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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蛋

        2021-11-07 03:26:33熊德啟
        北京文學 2021年11期

        強子高中畢業(yè)就離開了老家,成為一名北漂。雖然是干保安的,但村里的老鄉(xiāng)都覺得保安也不丟人,只要在北京就算是有些出息。強子一度也這么認為,只是隨著時間流逝他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繁華的那一面從來都不屬于他,好像大樓里那些風情萬種的女人們,能看,不能摸。

        強子叫鄭永強,去年是本命年,二十四歲。超市里買的紅褲頭雖然廉價,卻也帶來了事業(yè)上的好運氣,強子終于更上一層樓,干上了高檔小區(qū)的保安。

        那小區(qū)可氣派,強子上班第一天就先自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到朋友圈。老家的母親把這照片四處炫耀,還有人拿強子當榜樣,激勵自家孩子??伤⑹謾C的孩子們根本看不上保安這工作,父母就指著強子的照片說:“保安怎么了?行行出狀元,你看人家鄭家老二?!?/p>

        保安隊長也看見了強子發(fā)的朋友圈,因此批評了強子,說他太招搖。

        隊長叫鄭有力,比強子大了個七八歲。鄭有力經常主動為宿舍打掃衛(wèi)生,自己的衣服襪子都自己洗,也從不讓強子他們小輩請他吃飯,比起強子以前經歷過的隊長來說,算是個好人。大家都叫他“鄭隊”,也因此而不敢管鄭永強這個同樣姓鄭的叫“小鄭”,不知哪個聰明人先喊了聲“強子”,便成了習慣。

        小區(qū)里大都是低樓層的小洋房,一梯一戶或兩戶。住戶不算多,地盤卻不小,在這里巡邏要靠電瓶車。媽媽在電話里問強子這份工作是否合意,他說好得很,制服都比以前的帥,關鍵是讓自己報尺碼,合身。管吃管住,電瓶車是新的,伙食有兩份肉,連鞋子也統(tǒng)一配發(fā),不用自己買了,省錢。

        廣闊的草木中棲息著一些野貓,年初一部分業(yè)主投訴野貓叫春,物業(yè)讓保安驅趕。強子和幾個同事灰頭土臉地滿地抓貓,一只沒抓到還蹭了一身泥。正氣急敗壞地準備上些手段,上面卻又通知他們行動取消。原來還有些業(yè)主熱衷于喂流浪貓,迅速展開行動阻止了物業(yè)的計劃。“趕貓派”認為就是因為這些喂貓的人過于“善良”才導致流浪貓蓬勃生長起來,而“保貓派”則上升到生命權力和自由的高度,讓人難以辯駁。

        聽說“趕貓派”和“保貓派”在業(yè)主微信群里打了起來,情狀頗為慘烈,廣為流傳。保安們都好奇這幫成功人士到底是怎么吵架的,具體都說些什么,鄭隊搖頭說不知道。大家又去問了幾個物業(yè)的小姑娘,也都沒人見過,原來大家都不在那群里。

        唯獨那些野貓,它們毫不在意人類的爭執(zhí),倒如愿留下了。

        強子這才注意到,小區(qū)里真有許多喂流浪貓的人,有人在固定的地方放貓糧,有人在不同的地方放罐頭?!八麄冇绣X人是沒地方發(fā)善心了,才喜歡搞這些事情?!庇型氯绱怂崴岬卣f,是因為上網查到了那些貓罐頭的價格。

        不管別人怎么說,強子覺得這些人都很善良,至少都有善良的意圖。

        “可別這么直勾勾地看人家了。我們是保安,你有點保安的樣子!” 鄭隊提醒強子。

        “鄭隊,誤會了??!我看她們喂貓呢。”

        強子雖這么說,心里卻有些打鼓,因為其中確實是有這么一個,怎么說呢?很好看的人。那女人一副雍容的模樣,保養(yǎng)太好,以至于難以判斷真實的年齡,約摸三十四五歲。她習慣到小區(qū)北邊偏僻的樹叢里放一些貓糧,偶爾和家人一起,大部分的時候都獨自一人。強子總想著,如果哪天能和她說上幾句話,那可真是太開心了??上н@樣的機會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倒也是遇見過幾回,可惜強子這樣的人在大部分時候都像樹一樣。樹有生命,總站在那兒,但沒有人會和一棵樹打招呼。

        一日,強子和鄭隊在小區(qū)外圍例行巡邏,見大理石圍墻下的草叢里有些動靜,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狗。這小狗的樣子惹人喜愛,鄭隊一手抓起來,左右擺弄了一下,很熟練的樣子。

        “喲!母的!也就一兩個月大,土狗,看這爪子,以后個頭可不小?!蹦切」芬簧砗?,毛不算長,尖嘴長尾大耳朵,灰頭土臉,卻又一副精神活潑的樣子。

        “鄭隊,這都能看出來?”

        “能??!你不懂,狗爪子生下來大小就不變了,爪子多大,個頭多大。”

        “小家伙不錯,就是太瘦了,肯定是餓的?!编嶊爴崦」?,比對強子他們溫柔多了。

        鄭隊似乎很懂狗,強子幾句馬屁拍過去,鄭隊便樂呵呵地說起自己以前在城東的狗市干過銷售,這方面自然不在話下。隨后又說因為太喜歡狗了,就順著良心干了些不賺錢的事,因此得罪了老板,只好轉換了職業(yè)方向。

        “媽的,不提以前了。來!你抱抱?!编嶊牥压贩诺綇娮拥膽牙?,那狗輕輕舔了一下強子的手,強子感到一陣酥麻,快融化了。

        “你說咱們那兒能養(yǎng)下嗎?”鄭隊看著那狗,自言自語地說著。

        “鄭隊,咱為啥要養(yǎng)它?”

        “你可真逗,你媽為啥養(yǎng)你?你懂一兩個月大的狗是什么概念?不養(yǎng)就死了!”

