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

1

臨睡前，堂妹忽然神秘兮兮地打電話給蒙麗，問起一件事。

“那個叫鄧文永的，和你同校，是不是姐你當年那位小粉絲？”

“媽媽、媽媽……”三歲的小女兒扯著蒙麗的衫尾要喝牛奶，蒙麗不得不匆匆掛掉堂妹的電話，沖奶粉給哭鬧不止的小女兒。房間里，十歲的大女兒被妹妹一番擾攘煩躁不已，用腳大力踢著床架：“你好煩啊！能不能不要吵！”

蒙麗好不容易把小女兒哄好躺下，將暴怒的大女兒安撫好，已經(jīng)11點了。她拿起手機輕手輕腳走到衛(wèi)生間，鎖上門，一邊洗衣服一邊點開表妹的一連串鞭炮似的語音：“姐，鄧文永是不是當年就在你樓下送花的那個大傻瓜？到底是不是？跟你同一所大學(xué)，低你一屆畢業(yè)的同名同姓的人，估計沒幾個吧！”

“你曉得，他現(xiàn)在當我的頂頭上司了！世界五百強公司的副總啊！天哪誰曉得當年的大傻瓜都搖身變成霸道總裁啦……”

“如果讓他知道我是他昔日女神的妹子，不曉得會對我多關(guān)照點不？”

“哦不不，我還是得先觀察一下他是個什么樣的人。萬一他不高興我知道他的‘黑歷史，那我豈不是撞槍口上了……”

聽罷，蒙麗百感交集。忽聞舊人富貴，真是一記醒目的當頭棒喝。

2

天剛亮，蒙麗就醒過來了。她急急忙忙洗漱完畢，就忙起了大女兒的早餐。七點十五分，蒙麗得帶著大女兒出門趕公交車上學(xué)。倘若這個節(jié)點婆婆還沒有到，蒙麗只得硬著頭皮撥通電話：

“媽，您快到了嗎？”

“嗯?！?/p>

“到哪了？”

“快了?！?/p>

“媽，我和大寶得出門了，小寶還在床上沒醒……如果您還沒有到，我們等一等您吧……”

“行了，不要催！”

蒙麗的低聲下氣，只換得婆婆語焉不詳?shù)摹昂摺焙蛼鞕C。蒙麗對婆婆的慢條斯理已經(jīng)見慣不怪了。

蒙麗的丈夫是干工程的，常年在外地，蒙麗帶著兩個女兒獨自生活。公公婆婆住在距離蒙麗家約十五分鐘步行路程的小區(qū)。每天清早要送大寶上學(xué)的時候，蒙麗就把婆婆請到家里幫忙看管一下還沒有醒來的小寶。婆婆一向不待見蒙麗，所以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每每這樣“十萬火急”的早上，她總是抱著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姍姍來遲。但你又不能發(fā)她的脾氣，畢竟人家又不是不來。

婆婆終于到了。大寶面無表情機械式地喊了一句“奶奶”，沒等她應(yīng)聲，就快步?jīng)_下了樓梯。蒙麗跟婆婆打了招呼，急急忙忙尾隨大寶下了樓。

這時已經(jīng)七點半了，常坐的那趟公交車早就走了。蒙麗只好拉著大寶心急火燎地攔的士……

下午下起了雷陣雨，蒙麗抱著小寶去接大寶放學(xué)，回到家時三個人都濕透了。房間窗戶沒關(guān)，雨嘩啦啦地涌進來?？耧L掀起陽臺沒搖起的晾衣桿，哐哐哐地撞擊著落地玻璃，將玻璃撞出了一條裂縫。不一會兒，整個小區(qū)都停電了。

當晚，蒙麗下了雞蛋青菜面當晚餐。吃面時，孩子打了個視頻電話給爸爸。果然，跟往常一樣，爸爸正和工友們坐在小屋子里，嘴里不斷“吞云吐霧”，手里不?！捌鲩L城”，三言兩語就打發(fā)了孩子，并不關(guān)心他們吃什么，也不在意他們怎么了。

蒙麗在廚房里刷碗的時候，不知怎的，眼淚不由自主就滑了下來。

如果當年嫁的是另外一個人，過的應(yīng)該是另一種生活吧？

3

幾天后，一個周末的午后。

微信傳來“嘀”的一聲，顯示一個叫“一生不變”的人添加自己為好友。

“還記得我嗎？”對方連發(fā)兩條信息過來。

TA的微信號是……ddmm520？鄧鄧蒙蒙我愛你？！

蒙麗盯著這個“一生不變”，馬上按了通過。

“還記得我嗎？”對方第三次發(fā)了這句話。

“是文永嗎？”蒙麗按捺住狂跳的心，回復(fù)了一句。

“你還是那么聰明?！睂Ψ桨l(fā)來一個笑臉。

“這些年你還好嗎？”蒙麗一個一個字地打出來。其實不用問，在堂妹的講述里，蒙麗已知道鄧文永過得春風得意馬蹄疾。

果不其然，對方回答：“好。你呢？”

