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拖著拉桿箱轱轆轱轆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孫芊蔚就開始不安。沒想到麗江古城色彩那么明艷，好像手機屏幕的亮度被誰的手指不小心滑到了頂格。花的色彩，油紙傘的色彩，天空的色彩，游人服裝的色彩，飽和度極高的陽光——將這些顏色調(diào)到至亮。這是她第一次踏入麗江古城，卻不合時宜地先在心中盤點箱子里的衣服，哪一件能配得上這些鮮艷？她不是那種喜歡拗造型的女人，這可能是她近年來的一種心理慣性？出門變得有些焦慮，焦慮晴雨，焦慮衣履，焦慮酒店的枕頭是否貼合她的頸椎……結(jié)果總是失算，哪一次出門都會感覺錯帶或漏帶了一件必需品。

唯一慶幸的是，她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放進去了那件帽衫，就在箱子里的最表層，做好了空間不夠隨時可放棄的準備。這兩年，她調(diào)暗了自己，衣服基調(diào)脫不了黑灰藏青，在她身上找不到一朵花卉的圖案。那件帽衫是例外，買來打算春天夜跑穿的，顏色是不太常見的嫩綠。不過，孫芊蔚在古城里輕易就找到了它的同色系，在那些抬眼即見叫不出名字的多肉盆栽里，有各種程度的綠，它就是那種透明、亮晶晶的綠。孫芊蔚一眼就辨別了出來。這綠色多少緩解了一些她的焦慮。

預訂的房間數(shù)量不夠，他們要分開兩撥分住兩處。她被安排住在新義街的一間民宿。門楣被垂落下來的紫藤花遮住，庭院深深，從門口望進去，只能看到盡頭一塊巨大的照壁。穿過一段近二十米的長廊，拐個彎，才能看到露出天空的院子，以及院子里兩兩相對的客房。

她的房間是103。服務員告訴她，一樓，北面是單號，南面是雙號。穿過院子時，她看到一張長條茶幾，幾只小茶杯里余著絳色的茶，深淺不一。有根煙被擱在煙灰缸沿，慢吞吞將余生最后一口氣吐向它旁邊那盆又肥又矮的多肉。估計是剛坐在這里的兩男兩女，現(xiàn)在站到了院子一側(cè)，手機對著草地上一匹臥著的木馬拍照。發(fā)房卡的時候，負責團隊后勤的小單告訴大家，這里是當年馬幫頭子的老宅。103房間門口正對著那匹木馬。當中沒拿手機的年輕女人朝她笑笑，說，這馬好萌呀。孫芊蔚禮貌地點點頭，應了聲，是呢。

民宿都是木頭建筑，用那種不上漆的整木。房間當中一根大梁柱，如果不是屋頂阻隔，會以為那里種著一棵老樹，樹皮斑駁，枝葉都在房頂之外。仔細看，才能看出人工做舊的手法。木門隔音不太密實。孫芊蔚簡單洗了洗臉，等熱茶的溫度適口，等到院子里講話的聲音消失了，她才打開房門，走近去看那匹匐地的木馬。跟建筑的整木相反，它由很多塊碎木條拼接而成，色調(diào)像灰?guī)r剝落的石塊，裸露著骨骼，筋脈、鬃毛與木紋的溝壑縱橫吻合，真像是一匹茶馬古道退役下來的老馬，臥下，就從此走不動了。孫芊蔚在院子里走一圈，從某一些角度看過去，那馬不像馬，倒像是誰即興搭起的一堆亂木，即將燃燒起來，即將被人圍著跳鍋莊舞。剛才路過玉河廣場，那里有一塊閃動的電子大屏幕，游客在里邊圍著篝火跳舞，孫芊蔚覺得那是更為壯觀的廣場舞。

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孫芊蔚斜眼看到了二樓走廊上的老謝。她朝他揮揮手。他隨即晃了晃手上的煙。這手勢如此熟悉。老謝瘦瘦的中等個，站在某個角落，朝人晃晃手中煙，漫不經(jīng)心打個招呼。就算在不久的將來，他們不再有關聯(lián)，在更久一點的將來，他們老得杳無音信了，孫芊蔚相信這動作也會伴隨這個人的名字一起浮現(xiàn)。他們沒再說什么，對于各懷心事的這類時刻很默契，無話也不尷尬。

