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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刀(中)

        2021-10-29 06:51:57舒位峰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苦竹

        舒位峰

        上期回顧

        青龍會在江湖上橫行霸道,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僅殺害了潛龍幫幫主,甚至連俠客狄遙也慘遭毒手。眼見江湖逐漸被青龍會的陰影所籠罩,狄遙的兄長狄逍終于出山,而他與青龍會的恩怨,從很早起就已糾纏不清……

        第四章 破眼

        3.該死的人

        雪漫長街。

        腿傷如針刺,痛徹入骨。

        唐菩薩拖著左腿急急地在雪地里移動,那條街很長,雪又厚又滑,這樣冷的雪天竟有汗自他的額頭滾落。他管不了這許多,他怕死,越怕就越急,越急就越倉皇,下雪的長街上留下兩道點橫并立的雪槽。

        唐菩薩拖出十余丈,在長街盡頭不禁回頭后望,然后他看到了最不愿看見的情景:狄逍打著油紙傘,正在風雪中不疾不徐地向他走來。那傘遮蔽住臉,看不見如刀鋒般銳利、比雪還冷的眼。狄逍的右手扼著一柄刀,刀尖斜下,陰雪里沒有任何光艷,卻寒了唐菩薩的膽。

        狄逍走得慢,他不能快,只能慢慢走,足底之傷帶給他說不出的痛楚。他一出聽楓樓,立即有一蓬煙火沖天而起,在昏暗的風雪中爆起奪目的煙火,那煙火的青煙飄展盤旋不去,恰似一條騰飛青龍。然后他就感覺到一股陰冷迫人的殺氣呼嘯著破風、破雪、破空而來,這股殺氣尖銳、瘋狂、無匹。就像箭,像利箭,看不見摸不到,卻直指其心。所以他只能走得慢,因為這股殺氣隨時都可能迸發(fā)出來,致其喪命。

        唐菩薩的恐懼越來越重,這種恐懼源自他對狄逍深入的了解,從飲食起居到江湖搏殺,甚至連狄逍的精神狀態(tài)都不曾遺漏。唐菩薩曾經(jīng)請組織中精通天文術(shù)數(shù)的長老為狄逍卜過一卦,卦曰:孤星入命,殺伐天縱。

        唐菩薩怕,無由。隨著了解的深入細致,這種怕變成恐懼。其實,有時候他甚至認為自己就是組織安放在狄逍身旁的一顆棋子,一個局眼,這個眼隨時準備用來對付狄逍,對付這個令他恐懼的敵人。他為這一刻做足了準備,這個準備就是“天昏地暗大迷魂術(shù)”??上怂悴蝗缣焖?,十年運作功虧一簣。這種恐懼如影隨形,可惜他逃不掉了,他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把握,再回頭,狄逍仍是緩行于十余丈外、長街盡頭。

        前面是河,河床積雪,河間架橋。

        唐菩薩上橋,再回望,狄逍依舊左傘右刀如黑衣幽靈。他急,急于逃命,他不能死,這十年日子過得太安逸了,他遠離了江湖,一心一意經(jīng)營著聽楓樓,每年都為青龍會提供著數(shù)目可觀的經(jīng)費,在青龍會的默許下他娶了門親,如今已育有一子一女。

        他太急,以致立足不穩(wěn),在橋沿邊腳一滑竟落水。河水不深,有薄冰覆蓋其上,他“撲通”掉進河,在刺骨河水中掙扎,這種刺入骨髓的寒冷讓他的喘息加重,劇烈咳嗽起來。他無暇顧及,只拼命地向岸上爬。

        他爬上岸后一抬頭,覺得自己適才所做的任何努力均屬徒勞。狄逍就在他面前,這人一襲黑衣,左傘右刀,面目陰冷無情。

        “為什么?”唐菩薩緩緩自雪地間站起,劇烈喘氣,任飛雪在臉上飄落,“為什么一定要殺我?青龍會已放過你十年,你這樣發(fā)難豈非得不償失?”

        “為什么?”狄逍握刀,持傘,刀尖斜向下,傘掩住的臉上有著幾許譏誚,“因為你們根本就不會放過我?!?/p>

        唐菩薩逐漸止住喘息,斜側(cè)著傷腿,用顫抖的聲音道:“我與你并無怨仇,你就放過我吧!”

        “放過你?可你們能放過我嗎?”狄逍發(fā)出一絲笑,冷笑,冷酷如刀的笑,這種笑仿佛能斬斷雪絲,“找個理由,找到理由我就放過你?!?/p>

        唐菩薩囁嚅著,仿佛看到生的可能,他突然感覺不到腿彎處的劇痛了,身上的水漬也不再刺骨,他道:“難道每一個青龍會的人都必須死?”

        狄逍沉聲道:“都該死!”

        唐菩薩的胸中充盈著求生的希望,他幾乎是哀求著道:“狄大俠,怨有頭,債有主,在下行走江湖二十余年,加入青龍會也有十數(shù)年,但手下沒有錯殺過一個無辜,即便適才在聽楓樓我也未曾為難過你?!?/p>

        狄逍又笑了,傘中的臉本就瘦削,這一笑仿佛連臉皮子都被牽動起來:“你沒殺過無辜?你們一直監(jiān)視我,我可也沒閑著?!彼恼Z氣陰寒,“十年前聽楓樓的王翰林是怎么死的?這么巧聽楓樓恰恰就轉(zhuǎn)到青龍會手中。那邀月軒進進出出都是你們青龍會的人,你們從來都是記賬,幾時又曾付過一厘酒水錢?”

