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芳
夏天到來,我又讀了一遍何立偉的小說《白色鳥》。這是一篇充滿詩意的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1984年第10期,獲1984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小說描繪了夏日午后河灘上遼闊而靜謐的景象:一黑一白兩個少年,快樂地嬉戲,還伏到草里頭,覷兩只白色鳥;兩只鳥交喙,相互摩擦著長長的頸子,在淺水里照自己影子,美麗、安詳,而且自由自在,如同兩個少年純潔友愛的心。
小時候,有一條清澈的小河,從二三里外的小學校彎彎曲曲地流過來,繞過我和小愛的村莊,再流過十幾里外的鄉(xiāng)初中,最終在縣城匯入淮河的源頭。我和小愛是小學同學,我住在河這邊的東莊村,她住在河那邊的南灣村,我們約著到河邊,然后沿著小河走,相伴到學校去或放學回家。在白色的沙灘上,我們赤著腳,玩抓沙的游戲——彎下腰,聚攏手指,輕盈而快速地一抓一提,一個個類似雞爪印的痕跡便留在潔凈的沙子上。一路走,一路抓,一路笑,我們似乎惹笑了不遠處細瘦的蘆葦,它們在微風中搖曳生姿,笑得前仰后合。有時候,我們揀石子玩:如果遇到偏平的石子,就側仰著腰用力擲出去,打水漂兒,看誰扔的石子在水面彈跳的次數最多;遇到大小差不多的白色石子,我們就裝進口袋,準備玩“抓石子兒”游戲。蹚水過河也有許多樂趣:或者高挽褲腿,追著柳條似的小魚兒跑;或者翻開水邊的石塊,找出下面的小蝦小蟹來?!栋咨B》里兩個少年的嬉戲玩樂,其實就是我和小愛在河灘上的嬉戲玩樂啊,簡單、快樂,自由自在。
五年級時,羅老師教我們語文。年輕的羅老師穿著干凈的白襯衫,對我們很溫和。語文課上,他以抑揚頓挫的語調,用普通話朗讀何立偉的《白色鳥》。那是我第一次接觸課本之外的文學,第一次發(fā)現(xiàn)文學的美,第一次對文學進而對語文學習發(fā)生了興趣。小愛對羅老師非常崇拜,想方設法跟老師接近。她找出問題問羅老師語文題,也問數學題。我呢,自卑內向,又曾被數學老師批評說“連留級都不夠格”,因此對老師一向敬而遠之。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影響,像一朵花催開了另一朵花。在小愛的影響與鼓勵下,我也開始問羅老師語文題,當然也問數學題。我至今仍然很清楚地記得,羅老師兩手拿著練習本、皺眉思考的樣子。他反復讀題,語調低沉而緩慢,用跟我商量的語氣說:“我們來試試,可不可以這樣做?”
我就這樣開竅了。我發(fā)現(xiàn)學習還挺有意思,像挖掘寶藏一樣,充滿探索的樂趣。一步步走下去,我的學習成績提高了,我也有了自信心。當1985年小學畢業(yè)時,全班75個同學中只有5人考上了鄉(xiāng)初中,而5人中只有我和小愛是女生。我們相互鼓勁,要“知識改變命運”,將來一起上高中、上大學。
那年暑假,小愛把她心愛的摘抄本給我看。她竟然摘抄了《白色鳥》,一字一字寫得清楚美觀。她贊嘆道,我太喜歡里面的語言了,詩意、優(yōu)美。你可以照著我的抄——
那鳥恩恩愛愛,在淺水里照自己影子。而且交喙,而且相互的摩擦著長長的頸子。便同這天同這水,同這汪汪一片靜靜的綠,渾然得簡直如一畫圖了。
后來,我和小愛都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學,又都成了一名中學語文老師。我們也像羅老師那樣,以抑揚頓挫的語調,用普通話朗讀何立偉的《白色鳥》給學生聽。不過,她在老家縣城,我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而我們的友誼就像老家那條小河,仍舊清澈,仍舊靜靜地流淌。
再后來,羅老師因過度勞累而患了腦梗,四肢都有些不靈便,于是提前辦了退休手續(xù),跟著女兒到北京生活來了。前幾天,我去看望他,聊起他用普通話朗讀《白色鳥》的往事,還聊起當年問他數學題的情景?!拔覕祵W差極了,怎么會跟你講數學題呢?”他搖搖頭,又笑著補充道,“我那時剛中專畢業(yè),可是小學校里唯一的正規(guī)老師呢?!蔽腋鄞螂娫?,聊了跟羅老師見面的情形,這引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憶?!皩?!我也清楚地記得《白色鳥》呢?!?/p>
時光不經意,浮沉已半生,但我們仍是純真少年。每次讀《白色鳥》這篇詩意小說,我總是想起同學小愛與羅老師;每次跟小愛與羅老師聯(lián)系,我總是想起《白色鳥》。 因為《白色鳥》,我真誠地對待周圍的人和事,收獲了簡單美好,生活充滿了詩意。我常常想起《白色鳥》中靜謐而美好的畫面:陽光明媚,花香彌散,兩個少年伏到草里頭,覷兩只白色鳥;而20世紀80年代中期那兩只白色的鳥,幾十年過去了,依然在淺水里照自己影子,美麗、安詳,而且自由自在。
故鄉(xiāng)村莊那條小河仍然清澈,可惜白色沙灘已不見。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