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威
初春的雨還保留著對雪的記憶,一滴一滴,又冷又飄,輕輕地敲打著玻璃窗,玻璃窗淋在雨中,漸漸地便淚流滿面目光混濁了。剛剛過午,屋內(nèi)的光線就似黃昏一樣暗淡了。給父親燒過頭七,從墳地上回來的女兒坐在一把舊椅子上,在細細碎碎的雨聲中,開始整理父親的遺物。她緩緩地打開裝有父親遺物的一只做工粗糙的木箱。打開木箱前,她對木箱所藏沒有好奇與期許,所謂整理遺物,是不得不整理——這是悼念亡者的最后一個儀式了。父親,一位一輩子和大家生活在一所茅屋中的人,會有什么遺物令人驚奇呢?
打開木箱的瞬間,她發(fā)現(xiàn)木箱中的東西遠不像她想像的那么熟悉和簡單。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個豆綠色美人形花瓶,它被一張幾近破碎的褐色牛皮紙裹著,上面落滿了一層厚厚的灰。經(jīng)年久藏之物,都會有這樣的灰,那是歲月之灰,也是隱秘之灰?;?,拿塊抹布就可輕輕擦除,可灰底下藏著的細如發(fā)絲的心事呢?女兒遲疑了半晌,還是小心翼翼地把花瓶從木箱中取出,一點一點剝?nèi)ニ砩掀破茽€爛的牛皮紙,又用一塊干凈的抹布將上面的灰塵抹去,然后把它放在面前的一張老式原木八仙桌上。女兒細細瞧著,見這花瓶好個樣貌,它細頸、削肩、長腰,裊娜得近于飄忽,伶仃得似冷冷清秋中,一位月下高人夢中的物件?;ㄆ侩m美,女兒卻覺得它很是眼生。花瓶孤清地站立在八仙桌上,與她有一種淡淡的疏遠,一種微微的冷,一種戒備的隔絕?;ㄆ勘緹o語,這一切皆由它自身的氣質(zhì)釋放出來。女兒遲疑了一下,將舊椅子向八仙桌又拉近幾厘米,用疑惑與挑剔的目光盯著花瓶看了又看,她把記憶的觸須伸入過往時光中的條條小路,卻怎么也找不到珍藏這只花瓶的那條。原以為她與父親的生活沒有一層云翳,一簾帷幕,一堵石墻,完完全全是一種生活,清澈如水的生活呀!就像一個人在照鏡子時,鏡子不會向照鏡人隱藏他的容貌一樣,父親也不會向家人隱藏什么。看來人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喝著同一眼井水,吃著同一鍋飯,在內(nèi)心深處還是會有一種他人無法踏進的幽微。這種幽微被記憶與思念的活水所滋養(yǎng),又被時間與遺忘的逝水所淹沒。現(xiàn)在父親走了,那幽微業(yè)已封閉,去那里的路業(yè)已被層層荒草所覆蓋,關(guān)于花瓶,除了它是只花瓶外,她什么也不知道。
女兒有些傷感,為自己不能完全了解父親而傷感。如果父親還活著,她可以問問父親,家里怎么就有了這只清麗纖瘦的花瓶呢?但父親現(xiàn)已在青草之下,成了一個方木頭盒子中的一小捧骨灰,與大地同樣沉寂。不,比大地更加沉寂。大地可以長出青草與莊稼,青草與莊稼是大地不息的謠曲。而死亡,便是一言不發(fā)。她只用十五分鐘就可以走到父親的息地,但生與死卻隔著千重煙水千重寒云。即使父親還活著,她會問嗎?以她的性格,不會。問出的秘密,寡淡無味,有逼迫和撕開的意思。只有秘密自由打開,兩心才會顯得坦蕩、喜悅、雍容,排除了手指強叩門扉時留下的重重陰影。
雨聲蕭瑟,本是春雨敲窗,卻敲出了秋的淡淡輕寒,屋子里的光線漸漸暗成了瓦灰色,在瓦灰色的光線中,站立在桌子上的花瓶看著好像比剛才又清減了一些,顯得萎靡不振。雖然萎靡不振,卻自有一種纏綿悱惻令人憐惜不舍的孱弱魅力,這就是纖纖芳草柔柔春水的魅力嗎?獨立午后自清簡,女兒猜測這花瓶是失了目光的撫愛,才清簡下來的。她的目光中沒有撫愛的養(yǎng)分,她的目光是疑問,是探究,甚至是否決。于是花瓶像一支失掉雨露滋潤的花兒,飄落了,衰敗了。
