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方
從石梁出發(fā),在草木蔥綠的丘陵地形中向南走兩天,就可以到達臨海。如果騎馬,大半天就可以到達。騎驢的話,要一天。驢走得比人快,比馬慢,到達時,落日剛好停頓在巾山西邊那座塔的塔尖上。
這是古代進入臨海的方式。古代一切都慢吞吞的,孟石人進入臨海,也是慢吞吞的。
我進入臨海的方式比較快捷。晚宴結(jié)束,一撥人把另一撥人送上車,我在被送之列。高速行駛的車,以一百公里的時速將我?guī)щx天臺,途中我沉沉睡去,一夢醒來,已是臨海。
我是以做夢的方式進入臨海的。這使我在臨海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都有一種身在夢境的感覺。河口海灣充滿泥腥氣的風(fēng),沿紫陽古街長驅(qū)直入,亮著燈光的房屋,窗口空空蕩蕩。臨窗梳妝的女子,早已跑到深山老林里成精。門口的石頭獅子,用一雙雕刻出來的眼睛看著我。某家店鋪的石階上,一盆半米多高的植物,長著十?dāng)?shù)個淡綠色的泡泡果。店家告訴我,這是氣球果。他臉上閃爍的表情,讓人覺得他泄露的,是原本不可泄露的天機。
我從未見過此物,也未聽說過這種植物。幾十年來我一直生活在地球表面指甲蓋那么大點的范圍內(nèi),憑有限的地理知識,我猜測氣球果應(yīng)該是從某個熱帶國度移植而來,比如那個叫爪哇島的地方。氣球果在那里有著原始的叫法和奇怪的發(fā)音,它不可能叫“氣球果”,因為它出現(xiàn)時,氣球還遠沒有出現(xiàn)。
店家強調(diào)千萬不能用手碰氣球果。碰了會怎樣呢?我滿心好奇,趁他不注意,暗中出手,碰了一下氣球果。氣球果好端端掛在那里,沒有像我擔(dān)心的那樣,一碰就針扎了一樣癟下去。但我知道,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什么,已經(jīng)發(fā)生。小時候我家門前種了一叢玫瑰,弟弟被玫瑰扎過之后,認(rèn)定長刺的都是些壞心腸的植物。他經(jīng)常把尿撒在玫瑰上。那一年,玫瑰一朵花也沒有開。玫瑰一定是因為生氣才不開花的。第二年,我在玫瑰下埋了幾顆蘇聯(lián)糖果,那時候蘇聯(lián)還沒有解體,彩色玻璃紙包裹的蘇聯(lián)糖果在伊寧的巴扎上成堆地閃閃發(fā)光。夏天,玫瑰開了很多花,比往年多出兩倍。仿佛前一年沒有開的花,全集中在這一年開了。氣球果不能用手碰,一定有類似的原因。也許我一轉(zhuǎn)身,那個圓鼓鼓的小球就會怒氣沖沖,啪的一聲爆掉。
氣球果的主人是個長得圓鼓鼓的中年男人,他和氣球果一樣飽脹著氣體,他們給人一種夢境的懸浮感。夜晚的紫陽古街確有一種夢中街道的味道,古街窄而細長,像通向夢境的路徑。從古街走過的人,做夢一樣搖晃著身子。作為一座城市的來路,紫陽古街被迫停留在過去。舊式店鋪,老式招牌,雕花門窗,傳統(tǒng)工藝,民間小吃,手工作坊,時間在這里是慢吞吞的,人們進入這條街,就會中了魔法似的慢下來。他們慢吞吞的表情和慢吞吞的動作,似乎是為了配合這條街的慢吞吞??爝f和外賣在這條街上是不合適的,古代人做什么都不著急,古代人過一輩子的時間,足夠我們浮光掠影地過完八輩子。我們把一切都縮短了。
但我們并沒有因此多出時間來。
古長城屬于臨海過去的部分。
