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

這天是周六，我們顧不上休息。當我和師傅嚴關(guān)炳追查到這座小島的時候，這幾乎是我們最后的希望了。我們已在茫茫的海上追尋了數(shù)日，就馬不停蹄地來到了這座孤島。初夏時節(jié)，海上的雨和陽光時常交替出現(xiàn)，我們的脖子由于沒有被衣服遮擋，在暴曬后，像涂上了一層老抽醬油。這期間，海浪將我們習慣于江南平靜碧波的人折騰得夠嗆，連續(xù)的嘔吐，甚至讓我們產(chǎn)生了幻聽。我想起李安導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們的猛虎就是那個可能在海上浪跡的亡命之徒。

可最終，我們根本無法鎖定犯罪嫌疑人的確切位置。當我們結(jié)束海上追捕，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到他的出生地去調(diào)查，然后決定有沒有必要守株待兔。俗話說盡人事看天命，或許說的就是我們現(xiàn)在這種狀況吧！局里面有規(guī)定，命案必破。這幾年，積塵幾十年的老案子都因為DNA技術(shù)的發(fā)展而告破，至于那些新發(fā)的案件，由于刑偵技術(shù)的進步和監(jiān)控覆蓋的普及，同樣都是手到擒來?？裳巯?，這個犯罪嫌疑人的野外生存技術(shù)，那不是一般的強。像“二王”那樣躲在深山老林也就算了，他卻隨時都可以躲在只見日月、星辰、海水和孤島的海上，這種難度對于從警不久的我而言，可以說是我小時候一直不會做的“附加題”。

當我們來到他出生的、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島上，月亮，這個古老的銀幣依然在散發(fā)著寒光。此刻，已是初秋時節(jié)，島上的月桂樹鱗次櫛比地展覽著自己醞釀已久的秋意。軍艦鳥掠過枝頭，用一陣陣叫聲提醒著過往的人：“非請勿入”。

這個小島已經(jīng)變得人跡罕至。多年來，它將自己一步步地歸還給自然。碧綠的絡石正爬滿那一座座石頭壘成的房子，這些藤蔓從不怕突如其來的臺風，只要人類的手臂沒有扼住它們的觸須，它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忘我生長。至于島上其他的生物，自然也是在人類離開后獲得了某種生機。自然的修復能力是如此的強大，也許，人類給它一點喘息的機會，它就會到達一種全新的狀態(tài)。

我和師傅多方打探了這個小島的消息，還在上島之前買了帳篷。氣象預報說，這里會有小雨。海邊嘛，這樣的氣候也是很正常的。雖然我們帶了很多的干糧，但我的腦海里還是浮現(xiàn)出那種野外求生欄目的鏡頭。當然，和那些探險者一樣，我們也配備了衛(wèi)星電話，在這個小島上，存在著很多的信號盲區(qū)。更何況，如果我們到時候要在海上追擊的話，就更需要它的幫助了。

在擺渡的快艇里，對著汽笛聲我問師傅：“難道要在那里過夜嗎？”他點點頭，示意我一定要作好心理準備。我既興奮又忐忑，雖然此前已經(jīng)去抓過不少犯罪嫌疑人，但殺人追兇案可是第一次。這幾年，隨著治安形勢的進一步好轉(zhuǎn)，這樣的惡性案件，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師傅快退休了，在出征前，他對領(lǐng)導說這是他的收山之作，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帶上我。由于最近的電信詐騙案持續(xù)增多，局里面大部分警力都被派出去了，所以，領(lǐng)導也就做了個順水人情，答應了他的請求。

一路上我都看到師傅在迅捷的快艇里沉思。海面上白色的水花有時候都噴濺到了我們的臉上，可他卻渾然不覺，這白色的泡沫成了虛構(gòu)的液體，像小說中應該被剔除的枝蔓。雖然此前也對這里的狀況做了功課，但到達之后，還是覺得出乎我們的意料。

大部分的人都已經(jīng)搬到附近更大的島嶼去了，那座島嶼被他們稱為“本島”，而鮮疊漁村所在的小島，仿佛已經(jīng)是準備放棄的海外領(lǐng)地。能捕撈到的海鮮越來越少了，東海上斷子絕孫式的捕撈仿佛已經(jīng)讓海洋面臨重大的危機，這些祖祖輩輩依靠海洋生存的人，終于也低下了高傲的頭顱，不再倔強地依附于這洋流之中。他們搬遷到本島，開民宿、飯店，或者干脆離開這里，回到大陸的懷抱之中。

這次案件被殺的人，從小就生長于這里。令人震驚的是，在逃的犯罪嫌疑人，竟是他的孿生哥哥。他們的父親早年出海時已經(jīng)死去了，后來母親在他們十來歲的時候，又轉(zhuǎn)嫁了他人，所以，他們一直是奶奶帶大的。如今，他們的奶奶是鮮疊漁村少數(shù)的幾個居民之一。

