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穎
約克·米勒的《書中書》既是挑戰(zhàn)圖畫書作家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意之極限的書,也是挑戰(zhàn)讀者的閱讀闡釋力的書。
在世界圖畫書大師的作品中,我認為,《書中書》是最令讀者思考,甚至費解的作品之一。對我而言,最初閱讀《書中書》,也仿佛走進迷宮一樣,以后的閱讀努力就是想走出這個迷宮。
沒有“貓”,就走不出迷宮
我在這個迷宮里走走停停,尋找著走出迷宮的出口,當我的眼睛停留在畫面中伊塔洛·卡爾維諾的那本藍色封皮的小說上時,我想,循此線索,會不會找到走出迷宮的路徑呢?
這是小孩走進書中后的一個場景,作畫的畫家身邊放畫筆和顏料的架子上,擺著卡爾維諾創(chuàng)作的一部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稌袝返膶懛ㄅc這部小說有許多聯(lián)系和相似??柧S諾不僅用這本小說探索小說寫作的可能性,而且直接在作品中表達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觀。米勒的《書中書》似乎也是如此。臺灣的圖畫書研究專家宋珮認為,米勒確實借著小孩和作者相遇的過程,巧妙地表達出圖畫書作家的處境,并且表明了自己對圖畫書的看法。我十分贊同宋珮的闡釋。但這段話留給我的問題是,米勒要表達的對圖畫書創(chuàng)作的看法,是只局限在小孩與作者相遇這一段情節(jié)里,還是貫穿了整本書的創(chuàng)作,成為《書中書》的支撐呢?
因為思考這一問題,我才把目光投注到小孩和畫家講到的貓的身上。小孩說:“這只兔子要做什么?我覺得貓咪可愛多了?!碑嫾一卮穑骸澳阒绬幔姓嬲睦L本畫家現(xiàn)在都忙著畫兔子書呢!”小孩說:“兔子兔子,看都看膩了—你幫我畫一本貓咪書,我就帶你離開這里。”畫家說:“只要我能夠停下來,不必重復畫著一本又一本一模一樣的書,我就答應你?!庇谑?,小孩寫下“結束!后面什么都沒有了!”畫家因此而得救。其實,畫家得救的原因是他答應了為小孩畫“貓咪書”。畫與不畫貓咪是多么的重要??!對小孩來說,不畫貓咪就不是自己喜歡的書;對畫家來說,不答應畫貓咪就永遠走不出創(chuàng)作的困境甚至是絕境。
“貓”到底是什么?
所以,我就問自己:“貓”是什么?對小孩和畫家這么重要的貓,對書外的畫家即《書中書》的作者米勒而言,在他的這本書中也是這么重要嗎?帶著這樣的思考,我重讀(反復讀)這本書,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意味的細節(jié),感到貓這一存在,對這本書的意義果然不同尋常!
在這本書的開頭和結尾,貓都是最重要的角色。
第一頁,視角是貓的視角;
第二頁,貓起身朝看書的小孩走來;
第三頁,它好奇地繞到小孩身后,想看這本書畫了什么;
第四頁,它尾隨小孩走向浴室;
第五頁,就在小孩舉起書去照鏡子時,貓卻溜出了浴室(大有深意);
第六頁、第七頁、第八頁,貓極其好奇地關心著能夠從放大鏡和紅藍眼鏡中看到什么。當小孩走進書中,貓的表情驚奇而若有所思。小孩走進書中以后,貓一直守候在書旁,等待著結果。
那好,結果來了。在結尾處,小孩抱著貓走進了浴室,這一次,貓非但沒有溜掉(回避),反而站到了小孩的肩上。這時,它再一次成了新書中比小孩更為重要的角色,因為是它使書發(fā)生了根本改變。
經(jīng)過這樣的對文本的仔細觀察,我發(fā)現(xiàn),貓是一個頗有主體意識的存在。當最初書與貓沒有關系時,它回避開了,而當小孩帶著畫家的許諾從書中回來,貓主動地站在了小孩的肩上,能動地使書中的描寫成為真正的現(xiàn)實的反映。
如果《書中書》包含著隱喻,那么貓就是最重要的隱喻性符號。理解作品意涵的關鍵(也是走出作品迷宮的路徑)在于對貓這一存在的闡釋。我認為,貓是兒童的真實生活或者愿望的象征。沒有“貓”,圖畫書(也是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就不能成立。當所謂“正牌的圖畫書畫家”隨波逐流,去描寫孩子漠不關心的事物“兔子”時,書是死的,而當書中的畫家描寫兒童的真實生活或者愿望“貓”時,書才活了起來。作為最關鍵、有力的證據(jù),我們可以比較被一些評論者重視并感到迷惑的鏡中之書。小孩第一次舉起書照鏡子時,因為描繪的是兔子,書是死的,它并沒有反映出小孩身后的浴室,小孩身后的背景依然是房間,可是,小孩第二次舉起書照鏡子時,因為描繪的是貓,書神奇地活了,小孩身后的背景已經(jīng)從進浴室前的房間,變成了身處其境時的浴室,也就是說,書變成了對小孩身邊現(xiàn)實的全息式的真實反映。因此,小孩也由第一次的因為身后沒有兔子而生出的詫異表情,變成了滿意的笑容。
放心,好書中一定會有“貓”!
貓與兔子是對比性存在的,畫貓和畫兔子代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圖畫書創(chuàng)作立場和方法。畫家米勒是重視這兩個符號的。米勒將外封皮設計成包裝紙,無疑是想表明,圖畫書是給孩子的禮物。而在這一禮物的包裝紙上,米勒設計的是貓和兔子的圖案。但是,上面的貓和兔子可謂一真一幻。貓為實體,兔子只是個影子(虛幻)。米勒想以此表達什么呢?事實上,我們從故事中看到的是,貓是有主體性的,而兔子是沒有主體性的,始終在跟隨、聽從。就像書中寫的那句話:“只有圖畫書中的兔子才會這么乖吧?”
《書中書》是一本既有想象力,又有理念的書。它那現(xiàn)實與幻想幾乎沒有邊界的故事是超驗的,但是,這個超驗的想象故事卻十分貼切地蘊含、表現(xiàn)著一個現(xiàn)實理念,這正是《書中書》的神奇之處。這個現(xiàn)實理念就是成人作家(畫家)與兒童讀者的關系。書中的畫家,是通過被教訓、被啟悟,才意識到“貓”的重要性、決定性的,而書外的畫家米勒本人卻從一開始就賦予“貓”以主體性,進行著圖畫書的創(chuàng)作。
故事的結尾,書中的畫家說的“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這句話,也正是米勒本人對孩子們的承諾:給你們的書中一定會有“貓”。
你看,這只“貓”不僅幫助書中的畫家走出了創(chuàng)作上的絕境,是不是也幫我走出了《書中書》設下的迷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