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嘯虎 李 珂

對于近代中俄茶葉貿(mào)易的興盛，晉商無疑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晉商是最早進入俄國從事商業(yè)活動的中國商人群體，也是將茶葉等東方事物帶到俄羅斯的文化媒介。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初，晉商在西伯利亞和遠東等地代表著中國商人的總體形象。正是以晉商為代表的中國商人，推動并維系著近代盛極一時的中俄茶葉貿(mào)易。關(guān)于這一話題，有豐富的俄語文獻資料存世。近代以來，俄羅斯學者也就此取得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本文以俄語文獻資料和俄方研究成果為基礎，嘗試對中俄茶葉貿(mào)易與晉商這一問題做出俄羅斯學者視野下的初步探究，從而為國內(nèi)相關(guān)研究提供新的視角，以期增進中俄兩國的學術(shù)交流。

一、俄羅斯的晉商研究

早在沙俄時期，俄國學者就對中俄茶葉貿(mào)易進行過研究，代表成果如1892年蘇伯金（А.П.Субботин）的《茶葉與茶葉貿(mào)易在俄羅斯和別的國家》（ЧайичайнаяторговлявРоссииидругих государствах）［1］?？茽査_克（А.К.Корсак）的《俄中商 貿(mào) 關(guān) 系 史 述》（Историко-статистическое обозрениеторговыхсношенийPоссиисКитаем）［2］一書內(nèi)容尤為詳盡，對中俄貿(mào)易所涉及的茶葉種類和交易年份進行了一一闡述，對晉商的身份特點也做了初步探究。該書中文版已于2010年問世［3］。

當今俄羅斯學界，通曉漢語和滿語者當不在少數(shù)。隨著近年來相關(guān)研究的深入，成果頗為豐碩。關(guān)于晉商的研究，在俄羅斯多被歸入“中國商人研究”和“中國僑民移民研究”范疇。如達秋升（В.Г.Дацышен）的《17-20世紀中國人在西伯利亞：遷移與適應問題》（КитайцывСибиривⅩⅦ-ⅩⅩвв:проблемымиграциииадаптации）［4］和拉林（А.Г.Ларин）的《中國移民在俄羅斯：歷史與現(xiàn)狀》（Китайские мигранты вРоссии.Историяи современность）［5］，即對晉商有所論及。后者中譯本已于2017年出版［6］。彼得羅夫（А.И.Петров）的《1727—1917年在恰克圖的中國人》（КитайцывКяхте,1727—1917гг）［7］則是具有代表性的研究論文。

值得一提的是青年學者葉列娜·西納耶娃（Sinaeva Elena）。她曾在中國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留學，于2013年完成碩士畢業(yè)論文《19世紀下半期20世紀初期中俄貿(mào)易中的晉商》［8］。西納耶娃在俄羅斯學界系統(tǒng)闡釋了晉商商幫（шаньсийского купечества）的概念，并撰寫了《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晉商與蒙古各旗貿(mào)易》（Хошунной торговлешаньсийскогокупечествавМонголии вовторойполовин-начале20вв.）［9］（P127-131）等相關(guān)論文。另一位有代表性的晉商研究者卡爾賓科(Е.В.Карпе-нко）則撰有《19世紀下半葉和20世紀初中國在蒙古的貿(mào)易組織：基于滿語資料撰寫而成》（ОрганизациякитайскойторговливМонголии во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еXIX-началеXX в.По материаламИРГО）［10］（P89-91）等論文。

近年來，俄羅斯學者對萬里茶路（Великий чайныйпуть）的研究也取得了可觀的成果。這些研究偏重于萬里茶路的俄羅斯段，更注重挖掘俄國商人群體的作用，強調(diào)俄羅斯文化對萬里茶路的影響。其中代表性論文有《中國、俄羅斯和蒙古的萬里茶路是跨境旅游發(fā)展和繁榮的一個因素》（Великий чайныйпутьКитая,РоссиииМонголиикак факторразвитияипроцветаниятрансграничноготуризма）［11］（P34-41）和《萬里茶路與地方認同的形成——以伊爾庫茨克市、漢口市為例》（Великий чайный путь и формирование локальной идентичностинапримерегородовИркутскаи Ханькоу）［12］（P30）等。這些研究也注意到了中文材料的重要性，同樣對中國商人的作用加以肯定。