“我也很好?！泵甥惗嗌賻c力不從心。

畢業(yè)后不久，蒙麗母親的慢性腎衰竭更嚴重了，發(fā)展到隔兩三天就得做一次血液透析。巨額的醫(yī)藥費壓得一家人喘不過氣來。為了獲得更多的薪水，蒙麗跳槽去了深圳。

兩年后，母親病逝。沒有了沉重的家庭負擔，蒙麗跟一個在深圳相識的男人回了他的老家，從零開始。

男人是做工程的，把蒙麗安置下來后，還是天南地北地跑，對家里不聞不問。男人的母親，也就是她的婆婆，一直看不起這個“外地來的女人”，卻也拗不過兒子。小城很小，蒙麗的學(xué)識根本無用武之地，只能進了一家普通公司從事一份無須什么技術(shù)含量和專業(yè)知識的工作。大寶出生，婆婆對于幫她帶娃頗具怨言。后來小寶出生，蒙麗更是沒法工作了，只能辭了職在家專心帶娃。因為接連生了兩個女兒，婆婆更加看不起蒙麗，總是在背后跟親戚絮叨她“連個帶把的都生不出來”。而公公，一直對她客氣而疏離，每天跟一群老伙伴散步下棋，不問世事。這一切，蒙麗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此后，鄧文永早午晚都發(fā)信息來問候蒙麗。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事，多數(shù)情況下，他會靜靜地聽蒙麗說，偶爾發(fā)表一兩句“你真不容易啊”“你還是那么大方得體”之類的貼心話。

蒙麗覺得鄧文永變了，十幾年的時光，把當年那個呆頭呆腦的愣頭青改造成了一個體貼的暖男。

4

大學(xué)時代的蒙麗是男生眼中妥妥的女神，對各路男同學(xué)的追逐一個也看不上。偏偏鄧文永是一個不怕死的師弟。蒙麗大四那年的情人節(jié)適逢寒假，才讀大三的鄧文永專程坐車去蒙麗老家，買了一扎紅玫瑰與一盒心形巧克力，在她家樓下守了大半個晚上。最后那扎紅玫瑰與巧克力經(jīng)樓下的鄰居小弟弟之手，在眾目睽睽之下送上了她家。

因為此事，蒙麗被爺爺奶奶和父母狠狠責怪了一番——“看你招惹了什么破事回來！”這件事，在親人們尤其是同輩人當中，更是淪為了笑柄——樓下捧著鮮花守了半宿的那個瘦瘦黑黑矮矮的小個子男生，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當年的蒙麗，對鄧文永又恨又討厭。以致畢業(yè)離校，也沒有再正眼瞧過他一眼?？赡欠N被捧在手心里的生活，后來，真是一去不復(fù)返了。

后來她成了小媳婦，成了老媽子。后來的歲月連蒙麗自己都幾乎忘了，她曾經(jīng)是一個驕傲的公主?，F(xiàn)在，當年那個被自己嫌棄的男人，帶著成功與深情，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生活中。

他說他“一生不變”，依舊愛她，至死不渝。

我還有值得他喜歡的資本嗎？蒙麗看著鏡中的自己，穿著陳舊的家居服，馬尾在后腦勺隨意打了一個結(jié)，眼圈明顯，皮膚略顯松弛，一切顯得那么主婦。

但那又怎么樣呢？男人即便結(jié)婚了，心里也永遠住著一個白月光。

握著手機，蒙麗羞赧地笑了。

5

如果擺在面前有一個改變生活的機會，我應(yīng)該握緊嗎？

愛情，金錢，地位，這些都有可能改變。

鄧文永告訴蒙麗，他和一位發(fā)小跟幾位“大老板”私下投資了一個稀土礦，打算悄悄地開發(fā)。但是要開發(fā)的成本實在太大了，他現(xiàn)在不夠錢周轉(zhuǎn)，想蒙麗可以“支持一下”。

“我沒多少錢?！泵甥愓f。

“你有多少支持多少，我不會忘了你的?！?/p>

“可是偷偷開采稀土是違法的……”

