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mex
晚上九點半,最后一遍下課鈴聲敲響了,許多學生背起書包就往外沖。和青云她們道別后,林風吟獨自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剛要落座,抬眼就看到了坐在窗前的大漢。她默默挪開了腳,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原來黑社會也會坐公交車啊。
她斜眼看他,發(fā)現(xiàn)對方只是體格壯,不是胖。黑色的T恤下包裹著飽滿的肌肉,肱二頭肌都把衣袖撐圓了。他一個人坐著一個兩人座,幾個黃毛坐在他身后。一個黃毛問:“謝哥,周游那小子成心躲著我們呢。這么等著不是個辦法?!?/p>
林風吟直起身子,呼吸都放慢了半拍。
那個謝哥沒有說話。
黃毛又說:“干脆去他經(jīng)常去的地方堵他,就不信堵不到。”
謝哥從鼻腔里哼出一聲,不知道是贊同還是不贊同。
但是第二天,他們沒有出現(xiàn)在校門口。進教室的時候,田野和蔣濟正圍在周游旁邊。
田野問:“那些人是來找你的?”
蔣濟調(diào)笑著說:“哥們兒要不要幫忙?。俊?/p>
周游依舊弓著背,一雙長腿伸到課桌外面,橫在走道上,漫不經(jīng)心地說:“多大的事?!?/p>
田野問:“你打過架嗎?你這臉上要是掛了彩,老賀絕對會尋根究底?!?/p>
蔣濟說:“混在人群里早點走吧。你個子高就太明顯了。”
田野賊笑:“嗨,這為了美人還真是動刀動槍,跟古惑仔似的?!?/p>
周游沒搭理他們,刀切般的手指在課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
晚上點到的時候,周游沒有來。他的書包依舊在凳子上放著,桌上還攤著幾張奧數(shù)試卷。聽說下個月就是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了,數(shù)學老師指望著他能拿上一個獎杯。
林風吟問謝振陽:“你這次參加那個奧數(shù)競賽嗎?”
謝振陽推了推眼鏡,語氣靦腆:“參加是要參加,能不能拿名次還不一定,我想我還是要更加努力才行。”
田野“嘖嘖嘖”了幾聲:“我看咱們班,就你和周游有希望?!?/p>
謝振陽微笑了一下,說:“你也感興趣嗎?”
林風吟淺笑著:“我覺得能參加奧數(shù)競賽挺厲害的,希望你們都能拿名次。復習一定很辛苦吧?”
“也不會,我挺喜歡這個的。不過確實是需要大量的時間做奧數(shù)題,不做題不行?!?/p>
林風吟:“你和周游交流過嗎?他做的題肯定沒你多吧?”
田野說:“那是,我們振陽哥那叫一個認真。人家周游每天為雜事操著心,哪還有什么時間放在學習上,我看他現(xiàn)在每天都在打瞌睡。”
謝振陽正色道:“不要在背后說人閑話,不好?!?/p>
田野不以為意:“他還真有可能要栽了。知道昨天外面那些黑社會找誰的嗎?”
謝振陽說:“你聽誰說的?都什么亂七八糟的?!?/p>
田野來了勁:“你還別不信,他親口和我們說的?!比缓蟀杨^湊近了,十分神秘地說:“為了楊姍姍?!睏願檴檸讉€字壓得格外低,但是林風吟聽見了?!八阅憧?,今天晚上楊姍姍也請假了?!彼^續(xù)說。
謝振陽把頭挪開:“可別亂說?!?/p>
田野頭點得和小雞啄米似的:“真的真的,紅顏禍水啊。那黑社會就看上了這楊大美女,看周游和她走得近,正心里不爽要找人出氣呢。光是我,就看見他和楊姍姍一起走好幾回了?!?/p>
林風吟不動聲色地看了田野一眼,發(fā)現(xiàn)對方?jīng)]有看自己,倒是看不出什么異狀。
上課的時候,坐在教室后面的林風吟突然頭痛起來。謝振陽看到她捂著腦袋,用手一下一下地敲擊太陽穴,不禁嚇了一跳,忙問她:“你怎么了?”
林風吟表情痛苦,似是十分難受:“我頭痛,可能是之前撞到了還沒好?!?/p>
謝振陽一時之間六神無主:“那,那怎么辦?”
林風吟微微抬起頭看他,一雙墨黑的眼吸納了一切光線,輕聲說:“你幫我和老師說一下,就說我頭痛先回去了。”
謝振陽猶豫了一下:“你自己能行嗎?”