        “那聽你的,養(yǎng)!小區(qū)里有那么多狗,還有那么多貓,多一個不是啥大事情吧?”強子一邊說話一邊輕撫著小狗的身體。

        “我想想,我們這個……畢竟身份不一樣?!编嶊牫了贾八懔?,管[求]他呢,這也是緣分??偛荒莛I死吧?有問題再說?!?/p>

        回去的路上還是強子騎車,鄭隊在后面抱著狗,不過幾分鐘的路程,已經儼然把這狗當成了寶,捧在手上,不讓它受一點顛簸。經此一事,強子感到自己和鄭隊的關系被拉近了,卻也說不上為什么。

        兩人如做賊一般把小狗藏在外套里,帶回了小區(qū)會所旁的保安宿舍,保安們七七八八地圍過來,狗被嚇得躲到了床下。鄭隊撅著腚從床下把狗掏出來,露出了半截內褲,內褲褲帶里的松緊已經斷掉了,卷著個邊掛在皮帶上。保安們憋著笑,鄭隊一臉嚴肅,勒令大家不許聲張關于這狗的事情。

        “鄭隊,給它起個名字不?”有人問。

        “我路上早都想好了,就叫鐵蛋。”

        “鄭隊,人家是個母狗哦,叫鐵蛋……你整個好聽點的名字?!?/p>

        “那你說該叫個啥名字?”

        “愛麗絲,咋樣?”

        “愛你媽的麗絲,你個假洋鬼子!母狗不能叫鐵蛋?就叫鐵蛋!鐵蛋……過來了!人家聽懂了!”

        因為鐵蛋,強子見到了鄭隊細心的一面——專門去買了奶粉和肉腸,仔細泡好切碎了拌在一起給狗吃,嘴里還嘟囔著幼童般的話語,威嚴全無。鐵蛋半夜離不得人,否則總是哼哼唧唧擾人睡覺。鄭隊為此不惜動用私權,叫一個睡下鋪的和強子換了床,讓強子抱著狗睡。

        “我們鐵蛋,很有性格?!别B(yǎng)了兩三天后,鄭隊如此下了結論。

        鐵蛋的“有性格”主要體現(xiàn)在它聽不懂人話上,雖然所有的狗都這樣。每當說“來抱一下”,鐵蛋便躲起來玩捉迷藏;每當說“不理你了哦”,又跑出來黏在腿邊;每當威脅它“再亂尿就揍你”,它便站立原地尿上一泡。它早識破了這些臭男人們,它是隊長帶回來的,沒一個敢真揍它。

        “鐵蛋撒尿咋不抬腿?”有人問。

        “沒見識,鐵蛋是女生!”鄭隊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鄭隊當然喜愛鐵蛋,按保安們私下胡說的成語,叫“視如己出”。可惜鄭隊自己確實太忙。但忙了些日子他發(fā)現(xiàn),鐵蛋已經把強子認作了第一主人了。心里那滋味,還有些復雜。其實鐵蛋和所有人的相處并沒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是它喜歡舔強子,舔強子的臉強子的手強子的腿,日日夜夜,只要強子出現(xiàn)在它的面前。其他人誰也不舔,就舔強子。

        鄭隊不甘心,但無論他如何湊上去磨蹭,鐵蛋始終無動于衷,舌頭也不伸一下。他終于認清了現(xiàn)實。

        “鐵蛋這個事情,鄭永強主要負責,他有事的時候你們替補,知道了不?”鄭隊擔心個別保安心里還有意見,特意強調了一下權責劃分。好在鐵蛋機靈可愛,遇見擺不平的事情就搖搖自己的小尾巴,尾巴如果搞不定就使出那溫柔可人的小眼神,如果小眼神還搞不定,一路小跑蹦跶到人的懷里,縮成一團熱乎乎的小肉球,再輕輕哼唧一聲,任誰也招架不住。

        “鄭隊,我沒帶過狗呢,怎么讓我照顧鐵蛋?”強子私下問鄭隊。

        “你不懂,我看你眼睛就知道你喜歡它,能把它顧好?!编嶊犝f。

        強子信了,同事們卻議論說主要是因為強子聽話,好欺負。喂水喂飯撿屎擦尿,也不多掙一分錢的工資,實在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強子并不在意,他抱著鐵蛋的時候睡得很香,有時半夜被鐵蛋舔醒,美過一場美夢。

        如此這般過了些時日,鐵蛋如新生兒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著,從兩個巴掌大長到了四個巴掌大。越發(fā)活潑的鐵蛋不再滿足于保安宿舍的狹窄天地,開始不安分起來,嚼壞了幾雙襪子。鄭隊說鐵蛋需要到外面活動散散身上的勁兒,但白天肯定是出不去的,只有等夜深人靜時由鄭隊放風,強子帶出去在小區(qū)里透透氣。他們總是鬼鬼祟祟的樣子,生怕被誰發(fā)現(xiàn),卻忘了自己就是保安。

        鄭隊知道鐵蛋的存在遲早瞞不住物業(yè),卻也沒想到這么快就暴露了,物業(yè)來檢查的小姑娘三兩下就從強子的被子里找到了被藏起來的鐵蛋。眾保安苦口婆心地說好話,還是被告發(fā)了。被物業(yè)小姑娘告發(fā)后的第二天,鄭隊去和物業(yè)領導談了談,也不知使了些什么手段,把鐵蛋留了下來,唯一的條件是——鐵蛋不能住在屋里。

        “我不能允許你在保安宿舍里養(yǎng)狗,這是底線?!?/p>

        “但你要在屋外面喂不知道哪里來的狗,只要離人遠點,別惹事,我也不管你,懂嗎?”