老謝使新環(huán)境引起的那點興奮感黯淡了下來。等她轉(zhuǎn)回103房門前，那匹正對著的老馬又像一匹馬了。是一匹憂郁的老馬。

來麗江是老謝的選擇，作為PR的一次團建，或許說是一次為了告別的聚會更為確切些。老謝將要調(diào)離公司總部，到一個三線城市的分公司繼續(xù)任PR經(jīng)理。這消息瞞不住。即使老謝在公司茶水間悄悄告訴過孫芊蔚，但彼時其實早已不是秘密了。他們這次團建不設主題，務虛，公司就當出錢給老謝請客，答謝一下團隊。在梵凈山和麗江之間，老謝最終選了麗江。孫芊蔚對老謝講，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我竟然沒去過麗江。她和老謝都是70后。老謝在70頭，她在70尾，行事風格卻像隔了一江水。老謝對她的話沒反應。說起千禧年前后，知識青年界忽然流行一句調(diào)侃的話：“不是在麗江，就是在去麗江的路上”。孫芊蔚處于那段時間的河流里，似乎不應該掉“隊伍”。老謝很不以為然。不是對麗江，而是對“文藝青年”這個詞。按照孫芊蔚對老謝的了解，如果不是照顧手底下那幾個80、90后，他更希望去騰沖。因為最近他忽然開始對歷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僅有一小時的午休時間，他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耳機里播著王樹增的《1911》，閉目，迷糊時會被某個高音驚醒。他對現(xiàn)在進行時態(tài)的新聞和八卦喪失了議論的興趣，倒是時不時在跟人聊天的時候會冒出“大多革命都起源于對腐敗的抗議……”，搞得人不知怎么接話。

在這家美國駐華公司之前，老謝是報紙的財經(jīng)編輯，獵頭以年薪六十萬的條件把他挖過去，為公司完美處理過幾樁影響惡劣的危機公關，升到PR經(jīng)理的時候，他把孫芊蔚也從報社挖了過來。他們一直搭檔得很好。老謝利用原先在報社的資源為公司擺平媒體，孫芊蔚為老板起草的新聞通稿，無論在報紙還是網(wǎng)站上發(fā)表都恰如其分。他們在真實與謊言之間找到了一些模糊的句式和語法，乃至標點。不過，這幾年，除了負責撰寫公司形象的新聞稿，他們處理負面消息顯得有點束手無措。無論如何，現(xiàn)在人們窮追真相的呼聲雖響，但耐心越來越少，而指望制造一個吸引眼球的新熱點去覆蓋一個負面消息，對老謝他們來說簡直就像買彩票。老謝慢慢變得有點佛系，工作思路和方式都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改變。相比對外公關他更關心企業(yè)內(nèi)部文化，他在年會上跟員工大談情懷二字，年度工作計劃的第一項就是要在公司成立讀書小組，定期舉辦讀書分享會。據(jù)說老謝在公司某一次中層會上，陳述舉辦這種形式陳舊的活動的必要性，他打破了歷來的報告流程，以沉重至痛心的語氣說，整個公司里的人，都不像人，一點人的味道都沒有。傳出來的話說，老謝講完，整個會場沉默了三分鐘，就像集體進行了一次默哀。孫芊蔚認為這傳聞有夸大的成分，但場面尷尬可以想見。最終的結(jié)果是公司隨老謝去折騰，反正這類看不見收益的活動，零成本，只會為老謝的年終總結(jié)報告寫上一筆。暗地里他們認為老謝對公司發(fā)展提不出有建設性的意見。

一個月當中有一個晚上，老謝讓下屬把咖啡室布置成沙龍，由各部門派職員輪流參加，在臨時充電掛上墻的幾盞溫柔壁燈下，分享指定讀物的讀后感。參與者大多是資歷較淺可差遣的年輕人，他們通常是坐在燈下，照著一張A4紙念，聽上去內(nèi)容專業(yè)得可疑，很多是從豆瓣或者知網(wǎng)上復制粘貼下來的文稿。孫芊蔚是讀書會的組織者，負責在老謝主持的交流環(huán)節(jié)給大家遞話筒，同時在多次冷場的時候運用她的機智保持活動的流暢。不過，需要孫芊蔚遞話筒的機會漸漸少下來，老謝拿著話筒一直講到了散會。

讀書會辦了六期下來，孫芊蔚感到有點難以為繼，她甚至擔心隨著一些女職員帶著家里沒人照看的小孩過來，讀書會有可能會變成親子教育中心。多虧了《了不起的蓋茨比》。

春節(jié)前夕的一個寒夜，老謝讓孫芊蔚從拜訪VIP客戶的新年禮物里，扣下了一些多余的巧克力，用漂亮的包裝紙將它們包得像一本本書，他打算給參與者一些“物質(zhì)營養(yǎng)”。不知道是巧克力還是蓋茨比的緣故，發(fā)言的年輕人比前幾次都活躍。老謝很滿意，孫芊蔚讀出了他那種微笑里竟然有著父輩的寬容甚至寵溺的成分。幾個分享者照著A4紙念出了與故事主題相近的觀點，與前幾次不同的是，他們用自己的話總結(jié)出諸如女主黛西是個“渣女”，蓋茨比是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犧牲品之類的結(jié)論。在孫芊蔚給老謝續(xù)咖啡的那會兒，老謝輕聲對她說：“看來選書很關鍵。”他慶幸遇到了了不起的蓋茨比。

