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蘋
有那么一兩年,比較偏愛又冷又硬、帶點骨頭、有點硌人的文字。在寫稿時也常有意無意地向那種風格靠攏。有時候甚至希望讀者在看自己的小說時,最好猜不出寫作者的性別??l(fā)《山東文學》的這兩篇小說都增添了些許叫作“柔軟”的東西,應該是長了幾歲年齡的緣故,內心里有了幾分包容和悲憫,筆下的人物關系自然不那么劍拔弩張了。
《斗蟋》里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叫桃園鎮(zhèn)的地方。這個鎮(zhèn)子是我文學地理的起源。鎮(zhèn)子處在魯西南平原上,和平原上的其他村鎮(zhèn)一般無二,符合人們想象中的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田園景象。綠樹環(huán)繞著村莊,小河潺潺流淌,田野里莊稼蓊郁葳蕤,不時地隨風翻起綠浪。螞蚱在草間跳躍,蟋蟀低吟淺唱。蟋蟀是個不甘寂寞的小昆蟲,它在各種文學作品里頻頻亮相?!对娊?jīng)》和《聊齋志異》都有它的身影,在這篇小說里它又唱起了重頭戲。桃園鎮(zhèn)的人喜歡將蟋蟀稱為“斗蟋”。斗蟋一直隨身攜帶兩套行頭,叫蛐蛐時它是阡陌上的歌手,叫斗蟋時它是好斗之徒。只是,在鄉(xiāng)鎮(zhèn)大舞臺上斗蟋主要扮演哪個角色,決定權通常并不在斗蟋。小說中的鄭君恒和斗蟋一樣,既喜歡唱歌,又喜歡和人爭斗。鄭君恒不和別人斗,他的對手只有鄭家旺一個。兩個人少年時期拼自身,青年時期拼老婆,中年時期拼兒女,老年時期又拼起了蟋蟀。生命不息,爭斗不止,也許這就是成人世界的法則。最后,鄭君恒回歸到嬰孩,斗蟋回歸了蛐蛐——唱小曲的蛐蛐。小說有了一個夢幻般的結尾。人和斗蟋皆回歸本真,這也是寫作者的一個愿望。世界終歸是堅硬的、現(xiàn)實的,還好,文學為之彌補了柔軟和詩意。
寫《龍骨》這篇小說緣于我一貫喜愛的中醫(yī)。我仍記得十幾年前第一次看中醫(yī)書籍時的感覺,那種感覺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震撼!單單就《針灸學》里的經(jīng)絡、腧穴來說,無論多么高端的醫(yī)療儀器都不能使其化無形為有形,但是它們卻實實在在地能為人解決病痛。肩井、涌泉、承山、合谷、太溪、迎香、曲池、少澤……井水在人的肩頭叮咚作響,清泉在人的足底汩汩流淌,山川河谷應有盡有,人的身體里裝著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磥恚嗅t(yī)里的有形和無形,和文學里的實寫和虛寫有息息相通之處。因為喜愛中醫(yī),2013年時曾想報個針灸班,后來因為各種原因放棄了。前年想擠時間考個中藥師證,也因為懶惰沒能實現(xiàn)。常因未能系統(tǒng)深入地學習中醫(yī)深感遺憾,覺得一定寫點與之相關的東西才行,而后敲定了龍骨這味中藥。將龍骨這個意象植入大腦后,每天用五谷精微來喂養(yǎng)它,直到它胳膊腿齊全并一天天壯大起來。
《龍骨》與《半蟋》的相同之處是文本中皆出現(xiàn)了動物,而且動物占了相當足的戲份?!洱埞恰分新氏瘸鰣龅氖且黄グ遵R,遠古時期的白馬。原本是拉犁的馬,卻一直向往著在沙場上縱橫馳騁。白馬的信條是寧死沙場不死屠場。白馬在出逃時路遇寬闊的大河,很不幸,白馬葬身于河里。白馬最后的歸宿既不是沙場也不是屠場,屬于第三種死法。幾千年后白馬的骨骼成為化石——中藥龍骨,也是機緣巧合,成為龍骨的白馬骨骼被抓入了打工者林平原的藥包之中。林平原是東南沿海的打工者中最普通的一個。既沒有高學歷來壯實底氣,又不具備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中左右逢迎的能力,他所會的只是老老實實地將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一個偶然的機會林平原被任命為倉庫的代理組長,正當林平原為轉正做各種努力時,一場傳染病席卷而來。小說中,無論是人還是馬都不愿做深埋在地下的龍骨,最終卻又難逃其被埋葬的命運。嚴竣的大形勢如同洪水般洶涌,小人物的命運又似沙塵草芥般難以把握。以另一種方式復活重生,是小說給弱者的一絲光。就如文中的那把手電,它可以是武器,但它更是——光。小說打通了遠古和當今之間的時空隧道,拆除了現(xiàn)實與魔幻之間的藩籬,這也是文學的神奇和微妙之處。
兩篇小說在讓人沉重、疼痛的同時,也揉進一絲柔軟的、輕盈的、清澈的東西。它如同鏡花、水月、春風、氧氣,你不能將它實實在在地握在手中,卻無法否認它的美和它的存在。無論何時,無形總是與有形并存,堅硬的世界常要靠柔軟的東西來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