        鄭隊是社會人,當然懂。從物業(yè)回來的第一件事,鄭隊給強子換了崗。

        強子原本一直巡邏,是個辛苦活。鄭隊把強子換到了北邊小門的門崗,那個門很偏僻,車輛無法出入,所謂門崗不過是坐在門邊發(fā)呆而已,若是換一份劃算的手機套餐,可以刷一整天的小視頻。原本這好地方被一個老資格的保安霸著,他似乎有什么把柄在鄭隊手上,被換掉也沒過多反抗。強子的順利上位讓不少人眼紅,暗地里議論強子是不是和鄭隊有些遠房血緣關系。

        強子心里明白,這事和自己沒關系,和鐵蛋有關系。

        “鄭隊,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問一下,我們這樣養(yǎng)它要養(yǎng)多久?”強子的話問住了鄭隊。

        一群隨時可能被替換掉的保安,在并不屬于自己的城市、并不屬于自己的地盤,養(yǎng)一只并不屬于自己的狗,任你如何承諾,都是脆弱的。這問題其實誰都能想到,鄭隊或許也思考過。

        “能養(yǎng)多久算多久?!编嶊犝f,“不是這么多好心人嗎?野貓都能喂,鐵蛋這么乖,萬一誰看上了帶回去,那不是騎上枝頭變鳳凰了?搞不好我們還要給鐵蛋當保安?!?/p>

        “那如果沒有人要呢?”強子小聲問。

        “鄭永強,你是不是不情愿?信不信我給你調回去巡邏?”

        “不是的,鄭隊,我只是……”

        “你什么?”

        “我是害怕投入了感情,以后……”

        “呸!文化不高,錢沒幾個,還學人家講感情?!?/p>

        強子剪了一塊舊床單,給鐵蛋做了根布鏈子,拴在自己值班的椅子上。鐵蛋起初怕生,總趴在強子腳邊,稍有風吹草動就要強子抱它。后來逐漸熟悉了附近的氣味膽子才大起來,無奈被拴著,活動范圍并不廣闊。野貓們偶爾來騷擾,都被強子趕走了。與其說是守門,強子的工作更像是守狗。

        北門的確人跡罕至,強子一整個上午只見著一個人。那人是到北門草坪來遛狗的,他的狗發(fā)現(xiàn)了鐵蛋,把他拽了過來。鐵蛋遇見同類興奮地轉著圈,強子還頭一回見鐵蛋這么開心,自己也開心起來。那人也喜愛鐵蛋活潑可愛的模樣,問鐵蛋是不是德牧?得知是土狗后還顯得有些遺憾。

        本來風平浪靜,誰知到了下午忽然陸續(xù)來了好幾個人,都牽著自己的狗來看鐵蛋。

        原來小區(qū)里還有個狗主人的微信群,上午那人給鐵蛋拍了照片,大概是拍得有些可愛了,引來了圍觀。鄭隊之前反復叮囑強子不要說鐵蛋是保安養(yǎng)的狗,但狗主人們顯然對此并不在意,無一例外地都喜歡極了鐵蛋。鐵蛋“接待”了好幾波人馬,累壞了,老早就呼呼大睡起來。

        “不太好……”鄭隊皺起眉頭來。

        “鄭隊,為什么不好啊?我看鐵蛋還挺喜歡和那些狗玩?!?/p>

        “不太好……有點招搖?!边@已經不是強子第一次從鄭隊嘴里聽到“招搖”這個詞。

        強子從手機上把鐵蛋和其他狗玩的照片找出來給鄭隊看,鄭隊一邊皺著眉一邊樂呵呵地笑起來,叫強子挑幾張好看的發(fā)給他。

        第二天,那幾個喜歡鐵蛋的狗主人又帶著狗來和鐵蛋玩耍,手里還都拎著大包小包的袋子,說是送給鐵蛋的。這下可好,沒一會兒工夫強子就收到了七八袋狗糧,分量還都不小,分了兩次才拿回宿舍,還有一件始終搞不明白該怎么穿的小馬甲。強子給鐵蛋做的布條也鳥槍換炮,換成了進口的尼龍繩子。

        “不管怎么講,人家都是好心人,好心人還是不少的!”強子對同事們感嘆著。

        每個來送東西的都反復強調自己的東西有多好,產自何處,該怎么用、怎么吃。這實在是難為了強子,尤其是狗糧,包裝上一個中文都沒有,云里霧里地記住一些,回去了也對不上號。鄭隊看著一大桌子全是外語的包裝袋也感到頭大,保安們稀奇地湊在一起摩挲著它們,誰也沒想到自己人生中拿在手里的第一個“進口貨”,竟然是給鐵蛋這只小土狗的。

        “吃哪個呢?”鄭隊問強子。

        “說是……有德國的,有比利時的,有美國的……鄭隊,你不是以前干過?你定?!?/p>

        “嘿,我那時候他們給狗吃的糧食都兩三塊錢一斤,哪見過這些?”

        “我看吃德國的好了,德國踢足球厲害,哪一包是德國的?”有人如此提議。

        最后鄭隊決定,在保安宿舍里舉行狗糧試吃大會,每一包狗糧各試吃一粒,看看哪一樣更好吃一些。起初還有些保安抗拒吃狗吃的東西,誰知那些吃下去的都連連驚呼——狗糧竟然如此美味。

        “這居然是給狗吃的?”大家紛紛贊嘆,有些保安還多吃了幾粒。

        每一包狗糧都很好吃,以至于讓人無從選擇。最后還是強子提議,先吃顆粒比較小的,免得鐵蛋噎著。

        鐵蛋的出現(xiàn)給所有保安的生活都帶來了一股新鮮的氣息,當然也不乏認為這新鮮氣息太臭的人,只是畢竟是群居生活,個人意見只能藏在心底。鄭隊在對講里和強子單開了一個頻道,空閑下來便在對講里問問鐵蛋的情況。對強子來說,在所有的新鮮里還暗藏著一個驚喜——因為鐵蛋,那個女人和他說話了。