女兒無法向花瓶投去撫愛的目光。因為這花瓶如果有故事,那也是上一代人織就的,不是她織就的。往往,一件物品在上一代人心中很親很重,在下一代人心中卻有可能很遠很輕。因為這件物品承載的生命符碼以及或纏綿或滄桑的往事,下一代人未曾經(jīng)歷也一無所知。女兒對花瓶無愛也無恨,她一時不知拿這只氣息越來越弱的花瓶怎么辦才好。
送人?女兒不忍心。送掉了它,好像送掉了一個秘密。陌生人的手指來摩挲它的體膚時,落下黏滯滯的指印,是對父親清潔手澤的侮辱。自己保存?由于不解它的前世今生,她覺得它是一種攪擾,一種不寧。在潛意識里,她沒把這只花瓶僅僅當作一種簡簡單單的瓷器,她已經(jīng)把它當作一個美麗憂傷的小小精靈了。女兒感到焦慮,面前是一團迷霧,她撥不開這團迷霧,她覺得無路可走。
母親走進來了,她的眼角還有未干的淚星兒。父親去世后,母親眼角的淚星兒從未干過,直到三年后的暮春,她帶著一雙哭得半瞎的眼睛,渡過冥河與父親相會為止。母親對父親忠誠崇拜袒護,她對父親的一切都有異于常人的過高評價,這使女兒既感動又稍稍有些不屑。父親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他甚至是個無能和怯懦的人。支撐這個家的人是母親,可她卻把父親像神一樣地膜拜著。母親不識字,父親識字,字是神造的,識字的人在母親的眼里多少都有些神性。
“那個是什么呀?”母親指著美人形的花瓶稍顯驚訝地問道。女兒連忙用手捂住花瓶,像捂住一個魅影那樣充滿了鬼祟感。“是花瓶嗎?家里沒有這個東西??!”“是花瓶,是我?guī)Щ貋硭徒o您的?!薄安逶诨ㄆ坷锏幕ǘ际撬阑?,我不稀罕,我稀罕帶露珠的花,帶雨水的花,開在園子里和開在大地上的花?!薄班?,嗯,您說得對。”女兒的眼睛不敢直視母親,她把花瓶捂得更緊了,其實完全不必捂得那么緊。母親天性直爽,她一生都沒有學會猜疑,更不要說去猜疑她一生中最崇拜的那個人?!皨尣灰@個,你還是把它帶回城里去吧!”“好”。
母親用手擦了擦眼角,然后指著靠山墻的一排簡陋書架說:“這些書你也帶走吧!”書架是用紅磚搭成的,上面橫著三層木板,木板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幾百本書。書不是父親的立身之計,卻是父親的避風港。每遇家計艱難,世事紛紜,需要一個男人挺身而出時,父親便躲進書中。躲進書中,面對一大家子吃飯的嘴,這是多么高雅的逃脫呀。這種逃脫是拒絕煙火俗人伸出俗氣的手指頭進行指責的。讀書,單就捧著書本的這個高貴的姿勢,就可以使一個人成為另外一個人。反正這個姿勢一定是高于鄉(xiāng)村社會中那些粗魯?shù)娜?、大字不識的人、偷雞摸狗的人、亂搞破鞋的人……父親是高貴的,在母親的眼中永遠如此。即使這種高貴的光環(huán)是虛擬的,那又如何?不是人人的腦袋上,都能頂著一個虛擬的光環(huán)的。在母親的眼中,這種虛擬具有絕對真實的意義。父親生前一直想寫一部筆記小說,記述土地,記述河流,記述村莊中形形色色死去與活著的人。據(jù)女兒所知,這部小說父親從未落筆一字,它永遠在談?wù)撝?,在醞釀中,在期許中。這是一座虛無縹緲的大廈,像傳說中的仙山一樣高大,卻沒人能夠走近,更沒人能夠觸摸。