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人,過去把土匪叫“馬子”。新中國成立后“馬子”絕跡,這個稱呼還是被一些人頻頻使用,形容某個人兇猛殘暴,就說他“像個馬子”;遭受某人欺負,則直接罵他是“馬子”。在“識字班”那里,這個詞卻往往用于和男青年開玩笑或打情罵俏?!澳銈€馬子!”“小馬子兒!”“小馬子羔兒!”在集體勞動場合,在街頭巷尾,只要青年男女扎堆,隨時都能聽到她們這樣罵,罵聲中帶著撒嬌的味道。被罵的男青年不但不惱,還很開心。
但是在我們村,只要我爺爺在場,誰也不敢這樣罵。我爺爺一聽到誰的嘴里蹦出“馬子”二字,就沖她瞪眼發(fā)脾氣:“你再提一句馬子?”姑娘們立即噤若寒蟬。也有調皮青年這時故意去撩撥識字班,讓她們開罵,她們不敢罵“馬子”,就用別的詞語代替,或者抿嘴不語,只是沖男青年瞪眼跺腳,抓石頭舉鋤頭,假裝要揍他。過一會兒,有的識字班忘記了爺爺在場,又罵出“小馬子”,一扭頭看見爺爺,嚇得捂嘴瞪眼愣在那里,男青年就幸災樂禍沖她作鬼臉:“想找事呀?想挨吵呀?”
我爺爺為什么怕聽到“馬子”二字,我起初不明白,也不敢問他,后來,聽長輩們講了往事,才知道爺爺小時候遭土匪綁票,差點兒丟命。
那是距今一百年左右的事兒了。我老爺爺家里非常窮,八口人擠在兩間破草屋里。那屋不是一般的小,是“三檁檀”的,就是用三棵木棒搭起,又窄又矮,伸手能摸到屋頂,俗稱“小趴趴屋”。老爺爺做夢都想建起“五檁檀”的大房,就省吃儉用,買了幾畝地種著,還去做生意掙錢。幾年后,總算在圍子外面買了一塊宅基地,建起了三間“五檁檀”新屋。雖然是土打的墻,麥穰苫的頂,但在那個年代,只要能起新屋,就是好樣的人家。老爺爺很滿足,沒事就叼著煙袋,圍著宅子轉上幾圈。他眼看三個兒子陸續(xù)長大,打算把欠賬還完,再攢點錢,加蓋兩間西屋,好給大兒子成家。想不到的是,命運作弄人,這年夏天,他大兒子才十七歲,就突發(fā)急病死了。全家人痛苦萬分,我老奶奶整天以淚洗面。
死了大兒子,大女兒已經出嫁,下面還有兩兒兩女,老爺爺老奶奶擦干眼淚,繼續(xù)操勞。但是那個年代兵荒馬亂,尤其是“馬子”非常囂張,經常打家劫舍,禍害百姓。我們村,早已建起一圈圍墻,多數(shù)村民住在圍子里,還安排青壯年輪流站崗。我老奶奶整天嘟噥,說人家都住圍子里頭,咱住圍子外頭,來了馬子還不毀了?老爺爺也是擔心,便決定把圍子里的老宅賣掉,在新宅前邊蓋個炮樓。老奶奶問,咱能蓋得起炮樓?老爺爺說,蓋不起大的,就蓋個小的,一家人能藏身就行。
其實,老爺爺要蓋的“炮樓”是沒有炮的,叫“碉堡”還差不多,就是建一座又細又高的石頭建筑,來了土匪躲進去,把入口封死。這年秋后,他請人幫忙,動工開建。幫工的人都穿草鞋,穿破一雙再換一雙。眼看家里早買來的一些草鞋快用沒了,老爺爺叫他二兒子趕集去買。他二兒子就是我爺爺,當時是十五歲。他聽了父親的吩咐,立即揣上錢去了韓家村。爺爺那時還留著大辮子,又黑又長拖到腰下。他本來就好看熱鬧,有了這次趕集的機會很開心,就甩著辮子,一蹦一跳地去了。
趕集,一般是過午即回。我爺爺去后,家里人急等著用草鞋,卻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到了傍晚,有人捎信說,我爺爺在馬子手里,讓家里人拿錢去贖。全家人立馬急瘋,哭的哭叫的叫。老爺爺停建炮樓,趕緊籌錢。他救子心切,只留下幾畝薄地,把值錢的好地全賣了。帶上錢去找馬子,馬子卻說,這些錢只能換半個人。老爺爺一聽,頭皮發(fā)麻,差點暈倒。他跪求不成,只好回家。老爺爺一進門就喊:“賣屋賣地,砸鍋賣鐵,也得叫兒回來!”喊罷失聲痛哭。然而在那個亂世,誰家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錢,這是把人往死里逼呀。老奶奶哭天喊地,兄弟爺們聚在一起連夜商量。
萬萬沒有料到,下半夜雞叫三遍時,有人推門進來,竟然是我爺爺!他滿臉是血,趴在爹的懷里大哭。大家都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家人給我爺爺洗臉,他不叫洗,也不讓碰頭發(fā),說頭疼。我老奶奶端燈照照,只見我爺爺頭臉都腫著,辮子成了一根血繩。老奶奶哭著問:兒呀,馬子是怎么折磨你的,怎么折磨成這樣?我爺爺就哭訴了他的遭遇。