他們的奶奶根本不知道兩個孫子居然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在我和師傅到達的時候，我們在整個小島上轉(zhuǎn)悠了一圈，也沒找到那老人的居所。只有那些絡石，讓我們覺得既新鮮又夢幻，這些生命力旺盛的藤本植物覆蓋住石屋，讓這座島充滿了神秘感——一種接近于復活節(jié)島上的巨石陣的神秘感。

最后，在夜色中我們終于犯困了。其實，我們不需要住在戶外，島上被廢棄的房子有很多，完全可以找一家住下，但我們還是決定在沙灘上過夜。為此，我們還準備了一些柴火，準備在海灘上用篝火取暖。

“師傅，我們?yōu)槭裁匆谶@里蹲守？他真的會來這里？”

“我也說不出為什么，我感覺他一定會回到這里?？赡苁且环N警察天生的直覺吧！”

在帳篷中，我們感覺到溫度剛剛好，初夏產(chǎn)生的熱量在夜間消退，在沙灘上坐著，海風還容易炮制出莫可名狀的涼意，幸虧這藍色的布匹幫我們擋住了。讓我們感到驚異的是，即使在帳篷里，透過縫隙我們?nèi)阅芸辞宄@鑲嵌于茫茫銀河的星星矩陣。我們將槍套放置于身邊，據(jù)說，由于長期沒有人居住，這里的野生動物已經(jīng)恢復了元氣，野豬時常流竄，有時會發(fā)狂攻擊人類。因為島上氣候常常讓人捉摸不定，這很會影響它們的情緒。

夜深了，沙灘上似乎有動靜。窸窸窣窣的，讓我聯(lián)想到紀錄片里的場景：海龜乘著月黑風高，爬到沙灘上產(chǎn)卵，用它們蹼狀的前腳，賣力地挖起沙子，將這些蛋白質(zhì)生命的胚胎，封存于海和陸地的交接處，完成一種生命輪轉(zhuǎn)的莊嚴儀式。那些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接近帳篷，師傅已經(jīng)睡著了，我卻很興奮，巴望著有一種奇遇降臨在這次追兇的途中，為我們這次旅程增添傳奇的因子。

可是，來者并不是什么海龜。后來我才知道，這個海島根本不是海龜?shù)臈⒌?。來者是兩個人，只是沙子太柔軟了，以至于他們摩挲沙粒的聲音是那么細小，真的很像那些躡手躡腳產(chǎn)卵的海龜。他們掀開帳篷的簾子，其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堆，可是我們一句也聽不懂。幸虧，她背后還有個少女的聲音：“我奶奶不會講普通話，她叫你們不要住在沙灘上。我這次來給她帶了仙居的楊梅，奶奶說梅雨時節(jié)快到了，要是一下雨，這里就會變得很泥濘。她說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可以到我們家去住?！?/p>

這讓我們感到很震驚。在這個時代，居然還有人愿意主動給人借宿?，F(xiàn)在，即便是親戚從外地來看我們，我們也都是安排他們住到賓館的。我們打開手機的電筒，跟著她們來到她們家。少女告訴我們，原來，老婆婆是看到我們在沙灘上發(fā)出的亮光，所以才讓她帶著她到沙灘上看看動靜。

在40瓦的昏黃電燈下，我們看清楚了老人的臉，她的臉深陷在皺紋的溝壑之中，這讓她變成了一本海風的日志?，F(xiàn)在，她的嘴唇嚅動，我們試圖從她的講述之中得到某些訊息。當然，這得借助于少女的翻譯。

“我們想問問她蘇小海這個人怎么樣？”

“哦，你說的是那對雙胞胎吧！”少女湊近我們說，“聽說，他最近把蘇小洋給殺了？還去東海上把我們村上另外一個人給殺了！你們找這個人干嗎？”

我們向少女亮明了身份。她低下頭告訴我們：“其實奶奶什么都知道了，這么大的事，瞞不了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得到的消息。她剛才看到海灘上有亮光，還以為是小?；貋砹?。其實她也猜到你們的身份了，我們這個島現(xiàn)在又不是旅游點，很少有人光顧?！?/p>

老人在黃昏的燈光下看著我們，眉眼中凝結(jié)著無數(shù)的哀愁。她告訴我們，蘇小海、蘇小洋都是他們村上的孤兒，在他們鮮疊漁村有個規(guī)矩，每年出海，壯丁們都會用魚骨頭進行抓鬮。魚骨最短的兩個壯丁就要留下，在出海的時節(jié)照顧村上的老弱婦孺。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這是為這個村保留最后的精壯勞動力。同時，也催生了混亂的男女關(guān)系，在出海的時候，這種照顧，也包括床笫之事。