林風吟說:“沒事,我出去就打車?!彼o妍如和青云發(fā)微信說自己先回家了,就背起十幾斤重的書包一個人出了校門。
夜里的校園十分安靜。背后的自習室燈火通明,一扇扇明亮的窗戶像是一塊塊透明的果凍,閃著明晃晃的色澤。而柏園里,一棵棵柏樹如同森嚴的禁衛(wèi)軍,筆直地站立著。四周只有死一樣的沉寂,若真要比喻,那么墓地很合適。
她提起一口氣,腦袋被夜風一吹,瞬間清醒了很多。她頭痛不假,只不過是隱隱作痛,遠沒有到不能上課的地步。
校門外的小店鋪大部分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只在門廊上留了一盞用電線垂吊著的小燈。文具店的老板正在關(guān)門,看見她經(jīng)過還招呼了一下:“小美女,新到了本子,要不要看一看?”她禮貌地道謝,經(jīng)過文具店,走進了那條小巷。巷子里沒有燈,她走得很急,仿佛有人在追趕。經(jīng)過低矮的房屋前,那條狗又吠了起來,她的心反倒安定了一些,人間的煙火氣才最是真實可貴。定了心神,繼續(xù)下坡,就走到了桂花路上。那家網(wǎng)吧門外的燈箱依舊沒有修,一閃一閃的,發(fā)出接觸不良的“滋滋”聲。她抬頭看了一下,費了點神才認出那幾個用紅色油漆寫成的斑駁大字:“天涯網(wǎng)吧”。
名字和地方一樣俗氣,這是林風吟對這家網(wǎng)吧的評價。
她交了十五塊錢走進去,繞了一圈,找到了楊姍姍。她正在玩游戲,一大塊綠色的背景,幾條道路,中間有塔式建筑,還有一些士兵走來走去。她玩的角色應(yīng)該是一個花仙子般的人物,放出的招式在地上開出一朵粉紅色的蓮花。林風吟走到她身后,拍了一下。楊姍姍有點不耐煩地回頭,看到是她,有些許驚訝。不過她手上沒停,飛速地敲擊鍵盤,游戲界面中的花仙子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不下幾個回合,她就將一個穿著盔甲的金頭發(fā)撂倒了。
“你不是來玩游戲的吧?”楊姍姍的臉依舊對著屏幕,手上動作不停。身邊沒別人了,所以她是在對她說話。
“不是。”
楊姍姍往后一靠,修長雙腿在地上用力,把自己的座位推到更靠近電腦的地方:“說吧,找我什么事?”
“我覺得你應(yīng)該去阻止周游?!?/p>
楊姍姍挑高了半邊眉毛 :“阻止他什么?”
“打群架?!?/p>
楊姍姍這才側(cè)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感到不可思議。然后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咯咯”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亂顫。林風吟安靜地等在一旁,面無表情,不,可以說是有點嚴肅地審視著笑得喘不過氣來的楊姍姍。
楊姍姍終于停止了笑,問:“你覺得這事兒和我有關(guān)系?”
“他們說……”
楊姍姍抬手打斷她:“他們說是他們,關(guān)我什么事兒?!?/p>
林風吟突然感覺自己完全不了解楊姍姍,或者說今天才對她有了一點了解。
楊姍姍換了一條路線,過了河,開始打一個紅色的怪獸。然后又往下走,和另一個白頭發(fā)的人一起毆打塔邊上一個穿著紫衣服的女人。那女人身上有很多烏鴉圍繞,像是一個巫婆。良久她聽見楊姍姍說:“你去烈士公園看看,他們應(yīng)該在那里?!?/p>
她起身離開的時候,楊姍姍依舊盯著屏幕,手指敲打得飛快。
她從沒在晚上去過烈士公園。她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是九點十五分了,還有十五分鐘就要下晚自習了,到時候會有一大撥學生從學校出來。她加快了腳步,甚至是一路小跑,終于趕到了烈士公園。
公園不大,七一剛過,烈士墓碑前還擺著一些菊花。她繞到墓碑后面,果然在空地上看到了幾個人。周游背對她站著,他對面是那個叫謝哥的男人。那幾個染著黃毛的坐在石階上,黑暗中閃著幾個猩紅的火點。看這架勢,他們還沒有動手的打算。那是在聊天?林風吟豎起耳朵聽他們在說什么。
周游手插在兜里,好像他今天來是散步的。
謝哥問:“你準備怎么辦啊?”
周游反問:“什么怎么辦?”
