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廣宇
黃麗群。攝影/小路
臺灣作家黃麗群不喜歡用任何標簽化的詞語定義自己,但“散漫”這個詞她頗為認同。今年42歲的她偶爾還是會做關(guān)于大學的夢,在夢里她變回了大學生,常常在擔心這個學期會不會因為打游戲?qū)е氯闭n太多而被退學。
以“低產(chǎn)”著稱的她在業(yè)內(nèi)和讀者群中有著極高的口碑。迄今,她從未寫過中長篇小說,僅出版了幾部文集和一部短篇小說集《海邊的房間》。就是這些作品,讓她囊括了臺灣多項知名文學獎項,也收獲了讀者的喜愛。2021年,《海邊的房間》經(jīng)過增補后被引進到大陸。
這些故事極度生活化卻又暗藏玄機,似乎人世間任何缺憾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作家駱以軍稱贊過她文字里“天生的高貴”,另一位作家柯裕棻稱她的文章中有“淡淡的廢廢的美”。但黃麗群本人看起來卻沒有故事中那么頹廢、敏感,她的外形相當靚麗,高個子,大眼睛,挑染過的頭發(fā)很柔順,說話爽朗而直接,再小的話題也饒有興味,頗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她不拘小節(jié),聊天的時候偶爾會往嘴里塞一塊巧克力,或者整理一下妝容。
在生活了幾十年的臺北,黃麗群保持著特立獨行的生活狀態(tài):和室友合租,有時獨自旅行,帶母親出游,偶爾上網(wǎng)圍觀趣事,一直在出版社和雜志社上班。用她自己的話說:做文字工作的人,多少骨子里有些離經(jīng)叛道的堅持。也正是這樣的她,在自由散漫的節(jié)奏里,真實地體會并書寫出了普通小人物在日常生活中所面臨的那些最令人心痛的命運轉(zhuǎn)折。
看過黃麗群所寫的《卜算子》這個故事的人,大都會為其中表現(xiàn)的情感而動容:患重病的年輕人埋怨做算命師傅的老父親從不肯為他卜算人生,但年輕人也清楚,自己拼命維持生存不倒下的動力,是因為只有他能幫父親送終,父親則默默照顧著他的飲食起居。終于有一天,命運給兩個相依為命的人展示了答案,黑發(fā)人還是先送走了白發(fā)人。
這是小說集《海邊的房間》中的一個故事。這些故事大多從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著眼,他們的煩惱本來再普通不過,但有一天,“大命運上的小機關(guān)”啟動,潛伏的危機浮出水面,這些小小的煩惱、欲望和心結(jié)在不斷累積之后,成為壓垮他們?nèi)松淖詈笠桓静?,悲劇爆發(fā)。
如同《卜算子》這個題目一樣,普通人的命運是黃麗群喜歡書寫的內(nèi)容,她戲稱,年輕時的自己是個喜歡算命的婦女,對“非科學”的事物有些著迷,那些過于標準、有嚴絲合縫正確答案的題目一般的事情,并不是她眼中生活的樣貌。那些日常,讓人想起張愛玲小說中那些“嚙咬性的小煩惱”,也如她所提過的汪曾祺的經(jīng)典小說《黃油烙餅》一般,在細微之處催人淚下。
因為童年的一次意外經(jīng)歷,她較早地有了對命運這個詞的感悟。黃麗群有一個喜歡社交,總是呼朋喚友在外聚會的父親,11歲時的某一天,當父親終于在家陪她吃晚飯的時候,卻因為一個電話被叫出門而遭遇車禍。那一天,因為對父親不守約的賭氣心理,她在父親出門時沒有回應(yīng)他的招呼,也沒能想盡各種辦法拉住他不讓他出門,但最后天人永隔。
失去至親之后,黃麗群對命運的隨機性突然有了一種直覺性的頓悟:一念之差,她沒有機會和父親說一聲再見。在日后的書寫中,她把自己經(jīng)常描寫的那個壓垮普通人的最微小因素,比作飛機上的一個壞掉的零件,一顆松動的螺絲,它們看似不重要,卻會在某一種情況之下,成為引發(fā)決定命運的“導火索”。
在文學史上,1949年以后出生的臺灣作家統(tǒng)一被稱為廣義的“新世代”作家,然后再按出生的不同年齡向后劃分階段。早在20世紀90年代,復(fù)旦大學學者陳思和就總結(jié)了臺灣的“新世代”作家與“五四”作家相比的四個不同特征:政治情結(jié)減少;文學流派的消失和風格個性化的普遍呈現(xiàn);文學經(jīng)驗日趨豐富;超驗、科幻、后設(shè)小說(又稱元小說,典型的寫作技巧包括將原先的劇情設(shè)定為一件文學作品,隨后揭露故事的“真相”)進入文學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實驗小說與通俗小說并舉。
時至今日,這番論述在“準80后”作家黃麗群身上仍然適用。黃麗群的生日是1979年12月31日,四舍五入讓她成為了一個準“80后”。在臺灣這一代人被稱為“凱飛族”“新人類”,在他們成長的年代,臺灣經(jīng)濟騰飛,父母工作穩(wěn)定,沒有太大的物質(zhì)壓力,也沒有太大的歷史負擔,心態(tài)較上一代人更加平和,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快樂。
因為父親是山東人,母親是廣東人,黃麗群是典型的“外省”人士,但這個詞匯對黃麗群和她的同齡人而言仿佛是外星語言一般的陌生。她是個平常的都市小孩,從小在父親的書柜旁長大,在渴求信息的年紀里食不厭精,看到什么就都讀什么罷了。在臺灣,世世代代的作家都很難擺脫“祖師奶奶”張愛玲所帶來的影響,黃麗群也不例外,但是她愛的作家實在有很多,或許是父親書架上的張大春,或許是她曾經(jīng)提及的汪曾祺、畢飛宇,心中想起哪個,都仿佛遺忘了另外一個。
黃麗群面臨的最大的文化沖擊與圖書無關(guān),而是千禧年前后她正在讀大學時,席卷全球的互聯(lián)網(wǎng)大潮帶來了搜索引擎、聊天工具,讓她的世界起了變化。那時她常常要煩惱撰寫報告時搜集資料的冗長過程,必須到圖書館進行繁瑣的影印或者手抄,花費十幾、二十個小時的時間。但是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她可以找到海量的信息。而在她過去的人生中,所接觸的一切人事物只是親人、老師和同學,現(xiàn)在則可以同時和上百個陌生人在線聊天。
在信息爆炸的時代里沉浸,黃麗群的大學讀了整整六年。忙著做什么?她用大量時間逛論壇,和網(wǎng)友聊天,還要打流行的線上游戲——在今時今日,她就是一個標準的“網(wǎng)癮少女”。但個性再瀟灑,畢業(yè)、生計還是眼前緊迫的事,因為好玩,也為了找點正經(jīng)事做,黃麗群開始在網(wǎng)絡(luò)論壇上寫文章、寫小說,也在出版社做編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