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桃
內(nèi)容摘要:張岱《陶庵夢憶》一書作為晚明文人小品文的代表之作,其間名篇眾多,《金山夜戲》一文并非集中名氣最盛者,但全文收放自如、情思縱深,具有精巧的布局結(jié)構(gòu)與戲劇張力。本文試對《金山夜戲》進行鑒賞與分析,順從文理,品類詞藻,并進一步引入文學史視角與張岱創(chuàng)作中的其他小品文脈絡。
關(guān)鍵詞:小品文 張岱 《陶庵夢憶》 《金山夜戲》
在《陶庵夢憶》中,《金山夜戲》僅二百余字,但卻值得反復咀嚼。此篇先由張岱自述從鎮(zhèn)江前往兗州,下午到達北固山下,將船??吭诮?。隨后時間跳躍,畫面直接切為夜晚,“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币蝗缂韧~簡句練但有“空靈晶映之氣”[1],月光傾瀉在浩大天地間,長江吞吐著澎湃的波濤,露氣吸納月光噴薄至于遠天透白,月光、江水、飛濺的波濤與彌散的露氣構(gòu)成了清明、透亮又雄奇浩闊的景色,這讓作者“大驚喜”,也讓讀者“大驚喜”。
隨后,時空再一次更迭:舟船平平移過金山寺,作者在旁發(fā)聲——“已二鼓矣”。又“經(jīng)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只見“經(jīng)”、“入”,空間轉(zhuǎn)換而一路無人,山寺靜寥無聲。又突然插入景語:“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這正是一個夜行人最尋常不過的視角,卻又因在散文中插入近詩的節(jié)律,而氣脈一滯,讓讀者也仿佛跟著行文視角下移,注目于那一方小小的林下景界,因疏冷如殘雪的月光生出幾分寒肅。至此,已由闊大的江天奇景一路轉(zhuǎn)至山寺雪林下的屏息,不僅空間收緊,夜行的緊張氛圍與懸念也漸漸如夜霧般彌散。二鼓已過,在寂寥的山寺里,這一行人去往何處?欲行何事?
下一句就陡然生變:“余呼小傒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zhàn)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逼鹁浼词恰昂簟背鲆粦暭縖2]來,“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zhàn)諸劇”?!拌尮男D”,諸僧起看。又于眾僧中著重描寫一位摋眼張口、“呵欠與笑嚏俱至”的老僧。直至劇完,他們一行人才“解纜過江”,眾山僧追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這寥寥數(shù)言,已足以在文學史上留下一幅奇異的圖景。一行人閱罷浩大江天,無聲地在山寺靜夜中潛行,又驟然在漆黑的大殿中張起盛大燈火,鑼鼓齊鳴地上演前代韓世忠抗金之劇,直至黎明欲曙、諸劇完結(jié)方才從容離去。眾人在大殿中旁若無人地上演著轟轟烈烈的宋金水戰(zhàn),而聞聲而來的群僧,從呆呆佇立到徐徐定睛,卻始終不敢問出一句“為何許人,以何事何時至”。以至于天明劇終還要送“至山腳”,再“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p>
張岱的書寫近乎白描,但事件的瑰怪與敘述的留白足以給讀者巨大的想象空間:驟然響起的戲樂鑼鼓與漆靜的山寺與群山,黑暗的大殿中所亮起的盛大燈火,茫然不知所措的群僧和面前經(jīng)由演員展現(xiàn)出的數(shù)百年前在此地一場山河雷動、鼓聲如傳說中那般震耳欲聾的戰(zhàn)役,構(gòu)成了一個一觸即發(fā)、極具張力的戲劇性場景,讓人讀之屏氣斂息而不自知。
這二百余字已足以勾勒張岱小品文類型中的多重脈絡。寥寥幾筆即鋪陳滿卷的江天奇景和林下月光,勾連的是張岱小品文中寫景狀物可大可小的山水小品脈絡。那熟悉的“小傒”之呼則連接著數(shù)篇女樂聲伎沿革[3]與《自為墓志銘》中“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4]狀極晚明俗世的自敘與自嘲,夜戲趣味與劇終過江的從容則被學者用來引證他晉宋風流、趁興而往的灑脫,這自然可以看出張岱散文眾所周知的名士一面,如《西湖七月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5],亦如《龐公池》《龍山雪》于無人去處觀雪看月[6]。
但同時,《金山夜戲》摋眼張口的老僧、留下眾僧目送的得意,還伸展向《爐峰月》[7]中舉火過山,在山賊傳聞中悄不作聲的隱秘樂趣,是張岱小品文中稍帶諧謔的一路[8],這種諧謔本也內(nèi)在于晚明文人小品的趣味與性情之中。而以僧人視角來看的“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又何嘗不似志怪余筆?張岱在《龍山放燈》結(jié)尾即已書寫過人間神鬼事跡,本文中仿佛突然敲響的“已二鼓矣”,那種更深夜重的悚然,與《閱微草堂筆記》中的無數(shù)“漏下二鼓,我遙聞北窗外吃吃有笑聲”[9]又有何不同呢?《金山夜戲》以僧人視角來看,就是遭遇鬼怪神奇,只是更有趣的是,正因敘述視角翻作張岱冷靜的導演與旁觀,好似掀開了這類怪談的幕布一角,讓我們看到了某種可能的真相與更多的謎團。