這種在我們江南水鄉(xiāng)的人看來羞于啟齒的事情，在老婆婆的口中卻是稀松平常。在知道我們是哪里人之后，她笑笑說：“你們杭嘉湖下三府是我們小時候做夢都想去的地方，據(jù)說我們附近有個村莊的人，長毛造反之后，你們那里的人口減少了一大半，他們被安排住到那里去了，我們真的很羨慕?！彼f，漁村的人是隨時隨地都可能喪命的，既然對生死都已經(jīng)看淡，那些“性自助”，在他們看來也就沒什么大驚小怪了。

她說，那一年小海、小洋的父親出海之后，和另外兩個漁民在海上失蹤了。說是失蹤，其實就是葬身于大海。只是，因為沒有人看到他們怎么死的，所以公安會派人來，宣布他們失蹤，在兩年之內(nèi)找不到人的話，就可以宣布為死亡。

她的目光望著窗外漆黑的大海，此時，一個巨浪拍打了沙灘另一側(cè)的礁石，她滿面凄婉地說：“我的丈夫也在那場風暴中去世了，那是一場特別大的風浪。在我們的海灘上，都漂來了很多死魚死蝦。那個夜晚，我們的石頭房子都在抖動，不牢固的幾塊石頭被風刮倒，砸到了地面上，留下了好幾個坑印?！彼疽馕覀兊介T口去看看。果然，進門的地方，還有依稀的褶皺。

也許是為了紀念那個日子，這個褶皺一直沒有被填平：“還好，那時候我的孩子都還小，所以沒有出海，不然就沒有她了?！彼噶酥干倥樕下冻鲈S久未見的笑容：“小海的奶奶就沒有那么幸運了，早年她的丈夫早就出海去世了，想不到兒子也沒有逃過這一劫。他出海的時候，甚至不知道新婚妻子有沒有懷孕。所以，那兩個小孩是九個月之后出生的，因為是雙胞胎，出生的時候特別小，所以大家都說沒有足月?？墒?，雙胞胎本來就不大的呀！誰知道呢，那時候，關(guān)于孩子的爸爸是誰的爭論就一直沒有停止過！”

她說，小海的媽媽是外鄉(xiāng)人。早年，因為小海的爸爸去陸地上賣魚所以才認識的：“誰能想到，她還愿意嫁給我們這里的人呢？那時候，只有我們這里的姑娘拼命地往外嫁，外地的姑娘都很少有人愿意來 。村里很多小伙子的老婆，都是從云貴川買來的，有一個還是啞巴。后來，那個啞巴也在賣魚的時候，跟著另外一個啞巴逃走了！小海的媽也不容易，一直把兩個孩子拉扯到十歲，才跟人跑了。村上對她的爭論一直沒有停過，大家其實對誰是誰的孩子的說法，也不過是調(diào)侃，我們這村上這樣的孩子有很多?？烧l讓她生了對雙胞胎呢，大家好像很喜歡說他們，就好像看西洋鏡一樣?！?/p>

老婆婆說，后來，村上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一方面，在海上討生活實在是太危險了，通常的情況下，是人抓魚、吃魚，可風暴到來之后，人就成了魚的美餐。更重要的是，由于過度捕撈，東海已經(jīng)變得異常貧瘠，這幾年，很多捕魚船改成了捕蟹船，專門捕撈梭子蟹?！芭戮团?，再過幾年，梭子蟹也捕撈不到了?，F(xiàn)在的漁網(wǎng)，那個孔比筷子還小。更要命的是，這些后生還學會了用光。在黑暗的海面上，用強光一照，什么魚都過來了。包括那些政府剛剛放養(yǎng)的魚，沒幾天就回到了餐桌上?！?/p>

在這樣的情況下，很多人就上岸了。上岸之后，人們的生活情況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抓鬮這個儀式，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舉行過了。如今，這里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老人，且大部分都是女性：“小海奶奶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是不愿意離開這個島。她是實在沒有機會。每個禮拜，我孫女都會給我送生活物資過來。她沒有，她就靠低保和自己種的蔬菜過日子。有時候，我們會把一些吃的放在她的門口，她只會在日落之后才出來領(lǐng)走。其余的時間，她都躲在屋子里面，不知道她整天在干些什么！”

在她講述完小海家的故事后，她用很沙啞的聲音悲戚地問我們：“小海真的把小洋殺了？”師傅點點頭，他點了根利群牌香煙，很多年了，他還保持著一個習慣——用火柴點香煙，這成了一個偵探的習慣：“在我這么多年的從警生涯中，我還是第一次遇見雙胞胎之間的兇殺案。在我們太湖上，蘇小洋被發(fā)現(xiàn)死在一條漁船上。蘇小海消失了。我們怎么抓也抓不到，過了一段時間，東海上又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死者的名字叫蘇查，也是你們島上的，這幾年他包了幾條漁船，雇用了好多的漁民，有你們這里的，也有山東、江蘇、福建、廣東的漁民，一直在東海上捕魚。他被殺之前，他的員工們聽說，最近來了一個老鄉(xiāng)，說要來他們這里打魚。當晚，蘇查就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一艘漁船上。根據(jù)他們的體貌描述，我們基本可以確定行兇者就是蘇小海。他弄了條救生艇，在東海上逃跑了，我們一直在追查他，還通知了當?shù)氐暮＞凡榱撕枚嗵於家粺o所獲?！?/p>