氣氛的轉(zhuǎn)變從一個新職員的發(fā)言開始。這個西服袖口露出一截白襯衫的年輕人，有著那種不放過任何場合表現(xiàn)自己的欲望，語氣跟語速一樣沖。他拋出了“《了不起的蓋茨比》反映了人性最真實的一面，不應該特指美國或者哪一個國家的人。批判這種真實性的人，都很虛偽”的觀點。他滔滔不絕地維護黛西，認為人愛慕虛榮沒有什么不對，虛榮是人成功的最大動力，也贊賞蓋茨比那種拼命發(fā)財之后再將心愛的人奪回來的行為?？偠灾?，蓋茨比和黛西，就是霸道總裁和灰姑娘的故事，是今天所有年輕人的夢想。至于結(jié)局，那是因為蓋茨比太講情義，遇人不淑，被坑了。他那種一本正經(jīng)地自黑的語調(diào)，引起了眾人幾次哄笑，在他講完“他們完全可以有另外一個結(jié)局，女有意，郎有錢，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這句話之后，還出現(xiàn)了幾陣零星的鼓掌聲。這情形應該算是讀書會成立以來的一次高潮了。接著這個新職員帶出來的話題，有人開始搶話筒，其中一個大概處于剛失戀的狀態(tài)，他拿話筒的姿勢像正在喝一支百威啤酒，他哭喪著臉說很羨慕蓋茨比，被女朋友甩了之后，他沒有能力成為霸道總裁，他做夢都想在她家邊上蓋一所豪宅示威。氣氛熱烈起來，沒搶到話筒的也開始相互議論。一些根本沒看過這本書的人，從蓋茨比順利轉(zhuǎn)移到了他們關心的戀愛、買房這樣的現(xiàn)實話題上。就在某一個搶話筒的間隙，大家聽到有人猛地一拍桌子，又一拍桌子。老謝接連拍了好幾下桌子，震落了擱在杯子邊的小勺。大家看到他掏出一根香煙，第一次在讀書會上打破了室內(nèi)禁止吸煙的紀律。打火機的火苗跳動了好幾下，孫芊蔚在老謝接過話筒時印證了那種顫抖。

有一小段時間，老謝成為公司的熱議。年輕人說，PR的那個老謝真能裝，明明自己中產(chǎn)了才來跟人談銅臭味的危害。與老謝共事多年的老友則紛紛為他的職位擔心，拿著厚厚的俸祿還到處散布美國夢終究破碎的原因——“美國佬總是以為錢能買下一切”。

在那次取消麗江之行后的十多年間，孫芊蔚去過很多個古城，鳳凰、平遙、徽州以及與麗江相鄰的香格里拉獨克宗，還到過其它國家類似的古鎮(zhèn)、古堡，奇怪的是，無論公干還是私游，她與麗江都沒有機緣，這樣反而使得那次取消行程的前因后果總是會跟著麗江這個地名完整地蹦到她的腦子里。來麗江的飛機上，坐在隔壁的那個男人問她是不是第一次來麗江，她又想起了這樁事。她當然不會跟一個陌生人去嘮叨那件陳年往事，不過他說他是第二次來麗江，接著又隨隨便便地說出第一次是跟前女友一起來的時候，她也順著說了句：“我跟前男友差點就來了麗江?！碧鞎缘眠@個前男友已經(jīng)前到十多年前了。

男人剛落座不久，孫芊蔚就覺得他看著很舒服，模樣身高都落在她的審美點上。孫芊蔚目測他三十來歲。如果不是計劃生育的年代，她覺得母親會給她生一個類似這樣的弟弟，或者說，如果時光倒退十年，她想要一個這樣的男朋友。他說不上帥，腦門偏大，膚色可能時常會被別人誤解為過于奶油。聊過一陣之后，她認定他有著與年齡相吻合的穩(wěn)重的朝氣。她總是會被這種類型的男人吸引。他們聊得很愉悅。無形中孫芊蔚暗自調(diào)低了年齡，盡量以靠近他年齡的姿態(tài)跟他講話，甚至某些不合符她人生閱歷的觀點，她也含糊認同。他看起來很放松，仿佛他們已經(jīng)認識有一段時間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一開始她就不是他稱呼中的那個“蔚姐”。

他們坐的剛好是安全門邊的兩人座位，左右沒有第三人打攪。他向乘務員要了兩張?zhí)鹤印Ｉw著毯子抬頭看電視的某個瞬間，孫芊蔚竟覺得像是兩人在過居家生活。她沒有婚姻生活的經(jīng)驗，在認識的人眼中，她結(jié)婚的幾率慢慢減少只是基于她的年齡，而熟悉的人則認為如果她不改變某種堅固的挑剔，她無論處于哪個年齡段都不太可能結(jié)婚。她不是個苛刻的人，相反，她善解人意，因而在與后輩交往中自然能消弭掉一些隔閡。這個剛認識的男人，相談不久便發(fā)出“你哪里像個四十歲的人啊”“你看著好小”這樣的贊嘆，這類話她聽得不少，真真假假她都受用。但在結(jié)婚這件事情上，她的固執(zhí)顯得很老土。如果避免用“緣分”這個俗氣的詞來談她對婚姻的看法，只能籠統(tǒng)地說那些男性都沒能與她的靈魂牽手成功。即使愛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她都會因為發(fā)生的某件小事而冷靜下來，仿佛落入了一個沒法解除的咒語中，最終理性地分手。