人們都知道沒有那座大廈,也永遠不會有那座大廈。女兒很小就明白,父親沒有能力也沒有機會寫出這樣的一部書,為謀生而進行的繁重勞作,將父親的精力全部耗盡了,將父親的時間全部蠶食了,他沒有創(chuàng)作一部大作品所必需的內(nèi)心安寧與環(huán)境安寧。退一步說,即使有了這種安寧,父親也寫不出來,這不關(guān)才氣,不關(guān)格局,而是性格決定命運。父親過于軟弱謹慎,他害怕任何一次微小的失敗,害怕任何一種挑剔的評說。看這人間,哪個成功者的臉龐上不粘著無數(shù)張嘴巴噴出的唾液?哪個成功者的體膚上不布滿坑坑洼洼的箭瘢刀痕?只有可憐的母親看不到父親的致命弱點——抑或是看到了,她也不承認——認為那座虛構(gòu)的大廈是真實的,它磚石畢現(xiàn),門窗嚴麗,巍巍峨峨,矗立在北方無盡的大平原上,俯瞰著村莊的蕓蕓眾生。
母親看著簡陋書架上的書,眼中充滿了欽佩與驕傲。她伸出因一生勞累過度,骨節(jié)變得扭曲粗大丑陋的指頭,在上面憐愛地撫摸著說:“你爹讀過的書,必定都是最好的,一本也不能扔,你都得帶走?!迸畠鹤谂f椅子上不住地點頭,她曾經(jīng)覺得這些書是一種牢實的依傍,因為有了這些書,她家的茅屋似乎比村子里任何一座茅屋質(zhì)量都好,光線都明亮,哪怕是沒有錢購買燈油,一家人黑燈瞎火傻瓜一樣呆坐的長夜也是明亮的——其實那只是一種臆想,一種自作多情,別人可沒覺得她家這三間矮塌塌的茅屋有多明亮,別人只覺得她家這三間茅屋常常是黑咕隆咚的,哧哧冒著窮酸氣。
受父親的影響,女兒也愛書,雖然在她生活的這座城市里,實體書店在商業(yè)大潮的拍擊下已消失殆盡。但她剛到這座城市時,正是這座城市中大大小小的實體書店,支撐她度過了最初就職時所遇到的涼薄環(huán)境。在那些煎熬的日子里,她曾回到老家的茅屋中,對著親人們哭訴自己跋涉的艱辛。父親給她指出了一條路(其實,這仍然是一條躲避之路,與父親一脈相承的躲避之路,被現(xiàn)實擠壓得無立錐之地時,躲進書山,尋求溫暖和保護),以后的日子,在無數(shù)個酷熱嘈雜的夏日午后,與無數(shù)個大雪肆虐的冬日黃昏,她走遍了這座城市她所能找到的所有書店。由于清貧,她不能購買剛上市的新書,她到處游走尋覓折價書。她曾用五角錢買下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用一塊錢一本買下略薩不全的全集,用兩角錢買下繪圖本的《枕草子》,用五塊錢買下《金枝》的上下冊,一大本西裝硬領(lǐng)的《20世紀思想家辭典》也只用了三塊錢,一套《諸子集成》也是打三折時買下的。唯一一次例外,是七卷本《追憶逝水年華》上市時,由于酷愛,她買了新書,用的是伙食錢。口福與眼福不可兼得時,她選擇了餓肚皮,并暗暗地覺得自己有一點高貴——其實又能高貴到哪里去呢?癡心一點罷了。
現(xiàn)在她面對著父親的一生藏書,心里卻可恥地也浮現(xiàn)出蔑視與譏笑。因為她產(chǎn)生了一種把它們送到什么地方去,讓這面山墻敞亮起來的沖動。父親目前的藏書價值不算很高,都不在她的閱讀視野內(nèi)。父親曾經(jīng)的藏書價值是很高的,那些書于1966年夏秋之交的一個很暴烈的夜晚,在火舌的舐舔下,化為串串灰蝴蝶在小院的上空悲傷地飛舞時,她還是個懵懂孩童,不知道那些被焚書籍的價值。后來的日子,她漸漸長大了,一些書名像大波浪過后留在沙灘上的珍貴貝殼,斷斷繼繼地在她的頭腦里閃爍著瑰麗的光彩。