老婆婆的頭低垂著，一直不肯說話，過了很久，她才嘆了一口氣：“哎，冤孽啊，搞得不好，這個蘇查還是他爸爸呢，那年出海時，蘇查抓鬮抓到了最小的魚骨頭，他是留下來的兩個壯丁之一。”

“那另外一個呢？”我和師傅幾乎是同時問了這個問題。

“另外一個前幾年已經(jīng)去世了。不早了，你們早點休息吧，出了這么大的事，我明天帶你們?nèi)フ倚『Ｐ⊙蟮哪棠?！哦，對了，他爸爸好像就是這段時間沒有的，我記得那時候也是楊梅紅，他們出海前還特意吃了仙居的楊梅。”

第二天一早，海上日出之后，我們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老婆婆給我們熬了海鮮粥，扇貝、元貝、鰻魚……內(nèi)涵很豐富，這時候我們才看清她的臉，尤其是她的牙齒已經(jīng)基本掉光了，估計這些海鮮粥只有煮得稀爛，她才能咽下去。在這陳舊的島，她是一塊可以移動的活化石。

去小海家的路，草木葳蕤。我們不得不拿了棍子，撥開那些雜草。聽老婆婆說，島上有很多的毒蛇，初夏時節(jié)的早晨正是它們喜歡出來的時刻。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過這座島嶼荒涼的部分，這時候我們才看清，原來，這里的房子特別茂密，只是，已經(jīng)都沒有生氣。如果不是因為發(fā)生這個案子，很少會有人走進這里，和這個與世隔絕的村子發(fā)生這樣近距離的接觸。甚至連他們自己，都已經(jīng)逐漸地將這里淡忘。比如，有些老人就順從子女的心愿搬走了，和這里永遠地作了了斷。

她似乎聽到了我們的心聲，幽幽地說：“如果不是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我也不會帶你們?nèi)サ?。真的是可憐的一家人?。α?，你們有沒有找到他們媽媽？”

其實蘇小海的媽媽我們多方查探過，可由于她早已隱姓埋名，我們也不好意思去打擾。更何況，據(jù)我們的情報，她目前住在西藏，和一個康巴漢子住在一起。而且，她也從來沒有和蘇小海、蘇小洋通過電話或發(fā)過信息。所以，我們僅僅是打電話告知了她，而沒有專門派人去西藏調(diào)查情況。

老婆婆得知這一情況后，我們已經(jīng)在蘇小海家的門口了。和別家不同的是，他們家房子上的絡石顯得更加茂密，那綠意，快要把房子的土灰色吃掉了。老婆婆敲門后，蘇小海的奶奶還是不愿意開門。最后，老婆婆沖里面大喊了一聲：“小海、小洋出事了，老太婆！”

她氣沖沖地開門，沖著老婆婆怒罵了一聲：“招娣，你這個烏鴉嘴，我們家小海小洋好著呢！他們不來看我也好，這個狗屁倒灶的地方，永遠地離開了最好。就算死，也要死在外面，永遠不要回來?！?/p>

“蘇小洋確實死了，我們懷疑，是被蘇小海殺的?！碑斏倥畬⑦@句話翻譯給蘇小海奶奶聽時，她呆坐在地上。她渾濁的目光警覺地掃了一下我們腰間的槍套，出于自我保護，她想關(guān)門，被老婆婆制止了。

“梅仙姐，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兩個公安，為了抓你們家小海，已經(jīng)出差一個多月了。他們有沒有聯(lián)系過你？”

“我不知道，我又沒有老年手機?！泵废梢呀?jīng)淚流滿面，癱坐在地上，那高低不平的地板讓她感到疼痛，她慘叫了一聲。我們馬上把她扶了起來：“他們都已經(jīng)兩年沒有來看我了，想不到，我盼來的是這樣的消息。這個消息千萬不要讓他們媽媽知道，是我對不起她，我們?nèi)叶紝Σ黄鹚?，她一直是清白的。兩個孩子也真的是我們家的種！她嫁到外面去之后，每年都會寄錢回來，不然我也不會把孩子拉扯到這么大。想不到，這一切還是沒有用。我是前世作了什么孽！居然又發(fā)生了這樣的事?！?/p>

老婆婆將自己帶來的鰻魚干拿出來，放在梅仙的桌子上。她慢慢地拍打著她的胸口，讓梅仙緩和一下。梅仙拿過自己的水杯，用力地喝了一口水。她擦干自己的眼淚，緩緩地說：“我知道這就是我的命。再過兩天就是他們爹的忌日。這樣也好，這下，他們?nèi)齻€就能在地下團聚了?！?/p>