孫芊蔚離婚姻最近的那次，便是打算一起去麗江旅行的那個前男友。在定下關系之前，她帶前男友回家鄉(xiāng)過年，見過了家長，還要見見她的幾個發(fā)小好友。唱完夜場卡拉OK后，其中一個人不知從哪里搞到了點煙花，他們決定找個僻靜處偷偷放煙花。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個幽暗小樹林邊，他們舉著煙花筒，朝天空吐出一朵朵張牙舞爪的大麗花。就在這個浪漫的時刻，一束手電筒的光準確地捕捉到了他們，幾個巡邏的城管叫喊著從遠處跑過來。大家一陣驚嚇，商量著要如何應對。在昏暗的夜色中，孫芊蔚注意到她的前男友，悄悄地轉(zhuǎn)過身，朝離他最近的小樹叢里隱了進去。就像捉到了戀人出軌，這一幕如此隱秘又如此真切，以至于過去那么多年，她連當時心里那陣羞愧都還沒忘。她沒有告訴前男友分手的具體原因，在愛與不愛這些事情上，她總是自作主張，不拖泥帶水，也盡量降低傷害。在孫芊蔚情竇初開的那個年齡，正是那部日劇《東京愛情故事》流行的年代，她跟許多同齡人一樣受到赤名莉香的啟蒙，只不過有的人模仿到了莉香的微笑、發(fā)型以及服飾搭配，更多一點的就是獲得女生追求愛情的主動和灑脫，而她得到的卻是一種被人認為不可救藥的古怪——仿佛愛情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事，相比分享美好，她更擅長于獨自消化傷害。結(jié)束一段愛情，她總能讓自己面帶著莉香式的微笑，掩飾著，轉(zhuǎn)身，消失于斑馬線對面的人群。她沒再跟那個前男友見過，倒是前不久被拉進一個同學群里，她看到了他的頭像，跟很多中年人一樣，發(fā)福，雙手交叉搭在肚皮上，癡笑著靠在欄桿前，身后是云霧繚繞的群山。她沒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太在群里講話。有好些次，她看到他在群里搶某個人丟出來的紅包，搶完，總會發(fā)出一個“謝謝老板”的職員鞠躬動圖。她默默退出了群。

飛機落地那陣激烈的震動還沒完全消失，他就迫不及待打開手機要加她的微信。

“程木易。我是實名?！?/p>

“我也是。”她手指一點，把他放了進來，在朋友權(quán)限選擇那兩欄，她的手指猶豫了幾秒。她為他開放了自己的生活圈。她不認為跟他會發(fā)生些什么，只是覺得他不會因為日益了解她之后會對她失望。她不介意他了解自己。

“我會在古城住兩晚，再去瀘沽湖轉(zhuǎn)轉(zhuǎn)?！?/p>

“是想去瀘沽湖走婚吧？那邊可是母系氏族哦，當心被摩梭美女熬成藥渣……”分別前，他們已經(jīng)可以隨意開這樣的玩笑。

“哈，我最適應母系氏族啦?！?/p>

“這兩天找個小酒館，約？”他挨近她，認真地看著她。

“好啊。”她的臉莫名涌上了一股熱潮，不過還沒忘記大大方方地微笑，是那種她自以為的莉香式微笑。

除了吃飯集體行動之外，他們的團隊在古城沒有指定活動內(nèi)容，可以自由組合逛逛四方街和嵌雪樓，或者在小酒館坐坐，聊聊八卦，也可以申請為了尋找勞而不獲的艷遇而獨自行動。他們自然把老謝和孫芊蔚劃分在了一起，笑話老同志作息應該會合拍。孫芊蔚倒是覺得古城的作息跟那些年輕人很合拍，晚睡晚起。

在客棧簡單吃過一碗米線之后，孫芊蔚出門去附近轉(zhuǎn)轉(zhuǎn)?？炀劈c了，街上還沒幾個人，凌晨時分還花樣百出的小貨鋪、小酒吧現(xiàn)在都沒了動靜，大水車在高處獨自轉(zhuǎn)動。熱鬧的鮮花和密集的盆栽，原地等待，眼睜睜看著太陽從自己身上沒收掉夜間得到的小費——露水，掛在花瓣上是耳環(huán)，圍在胖嘟嘟的多肉上是項鏈。好在，這些稍縱即逝的饋贈被孫芊蔚用手機拍了下來。很快，在她朋友圈的九宮圖下方，前后腳出現(xiàn)了兩個名字，老謝和程木易。她的腦子里立即浮現(xiàn)出那個男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清清楚楚地想起他的樣子了，甚至比飛機上見到的還徹底。昨晚臨睡前，她花了不少時間，悄悄翻著他的朋友圈，他的照片，他的美食，他路過的地方……她屏住呼吸，手指輕輕，好像徘徊在他的家門口，生怕一不小心發(fā)出了聲響留下了腳印。她還記得他身邊那個女人的樣子，她多次將那張合影放大到模糊，俗氣地認定她的相貌其實配他是不足的。