被焚毀的書籍中,有一套石印本《紅樓夢》,有厚厚的《稼軒詞編年箋注》,有胡應(yīng)麟的《詩藪》,還有傅庚生的《杜甫詩論》……和真正的藏書人相比,父親藏書的深度與廣度是蹄盎之水與汪洋大海之比。但對于一個生活在北方荒寒之地,一生盡受衣食之累,僅讀過幾年私塾的鄉(xiāng)村愛書人,父親已經(jīng)盡力了。焚書使父親迅速變老變瘦——是人失掉生命汁液后,形體與靈魂雙重的老去。風聲稍稍平息后,父親又開始偷偷摸摸地積起書來。記得有一年的年關(guān),女兒跟著父親去縣城趕集,在一條荒涼僻靜的小街上,他們遇到了一個鬼頭鬼腦穿著一雙大破棉鞋,背著一個鼓鼓囊囊大麻袋的賣書人。賣書人的眼睛可真毒,他只匆匆瞄了父親一眼,便斷定父親會是一個買書人。他們彼此用詭秘的眼神交流之后,便忐忑不安地往小街的最幽深最昏暗之處走去。在一個滿是痰跡尿痕雞毛碎柴禾的大墻拐角處,二人停住了腳步,他們叉開手指比畫了一陣,充滿恐懼感與罪惡感。賣書人小心翼翼地敞開了背在肩上的大麻袋,她看到了那些書,有的沒有封面,有的沒有封底,有的書脊被燒焦了,有的斷篇少頁,而且書名頁一概被撕掉了。遍體鱗傷的書啊——帶著被摧毀被蹂躪劫后余生之物的共有的冤屈哀怨破敗之相。這些書應(yīng)是在某個焚書的現(xiàn)場,或者某個被搗毀圖書館的現(xiàn)場搶出來和偷出來的。父親挑了幾本還算完整的書:《太行風云》《苦菜花》《龍?zhí)恫贰缎〗瘃R》,最后還有一本怎樣養(yǎng)鴨子的小冊子,甚至還有一本民國時期的黃歷,后兩本賣書人是以搭配價五分錢一本賣給父親的。
混合著雞毛碎紙沙塵的冬日厲風,帶著不寧的哨音,旋過穢物滿地的土黃色墻角,賣書人與買書人立即都顯得慌張驚悸,遠方有紅袖標在閃動,賣書人拿著父親給他的零碎鈔票和幾個鋼镚兒,都未來得及點數(shù)一下,便在大破棉鞋的啪噠啪噠聲中跑掉了。難以想像,一個穿著大破棉鞋還背著個大麻袋的人,卻那么能跑(一切做賊心虛的人都那么能跑)!那一刻,她感到非常困惑。父親忙亂地將那幾本書寶物一樣壓在了幾塊凍豆腐之下,魚目混珠地將它們背出了縣城。而年貨,還有什么年貨呢!母親對父親背回的那幾本書不住地夸贊:“好書啊,好書?。 比徊活櫮暌癸堊雷由系目帐枧c寒傖。母親連一個大字都不認得,她咋知道這書是好書呢?這又讓女兒感到困惑。
父親的藏書就是這么一本一本地又積攢起來了,但其文化厚度已經(jīng)遠遠不如原來的藏書了。父親的藏書軌跡是在灰燼中重生的,她無權(quán)對父親的藏書進行差評與譏笑。她覺得自己挺混蛋的,她應(yīng)該對父親的藏書與藏書軌跡存有敬意——人們對亡者與亡者的遺物都應(yīng)該存有敬意,不管他(它)們是多么的微末。但存有敬意是一回事,拉回城里又是一回事。拉回城里,先不說在運輸上要費多少周折,拉回去,放在哪里?自家的閣樓上靠山墻處倒有一排書柜(父親書架的延伸與擴展),可里面已經(jīng)塞得滿滿當當,連一絲縫隙都沒有了。她其實早該處理掉一些書了——那些像一只只懷孕的熱水袋,只有羊水沒有孩子的書。她卻無法下手,因為她愛惜每一本書。她記得博爾赫斯說:“一種喜愛很可能帶有迷信成分?!?/p>
