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鵠
乾隆四十六年(1781)三月十八日,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西巡五臺山,路過保定。已退休在家的原大理寺卿尹嘉銓,派兒子送上了兩份奏折。
一場驚天大案就此拉開序幕。
在第一份奏折中,尹氏懇請皇上加恩,特例賜予其父尹會一謚號。
乾隆提倡孝道不遺余力,而尹會一孝名遠播,皇上曾賜詩一首,不正是應(yīng)當(dāng)宣傳的典型嗎?
提出申請,一則滿足了私欲——老爸的榮譽不就是自己的榮譽嗎?二則投皇上之所好,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沒想到,如意算盤打錯了。
乾隆批示,狠狠訓(xùn)斥了一番:“與謚乃國家定典,豈可妄求?”
如果當(dāng)時尹嘉銓只上了一份奏折,看到批示,自然就安分了。
偏偏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認為謚號十拿九穩(wěn),并不滿足,在第二份奏折中提出了更“狂?!钡囊?。
皇上剛放下筆,就看到了下面這份還是尹嘉銓的奏折。
他說,陪祀孔廟(士大夫的最高榮譽,除了孔門七十二弟子,不過寥寥數(shù)十人),元代先儒有四位,明代有六位,而本朝目前僅陸隴其一人,跟本朝儒學(xué)成就極不相稱。
因此建議,增加湯斌、李光地、張伯行(皆清初大儒),還有范文程、顧八代(范、顧皆無儒學(xué)聲譽)。
當(dāng)然,末尾羞答答地添上了其父尹會一的名字。
乾隆的朱批,一共九個字:“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
皇上覺得情況非常嚴重,當(dāng)即下了一道非常嚴厲的長篇諭旨。
他對尹氏提名的人選逐一駁斥,并特別強調(diào):朕對大臣——即便早在朕出世前已亡故的——他們的功業(yè)品行,一切了如指掌;尹嘉銓一個小小的正三品退休官員,居然敢在這樣重大的事情上發(fā)表意見,“實屬從來未有之事”!
在高宗看來,朕當(dāng)年賜詩褒獎尹會一,不是因為他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孝行,不過為了激勵大家,拿他做個由頭罷了。現(xiàn)在尹嘉銓居然請求破格賜謚,還要陪祀孔廟,“如此喪心病狂,毫無忌憚,其視朕為何如主耶?”這不是藐視朕,以為朕昏庸無能,毫無判斷力嗎?
尹嘉銓被移交司法部門,皇上同時下達了抄家的命令。
在抄家方面,清政府經(jīng)驗非常豐富。
如果是官員,一般住所、老家同時查抄,對家人、親族也盯住不放,做起來干凈徹底,不留死角。尹氏雖已退休,但在北京還有住所。
所以,除了指示直隸總督立即查抄尹嘉銓在保定的老家外,乾隆還用“日行六百里”的急件,星夜發(fā)往北京,要求留守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英廉“即速前往嚴密查抄,毋任絲毫隱匿寄頓”,以防止消息走漏、財產(chǎn)等提前轉(zhuǎn)移。
康乾盛世,龍顏一怒,動不動就抄家。
兩地的官員十分賣力。
尹嘉銓北京的家中被搜出“書大小三百十一套,散書一千五百三十九本,未裝訂書籍一柜,法帖冊頁六十五本,破字畫五十八卷,書信一包計一百一十三封,書板(印刷書籍用的雕版)一千二百塊”。
審查的結(jié)果,各種書籍需開列詳細的清單,書中嫌疑之處,“逐一簽出(粘簽)”,原書進呈,由皇上親自審閱。
事實證明,皇上確有先見之明,尹嘉銓的著作中充斥著“不堪入目”的“狂吠”。
我們且一一道來。
首先是僭妄。一句“子欲為帝者師”,犯了大忌。審訊官曰:“你是何等樣人,敢公然欲以帝師自待,難道你竟不知分量,欲做師傅嗎?”