她漫無目的，走進一條小巷，里邊的建筑風格跟主街無異，只是客舍、小飯館挨得更緊，翹在空中的屋檐與屋檐像是剛剛互訴完心事只剩相對無言。孫芊蔚忽然想到，在這么多間客舍里，他下榻在哪一家？此刻，他跟她一樣已經(jīng)起床到處閑逛，還是像其他同齡人一樣依舊窩在被子里刷手機？這么想著，她心里竟然有點慌張，生怕在某家客棧門口遇到他剛好出來。她不應該讓他看到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至少，她應該穿著那件嫩綠的帽衫。她匆匆轉(zhuǎn)身回去，速度快了許多，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使她看起來走得有點倉惶。

快走到大石橋，孫芊蔚遠遠認出了老謝。他站在橋中央，一忽而低頭去看水，一忽而抬頭望望遠處，好像天上剛落了些什么東西到水里。孫芊蔚覺得那樣子還蠻有意境的，她想到了“文藝”這個詞，用手機將他跟大石橋一起拍了下來。

“聽說玉龍雪山的倒影會落在這水面上。”老謝指著一個方向?qū)λf。

孫芊蔚也站到了橋中央，望望天邊又望望水面。水面除了岸邊花樹的倒影，什么也沒有。她盯著老謝指的那個方向，在一大群濃濃的云朵背后，似乎隱藏著一個比云朵更白更亮的輪廓。如果這輪廓就是玉龍雪山的話，那么等到這些云游過去，應該就能看到了吧。他們一起站了一會兒。這時已經(jīng)過九點了，漸漸有游人來往，古城醒過來，店鋪陸續(xù)開門，放出了急不可耐的小狗，在石板路上噠噠噠噠跑，發(fā)出撒嬌的歡叫聲。

孫芊蔚不確定是不是要站在這里等那一大片云過去。

老謝說，去木府轉(zhuǎn)轉(zhuǎn)吧，麗江紫禁城。孫芊蔚無所謂，橫豎她在麗江去哪都是第一次。

老謝興致很濃，一路上就跟孫芊蔚講木老爺，說這個木老爺聰明，一方諸侯，懂得審時度勢，建府邸不設城門，不去犯這個忌。你猜，明里他對人怎么解釋這個做法？孫芊蔚問題不過腦，反問他，怎么解釋？

“木府，要有個城門，那不就成‘困了？他媽的，絕。我們做PR的，哪有人家這機靈勁兒？”老謝不由自主嘿嘿笑起來，被一口痰嗆著了，咳嗽好一會兒。

孫芊蔚一時無語，她認為老謝自從被“貶”三線城市，就開始各種自我否定，逃避現(xiàn)實，佩服起這種不知真假的野史。又想到此行回去后，他們多年拍檔就要散伙了，孫芊蔚有點唏噓。

沒想到來木府的人這么多。老謝請了個女導游，穿著納西族服裝，紅色大褂，背上圍著那種古城小店里隨處可見的“披星戴月”羊皮坎肩，腳上卻穿著這一季很流行的匡威小白鞋，感覺有點“跳戲”。她和老謝就跟著這雙小白鞋，踏入了朱紅色的木府大門。

孫芊蔚一向?qū)в蔚慕庹f詞不感興趣，她喜歡自己轉(zhuǎn)悠，亂看，在邊邊角角能發(fā)現(xiàn)一些有趣的東西。很快，有一撥撥游客圍過來，蹭老謝的導游聽，老謝只好緊緊跟著小白鞋。孫芊蔚嫌人多，故意落在人群后邊。趁那株盛放得有點嚇人的桃花樹下沒人，她拿出手機取景，眼睛一眨，屏幕里冒出了個人，那個人好像是從她手機微信里掉下來的。

“我就知道，我們肯定會遇到。”程木易咧著嘴，高高舉起兩只手，似乎早料到她要必經(jīng)這棵桃樹，已經(jīng)等待多時。

“咳，古城小嘛。”孫芊蔚故作淡定，腦子里卻荒唐地出現(xiàn)那件綠色帽衫，還攤在行李箱里的最表層。她感到有點懊惱。

他們站在桃樹下說話。桃花濃艷，跟他身上那件潔白的T恤是很襯的?？辞迥荰恤的正中央印著一行字：“我們把你們想得太好了”，她笑了。昨天，他們在飛機上，關閉手機前，最后刷屏看到一條即時新聞：外交部長在阿拉斯加霸氣怒懟美國高層官員——“我們把你們想得太好了”。正是這句全民關注的話，使她和他跳過了陌生人試探性的開場白，打開了交談的護欄，就像在某個酒館共同看一場世界杯球賽，陌生人會因進球而忘情擁抱。