二、俄羅斯茶葉的歷史源流

茶葉最初如何傳入俄羅斯，俄羅斯學界至今眾說紛紜，有哥薩克從異域第一次接觸到“神奇樹葉”之說，亦有沙皇米哈伊爾從中國收到新奇禮物之說等等?？偠灾藭r俄國人將茶葉作為一種神秘而不可理解的東方事物來看待。俄羅斯人對茶葉的了解，始于17世紀上半葉。俄語中“茶”（чай）一詞，最早見于17世紀中葉的醫(yī)學文獻，后被編入 《俄羅斯醫(yī)學史相關(guān)文獻》（МатериалахдляисториимедицинывРоссии）一書［13］（P788）。該書中首次出現(xiàn)了“草藥茶”（травы чаю）和“煮茶葉”（вареноечаге）。這兩個詞與現(xiàn)代俄語中的“茶（чай）”相似，但有一定區(qū)別。俄羅斯人認為，“чаиo”和“чаге”這兩個詞起源于漢語北方方言中的“茶飲”和“茶葉”。發(fā)音的相似，證明了俄羅斯茶文化的源頭與中國北方關(guān)系密切［14］。起初茶在俄國作為藥用飲料而流行，茶葉被認為能保護人體免受污濁空氣的損害，也可充當解酒的良藥［15］（P7）。

清雍正五年（1727），清朝與沙俄簽訂《恰克圖界約》(Кяхтинскийдоговор)。該約第四條規(guī)定：“在色楞額之恰克圖、尼布楚之本地方，擇好地建蓋房屋，情愿前往貿(mào)易者，準其貿(mào)易。周圍墻垣、柵子酌量建造，亦毋庸取稅?！保?6］（P13）當時中俄邊境的口岸，有恰克圖和尼布楚兩處。其中，恰克圖離沙俄帝國西伯利亞地區(qū)最大城市伊爾庫茨克更近，交通更為便利。18世紀60年代以后，恰克圖發(fā)展成為中俄貿(mào)易的中心。而作為當時中國北方最大的商幫，晉商就在恰克圖開展商貿(mào)活動，將茶葉、絲綢、棉布和白糖等商品輸入俄國，其中以茶葉最為重要。

在長期的商貿(mào)活動中，中俄商人共同開辟了這條福建-張家口-恰克圖-莫斯科的萬里茶路。后來這條路線一直延伸到波羅的海沿岸的圣彼得堡和黑海沿岸的敖德薩［17］（P94-98）。中國商人包攬萬里茶路的南段（福建-恰克圖），萬里茶路的北段（恰克圖-俄羅斯歐洲部分）則由西伯利亞的俄國商人走完。另外，彼時俄國著名的壟斷公司俄美公司(Рус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аякомпания)也一度參與茶葉貿(mào)易。俄美公司不僅向俄羅斯遠東和西伯利亞輸送茶葉，還把茶葉販賣到沙俄控制下的北美阿拉斯加。但是由于管理不善，加之阿拉斯加被出售給美國，俄美公司最終于1867年解散［18］（P59）。

18世紀以前，俄國的茶葉輸入量極小，茶葉僅是供俄國上流社會享受的奢侈品。隨著中俄貿(mào)易的興起，中國商人帶來了供應穩(wěn)定的茶葉。茶葉逐漸成為俄國社會普遍的平民消費品，獨特的俄羅斯茶文化隨之產(chǎn)生。1762—1785年，平均每年從恰克圖輸入俄國的茶葉達3萬普特（Пуд）①，18世紀末增長到每年近7萬普特［19］（P38-39）。18世紀中葉，俄羅斯特有的茶炊（самовар）在著名冶金城市圖拉（Тула）最早出現(xiàn)。1877年，第一家茶炊工廠在圖拉注冊成立。茶炊隨即成為俄羅斯茶文化最具特色的象征之一［20］（P20-22）。