        唐菩薩睜大雙目,幾乎要滴出眼淚來,他勉強道:“但這些都是青龍會所為,又與……又與我何干?”

        “好,我就讓你死得瞑目。”狄逍道,“且不談你的身份,都說王翰林是老死的,我看是毒死的吧!以你唐菩薩用毒的手段,天下又有幾人能識破?邀月坊明里是趙掌柜的產(chǎn)業(yè),我看他日進斗金,卻從未笑過,總是一副苦瓜相,大概也是被你們所控制了吧。你們在蘇州城內(nèi)開的三家賭場,騙賭誘賭,不擇手段,害得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作為青龍會三月初八的舵主,你又如何推托得了?怎樣,其他劣行,還需我一一列舉嗎?”

        唐菩薩神情黯然,心知今日已不得幸免,不禁長嘆一聲,他道:“原來狄大俠什么都清楚,難怪青龍會欲除而后快。”

        狄逍“哼”一聲,并不作答。

        唐菩薩面如死灰,二人均無言語。

        四野靜得只余下落雪聲,過了半晌,唐菩薩顫聲道:“狄大俠,我自知罪無可恕,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答允?”

        狄逍冷然道:“你是跟我談條件嗎?”

        唐菩薩忙道:“不、不、不,在下將死之人,有何條件可談。狄大俠明辨事非,大仁大義,我只希望狄大俠能救助在下身后的孤兒寡母?!?/p>

        狄逍訝然道:“哦,你已娶親?”

        唐菩薩點頭道:“已育一兒一女?!?/p>

        狄逍奇道:“難道青龍會也允許你們有家室?”

        唐菩薩神色凄涼,苦笑道:“敝會紀律森嚴,原不許會中人成親,但一來我是掌柜,需要有家室掩飾身份。二來我經(jīng)營聽楓樓有方,這才得到了總舵龍頭老大的特許?!?/p>

        狄逍冷笑道:“經(jīng)營有方?我看是巧取豪奪才對。”

        唐菩薩不敢作答,突然單膝跪地,雙袖一拱,泣聲道:“狄大俠,在下自知難逃一死,又恐禍及家眷,還請狄大俠……”

        狄逍見他跪求,不禁一愕,思忖答允與否。

        正是這一愕的當口,忽見白光閃動,十數(shù)點寒星從唐菩薩雙袖間疾射,由下至上斜打狄逍面門。

        狄逍在愕思中,驟然受襲。

        這種突襲,絕對要比百箭齊發(fā)來得更可怕!

        狄逍臨危不亂,左足尖雪中后點,疾退六尺,左手閃電般揮傘而下罩住面門,但聽“撲撲”聲響,暗器己被悉數(shù)攔于傘外。

        暗器出手瞬間,唐菩薩身形已急蹬而起,騰身兩丈有余,半空中扣一盒在手,千百點厲芒自盒中激射而出。寒芒在空中一炸,顯梨花亂綻之姿,挾狂風暴雨之勢,裹襲而來。狄逍傘已揮下,上身空門大露,雙足退勁已竭,避無可避。

        大約八年前,當唐菩薩全面掌握了狄逍的資料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只能智取,不可力敵。

        唐菩薩號稱“八手如來”,浸淫暗器二十余年,在蜀中唐門已入一流高手之列??墒菫榱藢Ω兜义校够膹U了自己最擅長的暗器,集中精力研習另外兩種技能。一種是“天昏地暗大迷魂術(shù)”,此術(shù)已臻大成,狄逍原本在劫難逃,可惜卻被無意中破解,以致功敗垂成,他想二度再用,但狄逍已有所備,迷魂之術(shù)難入傘內(nèi)方寸之間。另一種叫做“暴雨梨花針”,是一種用機栝發(fā)射的暗器,這種機栝暗器屬唐門秘傳。唐菩薩認為人力會因為環(huán)境的變化而改變,但機栝不會。他改良機栝構(gòu)造,加強機栝的彈射力,一盒暴雨梨花針足以于瞬息間擊斃一頭正值壯年的野牛。

        唐菩薩算準第一批透骨鋼釘出手,猝不及防之下,狄逍必退,且會用物件遮擋,這樣就使“暴雨梨花針”具備了發(fā)揮威力的空間,同時又為“暴雨梨花針”提供了準確的擊打范圍。這樣的場景,最近幾年唐菩薩已在心中演練了無數(shù)遍,先以情動之,而后用透骨釘突襲,再以梨花針暴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可或缺。