“99一件，這里小店到處都在賣。”程木易用手拍拍胸前那行字。

經(jīng)他一提醒，孫芊蔚才注意到，在他們身邊的游客當中，果然有好些人都穿著這種T恤，白T恤配黑字，黑T恤配白字，男女同款，就像突然涌進來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旅行團?！皠幼髡婵?，古城還蠻現(xiàn)代化呀。”

透過人群，孫芊蔚看到老謝跟在那個小白鞋旁邊，往后面的獅子山去了。她想爬獅子山，聽說上面可以看到玉龍雪山。她跟上了隊伍。他跟著她。他們就這樣走在最末，慢慢上山。

“你總是一個人出來玩呀？”

“嗯嗯，隔一段時間，我要出來透氣?！?/p>

“透氣？”孫芊蔚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壞笑。在麗江，透氣這兩個字幾乎可以用艷遇來替換。

他從她的表情里猜到了，有點尷尬?！安皇悄阆氲哪菢?，就是，暫時逃離一下?！?/p>

“老婆放心你呀？”孫芊蔚記起他朋友圈那張照片，那個普通得沒有任何氣質(zhì)可言的女人。

“我老婆是那種很強勢的人，認為我什么都不敢做，嘻嘻，不過，我是有底線的啦，呃，總之，不會太離譜?！彼{(diào)皮地眨眨眼，好像跟她能產(chǎn)生一些默契似的?；谶@種他所認為的默契，他又講了些關于自己家庭的事。他跟老婆是相親成功的，結(jié)婚三年，今年老婆準備要小孩。

孫芊蔚其實不太愿意聽到這些，她只愿意他是那個在飛機上一起蓋著毯子看電視的男人。主要是，聽到他說家里大小事都是老婆說了算的時候，她居然有點失落。后來，他長嘆一口氣又說，不過我已經(jīng)滿足啦，她們家在郊區(qū)有拆遷房，置換市內(nèi)兩套，給了我們一套。她是獨生女。這樣，等于我比同齡人少奮斗幾十年哈。

的確，她從他身上不太能看到在“奮斗”或者“奮斗”過的痕跡。放松，隨性，不務正業(yè)的涉獵，好像腳底踩著一塊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她不就是被他這些所吸引的嗎？

“出來透氣，有意思嗎？”孫芊蔚故意將透氣兩個字說得很重。

“說不上，就是想能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比如像你這樣的啊。”他笑著，忽地抬起手，伸過來，似乎是想摸摸她的頭。

出于本能，她生硬地閃開，隨即擔心自己反應過大會不會傷害到他。這一刻，孫芊蔚特別想做點什么，哪怕像老謝那樣，傻傻地順著小白鞋的手指東張西望。這樣可以阻止心里那陣隱秘的悸動奔跑進兩人的沉默當中?？墒?，小白鞋已經(jīng)領著老謝他們消失在山體的拐彎處。

他的手再次伸過來了，平攤在她眼前，是一只銀色的無線耳機。

“我是想請你聽首歌?！?/p>

“哦，哦，謝謝，好的，好的?！睂O芊蔚有點語無倫次，幸好，耳朵里突如其來響起那一陣熟悉的過門，使她的情緒不顧一切，完全集合為一種——那是每次聽到這首歌都會不期然而至的感傷。

跟她一樣，他研究過她的微信。幾個月前，她轉(zhuǎn)了這首歌：“音樂響起就淚奔，小田和正72歲了，聲音還如此清澈，像極了我們逝去的青春和愛情。”他竟很有耐心，從她一日日更新覆蓋掉的生活底部找回了這首歌。

《突如其來的愛情》，莉香的微笑如在目前。1995年，坐在大學宿舍的集體電視機房看《東京愛情故事》，她們不懂一句日語，主題歌響起，她們飽含深情，咿咿呀呀跟著哼。奇怪的是，此后很多年里，這首歌曲總是在某些時刻會從她心里出現(xiàn)，譬如踩著點上班去追那趟正在發(fā)動的公交車，鼓足勇氣去找上司提出一些異見，在某次競爭上崗演說之前，某次應酬獨自返家的夜路上……那段副歌的高潮部分到來，如同戰(zhàn)歌。媽的，二十多年后，她竟然成了這個樣子——寬大舒適的灰外套罩著一個松弛、隨遇而安的中年婦女。媽的，1995年，他應該還沒開始發(fā)育吧。

在歌聲中，她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了。她只好深吸一口氣，假裝欣賞前面的風光。

另一只耳機塞在他的左耳。但他什么都不懂。沒準看到她這副樣子，以為她是個有故事的人呢。她沒有故事，生活就像現(xiàn)在這樣，偶然撞見這首歌，突如其來，又必然地消失在日復更新的微信朋友圈里。