自1800年開始，俄國的茶葉進口量穩(wěn)步增長，每20年增加一倍。據(jù)統(tǒng)計，1800—1850年，俄國茶葉進口量從每年7.5萬普特增加到36萬普特。沙皇政府擔心貴金屬流失，遂禁止以白銀購買中國商品，尤其是茶葉。交易采用以物易物的形式，俄國商人用毛皮、呢子、皮革和冶金產(chǎn)品換取中國商人的茶葉，交易的具體金額只能估測［19］（P41-43）。1840—1850年，茶葉約占俄國從中國貨物進口總金額的95%，估計為每年500萬-600萬盧布。19世紀初，茶葉占全俄從境外進口商品總金額的4%；到19世紀末，其份額翻了一番，達到8%左右，這時全俄茶葉的進口金額實際上已經(jīng)超過了酒類的進口金額［21］。

三、晉商與恰克圖貿(mào)易

根據(jù)《恰克圖界約》，恰克圖城被劃給沙俄，而在界河恰克圖河對岸，中國另行建造買賣城（Маймайчен）（蒙古人稱為“阿勒坦布拉格”）。恰克圖河兩岸實際成為18世紀和19世紀中俄邊界上最重要的貿(mào)易集散地，也是一個多元的移民社區(qū)。清咸豐十年（1860）中俄《北京條約》簽訂之前，前往俄國境內(nèi)的中國商人只能在恰克圖城進行貿(mào)易。來到恰克圖的中國商人以販賣茶葉和收購毛皮的晉商為主，后來又有了一些來自甘肅、青海的回民商人，后者主要向俄國販賣大黃。所以，晉商乃是俄國人最早接觸到的中國移民。俄國方面，商人以來自西伯利亞的俄羅斯族商人為主，主要收購茶葉和販賣毛皮。另外，恰克圖還有德意志人、布哈拉穆斯林、猶太人、哥薩克人、流亡波蘭人以及取道當?shù)厍巴袊奈鳉W商人和傳教士。多種多樣的人口，在當?shù)禺a(chǎn)生了獨特的跨境互動與共存的經(jīng)驗［22］（P21）。

近年來，據(jù)俄羅斯學者納姆薩拉耶夫娜(С.Б.Намсараева）考證，俄語中“買賣城”一詞具有鮮明的中國血統(tǒng)，由“買賣”（Маймай）和“城市”(Чен）兩個來自中文的單詞組成；蒙古語的“商人”（наймачин）一詞，也與“買賣”有關(guān)。來這里經(jīng)商的晉商，為獲得貿(mào)易許可證，固然須在烏爾加（烏蘭巴托）接受為期六個月的商業(yè)俄語培訓。但在買賣城，商人們交流時實際使用一種漢語、俄語和蒙古語混合的貿(mào)易語言，其基本形式是漢語的語法結(jié)構(gòu)填充俄語和蒙古語的詞語，從而形成了獨特的“買賣城方言”。雖然部分俄國人認為這種行為“野蠻地歪曲了俄語”，并因此感到憤慨，但出于實際需要，大量俄國商人還是使用這種方言［22］（P26）。從語言學上講，買賣城方言顯然是一種皮欽語（Pidgin）。這種語言是兩個或兩個以上持不同母語的種族在交流中發(fā)展出的，一般是出于貿(mào)易或者遷徙的需要，類似于近代中國上海的洋涇浜英語。

關(guān)于當?shù)貢x商的組織結(jié)構(gòu)，俄羅斯學者卡爾賓卡指出：“傳統(tǒng)上，山西商人進行大宗原材料交易。他們擁有雄厚的資本，擁有清晰的組織結(jié)構(gòu)，這使他們能夠進行誠信的交易。所有的小書記員和大商人都屬于晉商商幫。在這一個半世紀以來，他們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貿(mào)易網(wǎng)絡?！保?0］（P91）19世紀中葉的俄國學者科爾薩克則如此描述山西茶商：“茶葉是從福建省收購來的，但是收購的商人既不是在恰克圖經(jīng)營茶葉的商人本人，也不是他們在恰克圖經(jīng)營茶葉的忠實代理；這些商人把收購來的茶葉在張家口賣給有特權(quán)在恰克圖和俄國商人做生意的山西商人們……山西商人聽從俄國商人的建議，他們用木箱裝運茶葉，箱子里面鋪上黃色的中國造的紙。”［3］（P203-204）關(guān)于字號，彼時中俄之間也出現(xiàn)了一些文化溝通上的誤解?！斑@些字號正是公司或者鋪子（中國人經(jīng)營的公司）的招牌，通常帶有某種吉祥之意或者只不過是表達了店鋪主人的優(yōu)點……我們（俄國）的商人們一開始不懂得中國人的這種習俗，誤把鋪子的字號當做鋪子的掌柜或者伙計的名字，而后當成茶葉的名字去找?！保?］（P203）