對大殿中場景稍加梳理,則可看出敘述結(jié)構(gòu)的精巧。真——幻(戲-夢),在真實的空間中,雙方在大殿中的對峙有一重距離,而張岱,與眾僧、聲伎之間又有另一重心理距離。演戲者與看戲者都是相互的,眾僧作為觀眾反而成為了演員,被張岱所觀看。
不光如此,“余呼小傒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zhàn)諸劇?!睆堘吩诮鹕剿聲r是崇禎二年,此時距南宋初年的黃天蕩之戰(zhàn)已過去五百余年,而所謂“終使兀術(shù)僅以身免”[10]“建中興以來之首功”[11]的韓蘄王,也伴隨著《宋史》中“(黃天蕩)戰(zhàn)將十合,梁夫人親執(zhí)桴鼓,金兵終不能渡”[12]的十余字書寫從宋元話本進入明代戲曲,成為《雙烈記》《麒麟罽》中的韓梁故事[13]。
眾僧觀戲,在漆黑大殿中,如夢似幻,戲里與戲外,五百年前金山水戰(zhàn)中梁紅玉山河共震的咚咚鼓聲與大殿夜戲的“鑼鼓喧闐”,究竟是否漸漸重合?張岱觀眾僧,仿佛知曉真與幻、戲夢的邊界,但如果時間再度遷延,拉至潦倒晚年,亦即此篇寫作之日,這一場年少時熱鬧、高明、灑脫的快事,于幾十年后的張岱來說,又何嘗不過是“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盵14]山河故在,國朝已經(jīng)伴隨著家業(yè)與繁華人生成為一場夢了。在深夜大殿中上演的韓蘄王大戰(zhàn)金兀術(shù),卻仿佛預見到大明的傾覆,在五百年前“金兵終不能渡”的同樣的山河,這一次終于踏過了異族的鐵騎。
戲外的唯一一人,卻仍不免身在夢中,故此有名為“陶庵夢憶”啊?!半u鳴枕上,夜氣方回”[15],劇終而天曙了,從夢境中醒來,年少時鋪張的酣暢與快意,東京夢華一般的山河喧鬧,盡數(shù)成為老去后“人生一夢”的深情與苦痛。
參考文獻
[1]張岱著.陶庵夢憶·張氏聲伎.北京:中華書局,2008.09.
[2]欒保群編.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張岱著作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03.
[3]紀昀著.閱微草堂筆記.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01.8頁.
[4]脫脫等.宋史卷三六四韓世忠列傳.中華書局,1985.
[5]鄧廣銘著.韓世忠年譜.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03.
[6]鄧駿捷著.明清文學與文獻考論·韓世忠梁紅玉故事源流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
注 釋
[1]祁豸佳.欒保群編.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張岱著作集·祁豸佳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03,127頁.
[2]張岱著.陶庵夢憶·張氏聲伎.北京:中華書局,2008.09,78頁.此篇中小傒、聲伎所指相同,《陶庵夢憶》其他篇中也?;煊?,可以看出《金山夜戲》文中的“小傒”專指聲伎。
[3]如《陶庵夢憶》中的《張氏聲伎》《祁止祥癖》《劉暉吉女戲》等。
[4]張岱著.陶庵夢憶·自為墓志銘.北京:中華書局,2008.09,167頁.
[5]張岱著.陶庵夢憶·西湖七月半.北京:中華書局,2008.09,131頁.
[6]張岱著.陶庵夢憶·龐公池、龍山雪.北京:中華書局,2008.09,136-137頁.
[7]“次日,山背有人言:‘昨晚更定,有火燎數(shù)十把,大盜百余人,過張公嶺,不知出何地?吾輩匿笑不之語。謝靈運開山臨澥,從者數(shù)百人,太守王琇驚駴,謂是山賊,及知為靈運,乃安。吾輩是夜不以山賊縛獻太守,亦幸矣?!睆堘分?陶庵夢憶·爐峰月.北京:中華書局,2008.09,89頁.
[8]見張岱《噱社》《龍山放燈》。
[9]紀昀著.閱微草堂筆記.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01.8頁.
[10]鄧廣銘著.韓世忠年譜.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03.第1頁.轉(zhuǎn)引自鄧駿捷著.明清文學與文獻考論·韓世忠梁紅玉故事源流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第81-99頁.
[11]同上.
[12]脫脫等.宋史卷三六四韓世忠列傳.中華書局,1985,11361頁.轉(zhuǎn)引自鄧駿捷著.明清文學與文獻考論·韓世忠梁紅玉故事源流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第81-99頁.
[13]鄧駿捷著.明清文學與文獻考論·韓世忠梁紅玉故事源流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第81-99頁.
[14][15]張岱著.陶庵夢憶·自序.北京:中華書局,2008.09,1頁.
(作者單位:甘肅省通渭縣文廟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