師傅警覺地看了一下周圍，查看到的確沒有人來過的痕跡。她簡陋的家中沒有什么值錢的家具，那張舊松木做的八仙桌也缺了一條腿，白蟻的光顧讓它變得滿目瘡痍。這是白蟻防治所不愿意光顧的地方，就只能任憑它不停地朽壞。在八仙桌不遠處靠墻的地方還有張桌子，看上去倒還算精神，上面是兩個牌位。一個是梅仙丈夫的，一個是小海和小洋的父親的。此刻，清晨的陽光照射進來，撫摸著籠罩在那漢字背后的寓意。梅仙站起身來，拉開昏暗的抽屜，突然，那里面一只老鼠驚慌失措地逃跑了。留下了幾只白色的、還沒有長毛的小白鼠，梅仙全然不顧，只是默默地掏出了幾根發(fā)潮的香。

可是，她點了許久都沒點著，她喃喃自語。少女被老鼠嚇了一跳之后，也沒聽清她在說什么，憑直覺我感到她在懺悔。接著，她大聲說了幾句話，這下子，少女聽清了：“她在說，是不是因為我這么久不給你們上香，所以你們兩個死鬼，想讓兒子下來陪你們？可是兒子啊，我是不能給你上香的啊，我是你媽，你受不起??！”

這時候，我和師傅都意識到，蘇小海在逃亡期間確實沒有回過家。梅仙告訴我們，自從這幾年兩個孩子出去打工之后，就回來過一次，他們都三十幾歲了，也從來沒帶回來一個對象。意識到?jīng)]什么線索之后，我們準備起身告辭。說實話，我們也不想再繼續(xù)解剖老人的傷口了。

當我們在老婆婆家里用午餐的時候，師傅突然對少女說：“這次，你能不能請一兩天假，我想你留下來，當我們的翻譯。我向局里申請了破案經(jīng)費，你如果留下來，我們就可以給你?！鄙倥谀抢锟┛┑匦?，她說，她很喜歡看偵探小說，就是不給她“線人費”，她都覺得很好玩。

師傅問我，在這次探訪中，有沒有收集到有用的情報？我一頭霧水，怔怔地看著他。當他說要少女留下來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梅仙提供的信息簡直就跟白開水一樣，只不過是對老婆婆故事的補充罷了。他看著我，目光堅定地告訴我：“你注意到?jīng)]有，那個梅仙說，兩天之后是小海父親的忌日，按照逃犯的心理，他非?？赡軙貋??！彼忠淮螐娬{(diào)了“警察的直覺”。

這時候，老婆婆家里的電視機開始播報新聞了：“今天夜里起，本市會進入梅雨季節(jié)。今天夜間到明天夜間，東海海域沿海海域?qū)⒂写箫L和雷暴天氣，東海南部的部分海域?qū)⒂?級、陣風9～10級大風?！?/p>

事實上，暴雨早就已經(jīng)開始逼近襲擊這座島嶼了。在早晨的陽光之后，天空在中午有已經(jīng)開始變臉了。當窗外的云黑得像鉛塊的時候，師傅突然問了老婆婆一句話：“小海爸爸的墓地在哪里？”

老婆婆告訴我們，因為小海的父親遺體沉入了大海，所以，一直以來，就只有他的衣冠冢。像他這樣的人還有很多，所以村里專門劃了一塊地方，給衣冠冢留了個位置。他們專門造了個小石屋，用來安置那些衣冠冢。據(jù)說，在鮮疊漁村，這些人是沒有資格擁有別的墓地的，他們死后只能進入“衣冠冢之家”。說來也奇怪，這么多年來，衣冠冢居然沒有被海風刮倒過。

翌日清晨，我們來到了這個衣冠冢之家，說是紀念堂，其實并沒有封頂。他們只是被石頭包圍了起來，顯示出身份的特殊。這里的名字全都是男人，沒有一個女人。如果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鮮疊漁村無疑最接近西方的原則——當泰坦尼克沉沒的時候，他們也體現(xiàn)了“女士優(yōu)先”的原則。當然，和那些亂葬崗不同的是，這里并沒有烏鴉在叫。衣冠冢之家中，老婆婆的丈夫也在其中，她示意少女將帶來的野花放在墳頭。

蘇小海父親的衣冠冢在最左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之中。我在想，不久之后，也許又會有三盆骨灰被運回海島。他們將在家族墓地中安息，和這個衣冠冢形成某種夾角，一起構(gòu)成著海島的精神譜系。

正在我設想這些的時候，我看到師傅在觀察著周邊的地形。他的目光盯著一棵巨大的月桂樹，他偷偷地跑過來，指了指這棵樹對我說：“到時候，你就躲在這樹后面，我會躲在對面那棵榕樹下面，我等下去通知當?shù)氐暮＞f一他逃跑了，他們可以將他截住。”