夜晚的古長城,像是臨海的靈魂。因為燈光和夢境的原因,臨海會在夜里不斷膨脹,變大。古長城隨著臨海的變化,在原有的長度上,沿海岸線向兩端延伸。它在夜晚延伸出去的部分,在白天是看不見的。白天古長城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都可以伸出手去觸摸,可以把耳朵貼緊城磚傾聽它內(nèi)部的聲音。每個人聽見的都不可能一樣。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古長城不可能像隧道一樣產(chǎn)生回音。任何聲音進入它,既不可能穿透,也不會反彈回來,而是被吸收得干干凈凈。古長城的墻體上,有青綠的苔痕,說明古長城在呼吸,它還活著,在夜晚不為人知地生長著。很多年過去,長城被人們稱作了古長城。但江南的地氣、天象、水流、煙嵐、風(fēng)向、傾斜度、大氣壓和海洋帶來的暖濕氣流,并沒有讓它變得蒼老,而是讓它具有了永恒的生命力。
風(fēng)從大海吹來,一部分穿過城門洞,在城市游走。另一部分拐一個彎,往巾山上刮。我跟著風(fēng),沿城墻往巾山走。城墻的某一處,因為依傍了巾山的高度,墻體只有兩米多高,一只有老虎斑紋的貓,蹲在墻垛上,長時間地望向某個莫名的方向。它是在眺望上蒼,還是在觀察天氣?墻體上有一個凹陷的坑,剛好容下一只腳尖。這是一個適合攀爬的暗示。我順著這個暗示,以夢游的形態(tài)往上爬。夢游是一種類似魔法的東西,借助夢游,人會變得輕盈,平日里不能的,這時候盡皆可能。
我即將爬上墻頭的時候,一只迎頭飛過的鳥沖著我大叫一聲,鳥鳴凌厲,像是叱罵。我驚醒般停住。出夢游的狀態(tài),立時輕功盡失。這就像嶗山道士穿墻而過的時候,口中必須念念有詞,一旦忘記了咒語,就會撞墻,頭破血流。我擔(dān)心回歸常態(tài)的自己,會因突然發(fā)現(xiàn)的自身重力,像一只斷尾的壁虎吧嗒掉下城墻。
有老虎斑紋的貓見證了我攀爬的整個過程,它用睥睨的眼神看我,然后它轉(zhuǎn)過身,從城墻上一躍而下。我騎在墻垛上,猶如騎虎,內(nèi)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一片浮云正被風(fēng)吹往天際,遠方一片開闊,大海仿佛可見。
我突然想到,進入臨海應(yīng)該還有另外一種方式:海路。用這種方式進入臨海的,多是倭寇。這個坐落在半月形海邊的城市,夏季常有熱風(fēng)吹過,倭寇乘風(fēng)而來,海潮般嘩啦涌上岸,又嘩啦退卻回去。北方的長城,擋的是野蠻彪悍的胡人,修建得高而堅實。江南的長城,擋的是倭寇,倭寇體型矮小,短腳短手,隨便筑一道墻,就能擋住這群烏合之眾。在我的理解里,倭寇長期生活在海上或海島,類似一個海生物種,善泅水,不善攀爬。他們對陸地,只能進行短暫的劫掠,卻無力侵占,更無法長時間在陸地上停留。及至這群海生物種被戚繼光滅絕,長城便閑來無事,成了一道阻擋海水進入的墻。某年,海水帶著大海的藍,從城門洞涌入臨海,整座城海水漫漶,海水退去后,滿城咸濕,魚類貝類果實一樣懸掛于樹木,海草糾纏,珊瑚頂著夢幻的犄角。古長城的墻體,至今仍隱約顯現(xiàn)海水浸泡的水位,像是鑲了一條海浪的花邊。
我不知道今天是否還有人從海路進入臨海。海邊港口,堆積著成堆的貨物,成群海鳥圍繞巨大的貨船飛翔鳴叫。港口似乎沒有開通客船,只有極少數(shù)人乘貨船來到臨海。臨海這座城市,給從陸路和海路進入的人不同的風(fēng)貌。但不管從哪個方向進入臨海,用哪種方式進入臨海,入城第一眼看見的,是巾山上的四座塔。一座百米高的山,有四座塔,這是不多見的。為什么會有四座塔?有人會對此做出詳細的解說,這些解說對初來此地的人是一種傷害。有些東西,一旦被詞語固定住,就失去了意義。我曾經(jīng)在大雪的早晨,對野地上一行奇怪的腳掌印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有可能是一種地球上還沒有被人類所發(fā)現(xiàn)的物種。我打算沿著腳掌印追蹤下去。