她最喜愛的事便是在細雨霏霏的黃昏,爬上閣樓去整理那些書。她居住的小區(qū)房子越來越舊了,那里的人與燈光也越來越老了。年輕的一代像出巢的鳥兒,在老巢中度過青蔥歲月,便飛往更明亮更高遠離藍天更近的樹梢,筑巢繁衍去了。他們把父母老房子老家具以及過去的一切——曾經(jīng)與父母共享的一切,也曾經(jīng)相信會與父母永遠共享的一切,“遺物”一樣地拋在了身后。沒有人會樂意完全依傍著“遺物”生活,那會令人窒息,令人停滯,令人死氣沉沉。舊的星辰每日隕落,新的星辰每日升起,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小區(qū)常常因為老因為雨,有了某種大都市中難得的靜境。她在靜境中,做著一點自以為是的雅事——慢慢地理著她的藏書。她無數(shù)次從書柜中抽出想賣掉的書,又無數(shù)次將這些書塞回原處,心里還帶著隱隱的內(nèi)疚,她因自己這種猶豫不決無限循環(huán)的愚蠢動作而鄙視自己,藕斷絲連的人,難成大器。她知道自己猶如一只辛勤的螞蟻,在大地上爬來爬去,尋找一丁點果腹的食物,會像父母一樣過完庸庸碌碌淡如白水的一生。如螞蟻般低微的人對書的依戀也沒有什么錯,人對人間的依戀與牽掛,有一部分就是對物的依戀與牽掛,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是高人。俗人不是這樣的,她為自己是個俗人而慚愧。
母親還站在原地,焦灼的目光中有著老年人的固執(zhí)與不通情理的渴求:“這個,一定要全都拉走啊!”母親的手指明晃晃地指著那些書。女兒點點頭又搖搖頭,完全是一副模棱兩可的姿態(tài)。模棱兩可,不否定也不肯定,這是一種不大不小的智慧,是國人相當擅長的。四處碰壁后,她也希望自己多少能掌握一點這樣的智慧。它在一定時候是可以保護自己,也不傷害別人的。
母親將信將疑地走了,望著母親的背影,女兒發(fā)現(xiàn)母親不僅頭發(fā)全白了,而且背也駝得厲害,父親已經(jīng)入土了,母親也離土越來越近了,女兒的心中涌起了一種流逝的悲傷。母親邊走邊發(fā)出霜葉辭條般的嘆息。許多年后,她回想起母親那聲聲嘆息,才了然母親當時就已經(jīng)知道,沒有人會要那些書了,一盞燈熄滅后,便光影全無。她一再囑咐女兒要把父親的藏書拉走,那是她對亡夫的愛與崇拜,對著亡夫的遺物,她不能一聲不吭,雖然她明白這些書拉到城里賣到廢品站,和在老家賣到廢品站本質(zhì)上沒有任何區(qū)別,只是搭上一筆運費并把女兒折騰一番而已。
雨還在下,天地是多么安寧,誰離開了人世,天地照樣光滑,沒有一絲裂痕,沒有一道傷口,蒼天下雨就是下雨了,它沒為誰流淚,人的情感漫延與寄托,蒼天不知。母親沒有將門關(guān)嚴,外面的濕氣絲絲縷縷地從門縫中沖了進來,濕氣的縈繞,使她的手指冰涼,她用嘴哈了哈手指,從父親簡陋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以此時的心境她無法閱讀,也不想閱讀,她只是無意識地模仿父親在某個雨天抽書的動作,她想這也許會使書感到溫暖。藏書人走了,月影斜照,晨光初現(xiàn),微風吹開窄窄的木門,從書脊上輕輕掠過,與書都無礙了。它們變得寂寞無主,一切遺物都會陷入寂寞無主的窘境。不管它們當年有多么寶貝,都可能被當作二手貨廢物垃圾處理掉。一枚書簽從書中掉落下來,女兒彎腰撿起,是一枚自制的頗有格調(diào)的書簽。正面畫的是舉在藍色小河上的一枝荷花,這枝荷花栩栩如生,像河神的妃子,清雅,澤潤,纖塵不染。藍色的河水就是她的郎君,花與水每日肌膚相親,一次相親,去一寸污濁,荷花每日都從河水中誕生一次,如此,她優(yōu)雅得像一個藍色的魂魄。書簽的背面是父親題的幾個字:“河魂 1963年夏六月手繪?!?/p>
女兒微微有些吃驚,因為她不知道父親竟然會畫畫。她對父親了解得太少了!