我疑惑地看著他，覺得他太過自信了。對于一個亡命之徒而言，他未必會冒著生命危險回到這里，難道他不知道這里有埋伏嗎？

“我不敢百分百保證，但我們可以試試，比如很多犯罪分子會返回作案現(xiàn)場，觀看他的作品。這個案子里，小海的心結(jié)就是在海島，我想，這里是他最想返回的地方了?！睅煾岛V定地看著我，這種目光，讓我對他的即將退休的事實感到萬分難過。

當天晚上，我們在老婆婆家找到了釣魚的竿子，冒著大雨去海邊釣了幾條黃花魚。少女帶我們在雨中抓了灘涂上的跳跳魚，我們笨手笨腳，在雨中收獲很小，她說，奶奶年輕的時候抓這個很厲害，可惜她沒全部學會。

晚上吃完魚之后，我對師傅談了一個自己的看法：“你知道嗎？我去過藏區(qū)，那里也分為農(nóng)區(qū)和牧區(qū)，兩個地方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還是很不一樣的。牧區(qū)的人對生死看得更淡，親人去世之后他們的悲傷持續(xù)的時間不是那么久。我想，這個海島的人，關(guān)于生死的看法，和我們那里就有很大不同?！?/p>

師傅舉起的筷子在空中停滯了，放下后，他給我伸出了大拇指：“你能這樣思考問題，說明你成長了！所以我一直覺得他會回來，他很矛盾，他在陸地上那么久，他原來的價值觀肯定受到了沖擊。殺人犯也是從普通人轉(zhuǎn)變過去的，不能把他們太妖魔化。所以，我猜他很可能會回來?！?/p>

第三天早上，當我們醒來的時候，我們馬上囑咐祖孫兩人要緊閉窗戶、房門，如果有危險馬上打我們的電話：“我們?nèi)サ牡胤?，離這里走路也只要十分鐘。你們放心好了！”

我們的新式9mm轉(zhuǎn)輪手槍子彈已經(jīng)上膛。在警校的時候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射擊訓練，可在這樣的時刻，還是讓我有點緊張。早上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喝了很多的開水，但我還是感到口渴。這時候天開始下雨，“衣冠冢之家”被籠罩在一片白色的霧氣之中，那深色的墓碑和島上恣意妄為的綠意形成了一種天然的敵意。這種緊張關(guān)系，讓我聯(lián)想到警察和犯罪嫌疑人之間微妙的聯(lián)系。

雖然雨水將我淋得毫無脾氣，但我還是不敢大意。這可是我從警以來最大的挑戰(zhàn)，況且，這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家伙。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目標點，甚至連呼吸都經(jīng)過反復練習——我生怕自己的聲響太大會打草驚蛇?？墒菚r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里還是沒有動靜。中午的時候，我和師傅輪流吃了一點剩下的壓縮餅干，在雨中繼續(xù)等待。這雨，時斷時續(xù)，在我們產(chǎn)生倦意的時候，突然又下得大了起來，提醒我們保持警惕。

黃昏的時候，雨漸漸停了，可蘇小海還是沒有現(xiàn)身。師傅心有不甘，打電話給我，示意我從樹后出來。他要我繼續(xù)去“衣冠冢之家”尋找線索。

當我們走近一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的痕跡。蘇小海父親的墓碑已經(jīng)被劃花了，和昨天我們看到的完全不一樣?！跋确颉眱蓚€字已經(jīng)被摳掉了，只剩下依稀可見的痕跡，我們在墓碑邊看到了一個塑料袋，袋口被一塊石頭壓著，里面有一張紙片。我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它，只見上面寫著：“你們這兩個笨警察！”沒有落款，也沒有日期。

師傅讓我趕緊拍照片傳回局里，馬上比對蘇小海的字跡。這幾年，蘇家兄弟一直在莫干山的一家民宿里燒菜。我們在偵查的時候曾經(jīng)找到過他們寫的一些菜單，作為筆跡證據(jù)拿回局里了。

師傅立馬讓我和他一起去梅仙的屋子前尋找線索。他說，蘇小海極有可能會出現(xiàn)在那里。想不到，我們又來晚了一步。梅仙告訴我們，不知道為什么，這兩天很奇怪，都沒有收到過島上別的人家給她送來的食物，她只能在家吃魚干和粥。

師傅會心地一笑，眼睛里放出了光芒：“蘇小海一定在島上，他這是在和我們玩捉迷藏呢?！彼治稣f，在這個島上，他比我們熟悉得多，他對這里的每個山洞、每條小路都了如指掌，所以現(xiàn)在他占據(jù)絕對的主導地位，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在自己父親的墓碑上故意留下痕跡，這是在向我們挑戰(zhàn)。

“眼下，我們沒有必要和他玩，而且這個人窮兇極惡，島上剩下的老人極有可能成為他下手的目標。我要馬上請求支援！”可我對師傅的判斷還是有點擔心，萬一演變成“狼來了”的故事，這會讓我們?nèi)f分尷尬。畢竟，這個地方屬于另外一個地級市。