        那女人是帶著一只特別小的狗來找鐵蛋的,她的狗個頭比鐵蛋還小上一點點,毛發(fā)亮麗,頭上扎著一個漂亮的小揪揪。

        “我看群里說它叫鐵蛋?它不是妹妹嗎?”那女人說話的聲音特別好聽。

        “隊長說了,母狗也能叫鐵蛋!”強子強裝鎮(zhèn)定,試著顯得職業(yè)一些。

        那女人沒忍住,笑了出來,笑得強子怪不好意思,想偷看她笑起來的樣子卻又怕冒犯了她,只好悄悄瞄了一眼,又趕緊低下頭望著狗。

        “母狗聽起來好奇怪,人家是女生,別叫母狗了?!蹦桥诵χf。

        “雪莉,你和它玩玩吧!”那女人把自己那只叫作“雪莉”的狗放下,蹲下來仔細瞧著雪莉和鐵蛋打鬧,再也沒看過強子一眼。那雪莉的個頭雖小,脾氣卻來得兇猛,齜牙咧嘴地示威起來。倒是鐵蛋不斷后退躲閃,卻因為被繩子牽住,有些狼狽。

        “你這狗,個子不大,還挺有勁兒!”強子小聲說。

        “嗯,她個頭小,所以也不用經常出來遛,一出來就總是被欺負。唉……也沒個伴?!蹦桥苏f話的時候雪莉已經把鐵蛋逼到了強子的椅子下面。

        “我說呢,平時總見你去喂貓,沒見過你遛狗。”強子說。

        “是啊,我喜歡動物,這些小貓咪都很可憐……”

        那女人說到一半忽然抬眼看了看強子,美麗的大圓眼睛里發(fā)射出一道疑惑的光。強子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沉默地看著鐵蛋,不再出聲。眼見鐵蛋被欺負的有些厲害了,強子左腳輕輕動了一下,絆倒了正撲向鐵蛋的雪莉。與此同時,他問那女人,“你家這狗好看哦,這品種叫個啥名字?”

        那女人說雪莉的品種叫約克夏,這名字有些拗口,強子轉眼便忘掉了。雪莉始終不放過鐵蛋,一圈一圈地追著跑。強子索性把鐵蛋抱起來,鐵蛋有了主人的保護也終于吠叫了兩聲,算是回擊,隨即又開始津津有味地舔起強子的手。

        “打疫苗了嗎?”那女人本要走了,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頭問強子。

        “啥?”強子摸不著頭腦。

        “就是打針,狂犬疫苗。你這狗,鐵蛋,你們給它打過嗎?”

        “曉不得,應該是沒打過。”

        “加個微信吧,你下班了我?guī)闳ソo鐵蛋打針?!?/p>

        “這樣不合適吧?”

        “有什么不合適?打疫苗是你們對鐵蛋負責,知道嗎?也是對我們家雪莉負責。別琢磨了,我開車我出錢,你帶著狗就行。”

        那女人的聲音一直很動聽,不給強子反對的機會。

        那女人的微信和她柔弱的外表完全不同,頭像是一張穿制服的照片,干練利落,微信名也簡單而直接,叫“吳娜”,想來便是她的本名。朋友圈里沒有什么圖片,大多是分析各種行業(yè)的文章鏈接,輔以一大段點評議論的發(fā)言,至于到底是什么行業(yè)、點評得好不好,強子根本也不懂。他老老實實地跟著吳娜去了寵物醫(yī)院,打針的時候醫(yī)生說鐵蛋很乖,是個勇敢的姑娘,他在一旁驕傲地笑著。

        強子把這件事告訴了鄭隊,鄭隊很快又擺出一副沉思的樣子。

        “那個業(yè)主自己提的?”

        “是,鄭隊,她堅持要帶鐵蛋去的?!?/p>

        “嗯,花了多少?”

        “她付錢么,我也曉不得,我看那個價格表,至少也要個大幾百?!?/p>

        “噢喲,現(xiàn)在的行情可變了,真貴?!编嶊牳袊@道。

        正聊天,強子收到了吳娜的微信:“我明天中午吃了午飯帶雪莉來玩?!?/p>

        “你看看!這他媽的,人家花點錢,我們干保安的直接變成干保姆的?!编嶊爮膹娮邮謾C上看完信息,氣鼓鼓地說著。

        如此這般,雪莉和鐵蛋常常都玩在一起。吳娜雖然也不太和強子說話,但她把強子拉進了那個小區(qū)狗主人的微信群,介紹他叫“鐵蛋爸爸”?!澳嘲职帧焙汀澳硧寢尅边@樣的昵稱顯然是這個群里的專屬,強子也把平日里愛和鐵蛋玩耍的幾戶人家都對上了號,偶爾發(fā)幾張鐵蛋的照片,還能和大家嘮叨上幾句。

        “鐵蛋爸爸”逐漸成了強子的另一個名字,包括吳娜在內的不少“群友”都會在路上和他熱情地打招呼——在保安界這是極高的禮遇了。中秋節(jié)還收到了來自各路爸爸媽媽們的幾盒月餅,在宿舍分給大家吃了。背地里,好些人都說強子這叫“人憑狗貴”。

        由秋入冬之后,夜風像刮胡子一樣刮掉了樹上的葉子。隆冬,下了第一場雪。

        鄭隊憂心忡忡,因為馬上就要過春節(jié)了,如何排值班表是個難題。大家都想回家去,休假時間各不相同,搞得鄭隊滿腦子官司。

        而就在這時,一場流行病席卷而來。

        從得到消息到封鎖小區(qū),中間跨著年三十,鄭隊也不必揪心誰去誰留了,保安們全部留守。眾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頓自制火鍋,鐵蛋也跟著蹭了幾塊肉,算是一起把年給過了。

        人心惶惶,包括北門在內的所有小門全被封鎖了,只留下了一處主要的出入口。北門不再需要有人值班站崗,鐵蛋只能每日孤獨地在北門的一棵樹下拴著,讓強子有些心疼。但強子也無暇顧及鐵蛋,和其他保安一樣,他的工作量驟然變大——每日不厭其煩地戴著口罩檢查來往人員的出入證,拿著測溫槍一次次“審判”每一個進出小區(qū)的人。在這特殊的時日里,因為強子們忽然獲得了某種至高無上的權力,業(yè)主們對他們也都客氣起來。那些認識強子的人愈發(fā)驕傲地和“鐵蛋爸爸”打著招呼,好似是對自己的某種實力的昭示。