近代俄國的茶葉來源主要有二：其一，從中國直接購買，通過陸上的萬里茶路運來；其二，由西歐商人作為中介，從海路運來。當時俄國人普遍認為，通過陸路而來的茶葉質(zhì)量更好。因此，對于山西商人誠信的品質(zhì)，俄國人也頗為認同。19世紀中葉，俄國學者蘇伯金在《茶葉與茶葉貿(mào)易在俄羅斯和別的國家》中記載：“居住在圣彼得堡的西伯利亞人發(fā)現(xiàn)了圣彼得堡茶葉的諸多疑點：不是普通形狀的葉片，還摻有小木棍、灰塵和樹皮渣，雖是微紅但顏色深，并且有不好的氣味……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是從英國走私進來的茶。西伯利亞人憑自己的經(jīng)驗最終及時揭開了圣彼得堡茶的成分?！保?］（P212-213）蘇伯金還說：“只有中國山西商人遵守誠信的傳統(tǒng)，著名的晉商商號不會用劣質(zhì)的茶葉冒充好茶?！保?］（P120）

四、晉商在蒙古的影響

俄國人不止關(guān)注晉商在中俄邊境貿(mào)易中的作用，同樣關(guān)注晉商在蒙古地區(qū)的影響。早在19世紀中葉，俄國學者科爾薩克就觀察到：“在整個中國，與俄國商人有貿(mào)易特權(quán)的只有山西人。他們和蒙古相鄰，很久之前就熟悉蒙古人，了解一些蒙古語言。相對于中國內(nèi)地其他省份的居民來說，他們和俄國在恰克圖貿(mào)易更為方便?！保?］（P219）除沙俄境內(nèi)的恰克圖，當時隸屬中國版圖的烏蘭巴托也是重要的商貿(mào)中心，同樣設有專門的買賣城。1870年， 俄 國 旅 行 家 羅 文 斯 基（П.А.Ровинскый）到訪烏蘭巴托，拜訪了當?shù)刭I賣城里的晉商。羅文斯基對當?shù)貢x商的生活狀況和待客之道進行了詳細的記載：

烏蘭巴托的買賣城與恰克圖的買賣城并沒有什么不同，整個城市遍布著狹窄的直條街道，每所房子里都有一家商店……在起居室里，在靠近后墻墻壁的地方有寬大的鋪位（炕），這些炕是通過火爐從下方加熱的……炕前面是一個帶火盆的爐子，上面煮著泡茶用的水。您坐在炕上，拿起桌子上的茶碗，然后開始喝滾燙的沒有味道的茶水；他們會給你一個棒棒糖，把它放入茶碗后，如果不加以攪拌，它不會很快融化，因此您首先要喝上面的不加糖的茶，然后剩下幾乎一整個棒棒糖，但他們會為您添加更多的茶水……［23］

通過羅文斯基的這段描述，我們可以看到19世紀后半葉中俄兩國的茶文化差異。俄國人認為，中國茶葉“沒有味道”，因為那時俄國人喝茶是把茶葉和水一起放入茶炊長時間加熱，而中國人喝茶是沖泡的方式，所以沏出來的茶水不如俄國的茶水那樣濃。至于“棒棒糖”，很有可能是卷在小木棍上的麥芽糖。中國人喝茶不加糖，這種“棒棒糖”應該是為照顧俄國人喝茶加糖的習慣而專門準備的。但“棒棒糖”不像西歐的方糖或者白砂糖易溶解，也不像俄國常用的黃冰糖可以在喝茶的時候含在嘴里。

19世紀末，俄國學者波茲德涅耶夫（А.М.Позднеев）寫道：“他們（指晉商）從買賣城采購所有的商品……蒙古人可以拿任何值錢的東西來換他們的商品，他們都會接收：無論是羊毛、頭發(fā)或毛皮……”［24］（P104）當代俄羅斯學者卡爾賓卡指出：“直到19世紀下半葉，蒙古都是清帝國的一部分，是一個禁區(qū)……直到1860年，所有的內(nèi)部和進出口貿(mào)易都由中國商人掌握。俄國與蒙古的貿(mào)易僅限于邊境地區(qū)。在俄國商人抵達蒙古時，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有兩派中國競爭對手，一派是北京商人，一派是山西商人，而蒙古最大的商業(yè)公司是晉商開辦的‘大盛魁’?！保?0］(P90)