當天晚上，乘坐沖鋒艇的武警和民警迅速地趕到了這座不到十平方公里的小島。按照當?shù)厥泄簿诸I(lǐng)導的部署，他們還派專人把守著各個到海邊的要道，嚴防蘇小海再次上演海上脫逃記。警犬、探照燈、高音喇叭……這些常規(guī)的配備，在電影里時常見到，可是在這座小島，卻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我和師傅真的累壞了。此刻，我們在老婆婆的家里癱坐著，等待著當?shù)鼐降南ⅰ？粗以谀抢镢枫凡话玻煌５刈邅碜呷?，像是在模仿電影里焦急等待的場景。師傅自信地告訴我：“放心吧，這次他插翅難飛了。如果在我年輕時，我有可能會繼續(xù)陪著他玩，可你也知道，師傅快退休了，已經(jīng)沒有這個精力和他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了！”

蘇小海是在當天晚上落網(wǎng)的，警犬將他從一個山洞里找到了。聽抓捕小組的成員說，當他被捕的時候，他們問他想不想見奶奶一面，他搖搖頭，半天才從嘴巴里蹦出幾個字：“何必呢？”當抓捕小組將他們帶來見我們的時候，我們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臉。經(jīng)過這段時間在海上的漂泊，風吹日曬，將他又恢復成了漁民的模樣。那黝黑的膚色，讓他的表情埋藏得很深，即使雨夜的探照燈的光源拍打在他的臉上，你依然很難清晰地覺察出他神色的變化。他的頭發(fā)也已經(jīng)很長了，蓋過了眼睛，這讓他變得更加難以捉摸。

為了防止他逃脫，我們局里派出了增援車輛以及另外兩個民警。他們星夜兼程，準備到岸邊守候。我們將連夜離開這座小島。臨走前，我們留下了一點錢給老婆婆和少女?？伤麄儏s堅持不收。

在回局里的路上，蘇小海一直很不服氣，他甩動著長發(fā)，憤憤不平地告訴我們：“要不是你們找了這么多人，我還要陪你們玩呢?！睅煾抵皇窃谀抢锬匦χ徽f話，最后，在困倦之中，他睡著了，戴著手銬和腳鐐的蘇小?，F(xiàn)在變成了一只籠中的困獸，想鬧騰，卻找不到對手。

審訊蘇小海的過程進行得非常順利。沒多久，他就交代了殺害蘇小洋的全過程。那天，民宿放假，他和蘇小洋去太湖邊找同村的伙伴玩耍。想不到的是，那個人的老板臨時有事，將他召集到杭州開會了。

因為那天下了一場很大的春雨，他們也沒心情去市區(qū)的酒吧。于是，百無聊賴的兩兄弟在同鄉(xiāng)的位于太湖邊的房間里喝酒。喝著喝著，蘇小洋蹺著二郎腿，在一本過氣的雜志上刊登了一則趣文：

美國一樁親子鑒定案出現(xiàn)不可思議一幕：一對雙胞胎姐妹被告知倆人并非一爹所生，令人大跌眼鏡。

這樁案件源于新澤西州帕塞伊克縣一名女子為尋求一對雙胞胎女兒的撫養(yǎng)費，把一名她認為是孩子父親的男子告上法庭。去年10月，帕塞伊克縣社會服務委員會代表這名女子，要求法庭對被告男子做親子鑒定。

法院文件中，這名女子以T·M代指，被告的代稱是A·S，這對雙胞胎于2013年出生?！氨睗晌骶W(wǎng)站”（NorthJersey.com）7日報道，法院法官蘇海爾·穆罕默德4日宣布判決結(jié)果，脫氧核糖核酸（DNA）檢測結(jié)果顯示，這對雙胞胎屬異卵雙生，被告男子僅是其中一名女孩的父親。

法官在判詞中寫道：“這名（原告）母親證實，她曾在一周內(nèi)與兩名男子即A·S和另一名男子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逼渲?，另一名男子沒有做親子鑒定。

按照蘇海爾的說法，因雙胞胎倆父親的情況如此罕見，他詳盡審核了實驗室的DNA檢測過程，包括檢測方法、條件、技術(shù)和檢測人員的訓練水平以及其他方面。結(jié)果是，他對新澤西州在DNA檢測方面的“嚴格協(xié)議”感到滿意。

“鑒于這一醫(yī)學現(xiàn)象的罕見性以及公眾對這方面認知的缺乏，就一對雙胞胎有兩個父親的DNA檢測結(jié)果，絕大多數(shù)人很可能表示絕對不信。”

最終，蘇海爾判決A·S每周向T·M支付28美元的撫養(yǎng)費。

蘇海爾說，新澤西州的法院先前從未見過類似案件。而在全美國，僅科羅拉多州和紐約州各處理過一起雙胞胎有倆父親的案件。

按照這名法官的說法，這一不可思議的生育現(xiàn)象并不包含任何特殊的醫(yī)學技術(shù)，僅是一種生育能力活躍和一周內(nèi)與兩名男性發(fā)生性行為的結(jié)果。

