不僅有眨眼即逝的夕陽,也有長嘴水鳥的起落,和被水草攪動的云影;小孩子奔跑吵鬧,他的驚喜用聲音綻開肉乎乎的臉,雜沓的腳步升起塵土也生起風(fēng),一時間,竟活成了我在此刻想活成的樣子。
羊,耳朵挨著耳朵地低頭吃草。放羊的老伯并不看羊,也不與抻著脖子看羊的游人搭話。偶爾,孩子們嬉鬧的一聲尖叫,把羊群吃草的隊形驚散了,你踩我一腳我踩你一腳地歪作一團,好一會兒才重新站好。而一旦站穩(wěn)了,埋下頭去繼續(xù)吃,像是從不曾被打擾一樣。草被羊嚼出動靜,也在細細的風(fēng)里嚼出某種誘人的吸引力,似乎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忽然想起《城南舊事》里被小英子盯著看的駱駝,嚼東西時大概也是那個嘴型。牧人不再是牧人,在他遲滯的目光里,散落在草原上大大小小的車是否也同散落在草原上的羊一樣,久已成為日常?或許,自由來去的不過是輪子和腿,并非我們想象中的牧人御風(fēng)而行的心思和眼睛。
直到青草綿延成天空一樣的背景,一塊又一塊的向日葵田闖入鏡頭,幾乎讓人疑心它們是走錯片場的演員。踩著松松的沙土邁進去,卻發(fā)現(xiàn)大大小小的臉龐并不向著同一個方向。這讓本來就辨不清方向的我突然失去了參考系,所謂向日葵的臉隨著太陽東升西落的常識也似乎瞬間成了謠言。不向陽的向日葵是怎么回事兒呢?恰如小英子以為駱駝掛鈴鐺不是為了趕狼,而是為給走遠道的駱駝解悶兒的;我以為那些擰著臉兒的向日葵也同我一樣,見陽光太猛,就速速扣上皮膚衣的帽子,別著腦袋走路,以防暴曬。自然,這解釋是不太符合科學(xué)常識的。照植物學(xué)家的說法,人們印象中的逐日轉(zhuǎn)動實際只發(fā)生在向日葵從發(fā)芽到花盤盛開之前的階段。一旦花盤盛開,向日葵就不再重復(fù)這個運動軌跡,而是固定朝著東方了。這真有意思,原本我以為自己的想法兒更美,卻沒料到貌似刻板的自然規(guī)律遠有一股素樸的浪漫,好像每一株向日葵也要經(jīng)歷一場從盲從到定性的成年禮。
從向日葵田出來的時候,一只小犬搖頭晃腦地來了。我掰了一塊路上買的烤土豆喂它,它一口銜了,卻不肯就在原地享用,而是顛顛地跑開五十米遠,躲進巖石身后的花花草草,才肯放下來慢慢地吃。離開那片葵田前,我悄悄走近它,把剩下的一瓣兒土豆也遞過去。這次它沒再跳開,銜了便吃了。聽當?shù)亻_農(nóng)家樂的人家說,這會兒地里的土豆還沒熟,街上賣的烤土豆大概是窖藏的。
沿途,巨大的風(fēng)車沿著山勢轉(zhuǎn)動著和云一樣的白,因為遠近而有了高矮胖瘦似的。而我莫名喜歡那些山坳,像是另一番天地,雖在低處,卻沒有閉塞之感,反而覺得被包容。遠遠望著,一壟壟的綠在里面,一頂頂?shù)募t在里面,一道道的白也在里面。人突然變得很小很小,小得像是未開花的大翅薊頂著的小茸球,在巖石邊默默等待著屬于自己的色彩。風(fēng)車并沒有聲音,倒是時常掠過天空的直升機嗡嗡躁動。同樣躁動的還有草原音樂節(jié)上的人群,聲嘶力竭地叫喊,擠擠挨挨地攢動,熟悉或不熟悉的歌與歌者,都在熾熱的鎂光燈下為無處安放的千頭萬緒點燃炭火。原不知道還有音樂節(jié)的,只是想找個近便處看看草原。可一閃即逝的廣告牌,看見了,才驚覺多少人慕名而來的音樂節(jié)剛剛好就在這幾天,于是臨時改變了行程。我是沒來過音樂節(jié)的,朋友卻已經(jīng)歷過多次了。可是朋友說,她以往參加音樂節(jié)都和參會一個習(xí)慣,遠遠待在后面,這是她頭一回站在前面。站在熱力四射的聲浪里,想起入場前,一身短打的我經(jīng)過賣保暖褲、羽絨服的攤子,尚擔(dān)心晚了著涼,這會兒才知,哪有涼?在幾萬人的呼吸里,我們自成熱島。有趣的是,此前不止一次被問及休假去哪兒時,我對具體去哪兒全沒意見,只提了兩條:不熱,人少?,F(xiàn)在看來,這次臨時起意的目的地恰恰是這兩條的反面,竟也快活自在。
從張北的農(nóng)家院折回北京的路上,朋友開玩笑說,“我是成功地把你的生活水平拉低了嗎?”我樂了,“咱能說是把帶寬拉大了么?”其實,連我都奇怪自己是怎么想起“帶寬”這個詞的。多年前的新媒體藝術(shù)課上,老教授幾乎整整一學(xué)期都在講“表現(xiàn)帶寬”,那時,“帶寬”的提法還新鮮;后來不知哪天,“帶寬”一下子進入日常話語的詞典,但似乎更多地用在“認知帶寬”“心智帶寬”這類詞上,成了“會講究,能將就;會享受,也能承受”的生命廣度。
而天路,曾以為只有青藏鐵路才叫“天路”;其實,拋開一個形象、一首歌對思維的局限,不僅從張北到崇禮的草原是天路,每一道藍天相接、白云點染、心馳神往的路,都是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