        這些動作與環(huán)節(jié)他都已算準,但有一個情況他沒有掌握,他不知道狄逍的刀法已到了何種境界。

        狄逍不退反進,他飛身躍起,刀在飛雪中一閃已迎上那股狂風暴雨,飛斬那蓬亂顫綻梨花。

        千萬點寒芒瞬間與刀相遇,寒芒只在空中一閃,卻立即消失,便如被某個黑洞吸入一般,無影無形,無跡無蹤,仿佛根本不存在。刀勢上行,閃電般切入唐菩薩的咽喉。

        唐菩薩人在半空,不及落地,已被刀勁劈滑出數(shù)丈外,積雪飛濺。

        他躺在雪地,四肢抽搐,雙足彈動不休。他想用手扼住咽喉的血,血依舊自咽喉蛇樣溢出,在雪地里洇出一塊陰影。

        狄逍依舊持傘握刀,臉色一如既往的黑沉,手一抖,吸在刃口上的金針“簌簌”而落,血自刃處緩緩滴下,飄蕩在風雪中。他走到唐菩薩身前蹲下,看看他,神情陰冷。

        唐菩薩強行止住急喘,緩緩伸過左手,手上的血艷得嫣紅,他想握狄逍的手,沒握住,慘然一笑,語音生澀:“狄、狄、狄大俠,我、我有不、不情之請,敝、敝會斬草必除根,他、他們母子……三、三人,煩請……”

        狄逍不語,蹲下身,凝視著唐菩薩,目光如陰鷲,仿佛要看穿唐菩薩的內(nèi)心。

        他依舊撐著傘,傘頂破了幾個小洞,雪粒零星從破洞里飄進來。他把刀插入雪中,他沒有應(yīng)允唐菩薩的請求,這個承諾太重了,重得足以令他在今后的歲月里寢食難安。

        血不斷從咽喉涌出,唐菩薩吃力地抬起頭,嘴角觸動著,仿佛有些話要說,但生命已離他越來越遠。

        狄逍側(cè)過身,俯下耳,然后他聽到了唐菩薩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聽到這句話之后,狄逍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慘白,竟如此時此境的嚴寒冰雪。

        當?shù)义新牭竭@句話時,突然間,“嗡”一聲,有一種極輕微、極細小的聲音從極遠處傳出——就像彈棉花的崩弓。

        那間隔只一瞬,一物已流星趕月般陡射而至。

        之前狄逍走出聽楓樓時走得甚慢,腳踝爐炭的炙傷尚在其次,主要是那股破空直入的殺氣,仿佛是在戰(zhàn)場上于千軍萬馬叢中凜然而發(fā)的弦上之箭,箭上之尖。他時刻注視、防御、抵制著這股殺氣,一刻都未曾松懈過。

        狄逍呈半蹲之勢,起而避之已不可及,電光石火的剎那,他立即做了一個動作,于崩弓聲響的剎那間舉傘而迎。瞬息,利物破傘,沿傘柄直入竹軸。竹裂,勢不盡,狄逍頓覺壓勢迫人,撤傘,半蹲著的身軀被利物之勁勢帶出,臀部后坐滑雪兩尺。

        狄逍一滑即起,抬左腕,虎口麻痛異常。

        探視中,唐菩薩已氣絕,咽喉處赫然插著一支鐵色小箭。

        ——一箭雙雕,傷物及人,用箭之人箭法精妙,功力純厚。

        狄逍蹲身望箭,那鐵箭尾端刻有“碧聚”兩個楷體小字,他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須臾,他舉目前顧,白雪蒼茫,遠處屋檐勾角,靜默如寂。這本是個圍爐煮酒的午后,又如何有半分人蹤物影?

        于極靜處的不動間,狄逍軒眉,吐氣,突見十余丈外的墻脊處忽有紅影一閃。狄逍刀身后擺,雙足在雪地間奔跑彈落,身軀借疾奔之勢騰空而起,至兩丈,鋼刀一揮劈中一枚樹干,身形閃落借力躍上一處屋脊,那屋脊甚高,姑蘇城的白墻灰瓦在雪色掩映中盡收眼底。

        那紅影的腿上功夫甚是了得,幾個起落如青煙般向城外掠去,城外隱隱有紅壁黛瓦,寶相莊嚴,卻是一處廟宇。

        狄逍長吸一口氣,足尖彈點,施展狄氏密傳輕功,在姑蘇古城的宅院間凌空飛逸,一路徑直疾追。

        4.一指·斷弦

        紅影在寺院前止住奔勢,狄逍距十余丈,紅影閃動間已沒入寺中。

        狄逍稍后即至,抬眼望去,朱紅的寺門前懸著三個字“寒山寺”。

        狄逍不進寺,伸手撣去身遭落雪,隱刀于袖,寂寂飛雪中冷冷看著那匾、那門、那門前的兩頭石獅子。

        靜寂中,突有“吱呀”聲響,廟門打開,從寺內(nèi)分兩列行出四名小沙彌,置一幾、一琴、一茶、一蒲團、一香爐于寺門前。

        這四名僧人目不斜視,寂然無語,自擺物事,渾當沒狄逍這個人一般。

        狄逍不以為忤,冷眼旁觀。

        須臾,一人雙手合十自廟內(nèi)緩緩行出。

        那是個年輕僧人,一身月白僧袍洗得發(fā)白。風雪陰冷,僧袍卻單薄。

        他走至狄逍面前,行個佛禮,輕聲道:“施主怎生稱呼?”