19世紀的俄國商人和學者普遍認為，從中國內(nèi)地來的商人對蒙古進行了經(jīng)濟剝削。例如19世紀70年代，俄羅斯旅行家別夫佐夫（М.В.Певцов）前往蒙古考察，他注意到：“蒙古人對在蒙古的中國貿(mào)易公司感到不滿，因為他們殘酷剝削了土著居民?！睋?jù)別夫佐夫觀察，為躲避在中國商人那里欠下的債務，一些蒙古人逃離原來居住的地方［25］(P93)。1892—1893年，波茲德涅耶夫在前往蒙古考察時觀察到了同樣的問題。當時，他們這一行俄國人欲購買羊肉，而羊群的蒙古主人欠了債，畜群被晉商商號大盛魁收走抵償債務［24］（P407）。

19世紀的俄國人對蒙古的中國商人普遍采取敵視態(tài)度，這其中有針對中國的傲慢和鄙視情緒，同樣是出于競爭。一方面，沙皇俄國一直對蒙古進行滲透，想要鏟除中國在當?shù)氐挠绊?。如此，俄國人自然將中國擺在對立面，而將自己視為蒙古人的“救世主”，號稱要為其驅(qū)逐中國的“壓迫者”。

另一方面，沙俄對蒙古進行的是全方位滲透，除了在政治上拉攏蒙古上層脫離中國，在經(jīng)濟上更全力擠占晉商的位置。沙俄清楚地認識到，晉商在蒙古擁有經(jīng)商的傳統(tǒng)優(yōu)勢，是自己最強勁的對手。1860年以后，俄國商人才開始進入蒙古經(jīng)商。長期以來俄國人認為自己在蒙古的貿(mào)易成本明顯高于晉商，而且顯然晉商更了解蒙古人的市場需求。直到1910年，俄國學者博戈列波夫（М.И.Боголепов）和索波列夫（М.Н.Соболев）仍呼吁“俄羅斯貿(mào)易要努力適應蒙古的要求和品味”［26］（P447、P154-155）。實際上，由于沙俄強迫中國簽訂了不平等條約，早在19世紀中葉俄國商人早享有種種經(jīng)濟特權(quán)，比如從事小本生意可以免稅，大宗貿(mào)易繳納的稅款也遠遠少于中國商人，這就形成了不公平競爭。于是在牲畜、毛皮等領(lǐng)域，俄商從晉商那里搶走了來自蒙古人的貨源。在茶葉領(lǐng)域，1860年以后，俄商就打破了晉商在茶葉貿(mào)易中的壟斷地位，直接前往中國內(nèi)地收購茶葉，甚至在漢口開辦制茶工廠壓制磚茶。由于運輸成本更加低廉，俄商在俄國市場乃至蒙古地區(qū)對晉商形成了有力的競爭［8］(P24-25)。

但與此同時，俄國學者和商人高度贊賞中國人的企業(yè)家精神，認可中國商人在蒙古和中俄邊貿(mào)經(jīng)濟中的作用［27］（P209-210）。20世紀初，俄國學者巴拉諾夫（И.II.Баранов）寫道：“中國商人往往來自與蒙古接壤的中國北方省份，例如山西。通常，他們10至12歲時就來到蒙古，十幾歲的時候開始為一家貿(mào)易公司（商號）無償工作。做四五年的學徒之后，通過考核才成為雇員（伙計）。作為雇員，他們可以領(lǐng)薪水，偶爾可以探親休假。再過一段時間，雇員贏得了雇主（東家）信任，成為股東。從那一刻起，他便可以參與公司的財務運營……在恰克圖的俄羅斯商人說，中國公司的代表經(jīng)常聚集在一起，討論在即將舉行的拍賣會上如何進行下一步行動。他們通常在所有行動中表現(xiàn)出完全的團結(jié)。他們有這樣一句諺語：‘許多人聯(lián)合在一起，就能成為一把可以割斷金屬的利劍’（眾人同心，其利斷金）?！保?8］（P9）中國商人典型的內(nèi)部紀律，使中國的貿(mào)易公司保持著適度競爭，并在彼此之間建立了團結(jié)一致的關(guān)系。因此，即使面對激烈的競爭，他們也能夠生存下去，并成功地經(jīng)營自己的生意［29］（P211）。