        除了基本的安保,強子還多了一件任務:送快遞。普通快遞還好,最可怕的是遇上整箱的瓶裝水。鄭隊便因為搬水而閃了腰,每日哼哼唧唧的,脾氣也越發(fā)急躁起來??爝f送多了,強子也終于知道了自己的那些“朋友們”所住的房間號,偶爾想寒暄兩句,卻總是遇上緊閉的大門?!胺砰T口,一會兒拿?!边@是強子聽到最多的問候。倒是那些狗,往往強子一出電梯就開始吠叫,久久不停息。

        對強子來說,這冬日繁忙卻寂寥,人與人的距離被無限拉開,甚至難以見到真面目。同事們忙里忙外,鄭隊幫忙給返京的住戶挨個兒辦出入證,搞得一個頭兩個大。強子已經很久沒有和一個人好好地說過話,只有偶爾得閑時會和鐵蛋一起坐在宿舍外的臺階上看看雪。鐵蛋身上的毛發(fā)逐漸褪成了黑灰色,在雪里顯得格外漂亮。它不像此刻的其他人類一樣懼怕那些看不見的東西,雪落在強子的臉上便去舔掉,有時強子戴著口罩,它還學會了用嘴把口罩的繩子從耳朵上取下。

        在這個冷冬,唯有這樣的時刻讓強子感到溫暖。

        第四場雪還沒下完,鄭隊忽然收到物業(yè)的指令,再一次驅趕流浪貓。

        這是第二次趕貓了,但今時不同往日,坊間傳聞貓可以攜帶病毒,似乎唯有如此才是負責任和恰當?shù)淖龇?。這次“保貓派”和“趕貓派”統(tǒng)一了起來,沒有再吵?;蛴袨閿?shù)不多的人在家里小聲嘟囔著“貓本無罪”,卻也不敢在人群里發(fā)言,生怕惹了眾怒。強子在狗主人群里默默觀察著,大家的意見幾乎一邊倒——特殊時期,趕貓可以理解。如吳娜這樣心軟的出面軟言爭辯幾句,也勢單力薄,敗下陣來。

        鄭隊去和物業(yè)商量策略,物業(yè)說,驅趕流浪貓這事情不能像驅趕人一樣去評判,小區(qū)的圍墻能擋住人,卻擋不住貓。若只是把貓扔出圍墻,這貓還能輕易回來,趕了與沒趕區(qū)別并不大。唯一的辦法是把貓們集合在一起,用車載到偏遠處,一次性卸貨……

        “嘿,好人,哪個不想當好人呢?貓這個事情以前我們也是服從了少數(shù)業(yè)主的,算是當好人了吧?但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啊?!?/p>

        物業(yè)領導似真似假地感嘆著,強子站在鄭隊身后,背脊上感到一股涼意。他隱隱擔心著鐵蛋,卻一句話也不敢問,一聲也不敢吭。他想起了鄭隊曾經說的話,別太招搖。

        當鄭隊在大家面前說出“不擇手段,不留后患”這八個字的時候,包括強子在內的好幾個保安都明確表示自己趕貓還行,殺貓做不到。

        “我知道你們心里咋想。但我和你們坦白說,這事情,我不做,我留不下來;你們不做,你們留不下來。”鄭隊的臉色和他的語言一樣凝重。

        “物業(yè)那邊已經搞到了工具,棍棍棒棒之類的,用法么一看就懂,我也不教你們了?!?/p>

        “另外還給你們多爭取了幾件防護服,反正物業(yè)說貓有問題,我說貓有問題你就要給我防護服,不然我的人怎么辦?數(shù)量嘛肯定是不夠的,你們誰要是真信貓有問題就拿去穿吧。我本意也是拿來補充一下平時值班的防護服,這樣還可以偶爾輪換一下?!?/p>

        強子目睹了鄭隊為那幾件防護服和物業(yè)理論了兩個小時,心知鄭隊的難處。領到自己的“武器”時卻也心里難過,這些東西無鋒無刃,但足以致命。

        出發(fā)前強子撫摸著鐵蛋的頭,鐵蛋輕輕舔舐他的手臂。強子祈禱著,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永遠不要發(fā)生在鐵蛋身上。

        強子在小區(qū)的草坪和樹叢里漫無目的地游蕩,貓沒見著,倒是端出來一窩小刺猬。在對講機里問了問鄭隊,鄭隊又問了問物業(yè),物業(yè)說你最好自己判斷,你真要問我,我還能說什么?肯定殺無赦。鄭隊如此轉達,于是強子就當從來沒問過鄭隊,小心翼翼地找了個布包把刺猬一家裝了進去,悄悄騎車去到幾條街外的一個爛尾工地,找了個坑洞把刺猬一家放了進去,布包就地扔掉。那工地因為負責人被抓,已經好幾年沒動工,空無一人。而此時此刻,沒有人類的地方,對動物來說便是安全的地方。鄭隊原本提議把貓也搞到這里來,沒有被采納。

        回到小區(qū),強子見同事們拖著一個白色袋子,掃一眼便知里面都是野貓的尸體。強子難過,可一問才知這些貓并非他們所殺,它們早死了。當保安們還在議論和糾結到底該不該殺貓的時候,這些流浪貓已被毒死在小區(qū)不同的角落里,找到時早已被雪掩埋了過半的軀體。