美國DNA檢測方面的專家卡爾·漢斯·武爾青格說，這種情況如此罕見，他每年僅能見到6例。

蘇小洋此時已經(jīng)有點醉意了。他看著蘇小海，在咯咯地笑。他去找了一面鏡子，將兩個人的臉按進了鏡框之中，然后繼續(xù)傻笑：“村上的人說我們都是借種的。那個蘇查就可能是我們爸爸，哦，不對，奶奶說，你出生的時候比我小好多，會不會我是爹的孩子，而你是蘇查生的呢？況且，我們雖然是雙胞胎，但長得一點也不像。你看看這個，雙胞胎都可以有兩個不同的爸爸。”

蘇小海同樣也喝了不少的酒，在這個時候，他怒火中燒，隨時都可能點燃整個屋子。童年的屈辱感像一個幽靈，時常尾隨著他，像塊牛皮糖一樣粘貼在了他的記憶之中。

這些年來，村上的風言風語已經(jīng)讓他接近癲狂。隨著人們不再捕魚，抓鬮已經(jīng)成了遙遠的傳說?？墒牵藗儠诳陬^傳說中重溫那些古老的儀式，而這種重溫，就把兄弟倆作為了祭品。因為喪父在他們那里是常有的事，所以他們也不會過多地給予同情的目光。反而，人們總是不停地調(diào)侃他們的出身，這次生災害讓他們的童年充滿了陰影。尤其是那個蘇查，作為幸存者，他常常被懷疑是兩兄弟的父親。有一次，有一個蘇家的人擺酒席，酒酣之際有個人問蘇查：“你是幾個晚上把小海、小洋種進那個外鄉(xiāng)女人的肚子的？”蘇查哈哈大笑，連喝了三杯紅色米酒，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了兩張十塊人民幣，對著小海、小洋說：“叫爸爸，這個就是你們的！”蘇小洋叫了一聲爸爸，而蘇小海怒目圓睜，沖過去給了小洋一個巴掌，酒席沒吃完就徑直回家了。第二天，蘇查家的母雞就不見了好幾只。

那年，他才八歲。復仇的種子就已經(jīng)種植在他小小的體內(nèi)。那一刻，二十幾年后，聽到蘇小洋還這么說，他惡從膽邊生，把酒瓶砸了對著小洋說：“以前，你不是叫他爸爸么，既然你說我跟你的爸爸不是同一個，怎么他倒成了我爸爸？你這個野種！”

蘇小洋也很生氣，乘著酒勁他沖上去就給了蘇小海一拳。這么多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打蘇小海。如果不是酒精的鼓舞，他是不會有這個勇氣的。可這個勇氣，他這輩子只能使用一次，這一次就是導致他死亡的直接原因。

此時，狂風暴雨中的太湖，在無限地模擬著鮮疊漁村的場景。這讓發(fā)狠的蘇小海更加接近癲狂的極限。他將啤酒瓶砸碎，像憤怒的公牛一樣沖向蘇小洋，然后，在他的頸動脈中割下了致命的一刀。然后，對著即將咽氣的蘇小洋說：“蘇查不是你爸爸嗎？反正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去取了他的狗命，讓你們在陰間團聚?！?/p>

如果說他對蘇小海的殺戮有酒精的助攻的話，那么，此后的他，一直活在這酒營造的語境之中。他冷靜地撥通了別人的電話，找到了蘇查的地址。這幾年，他成了遠近聞名的漁老大。而蘇小海正是利用了他急切想招人的心情，找到了蘇查。

在他們會面的船上，精通廚藝的蘇小海，正是用一把船上的菜刀，結(jié)束這個抓鬮幸存者的性命。在臨死前，他還跟蘇小海講了個笑話：“你以為我真的那么喜歡抓到所謂的幸運簽嗎？留下來之后，我都被折磨死了！還不如像你爸爸那樣好，一了百了?！边@句話，最終成了罪惡的催化劑，讓蘇小海更加義無反顧地將刃口對準了他的頸動脈……

師傅在半年之后退休，這是他審訊的最后一個犯人，他在完成一本《痕跡學》的刑偵專著之后，還準備寫一本《新一代犯罪心理學》。他問了小海一個問題：“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和蘇小洋的DNA檢測結(jié)果？”

面對著審訊室的燈光，蘇小海使勁地點了點頭。他湊近蘇小海的耳朵，試圖不讓我們聽到。隨后，蘇小海的瞳孔放大了，戴著手銬的手，還在不停地擊打自己的額頭。

我很想知道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作為一個菜鳥，我跟師傅要學的東西還很多。正如鮮疊漁村的人們，經(jīng)歷數(shù)百年才學會了和大海打交道的方式，可是在上岸之后，卻丟失了所有生活的技能。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