有好事者告訴我,這不過是一只穿著保暖鞋套的寵物狗,他剛剛目睹了它從雪地上跑過,并且在一根電線桿子下撒了一泡尿。我對這個好事者恨意頓生,他破壞了我對世界的好奇和想象??上攵粋€對這座城市無所不知的解說者會是多么的無趣,他的夢里沒有奇怪的腳掌印,沒有金礦,也沒有紅衣女子。他的解說注定會讓臨海像一條干巴巴的咸魚干。為了保持對世界的新奇,我每到一個地方,都確信這是一個我從未到達過的地方。我用嶄新的眼睛看它。我希望看見的,都是屬于我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不是那些資料和史料告訴我的。
因為不知道四座塔的塔名和來歷,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進行描述:
四座塔里面最高的那座塔,塔尖直指天空,其上明月,攝取了汪洋之心,它和大海的漲落遙相呼應(yīng)。四座塔的塔尖,呈圓弧狀依次排列,仿佛專供每晚移動的月亮在上面輪流休息。
第二座塔在西邊,最靠近落日。它的作用是讓落日在塔身的腰檐上多停留一會兒,以延緩黃昏的降臨。這座塔和其他塔一樣,有九層,層層置腰檐,落日每向下滑落一層,都要在腰檐上停頓一會兒,仿佛被伸出的手掌托住。巾山上的黃昏,因此比其他地方延長了許多。臨海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部分,落日在某座大樓的玻璃幕墻上,像一滴彩色的水珠快速滑過,它沒有時間想很多問題,它還沒有來得及站穩(wěn),就一下子滑了下去。居住在那片區(qū)域的人,幾乎感受不到黃昏。而黃昏的長短,決定了人們夜晚夢境的長短。那片區(qū)域的人,注定缺乏黃粱美夢,日子過得匆忙而疲憊。
第三座塔,位于隆起的山脊上。因為地勢,看上去更接近天空和夢想。塔身因為山的襯托略顯傾斜,但它的傾斜恰到好處,導(dǎo)致塔尖與其上的星星構(gòu)成了某種默契的關(guān)聯(lián),當(dāng)塔尖對應(yīng)的那顆星開始閃耀,接下來,其他滿天的繁星便跟著在臨海的頭頂開始無邊無際地閃爍。
第四座塔與其他三座塔有所不同。其他三座塔對應(yīng)的是天上的事物,第四座塔對應(yīng)的是人間。它在山腳,在低處,它是四座塔里時間最久遠的,塔身的每一塊塔磚上,都有一尊小小的佛,佛保持著不朽的微笑。那種微笑,是塔磚的結(jié)構(gòu)中沒有的。我懷疑這些佛是自己從什么地方走來,打坐在塔磚上的。他們用這種方式把自己留在塔身上,是為了有一天重新走下來,帶著持久永恒的微笑,混跡到人群中去。我們臉上的微笑,來自于他們的傳播和傳染。
構(gòu)成巾山的絕不止四座塔。但因四座塔,巾山有了某種偉大的蒼涼,有了自體的靜,那是一種太古的靜。四座塔纖細的塔尖,皆指向未知、未來和遙遠,有一種宇宙的惘然和昧然,令人生出敬畏。一個人站在巾山上,會以為自己站在荒古的時間里。往山下走,手中會握了一把天地涼氣,草木拂動,疑是孟石人衣袖飄過。孟石人在翠微寺對牛彈琴,對老虎講經(jīng),獨坐,或與空上人對坐,談?wù)撎煜率隆?/p>
古代無大事。古代就是有大事,我也無從知曉。我只能看見古代的墻壁上落日相照,蔓生的植物,被空氣、雨水和幻覺供養(yǎng)。徘徊寺外的,都是些和我一樣心無著落的人。近旁一棵高大的欒樹,籽實在初冬格外鮮艷,頂端的紅像是涂上去的。一群烏鵲,倭寇般聒噪飛來,落于樹上。它們以飛翔的方式進入臨海,這是進入臨海的又一種方式。我向人打聽進寺的門,那人隨手一指,指向半空,仿佛那道門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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