        狄逍的眸子有些陰寒,他看僧人:“在下姓狄?!?/p>

        僧人道:“原來是狄施主?!庇值溃笆┲骺墒莵碛^禮?”

        狄逍不作答,看著這僧人,摸不透其中的關(guān)竅。

        僧人釋然,目光柔和,微笑道:“無妨,既能在此偶遇,便是有緣之人?!彼笫趾笾福斑@是古琴焦尾,音絕千古,狄施主試聽一曲,如何?”

        狄逍心頭一動,舉目而視,那幾上之琴形式古雅,看來已是千載古物,琴尾果是焦了一處。

        狄逍仍不作答,只左手單掌行禮。

        僧人還禮,轉(zhuǎn)首步向琴幾。

        轉(zhuǎn)身抬足的剎那,狄逍突然發(fā)現(xiàn)這僧人竟是赤足,既不穿鞋也不著襪,就這樣走在風雪中,步履安然平緩。

        狄逍看著年輕僧人的背影,突然有種奇怪的想法自心底涌現(xiàn),他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與之對面、對立、對決。

        幾案上的清茶仍熱,茶香溢轉(zhuǎn)。僧人飲一口茶,雙目微閉,旋即睜開眼,朝著某個虛空處微微一笑,茫然而古怪。

        “叮咚”一聲清響,空靈琴聲自角弦響起,輕撥下滑,音色走低,至羽音處揚起直奔宮調(diào)。焦尾古琴在這個年輕僧人的彈奏之下,起音激昂,大現(xiàn)金石殺伐之勢。須臾,琴律轉(zhuǎn)緩,琴聲空靈,其韻若有若無,虛無空寂,渺渺無疆,仿佛殺伐之后的安樂寧靜。

        狄逍略通音律,卻不識得何曲,但覺其空靈無名仿若佛樂。

        僧人雙目微閉,面笑依然,十指在弦上連動,輔以琴幾之畔的裊裊佛香,沉醉其間。

        那僧人的彈奏境界自成,一曲終了,人已起身,但羽音未盡,仿佛如香之煙影飄于飛雪之中。他雙目仍是未睜,攏袖于背,身影孤絕寂寥,長嘆一口氣道:“好琴,好琴……”

        語未盡,卻聽狄逍冷冷道:“大師非琴,又如何知道琴之好?”

        僧人笑意不盡,雙目仍閉,道:“阿彌陀佛,施主非貧僧,如何便知貧僧不知琴之好?”

        狄逍稽首道:“琴奏由人驅(qū),大師好,方有琴之好?!?/p>

        僧人睜開眼,若有所思,輕聲道:“琴是好琴,而大師已非大師耳……”

        僧人話音未盡,眼中精光一閃,忽直視狄逍,左手食指一彈焦尾琴弦,“叮”的一聲,琴弦應(yīng)聲而斷,身形躍上幾案,琴弦迎風面雪抖得筆直,瞬息間,如飛龍在天凌空擊刺狄逍。

        狄逍騰身躍起,刀自袖中挽出,耀出千萬朵刀花,絲弦絞入刀芒,空中立碎。

        僧人身形落地,雙足后蹬,口中贊道:“好一招‘風雨暗飄零!”身至幾案,左手一揮,“?!庇忠豁?,仍是一弦在手,平胸直刺。

        狄逍刀身一抖,刀勁貫注,迎弦直劈。刀弦相遇,琴弦化硬為軟,竟繞住刀身,弦尖回旋毒蛇般疾刺狄逍眉心。

        這一招出手突兀怪異,防不勝防。

        電光石火間,狄逍翻腰仰首,身體仿佛自腰腹處截斷,堪堪避過一擊。

        與此同時,刀勁揮發(fā),琴弦作千萬絲縷,刀勢上提疾劃僧人胸腹。

        忽聽“?!币宦曧懀耸持笍椞?,刀身居中而斷。

        狄逍身形在雪中疾旋,借旋勢躍起,凌空翻身,刀身一抖,斷刀如尖,已刺至僧人咽喉。

        僧人足步疾滑,一指當中直出,擋斷刀之尖于前胸,這斷刀一刺之力竟破不了僧人左手血肉食指。

        二人刀指一觸即收,各自收勢,眼中互含欽佩之意。

        僧人神色自若,收指贊道:“好刀法!”

        狄逍吸一口氣,隱斷刀于袖,亦贊道:“大師好指力?!?/p>

        僧人又道:“是狄逍狄大俠嗎?”

        狄逍道:“大俠二字不敢當,我是狄逍。

        僧人贊嘆道:“早知施主刀法精妙,今日一試,果是名不虛傳。”

        狄逍問道:“苦竹?”

        僧人雙手合十,微笑道:“慚愧,正是貧僧?!?/p>

        狄逍正色道:“大師琴指雙絕,是少林寺兩百年來唯一在三十歲前練成‘一指禪的神僧,何愧之有?”

        苦竹連連擺手,笑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貧僧徒然苦練,又怎及得施主刀法之萬一?”

        狄逍一笑,不語。

        苦竹緩聲道:“狄施主可是要進寺嗎?”