原來,他那天還沒走到集市,半路上就有人跟上他,拿一條口袋往他頭上一蒙,拉著他就走。跌跌撞撞,走了半天才停。頭上的口袋被摘下,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間小黑屋里。兩個馬子兇神惡煞,問他家里情況,他不說就挨打。后來只好說了,馬子就把他送到另一間屋。那里有三個人,都被吊在墻上。馬子往他嘴里塞滿破布,把他的兩條胳膊別在身后,用細麻繩把他兩手的大拇指狠狠勒在一起,接著把他吊起來。那個吊法很要命:把他的辮子拴在墻上的木橛上,不高不低,恰巧讓他腳尖著地,如果身體下沉,頭皮就受不了。時間長了他撐不住,只好落腳,結果頭皮讓辮子扯得生疼,就趕緊再把腳尖踮起。后來他再也無法堅持,整個人讓辮子吊著,頭皮被揭開一道口子,鮮血順著脖子往下流。他吊在那里,熬到天明,又熬到天黑。這時候,幾個馬子帶著滿身酒氣笑呵呵進來了。一個大個子手里舉著幾根草棒,醉里咣當?shù)卣f:“來來來,來抽草棒,看你們幾個窮鬼誰的命大!就一根長的,誰抽著誰回家,剩下的都去西天!”說罷,馬子把墻上吊的幾個人放下來,讓他們抽草棒。他們蜷縮在墻根不敢伸手,馬子們對他們又踹又罵。我爺爺想,橫豎都是死,就伸手去抽。抽出一根,馬子看了說:“你小子命大,走吧?!蔽覡敔斉榔鹕砭屯庾撸瑒偝鑫蓍T,只聽身后“啪”一聲槍響。他不敢回頭,撒腿就跑,一個馬子追上他,給他兩個煎餅,他抱住煎餅就哭。那人喊:“好好聽著,你的事還沒完!限你三天,送來十二雙襪子十二雙鞋,不然就去殺你全家!”
聽我爺爺說的這些,在場的人又慌了。十二雙襪子十二雙鞋,看似簡單,做出來很難。在那個亂世,在我們那個偏僻地方,想買也買不到;自己做吧,面料難找,人手不夠。老爺爺眉頭緊鎖,過一會兒指著他的二女兒開口了:“趕緊給你找個婆家,叫你婆家?guī)兔??!蔽叶媚棠棠悄晔鞘鶜q,聽了爹的話一聲不吭。那時,姑娘們的婚姻自己說了不算,都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老爺爺起身出門,找到本村的一個媒人,第二天早上和他一起,帶著我二姑奶奶去了三里外的圈子莊。老爺爺早就知道,那里有一戶姓鄭的家境富裕,有個兒子還沒找到媳婦。進門后,媒人說明來由,鄭家人看見閨女長得不丑,就點頭答應。我老爺爺說:只要您能幫我,把這十二雙鞋襪按時做出來,俺閨女就是您家的人了!老鄭說,好,趕緊動手!他家出錢,火速買來布料,雙方的女人們就忙起來了。她們各自從家里找出做鞋幫的“殼子”(用面糊把多層舊布糊起并曬干的做鞋原料),納鞋底的麻繩,縫襪子的棉線??纯催€不夠,就向別人借。女人們分了工,裁的裁剪的剪,飛針走線,通宵忙碌。兩天兩夜,十二雙鞋襪整整齊齊擺在了我老爺爺面前。他老淚縱橫,千恩萬謝,托人把鞋送給馬子。那人回來道:馬子說,清賬了。我老爺爺這才喘一口長氣,放下心來。
我爺爺?shù)念^皮還是腫著,辮子一動,就疼得呲牙咧嘴。老爺爺說,革命黨早就叫咱鉸辮子,你就鉸了吧。我爺爺從小就喜愛自己的辮子,哭著護著不讓剪。我三爺爺說,二哥,你要是不剪,再叫馬子綁去,人家又用辮子把你吊起來!我爺爺聽了這話,想起被吊在墻上的痛苦,就讓我老奶奶動了手。老奶奶把剪掉的辮子洗干凈,掛在墻上晾干。我爺爺看著那條辮子,摸摸光禿禿的后腦勺,眼淚流個不止。我老奶奶見他這樣,就把辮子藏了起來。
經過這一次劫難,我爺爺不只是丟了辮子,還落下了殘疾——大拇指的骨頭被馬子用麻繩勒斷,再也不能靈活使用。他叫馬子傷透了心,就怕聽到“馬子”二字。老奶奶也嚇破了膽,整天睡不著覺,愁眉不展,不想住在圍子之外。老爺爺只好用新房跟人家換了圍子里的兩間小屋,帶全家人搬了過去。我老爺爺想住大房子,拼命折騰一番,讓一個兒子差點兒喪命,讓一個閨女匆匆嫁人,還丟了那么多好地,結果又回到原點,又住進了“小趴趴屋”。