五、晉商與近代中俄貿(mào)易的興衰

1860年，沙俄與清廷簽訂了《北京條約》。根據(jù)中俄《北京條約》規(guī)定，俄國商人可以自由前往中國境內(nèi)經(jīng)商，中國商人也獲得了前往俄國經(jīng)商的權(quán)利。彼時俄國商人在中國境內(nèi)擁有了一系列特權(quán)，繳納稅額遠低于中國商人，這對中國商人而言是嚴重的不平等競爭［8］（P23-24）。由于沙俄當局的管理疏漏，俄國商人認為，自己在俄國國內(nèi)與中國商人的競爭中也處于劣勢。但是俄國商人很快就得到了平等競爭的權(quán)利。

1862年，俄國當局批準《關(guān)于東西伯利亞海關(guān)部門的體制和海關(guān)條例的規(guī)定》（Положениеоб устройстветам-оженнойчастиитаможенных правиJIВосточнойСибири）。1863年批準《貿(mào)易權(quán)和其他貿(mào)易及場所的關(guān)稅條例》（Положениео пошлинах за право торговли и других промысловизаведений）。中國商人在俄國境內(nèi)獲得了商品銷售權(quán)。與俄國城市居民不同，中國商人不受約束，即“無需租用商店，無需租用攤位，無需向國庫或城市繳納任何消費稅”。俄國人抱怨道，在中國的俄國臣民沒有享受到這種自由。“中國商人隨身攜帶他們要出售的商品，尤其是各種類型和名稱的茶、糖果和絲綢，更不用說生活用品、蔬菜、水果和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了。他們把馬車裝得滿滿當當?shù)?，在城市廣場上停下來出售給行人，或者將它們送到每家每戶的房屋里?！庇幸恍┎辉试S銷售的商品，中國商人也照賣不誤，例如茶和糖。在當時沙俄的所有城市，進行茶葉和糖類貿(mào)易都需要有特許證書，俄國商人須遵守此規(guī)則。但是自1860年以來，該規(guī)則未適用于中國商人。1864年2月23日，特洛伊茨科薩夫斯克州（Троицкосавск）的俄國商人為此集體請愿。根據(jù)原有的關(guān)稅條例第39條，沙俄當局制定了新的條款，針對中國商人的零售貿(mào)易制定了清單，開始征稅［7］。

從這一事件可以看出，俄國商人可以通過請愿使沙俄當局考慮自己的利益，重新制定政策。而在同一時期，晉商賒銷給部分俄商的茶葉被拖欠了高達62萬兩白銀的貨款后，清廷卻對中國商人的利益未予重視和保護［31］(P254)。

根據(jù)《北京條約》規(guī)定，中俄邊境兩側(cè)進行免稅貿(mào)易的地點有50處之多。此外，沙俄當局在1861年7月26日頒布法令，將恰克圖海關(guān)改為哨所，海關(guān)主體部分遷往伊爾庫茨克。另一方面，隨著1869年蘇伊士運河開通，歐亞之間的海運不必再繞好望角，運輸成本大大降低，導致陸路運輸受到?jīng)_擊。再者，大量俄國商人直接前往中國內(nèi)地采購茶葉和其他商品。恰克圖和買賣城在中俄貿(mào)易中的重要性遂一落千丈，經(jīng)此兩地輸入俄國的茶葉量急劇減少。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買賣城的商行數(shù)量先減少到30家（極盛時達120家），后減少為17家，1867年更減少到8家［30］(P16-17)。

沙俄駐天津領(lǐng)事斯卡奇科夫（К.Скачков）稱，1876年恰克圖的貿(mào)易總額尚為1050萬盧布，與中俄之間的海上貿(mào)易總額大致相等。1875年，部分中國商人憑雄厚資本，在恰克圖已躋身于特權(quán)商人階層。亦有部分晉商在恰克圖創(chuàng)建公司，并在伊爾庫茨克、托木斯克、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及俄國其他城市開設商店。有些俄國人指責中國商人不遵守法律、不辦護照和商業(yè)執(zhí)照。1888年，部分沙俄地方官員試圖據(jù)此驅(qū)逐中國人。但沙俄當局下令，不可隨意驅(qū)逐，須將案件調(diào)查清楚［7］。