        強子心里一緊,飛奔去找鐵蛋,路上太滑還摔了一跤。好在鐵蛋依然老老實實地被拴著,依然活潑著,看見強子來了便要上來抱抱。強子抱起鐵蛋就往回走,把鐵蛋鎖在了宿舍里。

        “鐵蛋不能在外面了?!睆娮右姷洁嶊牶?,斬釘截鐵地說。

        又排查了兩日,小區(qū)里的流浪貓已經絕跡。投毒的人雖然戴著口罩,但保安們在看過監(jiān)控之后都認了出來,是平日里一個和和氣氣的老大爺,強子也認出了他。

        “媽的,太狠了?!睅讉€保安議論著。

        “不是他,就是你們?!编嶊犝f。

        這事情成了小區(qū)里不大不小的新聞,有少數(shù)反對的,有少數(shù)贊賞的,大多數(shù)人只是沉默。吳娜發(fā)信息問強子到底是誰投的毒,強子什么都沒說。吳娜回復過來幾個大哭的表情,強子心里難過極了。強子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秘密,抑或會在哪一天被吳娜知道,但他自己是死也不會說的。他認識那個老大爺,是吳娜的爸爸。

        幾天后,電視上辟謠了,貓本無罪。而死掉的都已經死掉,死得太快,沉冤未得昭雪。強子一天清晨看見吳娜獨自站在北門樹林里,雪融后的空氣生冷如冰,吳娜在為貓默哀,強子也在默哀,卻不知是為了誰。

        鐵蛋住回了宿舍,悶悶不樂的樣子,或許也嗅到了空氣里的異常。

        而強子的心里還擔心著,果然網上又發(fā)出了信息,說某地的科學家發(fā)現(xiàn)一條狗也得了那流行病,這次不比貓有罪的坊間傳言,似乎言之鑿鑿。于是鐵蛋在宿舍里沒住多久,又被幾個膽小的保安給趕了出來,強子怒火中燒,在宿舍里打了一架。

        這次,保安宿舍里也分成了“保蛋派”和“趕蛋派”,“保蛋派”主要由強子和平日里幾個要好的兄弟組成,“趕蛋派”則大都是早就眼紅強子的和膽子太小的。鄭隊在中間調停,甚是為難。最后有人威脅要告到物業(yè)去,鄭隊沒辦法,縱然心疼,卻不能再讓鐵蛋進屋。鐵蛋又被拴回到了空曠的北門。

        “他媽的!”鄭隊一口氣干掉了一罐啤酒,把罐子捏扁了扔向遠處,不知落到了哪里,寂靜無聲。

        對于這件事,強子只是感到無力。好歹他也被叫作“鐵蛋爸爸”,此刻卻什么都做不了,要讓自己的孩子睡在風里,暴露在一切目光中。在強子眼里,此刻的世界對于鐵蛋充滿了敵意,他已經準備好了,要為了鐵蛋戰(zhàn)斗,要盡自己的所能保護它。

        可讓強子沒想到的是,一切都風平浪靜,似乎所有人都在一夜間有了別的事情要做,直到謠言被證實,狗亦無罪。強子松了一口氣,但好像一腳踏空,有些不得勁兒。

        “大家都沒事,鐵蛋也沒事,不是挺好?你還指望發(fā)生點什么?”鄭隊說。

        鄭隊說這話的時候,鐵蛋又啃爛一只拖鞋,仍舊一副開心的樣子,似乎也知道沒事了。

        流行病很快被控制住了,快遞員再次進入小區(qū)時,已經是初夏。

        “趕蛋派”的帶頭人——也就是被強子搶了北門崗位的那個老資格保安,打算就此回鄉(xiāng)。離開前他找到了強子,去重新開張的小燒烤喝了一頓酒,說了些抱歉的話。所謂一醉泯恩仇,恩仇不算大,醉倒是真的。

        還真應了鄭隊最初的判斷,鐵蛋已經徹底長成了一條大狗,雖不比德牧金毛,卻也體型不小。好心人送來的狗糧早就不夠吃,于是鄭隊派強子坐著公交去大超市買。買回來大家又嘗了嘗,確實不如進口的?;蛟S窮人家的狗也一樣早當家,鐵蛋不再像小時候那般可愛好動,有時候都不用強子陪它,自己就能在北門的樹樁下玩一天。狗朋友們還時常拖著主人來找鐵蛋,但吳娜再也沒帶著雪莉來找過強子。

        “鐵蛋,你想雪莉不?你現(xiàn)在個子太大了,人家害怕你啦?!睆娮用F蛋的頭,悠悠地說著,心里想的“人家”,卻不是雪莉。

        群里的一個人給強子發(fā)信息,說有朋友看了鐵蛋的照片,喜歡上了鐵蛋,問強子能不能把鐵蛋給他養(yǎng)。據(jù)說這位朋友住在遠郊,有個大院子。

        “鐵蛋可以到處跑、隨便跑!”是這句話說動了強子。

        對于鐵蛋,強子自認為盡心盡力,卻始終有一個巨大的愧疚——它從來沒有自由自在地奔跑過。他確實好幾次想放開鐵蛋的繩子,卻始終不敢。強子見過小區(qū)里那些不拴繩的狗相互打架,也見過小孩子被狗嚇得摔倒,在他看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業(yè)主們或許可以這么做,他卻不可以。這里不是他強子的地盤,也不是鐵蛋的地盤。

        可是,鐵蛋是一條狗,應該是渴望奔跑的吧?

        “唉……終于來了?!编嶊犅牭较⒑蟮牡谝环磻情L長地出了一口氣。

        “那個人問鐵蛋絕育沒有?我怎么說?”強子問。

        “沒有,你忘了它還來過月事?這個我們不管,他要絕就帶回去自己絕?!编嶊牷卮?。

        強子明白,無論是自己還是鄭隊,都沒什么資格去拒絕對方的要求。

        “對方人沒問題吧?”鄭隊似乎是不放心。

        “那人說,他朋友人很好?!睆娮诱f。

        鄭隊悄悄找物業(yè)的人去問介紹人的情況,正問著呢,那人又來催強子,說對方還可以付一筆錢。強子問他能給多少,那人說能給一萬。幾百塊倒也罷了,一萬這數(shù)目讓鄭隊有些警覺,叫強子再去問,對方終于說了實話——原來鐵蛋并不是土狗。要買鐵蛋的人是懂行的,一看照片便認出來了,鐵蛋是一只澳洲牧牛犬。強子在手機上查出一張澳洲牧牛犬的照片,遞給鄭隊看,果然和鐵蛋一模一樣。