“所以，我才不是只告訴你一人嗎？這事要絕對保密。不是我絕對信任的人，我肯定不會跟他說。我也只是為了我們的未來……”

鄧文永繼續(xù)游說，說等這茬事賺了錢，他就有足夠資本“回饋”蒙麗，帶領(lǐng)她過“新生活”了。

如果真的賺了錢，萬一要離婚，要對簿公堂，想拿到兩個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不是什么難事了。我要鄧文永帶我離開這里，這樣的生活我再也不想過了！夜里，蒙麗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想。

“我想好了。對你的事業(yè)，我一定支持?！泵甥惤K于下定決心，在微信中回復(fù)對方。

她打定主意，天亮了就去銀行把理財產(chǎn)品提前取出來。

鄧文永很快發(fā)來一個銀行賬號，說：“明天你就打款來我發(fā)小的賬號。收到款后，我給你寫借條?！?/p>

主動的，借條？不愧是談慣了生意，見慣了大場面的人，處理人情世故之事果然老練。蒙麗的心更加安定了。

6

在去銀行的公交車上，蒙麗刷到了堂妹的朋友圈——他們公司組織了為期五天的湘西之行。

蒙麗私聊問堂妹：“你們副總沒有一起去嗎？”

“你說鄧文永？有吃有玩的那賤人怎么可能不去？他還帶上小三一起去呢?！碧妹貌恍嫉卣f。

“小三？”蒙麗心里有點慌。

跟鄧文永恢復(fù)聯(lián)系的細節(jié)，她從沒有跟堂妹提過。何況男男女女這些事，姐妹之間也不好提。

堂妹嫌打字慢，開啟語音嗶哩吧啦：“對啊，你看這張，戴墨鏡穿吊帶裙那婆娘就是鄧的小三。雖說高層歡迎攜眷，可光明正大地帶小三現(xiàn)身的，就只有他一個人做得出來了。姐你不知道他為人多賤格多記恨，一上位就清洗舊臣，好幾個高層都中了那賤人的毒手了。這種忘恩負義的人，遲早有報應(yīng)！幸虧我沒告訴他我是你妹，不然說不定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好了好了她們喊我咧，不聊了啊！”

蒙麗的心“咯噔”一聲。不是堂妹給他們扯線，互相加上微信的么？

公交車靠站，一堆人涌下去，一堆人擠上來。蒙麗被擠到車廂最尾部，握著手機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

雖說兩人“重逢”已半月有余，但他們從未見過面，甚至未曾視頻，連電話號碼也沒互相交換。他情深款款地喊她作“親愛的”或者“寶貝”，跟十幾年前截然不同。

十幾年前，鄧文永前前后后只會大大咧咧地喊她“蒙麗麗”，或者“蒙娜麗傻”。

兩人的“重逢”，直接跳過了“憶當年”的戲碼，而是直接由他傾聽她的生活，與談?wù)摴餐奈磥?。他對他過去的經(jīng)歷與如今的一切，諱莫如深。她和他談?wù)撈鹉感?，卻總是由她引領(lǐng)，他只應(yīng)一些模棱兩可的答話。他總是告訴她，人生要往前看。

他真的是鄧文永嗎？他從來沒有否認過他不是鄧文永，也從來沒有正面承認過他就是。所有的細節(jié)，貌似都是對方順著她的話來默認和連戲的。

蒙麗覺得背后深深發(fā)冷。她顫抖著拿出了手機，撥出的視頻通話卻被對方拒接了：“在開會呢，不方便。到銀行沒？”

蒙麗艱難地打出了一行字：“親愛的，我想起大一那年你給我送的叮當貓了，胖胖的好可愛?！?/p>

“你喜歡就好。到銀行了嗎？”對方很快回復(fù)。

“等稀土這件事搞定，我們從此就過上好日子了，好嗎？”未幾，對方繼續(xù)發(fā)來。

公交車到站了。蒙麗木然地下了車。

當蒙麗上大一的時候，真正的鄧文永還在哪個高考考場上灰頭土臉地搏殺著呢，哪里來什么叮當貓。

她以為重遇的這個曾經(jīng)愛慕自己的人，可以幫助自己逃離這一地的雞毛生活，卻最后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個想要騙錢的騙子。

騙子的技術(shù)不算高明，為什么她會差點步入自己親手參與“經(jīng)營”的騙局呢？

蒙麗覺得鼻頭酸酸的，滿是辛酸與悲涼。她何嘗不也是一個騙子，一度讓自己心甘情愿地走入自欺欺人的騙局。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