        狄逍道:“不錯?!?/p>

        苦竹雙袖拱于腹前,仰首向天,風雪飄搖中長聲漫道:“這寒山寺也不過是間寺廟,進與不進,施主又何必過于執(zhí)著?”

        狄逍“哦”了一聲,瞬間便已釋然,單掌致意道:“多謝大師指點?!?/p>

        苦竹雙目已閉,并未作答,似已進入空冥狀態(tài),仿佛思索著某些玄奧。

        狄逍單掌再行佛禮,轉(zhuǎn)身離去。

        風嘯。

        雪飄。

        苦竹驀地睜開眼,目視狄逍遠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掠過一絲奇怪的感覺,陰冷、冰寒,就像刀鋒劃過慘白的面頰。

        第五章 洛陽,洛陽

        寒風凜冽,陰云漫天。

        就在狄逍于雪還未至、欲雨還陰的時節(jié),乘轎趕赴梅竹別院的時候,狄府的女主人——狄逍的妻子宋盈袖正坐在自家庭院池塘邊的舊亭下,遙想當年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憂煩心事。

        那口池塘數(shù)畝見方,由于缺乏修葺,原本甚為精致的一片小小水域早已是霜寒遍岸,雜草叢生。隆冬已至,塘中薄冰倒映,庭院中的景象在陰暗天氣里影影綽綽不甚分明。

        亭在水中。

        曲折婉轉(zhuǎn)的亭廊從岸徑回環(huán)伸入塘心,廊柱檐頂朱漆綠染,頂沿雕花,廊節(jié)十處竟無絲毫重復之感,水、廊、亭三者渾然一體天工巧奪,足見構(gòu)建者之匠心獨運??上?,這廊與亭早已破陋,諸般顯赫已成明日黃花,不復當年模樣。

        宋盈袖斜坐亭中,手倚亭欄,柳眉微皺,思而不語。

        亭中有案,案幾擺茶,茶已涼。

        宋盈袖原是位江湖女子,快意恩仇,性格直率。嫁夫生子后仍不改其性,動輒與狄逍做口舌之爭,更甚者拳腳相拼。狄逍對江湖心灰意冷,小小家庭爭執(zhí)早已不放在心上,他樂得灑脫,每天只喝茶聽曲,家中諸事均由宋盈袖做主。

        宋盈袖是柔順的,她了解狄逍的煩苦,知會狄逍的諸般憂慮。她行事任性但從不去觸碰狄逍的創(chuàng)痛,她的嬌嗔怨怒只限于眼前瑣碎。

        1.感動

        宋盈袖與狄逍相識于十年前的一場漫天大雪中。

        那時,狄逍因一場大挫敗而亡命江湖,宋盈袖亦因一場大失意而四處游歷。

        狄逍的亡命是無法顧及的:傷疾未復,行藏遮掩,生活潦倒,生死無依。卻又是無所顧忌的:他有傷痛,他饑一餐飽一頓,他穿著破露,他不懼生死,他早已豁出去了,但他氣勢仍在,一種生死無畏、笑罵由人的氣勢,仍在!

        十年前,洛陽古道風雪蔽天,宋盈袖獨乘一騎,吹竹笛,披風映雪,長袖錦裘,盡顯佳人風華。當此時節(jié),人惆悵,情凋零,萬般已是東流去,襯著若有若無的裊裊笛音,寂寥無依落寞獨行。

        宋盈袖后行而先至,在凄涼笛聲中,看到了容顏不整、破衣襤褸、路人掩鼻、正蹣跚獨行的狄逍,傷痛已深,他像是隨時要倒斃途中。

        宋盈袖的青驄馬行得并不快,她的心情亦不快,跟在狄逍身后愈加不快。她止住笛音,打馬前行,馬一聲呼哨,奮蹄疾奔,立即將狄逍拋于馬后。

        四蹄揚起的雪塵撒蕩在臉上,卻并沒有激起狄逍的不滿,他面無表情,甚至連臉上的雪花都懶得搓拭,麻木而茫然。

        蹄聲漸遠,約摸一炷香工夫,又聞疾蹄聲響,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喲”了一聲,馬聲嘶鳴,蹄立,一字形揚起。

        狄逍抬首,漠然而望,卻見一女子雙足踩蹬,立坐馬背,長袖錦裘,柳眉粉目,臉白腮紅,一襲白披風在風雪中獵獵作響,顯出颯爽英姿。

        饒是狄逍生死不知,此刻卻也在心中喝了聲彩。

        宋盈袖馬韁微提,青驄馬呼嚕出一連串的冷氣,繞著狄逍緩行,四周靜寂,蹄聲嘚嘚,只余風吹雪動。

        宋盈袖行至中門,止住,打量著狄逍。

        狄逍面無表情,這種場面他見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猛一睜開,精光隱在滿臉胡髭中一閃,他的手伸在衣袖里,夢月刀在破袍內(nèi)捂得溫熱。

        宋盈袖看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嫣然一笑,纖手滑過鬢發(fā),柔聲說道:“適才打馬而過,蹄雪濺著你了,請莫見怪!”

