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盛明
繼父走了,那一杯米燒酒,仿佛還留在老屋里。
米燒酒,在老家這邊叫火酒,即用糯米煮成,待拌上酒曲(俗稱餅藥)發(fā)酵之后,再以柴火燒烤出來的一種土酒。當?shù)厝思襾砜突蛘咿k喜事,流行著喝這種米燒酒,一方面當時很少有白酒賣,另一方面早已形成了傳統(tǒng)習(xí)慣。其實,繼父是挺喜歡喝米燒酒的,借地方的俗話講,就是“好了這一口”。
我只記得隨母下堂來到上茹沖,從稍為更事起,便見到繼父每餐吃飯前一定得喝上一杯,他最初用的是個鐵皮搪瓷杯子,后來也許鐵皮生銹了,才換成一個鍍釉的咖啡色粗瓷杯,所裝的酒量大約在四兩左右。聽母親說,繼父愛喝米燒酒,與他做木工有關(guān)。后來我才知道,繼父的木工手藝在椒山、白沙、芹菜町一帶是出了名的。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繼父的木工活受到限制,農(nóng)忙季節(jié)要出集體工,他還擔任過多年的生產(chǎn)隊隊長,只是等到秋收勞作完成,才被周邊生產(chǎn)隊的社員請去,幫助打造一些家什或農(nóng)具。那時生產(chǎn)隊年底靠工分分給稻谷和其他糧食,所以繼父在外做木工每天得的1.5 元工錢,回來交給隊里1.2 元,才記上全勞力的工分。請他做木工的幾乎都是熟人,中午有菜沒菜,總要陪他喝上一杯米燒酒,久而久之,他就養(yǎng)成了喝酒的習(xí)慣。不過這點好,繼父愛喝酒,卻沒有酒癮,最多喝一杯,也從不喝醉,他說喝點酒提神,留著力氣好干木工活。
當年我印象最深的是,上茹沖小院子有點像北方的四合院,院子里撐開一棵涼傘似的橙子樹,即使在“雙搶”時節(jié),繼父傍晚收工回來,先到大塘去洗個澡,待母親做好了飯菜,便將那張圓圓的老式骨牌凳搬到橙子樹下,斟上一杯米燒酒,與一同來橙子樹下喝酒的伯伯們,一邊喝著,一邊聊著隊里的瑣事,母親時不時用蒲扇給他扇幾下風,那一絲絲涼意,伴著米燒酒的香氣,令累了一天的繼父頓覺十分閑適和舒爽。然后,繼父和伯伯們帶著幾分酒氣和愜意,躺臥在早已搬出來的竹涼床上,不多久就響起了鼾聲。這時月光透過樹蔭灑下斑點,夜風輕拂,螢火蟲于村口一閃一閃的,顯得格外的安寧與祥和。
我那時還小,當然不會喝酒,可每天看見繼父喝酒,竟對煮酒和烤酒產(chǎn)生了好奇。生產(chǎn)隊每年分給家里大約幾十斤糯谷,很早的時候是用石碓舂成米,后來便將谷子挑到大隊部去加工。到了寒冬臘月,母親便張羅著煮酒,往往煮成兩壇,一壇釀作壓酒,另一壇烤成火酒。母親煮酒的時候,我喜歡跟在她身邊,等糯米煮熟、未拌餅藥之前,想盛一碗糯米飯吃,那年月吃紅薯吃膩了,好不容易吃到糯米飯呢!大約十天半月之后,放在屋角用破棉絮包裹的陶瓷酒壇發(fā)酵了,整個屋子溢滿了香甜的糯米酒味。一次,姐姐見我餓得發(fā)慌,趁母親不在家里,便悄悄舀了一碗給我,可我原本喝不了酒,這一碗甜酒真的就把我吃醉了,待到母親回來一頓生氣,繼父見狀則幫著說開:“奶崽吃點胡釀酒(糯米酒)就算了,他今后也得學(xué)會喝酒呢!”
至于我守著烤酒,主要看酒是怎么燒烤出來的。當時小院子只有一套烤酒的木甑,還是繼父自己做的。據(jù)我的觀察,木甑用杉木做成,上小下大,呈圓臺形,箍了三道鐵箍,還在甑腰處鑿了兩個洞,斜著安裝了淺淺的裝酒和出酒的木槽,木甑穩(wěn)穩(wěn)地安放在一口裝滿發(fā)酵酒糟的大鐵鍋上,多以毛巾或布料扎邊,防止因漏氣影響出酒,最上端還頂著一口裝滿水的鐵鍋,于是燒烤出來的米酒,沿著木槽源源不斷地流進酒壇里??揪浦匾氖前盐账疁嘏c火候,烤干第一鍋水的燒酒濃度特高,第二鍋水則稍淡,這方面母親和繼父算不上師傅,而幾個伯伯則更為里手。像這樣的烤酒作坊與工藝,在老家一帶早就難得見到了,所用的是鋁合金甑子,往往靠煤或者電加熱,烤出來的酒已失去了原汁原味。
記憶中,繼父唯一一次喝醉酒,是在我結(jié)婚的時候。那是20 世紀80 年代中期的一個冬天,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回縣里工作也沒幾年,剛剛從鎮(zhèn)里的一所縣中學(xué)調(diào)到縣城某中學(xué),由于家庭經(jīng)濟和交通條件所限,母親和繼父只好在家里擺了十幾桌酒席。繼父與母親婚后,在我的腳頭添了五個妹妹,卻無一男丁,于是對我視若己出,今天兒子結(jié)婚他當然高興。他在桌上陪著親家那邊來的客人喝酒,再加上其他親戚和我的同學(xué)朋友都向他敬酒,雖然米燒酒的度數(shù)不高,但喝得多了急了,未等客人離去,就嘔吐得厲害,接著便躺在床上休息,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繼父醉酒。從那以后,母親不準繼父多喝酒,生怕他喝醉傷了身體。
過了幾年,我因工作需要調(diào)到市里,妻兒隨后也跟著遷移了過去。當年因為工作太忙,很少回老家看望母親和繼父,那時他們年紀還不算太大,身體也好,我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回去陪他們。每次在家吃飯,母親做好飯菜,繼父便準備兩個粗瓷杯子,斟上滿滿的米燒酒,遞給我說:“來,奶崽,陪我喝一杯!”此時,我心里充滿無限溫暖,感覺也特別好。一次中秋節(jié),我見天氣涼下來,便帶回一瓶檔次稍高的白酒,吃飯前我給繼父斟了一小杯,誰知他往嘴里抿了一下,對我說:“這白酒是好,肯定很貴吧?不過,我還是喜歡喝家里的米燒酒呢!”說完,同我一口干了,然后招呼母親給他和我都斟上一杯米燒酒,就這樣,父子倆慢慢地品,慢慢地聊,那種溫情溢于言表。
再往后的一些年,母親和繼父漸漸老了,不能從事高強度的田間勞動,于是便幫著一家私人老板辦的編織袋廠看守材料,吃住都在廠里,且離家不遠,這樣的生活過得還算安靜和平穩(wěn)。2000 年后的一次春節(jié),我和妻兒去衡陽陪岳父岳母過年,初三回到老家,先去廠里不見有人,再回老屋里也不見人影,一問伯娘,才知道繼父初一晚上突然發(fā)病,當時就送到縣人民醫(yī)院住院治療。我和妻兒飛快地跑到醫(yī)院,經(jīng)了解,繼父患了高血壓和心臟病。這次治愈后,繼父再也不能喝酒,可我每次回來,他都給我斟上一杯米燒酒,還說:“做男人,就得要喝點酒,干活才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