她將書簽鄭重地夾回書里,它屬于另一段歷史,它就該原封不動地放置在那段歷史中,她沒有權(quán)利驚擾它,遺物應(yīng)該有自己的尊嚴,雖然她心酸于這種尊嚴維持不了多久,一代人——兒女;兩代人——孫兒孫女;三代人?哪里會有三代人。除非那遺物價格不菲,它的流傳是它轉(zhuǎn)為貨幣的外在能力,不是它作為遺物的內(nèi)在能力。抑或它是文物,有了走進博物館的資格。
母親已經(jīng)離開好久了,母親的影子似乎還在那里晃動。她感到喉嚨有些發(fā)緊,她想咳嗽,卻困難地止住了,因為她怕咳嗽聲驚碎了母親的影子。仔細辨認,哪里是母親的影子,那明明是她自己,在某個時間節(jié)點上,她化為影子,站在自家閣樓上,正戀戀不舍地望著那幾只靠山墻的書柜,而坐在一把舊椅子上處理遺物的正是她的兒子。兒子離書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遠,書在時光的深處,兒子在時光的淺處。兒子臉上的表情困惑疲憊厭倦,在舍與取的壓力下無奈無聊地輾轉(zhuǎn)。他該拿這些書怎么辦呢?無路,也無助。帶走?他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他學的是計算機專業(yè),他閱讀的基本上是技術(shù)類書籍。且母語只在根芽之處,而枝葉搖曳的已是他鄉(xiāng)的語言了。送人,他有限的幾家親戚,由于四二一的人口結(jié)構(gòu),年輕人越來越少,幾近稀薄。現(xiàn)有的三五人,也沒人閱讀文學類書籍了。捐贈?母親不是名人,往哪里捐贈呢,當?shù)氐膱D書館會接受一個默默無聞的女人的藏書嗎?況且自己的假期就是那么有限的十幾天,通過曲里拐彎的路或許能給這些書找個歇泊處,可她即使有這個意愿,也沒有這個時間?。煸谂f書網(wǎng)上出賣?她也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來料理這些。
一切都會灰飛煙滅。這不是人的無情,這是時間的無情,新舊更替法則的無情,沒有人能夠救贖,也無須救贖。救贖過多,便是無處安頓,便是負重難行。
以后的日子,她再讀這些書,會不會產(chǎn)生一種觸摸灰燼的輕飄感?她再買書,會不會有一種往家里運送灰燼的荒謬感?得到在失去的流沙中,擁有在消殞的光陰里。清醒絲毫改變不了讀書人對書的強烈向往與專注,她還是會和其他愛書人一樣,不停地讀讀讀,不停地買買買。曾經(jīng)的相伴就是一切了,這多少是個帶著嘆息與惆悵的答案,卻也是寬慰。更好的答案是人走后遺物仍然活著,像日月星辰那樣光芒閃耀。不用掂量,父親的遺物與自己將來的遺物都不具備這種品格,這讓她感到輕松和平靜。
她繼續(xù)翻揀著父親的遺物,兩把破舊的扇子,一把扇面上畫的是一枝凋零的蘭花,題著陳子昂的兩句詩:“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绷硪话焉让嫔袭嫷氖且晃或T著驢子清瘦得近于嶙峋的遠古高人,題著秦觀的一句詩:“驢背吟詩清到骨?!边@幅畫當是徐渭的《驢背吟詩圖》的仿作。仿作沒有原作成熟。但人與驢子更瘦硬更奇崛,比照“河魂”的畫風,她看出“蘭花”與“高人”并非出自父親之手,它們應(yīng)該出自游走在遼河兩岸,大多以細木匠扎紙匠繡娘為生的鄉(xiāng)村手藝人之手。還有一些老舊的信封,幾摞厚厚的顏色已經(jīng)發(fā)黃、質(zhì)地已經(jīng)變脆的16開白紙,這是早年農(nóng)村供銷社所賣俗稱大紙的對開白紙裁成的?,F(xiàn)在供銷社早都黃了,代之而起的是林林總總的小超市。小超市里賣的是成包的打印紙,A4規(guī)格的居多。俱往矣,大紙!大紙裁成的16開白紙被蛀蟲啃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窟窿,父親一定是想用它們寫筆記小說,卻一直未能落筆,未著一字,盡是空疏!女兒的心矛盾而酸苦,她說不清是有這樣的夢的父親更幸福,還是沒有這樣的夢的父親更幸福。夢的豐腴與現(xiàn)實的空落,是一種深到心底的個人哀傷。如果說父親“寫”過什么,那就是在一張極大的紙上——大地——種了六十年的莊稼,年復(fù)一年地“寫”著春種秋收的謠曲,他在自己最向往的事情上一步未邁,在最不向往的事情上度過了漫長而微不足道的一生。
除了深埋在大地胸膛里的那一小捧骨灰,父親留下的東西就是這些了。平凡的人,能夠留下的東西是多么少??!能夠留存的時間又是多么短??!長風已逝,江河平靜,漣漪全無。
雨還在下,滴滴答答的聲音,使天地顯得更加靜默。女兒推開窗子,但見一角藍天像旗幟一樣在東方徐徐展開。女兒想,不久春天就會真的來了。春天來了,村莊將是“樹頭花落花開,道上人去人來”。那是播種的日子,那是充滿希望的日子,那是一年里村莊最為忙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