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凝
天剛下過雨,我和楊才扛著柳條棍子做的漁竿兒出了村,漁線是尼龍絲的,漁鉤兒是用母親針線笸籮里的縫衣針做成的,誘餌是自家后院泥土里挖出的蚯蚓。我倆穿著黑色的雨靴,我的雨靴有點(diǎn)大,不跟腳兒,可并不妨礙我們踩在泥濘上而發(fā)出的節(jié)奏,啪啪,啪啪啪……我們奔向河套的腳步和路上的泥水打著快樂的拍子。
藍(lán)天高遠(yuǎn),空氣清晰,呼吸舒暢,我們?nèi)ズ犹揍烎~,順便還能看看我的爺爺,我爺爺在河套看水閘門。
西河套離小村很近,也就二里多的路程。順著西河大壩,我和楊才張著大嘴吼著“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幾十里的水路……”吼著就有一只小蟲飛進(jìn)了楊才的嗓子,他彎下腰,干咳起來。我用手拍著他的背,折騰了好一會兒,他才從嗓子里咳出飛蟲。他抬起漲紅的臉,就看見了水閘門,過了水閘門上的小橋,就到了河套。水閘下是平靜的西河,河岸上拴著幾只小木船,船上沒有槳。楊才跳上去,又跳下來,小木船晃動著,整個西河也跟著搖擺起來……
在水閘門南邊幾百米的一塊坡地上,有兩間土坯茅草屋,爺爺就住在里面。看水閘門的還有一個人,每人看守半個月??此l門可是個好活兒,遠(yuǎn)離土坷垃,不是誰都能干上的活兒。
我和楊才沒有驚動我爺爺,我們繞過那兩間茅草屋,直接奔向河套深處。河套屬于濕地性質(zhì),坑坑洼洼、蒿草茂盛高大,野花開在水泡子邊上,稀疏而可憐,似乎是被擠出領(lǐng)地的孤兒。
簡陋的釣魚竿兒,被我們插在河岸,也不管這樣是否能釣到魚兒。我們把釣魚的事情拋在腦后,滿河套撒著歡兒亂跑。
河套里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有的水泡子清澈見底,可以清楚地看見水里游著的柳根兒、蛤蟆骨朵兒;有的水泡子黑咕隆咚的,深不見底,黑水打著漩渦,很是嚇人;有的水泡子一幅油畫般靜止,鳥兒掠過,皺了水面,便有水泡咕嘟咕嘟冒出來,一股腥腥的味道……
那天,我和楊才走到一個里面全是蛤蜊的水泡子,大的蛤蜊像扇子,小的也有巴掌大。岸邊,淺水處擱淺的大蛤蜊,如褐色的石頭一半潛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我和楊才脫下褲子,系住兩條褲腿,把從泡子里撈出來的大蛤蜊裝進(jìn)去……
我們把裝滿蛤蜊的褲子騎在脖子上,相互看了一眼,楊才的臉成了花狗腚,小眼睛瞇瞇著,看到了對方,也就看到了自己。
在經(jīng)過那兩間茅草房時,我說進(jìn)去歇歇吧,我爺爺還不知道我來河套呢。他說歇歇就歇歇。
我們走到茅草屋的外面,就聽見了歌聲,“依呀嗨/蘭索蘭/索蘭/索蘭/索蘭/索蘭……”是爺爺?shù)母杪?。悠揚(yáng)的歌聲中透著縷縷憂傷,天上的白云瞬間停住了,屋檐下的老家賊也閉上了嘴巴,一股熱乎乎的風(fēng)撲在臉上……我和楊才在窗外傻傻立著,脖子上騎著裝蛤蜊的褲子,濕淋淋的,污水淌到了臉上,癢癢的。下午的陽光在遠(yuǎn)處的河灘上徘徊著,河套空曠,不見人煙。爺爺竟把這么好聽的歌曲唱給寂寥的河套、唱給白云、唱給鳥兒……
一曲之后爺爺就不唱了,爺爺從紙糊窗戶的破洞中瞧見了我們。爺爺推開門,有些驚詫地叫了聲我的小名,小子!
爺爺把騎在我們脖子上的“蛤蜊口袋”拿下來,我頓時感到了輕松。爺爺說,這些蛤蜊也出不了多少肉的,蛤蜊肉只有一塊黃色的肉疙瘩能吃。撬開外殼,割下能吃的肉疙瘩,其余的全扔了,這樣背著多沉啊。
可我和楊才舍不得扔,要全背回去。爺爺說,背回去吧,蛤蜊瓢兒敲碎了能喂雞,蛤蜊肉要用棒子砸,砸爛了才能煮熟。
爺爺還警告我們說,以后可不許往河套里亂跑,河套里有“小耳朵眼兒!”小耳朵眼兒也是一種水泡子,深得像無底洞,人進(jìn)去就沒影了。
回去的路上,楊才說,你爺爺可真有文化!
沒文化能被村里派來看水閘門嗎?
那么大的一片河套,只有你爺爺一個人,多自在,想干啥就干啥?
我爺爺一個人守著河套能干啥!
可以隨便唱。
我爺爺沒隨便唱。
那剛才唱的啥?
唱的……唱的“北風(fēng)那個吹吹,雪花那個飄飄……”。
我咋沒聽出來?
我爺爺用滿語唱的,你當(dāng)然聽不出來!
那你會滿語嗎?
我是滿族人,咋不會!
我聽不懂。
不懂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