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 木
我們的身體里是不是藏了太多的黑暗。所以
才把人間僅剩給我們的一點光芒帶入地下,交換
我們的生命里是不是放不下太多的光明。所以
一盞礦燈在地下便給了我們足夠多的亮光,生存
有時候,我們也在想:什么時候離開煤礦啊
可我們清楚地知道,脫下這身工作服
我們就養(yǎng)活不了這個家
我們的這輩子是不是向每一塊炭借來的。所以
今生的時光我們都在身不由己地償還,直到身骨顫抖
我們的親人是不是也欠給光明一次黑暗。所以
他們的生前就已經把掛念托付到地下,沒日沒夜
有時候,我也很高興:孩子能叫爸爸了
可離開家的時間久了,再回去
他又得重新學習“爸爸”這個詞語
我們的日子究竟是不是一塊塊炭堆積來的。所以
當我們把一座大山挖空的時候,為何我們所剩時日不多
我們的暮年是不是真的不需要煤的留戀。所以
當我們風燭殘年,為何還要把一顆像煤一樣黑的藥
磕進身體里……
靠煤幫坐下,一束光打在黑乎乎的巷道內
我靜靜地看著,這些光線里飛舞的煤灰
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向前再走五百米左右
就是巷道的盡頭了,它們是無路可走的
可是,當它們走到,我們這些礦工的身體里時
我們的余生,是無路可走的
七點剛過,我們在一根煙上做了禱告
走向井口。而此刻,我想起家中熟睡的孩子
他的夢依舊還是那么長。八點半的時候
采煤機發(fā)出轟鳴聲,黑暗將會在此多出兩米
而這時在西村,母親哮喘病正在發(fā)作
舒利迭的藥效一再推遲。十點鐘的時候
工作面頂板下沉,液壓支架將我們替換出來
而賣菜的父親,此時正蹬著三輪車回家
車子顛簸的響聲比風聲還大。剛到十二點時
我們重新被帶回到工作面,懷中的燒餅還沒焐熱
而這時喜林坐在村子的槐樹下,褲腿挽了老高
一鍋打翻的開水也沒燙疼她。下午兩點的時候
瓦斯報警儀咳嗽了幾聲,我們依舊把煤送到皮帶上
而在地面的監(jiān)測系統(tǒng),瞬間就把數據屏蔽了
似乎瓦斯高并不存在。四點多的時候,我們
把溜槽抬到巷道里,煤也需要一條通向人間的路
而此時谷地里,一群麻雀飛來。金黃的谷穗
彎腰接受洗禮。六點的時候,我們坐在
更衣房的長凳上,沉默來自六百米的地下
換衣服洗澡的時候,從懷里掉出來的
是西村升起的月亮
我不反對,在這里活著的人
也不反對在這里死去的人
因為這里,離天空很遠
離地下很近
這小小的自救器,像極了骨灰盒
活著的時候,我總是帶著它
穿行在井下。死后
它卻把我狠狠摁在里面
我們排起長長的隊伍,像一條長長的巷道
有時候,我們擁擠在一起就像一堆煤
不管怎樣比喻,我們都是背光而行的人
在泵站,跟皮帶司機聊天
我們都在想,現(xiàn)在井下巷道的位置
在地面走到哪里了
東翼走到臥虎莊了。那會兒我才二十歲
西翼現(xiàn)在到了端氏鎮(zhèn)。我三十歲了
再過幾年,我覺得,我們就能從井下
走到故鄉(xiāng)。我們突然大笑著,眼里都擠出了
淚珠
他說:還清房貸,我就不干煤礦了
他說:存上十萬塊錢,我就不干煤礦了
他說:給孩子攢上結婚錢,我就不干煤礦了
……
他們都這樣說,一心想著離開煤礦
十多年過去了。在六百米深的地下,他們
依然被黑乎乎的巷道緊緊地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