        狄逍心頭一動,若撥弦動律。

        原先在飛鷹幫,幫里都是些粗獷漢子,吆三喝四慣了,本無禮讓謙柔之說,其后逃亡江湖,被人譏笑恥罵更是家常便飯,卻幾曾聽過如許天籟般的話語。

        他的腦中響成一片,卻聽那柔聲繼續(xù)道:“這有一些銀兩,天寒地凍,買些衣物吃食御御寒氣吧?!?/p>

        話音未落,一物拋至。

        狄逍手一抄,卻是一錠銀子,狄逍抬頭欲謝,蹄聲響起,那女子早去得遠了。

        這一瞬間,狄逍突然有了一種感動,就是這種莫名的感動產(chǎn)生出無與倫比的希望和力量,支撐著他走過后面那段艱辛而黑暗的歲月。他怔怔望著宋盈袖遠去的背影,不覺胸口一甜,一口血噴出,融化了隔空飄落的雪花,瀝灑在雪地間,落了一地。

        2.這個人怎么這么臭?

        狄逍與宋盈袖再次相逢在這條古道上已是翌日午時。

        其時,風未止,雪已靜,天微晴。

        洛陽古道白雪皚皚,陽光普照,有一種懶洋洋的感覺。

        狄逍走得慢,雪路仿佛遙無盡頭。他的咳嗽低沉壓抑,撕肝裂肺,有滴血沫從嘴角濺出。他慢慢走,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亦是無法預(yù)知生命將在何處終結(jié),他只有這樣捱,捱得一刻是一刻。

        他也沒有回姑蘇,他無顏亦無力回姑蘇,他想就這樣在路上走,然后悄無生息地倒在路上,無人理睬也無人想念,就這樣了此殘生便算了。

        他唯一安慰的是那把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夢月刀仍在袖中,冰涼的刀鋒捂得溫熱,還有那一點宛若淚痕的指傷不棄不離生死相伴。

        一只癩皮狗瘸著腿從遠方蹣跚行來,它叼著根幾乎看不見一絲肉沫的骨頭,它太老了,毛發(fā)斑駁,一邊走一邊喘著白氣,仿佛隨時都要斃命,生命正與它漸行漸遠。

        ——它無家可歸嗎?它是想回到遠方的故鄉(xiāng)嗎?抑或是在等待死亡的降臨嗎?

        狄逍看著那只狗,他突然覺得自己和這只狗的命運何其相似。四野寂然,狄逍的哀嘆在陽光下的雪地上顯得單薄無力。

        忽然一陣疾風刮過,馬蹄奔騰聲暴起,打斷了狄逍的自憐自嘆。他抬目四望,迎面數(shù)騎飛馳而過,當先一人錦裘裹身,發(fā)絲散亂,花容煞白,卻是宋盈袖。

        身后三騎著青袍,戴著范陽氈笠,笠沿下隱約露出瘦削的下巴,其中二人左手控韁,鋼刀右握,冰冷的刀鋒在艷陽下激出刺眼厲芒。三人口中呼喝,顯是在追這女子,片刻間追出十余丈外。

        狄逍把緊袖中刀。

        他控制住情緒,收縮著瞳孔,一寸一寸轉(zhuǎn)過身,不讓自己的心脈跳動得太厲害,但臉卻不禁有些發(fā)燙。

        四騎相距不過三丈,追得一刻又近了丈余。

        當先漢子陡一聲輕叱,左手放韁,手一揮,一簇黑光疾打而出。

        宋盈袖頭也不回,聽風辨器,長袖后展,一放一收,竟將背后暗器悉數(shù)卷入袖中。

        漢子左手又一揚,銀光閃動,已全數(shù)扎在馬臀之上。

        這漢子甚有心機,二次出手并不出聲示警,所對目標是馬非人,而且暗器竟無半點風響。

        青驄馬吃痛,后蹄仰起,仰天長嘶,宋盈袖吃不住勢,甩鞍落地。她回首檢視,發(fā)現(xiàn)那馬兒嘶鳴陣陣已緩緩倒于雪地之中,屁股上扎了三枚喪門釘,傷處流出黑血,釘上顯是喂了劇毒。

        宋盈袖心內(nèi)悲憤不已,這青驄馬跟隨自己走南闖北兩年有余,想不到竟在這里遭了暗算。

        此時,那三條青衣漢子騎著馬緩緩迫近,刀光霍霍,馬嘶連連,已成合圍之勢。

        宋盈袖站在雪地中,面寒勝雪,光潔的額頭有幾縷發(fā)絲披散下來,她從懷里輕輕抽出一柄懷劍,劍雪相映,有種凄厲的美艷!

        “三位兄臺,小女子與諸位不過是發(fā)生些小小誤會,又非什么深仇大恨,卻為何苦苦相逼?”宋盈袖站在那里,片刻便已恢復平靜,她語音輕柔,渾不似身處兇險之境。

        三條大漢甩鞍下馬,斗笠掩臉,看不出任何表情。

        當先一名漢子陰惻惻地道:“誤會?權(quán)且不說姑娘昨晚壞了咱三兄弟好事,今晨又盜走咱們的物件,難道是‘誤會二字解釋得了的嗎?”

        “物件?”宋盈袖訝然道,“什么物件?噢——”宋盈袖清麗的尾音長長拖了出去,她翕動著眼睛上長長的睫毛,“你們指的是那只破匣子吧?”