孫芊蔚機械地抬起腿，邁過一級級石階。轉(zhuǎn)過一個彎，豁然開闊。上山的游客現(xiàn)在全都集合在觀景臺。順著大家目光的方向，她找到了雪山。因為角度問題，在這里只能看到與云團相連的那一點雪山尖，但還是能辨認出來，云團混沌、藕斷絲連，雪山清亮、棱角分明。不過還是與預期的不同，她以為能望見畫冊中那座巍峨冰川。她看見了老謝，站到觀景臺的最邊邊，跟大家一樣，抬頭看著雪山，手掌卻一直拍打著欄桿。她聽不到他說了些什么。

那首歌一直在孫芊蔚的右邊耳朵里播放，單曲循環(huán)。幾遍后，剛才那陣濃烈的感傷消停下來，望見雪山的激情也逐漸消退。老謝找到她。他們一起下山。她沒跟老謝說起程木易，那只小小的耳機不為人知地被她垂下的頭發(fā)掩蓋起來。他就像過往游客中的一個，默默跟在他們身后。有時候，耳朵里的歌聲斷了，她悄悄回頭去看，他在某段狹窄的山路被人群隔遠了。近了，歌聲又響起。

藍牙的接收范圍，十米。他不斷克服擁擠的人群，努力保持孫芊蔚耳朵里那首歌完整，一遍又一遍。

晚上，團隊在一個木樓飯館聚餐，二樓包廂。老謝姍姍來遲，大家都快把餐前涼菜全吃光了，才見他拎著一個大黑塑料袋推門進來。他先不落座，將塑料袋打開，順時針走過去。于是每人手上都得到了一份禮物。老謝說是給大家麗江行留個紀念。年紀最輕的小趙挨著門邊坐，他第一個拿到禮物，拆開看，是件T恤衫，抖開在自己身上比劃，孫芊蔚就看到了那行黑字：“我們把你們想得太好了”。再仔細去看老謝，他穿一件嶄新的白T恤，袖口的褶痕還沒完全展開，那行字印在左前胸，比程木易胸前那行稍微偏向心臟位置。

老謝反復強調(diào)T恤是個人出錢，與公司無關。按人頭發(fā)完，坐到孫芊蔚旁邊的空位上，順手將最后一件黑的遞給她。

團隊里一貫機靈的小贊，展開手上的T恤，站起來，腦袋往領口一鉆。他太瘦了，T恤里可以裝進兩個他，看起來很有喜劇效果。大家看著他，嘲笑一通。他索性開始表演，圍著桌子夸張地走幾步，忽然，朝門口的方向一望，像見到了鬼一樣，“Oh，Mr.Darcy，Mr.Darcy.”他對著木門點頭哈腰。說完，又迅速挪到門口的位置，換了Mr.Darcy的語氣：“You are fired！get the heck out of my office！”靠門邊的小趙驚叫幾聲，配合了他的表演。有段時間，不知道誰做了他們大老板Mr.Darcy的表情包，這句話在公司流傳很廣。老謝用手指著他，哭笑不得。“Oh，no，you can't do anything to me，Mr.Darcy，give me a chance，please，please.”小贊求饒的表情滑稽，加上他天生八字眉，皺起來真像個倒霉蛋。大家被這個倒霉蛋的形象逗笑。受到笑聲的鼓勵，小贊身板一挺，瘦長的脖子從空蕩蕩的T恤里抻直，指著門口那個看不見的Mr.Darcy，抑揚頓挫，中氣十足，說了出印在衣服上的字：“I think we thought too well of you.”

小贊用做作的英語念出這句話的時候，笑聲收斂了，好像那個看不見的Mr.Darcy真的推開了包廂的門。

“這小兔崽子?！崩现x站起來，指著他笑笑?！皝?，白切一杯，祝賀演出成功！”

孫芊蔚喝的是啤酒，名叫“風花雪月”，跟這兩天他們在古城必點的一種叫“水性楊花”的蔬菜很配。

他們訂的是全菌宴。每一道菜里都有菌，每一種菌都不重復。牛肝菌、雞樅菌、羊肚菌、掃把菌……他們認不出幾種，每上一道都要問服務員，轉(zhuǎn)盤一轉(zhuǎn)，又忘記了哪盤是什么菌，七嘴八舌討論一番。于是老謝給大家講個吃菌的故事。說是多年前有個朋友，吃貨，吃遍了常見的食材，就去各地搜羅珍饈。有一次去了大理，當?shù)匾粋€朋友跟他有同好，帶他去吃一種菌。這種菌長得很魔幻，菌蓋肥厚，布滿白色凸點，像蒼穹上的星，入口，有一股說不出的腥鮮，長久掛在口腔內(nèi)，辣酒都沖刮不掉。吃下半小時后，人先是涕淚肆意，繼而異?？簥^，眼見一只只小人兒從桌子上咕嚕嚕滾落地，圍著自己跳舞，而自己卻變得巨大無比，頭頂著蒼穹，天靈蓋上能感覺有星星擦過，涼颼颼。老謝講得真真的，如同是他本人親歷。座中鴉雀無聲，不知在懷疑還是吃驚。老謝講完，小贊趕緊說，百度一下，百度一下。大家才回過神來理性分析，認為應該是一種毒菌，致幻。