        “鄭隊,你咋沒認出來呢?”強子問。

        “你去看看全北京能有幾只這個什么澳洲狗?我以前也就是個銷售,哪認得全?!编嶊犛行┥鷼?。

        “鐵蛋,你騙我們!你不是土狗,你有血統(tǒng),你不是我們的人。”鄭隊望著鐵蛋,鐵蛋望著鄭隊,無辜的眼睛一閃一閃的,仿佛在說我從來沒騙過你。

        強子在一旁看著他們面面相覷的樣子,有些傷心。

        強子起初動過心思想拒絕這樁買賣,把鐵蛋正式據(jù)為己有。他很久沒回家了,如今回家也沒了隔離限制,不如就為了鐵蛋徹底離開北京,回家找點事情做,把鐵蛋養(yǎng)在自家的院子里。雖然他知道這樣很離譜,為了一條狗做出這樣的犧牲實在招人笑話,況且他也給不了鐵蛋什么。但任何一個愛過狗的人類都會明白這樣的感受,當被稱作“某某爸爸”時,便有了做爸爸的心性與覺悟,準備好了犧牲。

        可當強子知道鐵蛋竟然是一只澳洲牧牛犬時,他動搖了。他心底里不知從哪兒生出了別樣的念想——若是土狗,跟了我也就跟了我,清貧便清貧,可是一只澳洲牧牛犬怎么能過那樣的日子呢?

        可惜強子并不認識任何一個澳洲人,即便認識了也無法溝通。澳洲人會告訴強子,沒關系的,鐵蛋在我們這里就是土狗。

        所以當鄭隊咬牙點頭的時候,強子只是沉默地接受了這個決定。鄭隊決定把一萬塊分成三份,自己和強子各三千。剩下四千分給其他保安同事,算是雨露均沾。

        介紹人住在吳娜的隔壁單元,是個老男人,微胖,面善。他說他約好了那個要買鐵蛋的朋友星期天的中午來接狗,要強子作好準備。強子回宿舍收拾了一圈,除了一根進口繩子之外也沒什么可以給鐵蛋帶走的,是有兩個飯盆和水盆,只是品相過于難堪,拿不出手。這事情在群里也傳開了,大家紛紛對鐵蛋表示祝賀,有幾個心細的追問了介紹人幾句關于新主人的情況。介紹人信誓旦旦地說那人絕不虧待鐵蛋,大概就是和強子說過的那些話語。這些討論強子完全沒有參與,大家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晚上強子把鐵蛋又搞到了自己的床上,小鐵蛋曾經就這么溫順地臥在他懷里,如今卻要占掉半張床,稍一挪動就晃得咿呀作響。他輕輕撫摸著鐵蛋的鼻梁,自從他知道了鐵蛋的血統(tǒng),這鼻梁是越看越漂亮了。

        “鐵蛋,你會想我不?”強子輕輕地說。

        鐵蛋伸出舌頭舔了舔強子的臉,也不知聽懂了沒,一鼻子把頭塞到了他的腋下,好像小時候一樣。那時同事們還開玩笑,說這土狗也忒不講究,強子有狐臭還往他腋下鉆。

        月光和街燈在門口勾勒出一個人影,是鄭隊。他悄聲走到強子的床前,拍了拍鐵蛋,把頭湊了上去。強子在一旁瞇著眼睛,沒敢出聲。

        “鐵蛋,明天就走了,來嘛,來一下。”鄭隊小聲說。

        鐵蛋扇了扇自己的耳朵,歪著頭看著鄭隊,一動不動。鄭隊又湊近了一些,用自己的鼻子去蹭鐵蛋的鼻子,鐵蛋鼻子被弄癢了,伸出舌頭來撓,舔到了鄭隊的鼻子上。

        “嘿,算你有良心?!编嶊牭穆曇艉苄?,卻有一種扎實的滿足感。

        “我今天夜班,明天睡個懶覺,不送鐵蛋了,你把事情辦好。”強子起床時才看到鄭隊半夜發(fā)來的信息。

        來的車是輛大車,在強子老家管這種車叫子彈頭。強子仔細觀察了鐵蛋的新主人,約摸四五十歲,衣著談吐確實有些貴氣。他蹲下來和鐵蛋玩耍了一下,短暫的相處讓強子覺得這人還是很可靠的。強子遞過去一張小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了些注意事項,比如鐵蛋每天睡前一定要撒尿,吃飯的時候人不能去摸它……那人看見這紙條還有些感動,連連夸獎強子說,澳洲牧牛犬本來并不好養(yǎng),強子他們條件艱苦,能養(yǎng)成這樣實屬不易。

        強子一聽,差點哭鼻子,好像自己的某些委屈被人悄悄聽見了。

        “我們也不懂澳洲牧牛犬好不好養(yǎng),反正鐵蛋是挺好養(yǎng)的?!睆娮尤绱苏f。

        “不是母狗嗎?怎么叫鐵蛋?”那人有些詫異。

        “對,鐵蛋。”強子沒解釋太多,那人的臉上劃過一絲奇怪的笑,也沒再接話。

        “放心,我會照顧好它……鐵蛋。好吃好喝的,沒問題!”那人拍胸脯保證。

        “它可以到處跑嗎?”強子再問。

        “沒問題,寬著呢,隨便跑。你支付寶打開,我轉賬給你?!蹦侨思庇诹私Y。

        強子差點都忘了這回事。

        錢到賬的一刻,強子意識到自己終于要失去鐵蛋了。鐵蛋似乎也明白了此刻的情景,上車時極不情不愿的樣子,喉嚨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那種高頻的聲音有強大的穿刺力,直達強子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鐵蛋,如果不開心,你就悄悄跑回來?!睆娮幼詈蟊Я吮цF蛋,在它耳邊輕輕說。