        “不錯,匣子呢?”其中一人性急,急沖沖粗聲粗氣地問道。

        先前發(fā)問的漢子顯是三人中的頭目,也是先前用暗器射殺青驄馬的人,只見他目光一橫,透過斗笠縫隙瞥了那人一眼,這一瞥目光凌厲,那人退后一步,噤聲不語。

        宋盈袖嫣然一笑,那張粉黛未施的臉上靜靜現(xiàn)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她輕聲道:“那匣子甚是破舊,本姑娘看不中眼,早就丟了?!?/p>

        她雙手一攤,懷劍畫出一條光弧,輕若無物。

        那粗聲粗氣的漢子頓時按捺不住,急吼吼地道:“什么?你……你竟丟了,那可是萬年……”

        “住嘴!”為首那人立時喝斷這漢子的話語。

        他轉(zhuǎn)過身面對宋盈袖,斗笠下本是怒容滿面的臉瞬間竟有了一些笑意,只不過這笑卻是勉強的,是從臉上硬擠出來的,他緩聲道:“這位姑娘,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必戲耍我等兄弟?”

        “噢——是嗎?”宋盈袖慢條斯理地道,“我一個姑娘家如何敢戲耍三位大爺?不過嘛……我們往日無怨倒是真的,近日無仇卻未必!”

        那漢子一指倒地的青驄馬,沉聲道:“姑娘的這匹馬兒是咱們兄弟手上的事,我賠償就是了!”

        “哦——”宋盈袖明眸流轉(zhuǎn),上上下下打量著這三人,“我這馬可是匹良駒,平日里我寶貝一般侍弄著。賠?你們賠得起嗎?”

        這漢子并不作答,反手解下背上包袱,隨手抓出一把黃澄澄的金錁子,竟有十余個之多。他略帶得意地道:“怎樣,這些總賠得起姑娘的寶貝馬兒了吧!”

        看見那么多的金錁子,宋盈袖眼前一亮,眼睛都瞇成一條縫,她嫣然笑道:“三位大爺可真是大方,我那馬兒可值不得這些金子……”

        領(lǐng)頭的漢子聞言一喜,緩聲道:“不妨,姑娘良駒慘死,我等兄弟深感不安,區(qū)區(qū)幾錠金子又何足道哉!”

        ——金子可真是個好東西,適才雙方還唇槍舌劍各懷心機,現(xiàn)在竟都語氣和藹,互相客套起來。

        宋盈袖喜上眉梢,反手收劍入袖,拱禮作謝,禮畢,伸出左手便去取金錁子,右手卻陡地一翻,寒芒閃爍間,懷劍自下而上疾探那漢子胸腹。

        那漢子卻似早料到此招,雙臂回環(huán),掌心互扣,夾住懷劍。此時,二人距不過尺余,他更不余半分喘息之機,左膝上頂宋盈袖小腹。

        宋盈袖應(yīng)變甚速,右手棄劍回防,雙掌架膝而攔,借對方膝頂之力倒飛而出,落地,退滑八尺。身法雖妙曼,但畢竟棄了劍,散了發(fā),頗有些狼狽。

        那漢子“嘿嘿”冷笑,隨意揮舞著手中懷劍,和兩個伙伴從三個方位緩緩迫近,三頂范陽斗笠在陽光下泛著光滑的竹彩,耀花了宋盈袖散發(fā)下的眼。

        領(lǐng)頭漢子道:“姑娘這么不配合,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另一瘦精漢子從正南向迫來:“大哥,這小娘們長得倒也標致,就是脾氣烈了點,我看大哥取了寶物,這女人就留給我吧!”

        那急性漢子道:“大哥、二哥,跟這臭婆娘啰唆什么?殺了再說?!?/p>

        寒光一閃,揮刀沖出。

        領(lǐng)頭漢子欲攔不及。

        至四尺,刀光疾揮直下。

        宋盈袖不避,間不容發(fā),忽提袖直揮,“噗”的一聲,正中漢子面門。

        那漢子仰天而倒,烏黑的血緩緩自面門流出。

        這一下變故陡生,領(lǐng)頭漢子和精瘦老二猛地一呆。

        精瘦老二怪叫道:“郝老三!”疾奔過去,中途,雙手后絞,兩柄雪亮的鋼刀翻騰而起,漾起片片光寒。

        宋盈袖的雙袖一展,舞動如風,二人在雪地之中纏斗。

        領(lǐng)頭漢子并不上前,只在一旁掠陣,他高聲道:“老二,小心她的鐵蒺藜?!?/p>

        老二并不作答,雙刀舞得更快,層層刀浪涌出,宋盈袖雙袖卷動,幾次突襲均被老二避過,接得十余招,袖圈越縮越小,已是險象環(huán)生。

        宋盈袖武功不及精瘦老二,殺郝老三也只是攻了個出其不意。

        又斗得幾招,精瘦老二一聲怪叫,左手刀賣了個破綻,右肘一挺頂在宋盈袖的腰部。

        宋盈袖顯是穴位被點,叫聲未發(fā),軟軟倒在雪地上。

        精瘦老二鋼刀斜揮劃破她的衣袖,十余枚鐵蒺藜自袖中滾出,卻是那領(lǐng)頭漢子適才追逐時所發(fā)射的暗器。

        鐵蒺藜頭尖處沾著郝老三暗紅的黑血,還未凝固。

        精瘦老二刀尖在宋盈袖雪白的頸項上輕輕一掠,扭頭問道:“老大,怎生處置?”