老爺爺不甘心,還想東山再起,讓家境好轉,就去十二里外的甄家溝村找地主商量,租了人家的十幾畝地,從此當起了“鋤地戶子”,也就是佃戶。他帶領兩個兒子起早貪黑,精耕細種。收了糧食,交給地主一半,自己留下一半。那時候窮人多,都爭著租地,給誰不給誰,要看人品孬好,看是否守信用,老爺爺把莊稼種得好,收成多,專挑揚場時落在上風頭的上等糧食上交,地主對他印象好,就又租給他幾十畝地。這樣,老爺爺手里有了余錢,就把兩間“三檁檀”的破屋翻蓋成“五檁檀”的,并且新蓋了兩間南屋,一間做過道,一間做我爺爺?shù)幕榉俊?/p>
我爺爺成家后,也像他爹一樣,心心念念想著發(fā)家。爺爺這時已經成了一個壯漢,一頓能吃十幾個煎餅,走路飛快,力氣很大。他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只知道出力掙錢,掙點錢就攢著,攢多了就去置地。到了土改時劃成分,他是中農。因為土地面積是全村的平均數(shù),他沒能分到地,也不用往外拿,只分到財主家的一張破櫥,幾年后做了我大姑的嫁妝。我現(xiàn)在想,真是世事難料,我爺爺要是不叫馬子綁去,家里地多,我家就可能是富農;如果我爺爺分家后不再拼命置地,我家就可能是貧農或下中農,我們全家人的命運,就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了。
但我爺爺是擁護共產黨的,淮海戰(zhàn)役打響之后,他與村里許多青壯年男人一起,參加擔架隊奔赴前線。到了戰(zhàn)場,一次次往后方轉運傷員。我聽爺爺講,黑夜里找不到路,又是過河溝又是爬山崖。為了叫擔架平衡,叫傷員舒服,他們上崖時,前頭的人弓腰趴著走,后頭的人雙手高舉。皮刮破了,腳起泡了,誰也不叫喚,只想趕緊送傷員,救他的命。有一回,我爺爺抬著傷員正走,忽然遇見他大女婿。女婿是老家的鄉(xiāng)干部,這時候正帶著上百輛小推車去前線送軍糧。在隆隆炮聲中,翁婿倆急急忙忙說了幾句話,就各分東西,各忙各的。
但是,淮海大戰(zhàn)還沒結束,我爺爺卻被人送回家來,說他需要休養(yǎng)一段時間。我爺爺在家“休養(yǎng)”,家里人發(fā)現(xiàn)他“邪”了,也就是精神失常了。他一聽見外邊有動靜就亂跑,邊跑邊喊:“飛機來了,炸彈來了!”頭往草垛里一拱就不出來。后來才知道,我爺爺在前線,有一天敵機來轟炸,炸得人仰馬翻。一顆炸彈正落在我爺爺身邊,他從土里鉆出來一看,他抬的擔架,傷員,搭檔,都沒影了!他神經錯亂,亂喊亂跑,帶隊干部只好派人送他回家?;丶液筮€不行,地方干部就把他送到部隊醫(yī)院治療。
那年臘月二十五,部隊上派人把我爺爺送回家來,說他好了。爺爺果然好了,他精神抖擻,又白又胖,背著軍用背包,穿著軍裝,真像個當兵的。大家看他回來,都很開心。我爺爺高興地說:“在醫(yī)院吃得好穿得好,還發(fā)給俺錢(慰問金),發(fā)給俺獎狀?!?/p>
這時,各個村子都組織青年識字班搞文娛活動,慶祝戰(zhàn)爭勝利,迎接新年到來。我們村的青年男女組成秧歌隊,在本村游行,到周圍各村游行。我父親那年十五歲,組織者讓他男扮女裝踩高蹺。他借了嬸子的花棉襖,戴著姐姐的花帽子,帽子后邊縫上他父親當年鉸下的大辮子。我父親身材苗條,小臉白嫩,背后的大辮子甩來甩去,真像個女孩子。在鑼鼓隊的引領下,父親他們扭著秧歌踩著高蹺,走了東村走西村。每到一處,看景的人都指著我父親說:“這閨女是誰家的?長得真俊!”這天秧歌隊涉水過河,聽一群人又這么說,父親有點飄飄然,腳下不穩(wěn),突然歪倒,“撲通”一下趴到水里!衣服濕了,腳也扭了,他哇哇大哭,只好讓他叔背回去。
回到家,我爺爺給他換上衣服,讓他躺到床上歇息,然后扯過那條辮子看了又看。他嘆一口氣,對他弟弟說:“你看看,我頭發(fā)都白了,可我的辮子還這么年幼!”
爺爺那條“年幼的辮子”,后來不知所蹤。我寫這篇文章,想弄清楚辮子的下落,可惜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都已去世,問我姑,問我叔,他們都不知道。
但是,爺爺?shù)倪@條辮子,依舊飄動在時間的長河里,飄動在我們家族的歷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