        強子當然知道這話沒什么意義,鐵蛋跑不回來的。它或許都聽不懂這一句耳語的呢喃,大概只覺得耳里有人吹氣??蛇@是強子所能做的一切了,他不再能保護鐵蛋,只能寄希望于鐵蛋能自己保護自己。

        鐵蛋只是發(fā)瘋似的舔舐著強子,輕輕咬著強子的耳朵,往車里拉扯。強子終于疼得受不住發(fā)出了聲響,鐵蛋的嘴馬上又松開,開始輕輕嗚咽,伴隨著嘹亮的吠叫。那嗚咽聲像是在說“別扔下我”,那吠叫聲又像是在說“別擔心我”。黏糊糊的口水掛滿了強子的臉,他知道,這樣的感覺以后都不會再有了。

        一個人和一條狗告別,怎么會這么難呢?強子不明白。

        “再見了,鐵蛋。”

        隨著車子啟動,一陣風吹過強子的臉頰,是一段不可復制的時光在和他告別。

        “我日你個[求]!”

        一個人影從強子身邊閃過,是鄭隊穿著一雙拖鞋在急速狂奔。

        強子看過電視劇里那些人追汽車的場景,總是一邊伸手一邊喊叫著,現(xiàn)在他知道了,一個人真的在追汽車的時候,既不會伸手也不會喊叫,只會如參加奧運短跑賽一樣死命地狂奔,一口氣也不敢松懈。鄭隊追到了路口,眼看那車已經絕塵而去。他的拖鞋已經跑掉了,腳底板磨出了血,癱倒在地,喘著粗氣。

        強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鄭隊已經走了回來,滿臉通紅,神情異常。那介紹人也感到莫名其妙,正要問問是什么情況,鄭隊卻一拳打過去,那人當即倒地。強子架開了鄭隊,鄭隊掙脫不開,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了一聲悲鳴。這聲音像狼,狗的祖先。

        原來那天鄭隊本不打算和鐵蛋告別,只是最后還是沒忍住,跑到柵欄后面看了看。他過來時鐵蛋已經上車了,本想就這么目送,誰知車啟動時他不小心透過車窗看到了領走鐵蛋那人的臉,忽然如發(fā)飆似的追了出去,卻于事無補。

        “我認識他?!编嶊犝f,“是我以前在狗市的老板。”強子一聽,腦子忽然炸開了。

        “鄭隊,你說……他要把鐵蛋賣了?”強子顫抖地問。

        “他不會賣的?!编嶊牭穆曇魩捉鼏柩剩骸拌F蛋是……它是母狗……”

        忽然間,強子覺得全世界都塌了,塌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一拳打得不輕,鄭隊被開除了。他在一個有霧的早晨悄然遠行,什么言語都沒留下。

        新的保安隊長留著大胡子,普通話說得標準,一點也不像個保安。他上任不久之后,強子也說要辭職。

        “我知道你和老隊長關系好,但是我和你保證,我這個人絕對不會區(qū)別對待的,你再考慮考慮?”新隊長看起來很誠懇。

        “我想好了,我當不好保安,不當了?!睆娮诱f。

        “行,那我也不留你了。以后做什么?想好了嗎?”

        “回家。”強子說。

        臨走那天強子提著包在小區(qū)里轉了一圈,走到北門的樹林里時,對著幾棵樹拍起了照片。這一棵是拴鐵蛋的樹,這幾棵是它撒尿的樹……每次鐵蛋拉完屎強子都要撿葉子去把屎包起來扔掉,冬天沒葉子了便自己帶幾片衛(wèi)生紙。這習慣是鄭隊叮囑他養(yǎng)成的,他說城里人都得這樣。樹上的葉子每年都有新的,樹下的狗卻已經不在,連同貓,連同人。強子想起來那窩小刺猬,也不知道現(xiàn)在生活怎樣。那工地或許終有一日會再開工,刺猬有刺,卻也敵不過人。

        強子以為自己會被踢出小區(qū)狗主人的群聊,但事實上根本沒人在意這件事,就連最后他自己退了群也沒人發(fā)現(xiàn)?!拌F蛋爸爸”這名字就此徹底消失在強子的生命里,他重新做回了一個完整的鄭永強。離開小區(qū)前最后一次見到吳娜,吳娜對強子的稱呼是——唉,那個誰。強子直到那時才想起來,吳娜從來都沒問過他叫什么名字。

        在回鄉(xiāng)的火車上,強子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去看鐵蛋,夢里的人面容模糊,說我們這里沒有鐵蛋,我們這里只有愛麗絲。強子面前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只和鐵蛋一模一樣的狗,有的像鐵蛋小時候,有的像鐵蛋離開前的樣子,有的像是老去的鐵蛋。他喊愛麗絲的名字,所有的狗都圍了上來,他嚇壞了。

        “鐵蛋、鐵蛋……”于是他輕輕呼喚著。

        遠處,一只身材臃腫的狗癱軟在一個金子打造的籠子里,對他搖起尾巴,尾巴啪嗒啪嗒拍打著地面,像嗚咽。

        “你是鐵蛋嗎?”強子湊過去問。那狗伸出舌頭舔了他的臉。溫熱濕潤的摩擦感如此真切,真切到強子愿意余生都做一樣的夢。強子流著淚,把夢里那個面容模糊的人狠狠地打了一頓?!澳泸_我!”強子吼叫著,“它根本就不能到處跑!”

        強子的喉嚨幾乎發(fā)出了聲音,火車上鄰座的人嚇壞了。睜開眼時,他感覺自己眼睛還是濕潤的。

        窗外掠過村莊和田野,快到家了。

        作者簡介

        熊德啟,男,1987年生于四川成都。曾在海外留學,回國后供職于電視媒體,先后任旅游、記錄、新聞節(jié)目編導。2013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和散文,作品散見于《文匯報》《青年作家》《青年文學》等報刊,并多次被《青年文摘》《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選載。曾出版過小說集《這一切并沒有那么糟》。系電子雜志“ONE.一個”簽約作家?,F(xiàn)居北京。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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