第二項罪名,是惡毒攻擊盛世。他的書中有這樣的話:“天下大慮,惟下情不通為可慮?!闭f治理國家最怕的,是高層不了解底層狀況,不清楚老百姓的疾苦與真正需求。審訊官質(zhì)問:“如今遭逢盛世,民情無不上達,有何不通可慮之處?你說此話,究竟有何意見,據(jù)實供來?!?/p>
尹嘉銓的下一個罪狀,是泄密。他在編纂的家譜中,收錄了自己的奏折。尹嘉銓在大理寺卿任內(nèi),曾就一份死刑判決,力主由“立決”改為“緩決”(即緩刑),為此上了奏折。這一奏折出現(xiàn)在了家譜中。主審官質(zhì)問:“申冤理枉的事,是做官的該辦的,難道都要載入家譜?即如刑部司官向堂官(指刑部尚書、侍郎)論事,難道都要記載嗎?”
誹謗盛世是罪狀。沒想到,尹嘉銓歌頌盛世也付出了慘痛代價。
尹氏仿效朱子《八朝名臣言行錄》,撰有《名臣言行錄》,收集清代大臣的嘉言懿行。
按理說,這是為打造盛世添磚加瓦——盛世的標志之一,不應(yīng)當(dāng)是名臣輩出嗎?還有哪個時代,表彰名臣會成為罪狀?
《名臣言行錄》收錄者,包括圣祖玄燁的弄臣高士奇,雍正朝大學(xué)士高其位、蔣廷錫、張廷玉、鄂爾泰,還有在雍正朝已崛起、但于乾隆初始拜大學(xué)士的史貽直等。當(dāng)然,還有其父尹會一。
審訊官員皆加以反駁,認為這幾人都不夠格。
尹嘉銓終于意識到,自己觸犯禁忌,最核心的一點,是本朝臣子蓋棺論定,只允許存在官方鑒定結(jié)果。而所謂官方結(jié)論,不過是皇上的金口玉言罷了。
此案乾隆最核心的關(guān)切,是那道專門批判此書的冗長上諭中的這句話:“本朝紀綱整肅,無名臣,亦無奸臣!”
無奸臣,好理解。當(dāng)年鰲拜多囂張,還不是被年紀輕輕的圣祖拿下了?大清天子圣明,燭照萬里,奸臣稍一露頭,必覆滅無疑,是之謂無奸臣。
但這秦漢以降僅見、直追三代的盛世,怎么會沒有名臣呢?
在那道皇皇近千言的詔書中,皇上首先指出,尹嘉銓將內(nèi)閣大學(xué)士稱為宰相,甚為荒唐,因為本朝“列圣相承,乾綱獨攬”,一切決策皆由皇上獨力制定,大學(xué)士不過是高級秘書罷了。從圣祖康熙爺、父皇再到朕,無時無刻不在為天下蒼生的福祉親自辛苦忙碌,難道有什么事還需要仰仗大學(xué)士的協(xié)助不成?朕在位期間,傅恒做大學(xué)士的時間最長了,也不過是執(zhí)行朕的命令,盡職盡責(zé),不打折扣罷了?,F(xiàn)在他去世十多年了,難道離了他,朕就沒法讓國家運轉(zhuǎn)起來啦?
最后,圖窮匕見,終于歸結(jié)到“名臣”的問題上來了:所謂名臣,一定是對國家的繁榮安定做出了不可或缺的巨大貢獻,才當(dāng)之無愧。但是,由名臣而非君主來承擔(dān)這一關(guān)鍵角色,實際上意味著國家的重大隱患。我大清朝一切皆由皇上獨力裁斷,奸臣既無處容身,也不需要名臣,這才是一個國家最理想的狀況,也是普天下人的福氣。
至此,尹嘉銓的死罪已是斷斷無疑的了。
最后的判決:“當(dāng)此光天化日之下,此種敗類,自斷不可復(fù)留。尹嘉銓著加恩免其凌遲之罪,改為處絞立決?!?/p>
隨后,全國各地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查繳尹嘉銓著作的運動,連尹氏在各地的碑文、摩崖石刻,也一律鏟削磨毀,并追繳拓本。直到當(dāng)年十二月,這場運動才基本結(jié)束。
(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