一個黃毛摔了手里的煙站起來:“你小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米锪宋覀兇蟾缇鸵牒猛寺?。”
周游問:“你們要錢?”
謝哥一聲冷哼:“老子有的是錢。今天你給老子認一聲錯,這事就算過去了?!?/p>
周游又問:“我做錯了什么?”
那黃毛一抬手就擼袖子:“嘿!這小子牙尖嘴利的,大哥我們不要和他廢話了,直接打不就完了?!?/p>
林風吟躲在后面看著干著急,你倒是認個錯啊,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呢。就這態(tài)度,不被打才怪。
地上的兩個黃毛也站了起來,團團圍了上去。情況十分危急,林風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大喊一聲:“警察來了!”
一時間五個人都扭頭看她,烈士公園里寂靜無聲。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這人是誰?”黃毛問。
有人回答:“傻子吧。”然后無情地笑了出來。
那個叫謝哥的說:“似乎有點面熟?!?/p>
周游似乎更加震驚,愣在那里沒說話,嘴巴微張。
林風吟右手舉在半空中,抬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這些人難道一點都不怕警察嗎?這和電視劇里演的有點不一樣啊。
黃毛問:“大哥,這……”
突然有個人從身邊掠過,一把抓起林風吟的手臂就跑。等林風吟意識到局面的變化時,已經(jīng)被周游拉著跑出幾百米了。街那頭就是校門口,路燈下都是行人,他們已經(jīng)安全了。
林風吟雙手撐在膝蓋上喘著氣,聽見周游在頭頂問她:“你怎么來了?”
她平穩(wěn)了呼吸,說:“不要打群架?!?/p>
周游沒好氣:“這不叫群架,這叫一對多?!?/p>
“你不是要比賽了嗎?這時候受傷不是會影響發(fā)揮?”
周游哼了一聲:“你真是傻子,我一個人對付他們足夠了。要不是你突然出現(xiàn),我還不至于要跑,臉都丟盡了?!?/p>
“你是為了楊姍姍?”
這話說出去沒經(jīng)過大腦,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已經(jīng)不由自主開口問了,她一下子陷入了沉默。這樣的話豈不是走到了一條死路,這么明顯的關(guān)心在意,把自己裸露在風里。
“算是吧?!?/p>
模棱兩可的回答,她的心沉了一大截。
為什么?
她還是不知道。也許是魔鬼把自己推出自習室走到了這里。林風吟第一次靠周游那么近,他身上有著干凈的味道,像是夏日里曬干的被子,或者藍天白云下的空氣那么清新。她低著頭,看見他瘦長的手臂垂在半空中,自然地蜷縮著,心中有些驚訝,原來皮膚白皙的人在黑暗中真的會發(fā)光,即使是這么濃的夜色,你也能辨出來這個人是真的白。
“所以,你是什么時候?qū)W習的?”她問了個不甘心的問題。
周游看了她一眼:“你也挺俗氣的?!?/p>
這話終于讓她從夜色繾綣的溫柔中走出,抬眼瞪著他。
他輕笑:“上課的時候唄?!?/p>
本來老師一直教導,每個人的起點都是相同的,只要肯努力。對于那些上課偷偷看手機、下課翻閱言情小說的優(yōu)等生,同學們私底下認為他們一定是晚上回家了再學習,平時故意這樣是為了迷惑大家,好讓大家放松警惕,只等到考試的時候把大家殺個措手不及,片甲不留。然而周游帶著嘲諷的笑容告訴你,世界上是真的有人天生智商比較高,學一遍就會,不需要刻苦地預習復習,就能輕易戰(zhàn)勝苦苦熬夜背書的你。有的人一出生就站在你需要努力半生才能抵達的山頂,家境是這樣,智商也是。但是你除了嫉妒還有沒有別的招數(shù)?嫉妒無用,實干是真。
那么楊姍姍一定也是一樣的人了。想到這里,林風吟心里有些黯然。門里門外兩個世界,那是她跨越不進去的、自帶驕矜的世界。
林風吟回到家,拿起桌上的手機,查收了一條微信。
是謝振陽發(fā)來的 :風吟,我聽說今天晚上周游和別人打群架去了,你回家沒碰上吧?到家了就回復一聲,我們也放心。
林風吟輕笑一聲,那還真不叫群架。
她回復:到家了。
然后放下手機開始做作業(yè),一直做到十一點半,接著翻開語文書預習。中途媽媽端了杯牛奶進來。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p>
這撲面而來的怨氣是怎么回事?
啊,算了算了,趕緊睡覺。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