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治昌
深冬,我與友小洪去了驪山。
從山腳沿著山脊望去,亭臺樓宇隱于青云中,深冬蕭瑟的西風卷挾著群山的草木,使人禁不住在臺階前搖晃,行而復止。
水洗凝脂的華清池水,如今清泉依舊,縵回的廊腰與高啄的檐牙矗立在西風中,梨園的樂聲亦不復當年羽衣霓裳曲,華清宮中唯一未曾被歲月侵蝕的,是存于我腦海中輕浮池水之上、千年如一日綻放的荷花。
我不禁浮想:天寶四年之后的某個夏夜,彼時坐臥芙蓉帳暖的唐玄宗,借著池中河燈微弱的光,是先望向含笑佇立的荷花,還是云鬢花顏、回眸百媚的貴妃呢?
仙樂風飄,緩歌曼舞,玉樓宴罷,一醉和春。此般景象,不知于馬嵬坡的槐樹下,大明宮幽仄的冷殿旁,面對懸于眼前的白綾,聽得宮墻外鬧市鼎沸的人聲時,那個或儀容盡失,狀若瘋癲,或披頭散發(fā),滿面淚痕的身影,在瀕死前對人生走馬燈般的回訪時,還能否記起?
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崇樓華堂也都淪為草澤之后,令六宮粉黛無色,集百媚回眸含笑的麗質(zhì)佳人,已隨著盛唐的風云,化作華清宮的遲遲鐘鼓,傳向虛無飄渺間了。
我僅來此尋景尋詩而已,此刻卻被綿亙千古的興亡之感所包圍。
“安史之亂”中無名無姓黔首的血與淚,真的能被這華清宮內(nèi)的蕭瑟景象,被李楊二人的生離死別所代表嗎?再或者,這象征著開元盛世的華清宮,這太液芙蓉,這樓閣玲瓏的背后,這盛世的背后,又是何處空閨春夢,何處夜戶搗衣聲中所記掛那無數(shù)個民夫的墳冢呢?
朝堂更迭,國祚興衰,是公卿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舞臺劇,是勝者與敗者狂歡與悲涼的交雜,而這盛大史詩感,被春秋筆法揮毫一蹴而就,沉默在歷史中的大多數(shù),被隱匿在汗青的某個狹小角落里。
興,是天子文韜武略,寬嚴并濟;亡,是皇帝昏聵無道,驕奢淫逸。在興亡之間,是餓殍遍地,是橫尸千里,是無數(shù)個庶民的血與淚,任刀筆吏費勁力氣,也難以在史書中抹去那些血腥氣。
歷史是一盞神奇的燈,被它一照,世間很多看起來很有價值的東西,都顯示出了虛假的原型;由它一比,世間很多重大的物態(tài)、心態(tài)、生態(tài),都由重變輕,由大變小,甚至變得沒有意義了。
華清宮無聲地告訴我,世間未有萬世之功德,人生得意盡歡之后,僅剩下長生殿階前未掃的梧桐葉,在深冬的清晨,掛滿寒霜。
待行至西山麓的樹林時,四周已鮮有人影了,這兒可遠沒有山下樓宇前花卉大大咧咧鋪陳開來的坦誠,一切都在花草掩映中發(fā)悶。興許盛唐無數(shù)不知為何而死的冤魂,只能悲憤地深潛地底,使每片土地都疑竇重重。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西北風浩蕩萬里,直撲而來,踉蹌幾步,方才站住。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呵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
這兒的雪沒有化,所謂古跡,已經(jīng)沒什么真跡,只有近處僅存的烽火臺,激發(fā)著一代又一代文人騷客的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