根據(jù)沙俄帝國1897年人口普查顯示，在俄華人共57459名，其中遠東和西伯利亞有41112人［6］（P18）?？偟膩碚f，19世紀下半葉晉商在俄國和蒙古的貿(mào)易雖有所衰落，但尚能維持。以伊爾庫茨克為例，該城是西伯利亞最大城市，也是沙俄海關(guān)總署所在地，依然對中國商人有吸引力。在20世紀初，伊爾庫茨克仍有幾十家中國商店，其中最大的7家中國公司也屬晉商商號［7］。例如大川裕（Чуанюй）商號，不僅在恰克圖和伊爾庫茨克有業(yè)務，還曾在莫斯科最繁華的特維爾大街(ул.Тверская)開辦東方奢侈品商店，出售茶葉、皮草和絲綢。

20世紀初，中俄邊境局勢越發(fā)緊張。由于義和團運動爆發(fā)，沙俄出兵侵華，俄國境內(nèi)許多中國商人擔心自身安全，紛紛經(jīng)恰克圖回國。到1901年8月18日，西伯利亞最大的城市伊爾庫茨克僅剩5名中國人負責保管未售出的商品。局勢稍顯穩(wěn)定，到1901年9月26日，又有40多名中國人返回伊爾庫茨克。

隨著1904年2月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俄國國內(nèi)氣氛再度緊張，多有中國人被懷疑是日本間諜，遭扣押和驅(qū)逐。大川裕的貨運代理劉慈文（音譯自Лю Цевин）即曾被沙俄當局扣押。1904年3月，商號老板王欽泰（音譯自ВанЦиньТай）向莫斯科總督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Сергей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大公遞交請愿書，請求釋放劉慈文，并允許劉慈文“不受阻礙地繼續(xù)前往莫斯科”［32］（P1）。同年4月10日，劉慈文獲釋，并獲準前往莫斯科［32］（P2-6）。其他中國人則無此待遇。1905年1-5月，僅在赤塔就有17名中國人被沙俄當局逮捕，其中5人通過滿洲口岸被驅(qū)逐回國，12名通過恰克圖被驅(qū)逐回國［7］。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蘇俄國內(nèi)戰(zhàn)爭期間，更有大批中國人被迫離開俄國。中俄貿(mào)易逐漸衰落，恰克圖最終淪為破敗的邊陲小城。

六、余論

早在1896年，俄國人就在中國茶葉技師劉峻周的指導下試種茶葉成功。蘇聯(lián)時期，黑海沿岸廣泛種植茶葉。20世紀50—70年代，蘇聯(lián)的茶葉種植達到高峰，產(chǎn)量可滿足蘇聯(lián)國內(nèi)需求的1/3到一半。其余茶葉最初購自中國，但由于中蘇關(guān)系的變化，這一市場份額后被印度和斯里蘭卡取代。

據(jù)統(tǒng)計，2010年俄羅斯飲茶人口比例高達98%，每年人均茶葉消費量超過1.2千克，茶葉消費總量排名世界第四，僅次于中國、印度和土耳其，茶葉進口量排名世界第一。俄羅斯的進口茶葉主要來自印度（約50%），其次是斯里蘭卡（約20%），然后是中國、肯尼亞和印度尼西亞［33］（P729）。

中國是茶葉的原產(chǎn)國，在世界范圍內(nèi)曾長期居于茶葉出口的主導地位。俄羅斯的茶葉消費也長期以中國茶葉為主。由于20世紀兩國關(guān)系的動蕩與變化，中國茶葉在俄羅斯的市場份額才被其他國家所趕超。出于歷史和文化的淵源，時至今日俄羅斯人仍然認為中國茶葉才是最高檔的茶葉，是饋贈親友的上佳選擇［34］。由此觀之，中俄茶葉貿(mào)易尚有巨大的發(fā)展空間。隨著中俄關(guān)系的不斷發(fā)展與中俄貿(mào)易的持續(xù)繁榮，相信未來中國商人可以重塑歷史上晉商在中俄茶葉貿(mào)易中的輝煌。

注釋：

①俄國重量單位，1普特約等于16.38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