孫芊蔚在老謝講故事的時候開始坐立不安。吃飯途中她接到一條微信：我在小巴黎酒館，你來不。他已不再稱呼她“蔚姐”，是坐在“我”對面的“你”，一切關系開端的“我”與“你”。接著他又發(fā)了個定位過來。雖是意料之中，孫芊蔚依然忐忑。她打開那個定位圖，酒吧街，在她的西北方向。從圖上看，他坐著的那張吧凳與她此刻屁股下的凳子，相距不到五厘米。她覺得凳子的四只腳已經(jīng)穩(wěn)不住自己了。她站起來揉了幾下腰椎，故作久坐腰酸的樣子，扭扭脖子，就像在辦公室做的習慣動作。接著她順勢走到窗前，仿佛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上邊居然擺著那么多怒放的鮮花。她在窗口延宕了一會兒，透過花叢看出去，古城像是在過著某個節(jié)日，游人熙攘熱情，燈光濃妝艷抹，天上明月催人……她望不見酒吧街。坐下來，他們還在議論老謝講的那些小人兒，她一句都聽不進去。過會兒，她又起身去衛(wèi)生間。在鏡子里，她看見了自己，嫩綠的帽衫顯得她年輕了些，“風花雪月”酒使她的臉紅撲撲的。她從口袋里掏出口紅，給嘴唇補了點顏色。她盯著自己看，認為完全可以從衛(wèi)生間直接溜出去，小巴黎酒館，“嗨，喝到第幾瓶了？”，她連第一句話都想好了。就在對著鏡子表演的時候，她看到了額頭上那根白發(fā)。它居然又在那了！早些時，它就像跟她玩游戲般，先是潛伏在黑發(fā)中，被她找見，她把它拔掉了，過一段時間，它又長出來，小旗桿般豎在頭頂，反而特別顯眼，她又用手去拔，但是太短了，手指根本沒法使力，她只好用剪刀剪掉。春風吹又生，它是什么時候又悄悄發(fā)芽的？她不得不花點時間專心對付這根理直氣壯的白發(fā)。對著鏡子，她數(shù)次用手指拈起它，可是一用力，它就從指縫里溜掉了。最后一次，她用指甲尖夾住了它，使勁一捋。它立即柔軟了下來，卷曲，鎢絲一般，垂掛在她的額前，是她頭發(fā)當中的一根變異，在燈光下特別耀眼。這卷曲的顫栗，將會成為她與一根白頭發(fā)“奮斗”過的證據(jù)，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將會被識破出她的努力。她認為這是不該為他所知的，連同她一開始對那件綠色帽衫的焦慮。

重新坐回到凳子上。他們的話題沒變，還在講那種魔幻的毒菌。小贊問她：“蔚姐，你有沒有產(chǎn)生過幻覺？”孫芊蔚咕嘟喝下一大口酒，不置可否。如果此刻真的有一只只小人兒從飯桌上跑下來，她一定會命令他們，立即動身，去酒吧街，去小巴黎酒館，看看那個等待的男人現(xiàn)在還在不在？她會隔一分鐘命令一只小人兒出發(fā)。

1995年的那個電視機房里，她們一邊掉眼淚一邊大罵。永尾完治因為關口里美的到來，眼睜睜看著約定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而那個可愛的赤名莉香在寒風中等到了深夜。這是她們第一次感到愛情的意難平。這畫面刻骨銘心，以致于孫芊蔚在現(xiàn)實中，遇到這類糾結(jié)、軟弱的男人，掉頭就走?，F(xiàn)在，孫芊蔚始知等待有兩個部分——等待時間到來和等待時間過去，不能說誰更好受一些。

大概是酒的緣故，孫芊蔚根本沒有睡意。借著清醒的酒勁，她改變了他的權(quán)限，輕輕松松的。從此，他看不到她，他點開她的朋友圈，將會看到一條淡淡的灰線，她沉潛在這條灰線以下，在他看不到的時空，每一天，她跟過去一樣，更新、等待，更多內(nèi)容是在做著他所認為的那種“奮斗”。

做完這一切，她披了件外衣出門。草叢邊的路燈，照見那匹匍匐的木馬，夜色掩蓋了它身上的滄桑，姿態(tài)的確是有點萌的。轉(zhuǎn)了一圈后，她站到院子中央。古城燈光褪去，夜空繁星畢現(xiàn)。她有多久沒看到過這么清晰的夜空了。越看，星越密。在正北方向，一顆最明亮的星吸引了她，在這顆星導引下，她竟然幸運地串連出了那只大勺子。如此堅定的七顆，如此堅定的距離。她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差點叫了出聲。很快，她的耳朵像被誰塞進了一只耳機，沒有任何前奏，突如其來，直接是那段高亢的副歌。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摁響了天上那七顆音符，忽明忽暗，又遠又近。此刻，藍牙的接收范圍是——無限。

（選自《鐘山》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