        領(lǐng)頭漢子道:“先搜那物件?!?/p>

        精瘦老二刀刃又是在她臉上一蹭,暴起她無數(shù)的寒栗,他嘻嘻一笑:“你搜馬,我來搜人。”

        領(lǐng)頭漢子不作理會,走至馬前,那馬已近垂死,哀哀無力地看著同樣倒地的主人。他抽出一柄軟劍,手一抖,劍身筆直,一閃,已劃破馬鞍,鞍露處竟現(xiàn)出一只黃緞錦盒。

        精瘦老二涎著臉蹲下身,宋盈袖又急又怒道:“你想干什么?”

        精瘦老二嘻嘻道:“你說我要干什么?”隨手點了她的啞穴,一路從手臂摸到頸脖,在臉龐上來回撫動,肌膚說不出的嫩白滑凝。她煞紅了臉,苦于穴位被制,羞憤難當,淚珠奪眶而出。

        精瘦老二甚是興奮,手一探伸向宋盈袖前胸。

        這時,他聽到一個有氣無力、若有若無、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住……手……”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見七丈外破衫爛縷、臉色蒼白,隨時要倒在雪地中的狄逍。

        狄逍喊道:“放了她……”聲音怯怯的、軟軟的,仿佛差人三百吊錢。

        他看著狄逍,神情說不出的古怪,轉(zhuǎn)瞬,他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手中的刀顫抖得幾乎都要掉了,他邊笑邊說:“就你?你算哪根蔥?你還想英雄救美?”

        正在準備打開錦盒的領(lǐng)頭漢子也笑了起來。

        但狄逍仍道:“放開她!”這次聲音很沉,有種奇怪的鎮(zhèn)定。

        領(lǐng)頭漢子悄聲道:“別跟他廢話。”

        精瘦老二一點頭,刀光一展,便向狄逍沖了過去。

        精瘦老二用的是雙手刀,雙手刀重在一個勢,即刀勢。他對刀勢的理解是猛,沖得猛,以猛奪勢!

        他沖過去,勢若惡狼撲食。

        他沖的時候,狄逍也在沖。

        他沖得兇猛,狄逍卻沖得跌跌撞撞。

        兩丈之間,狄逍突然一個踉蹌,身勢居然越過層層刀影一頭栽進他的懷里。

        他的刀勢擊空,還聞到了一股直達胸肺的惡臭。

        他好色,通常注重儀表,這種許多日子沒有洗澡換衣、倒地就睡的乞丐味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

        所以當一柄利器劃破他的衣服,在他的肚子上留下一道深痕的時候,他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這個人好臭!這個人怎么這么臭?

        領(lǐng)頭漢子的黃緞錦盒還未打開,他聽到了一聲慘叫,然后他看見老二仰面而倒,肚里的腸子、胃、肺流了一地,狄逍則呆呆站在旁邊,一頭一臉的血污,亂發(fā)飄舞中他的嘴角有血沫,不知是自己的血還是老二的血。

        領(lǐng)頭漢子當時的感覺是,這一刀何其之狠!

        他慢慢把錦盒放進包袱里,凝著眉,一寸寸移到背上,緩緩系緊,手從腹間一探,抽出一柄軟劍。

        劍輕輕出鞘,如蛇。

        他一直在想,這個人是誰?

        狄逍看著那柄軟劍,道破他的來歷:“青城山,玉虛!”

        他的眉縮緊:“你是誰?”

        狄逍無力地搖頭,頭低垂,微風吹動亂發(fā):“一個快死的人,名號還有何用?!?/p>

        玉虛輕輕笑著,眉凝得更深,他本是個道士,笑容里有股妖邪的味道。

        笑未盡,人已自雪中拔起,凌空兩丈余,長身立挺,軟劍閃爍不定蛇樣吞吐,斜刺而下。

        ——青城山“快劍十三式”之“飛鷹式”,不僅仙風道骨,更兼勢狠招辣。這一劍無論身法、招式還是氣勢都已得青城劍法的真?zhèn)鳎裉摫揪褪乔喑桥芍谐鲱惏屋偷娜宋铩?/p>

        狄逍頭仿佛垂得更低,瘦削的肩膀幾乎撐不住腦袋,稻草一樣的亂發(fā)披散在破衣襤褸間,散發(fā)著一股死亡氣息。

        狄逍的狀態(tài)仿若無知無覺。

        但就在這種狀態(tài)中,在玉虛凌空刺出這一劍的短暫間隔里,狄逍低垂的頭顱間驀地有寒光一閃。

        這一閃仿佛來自地獄里的鬼火,有如電光般明滅。

        一閃即滅。

        他突然向前跨出一步。

        這一步并不快,也不大。

        但這一步跨出的時間和方位恰巧是玉虛身形將落未落、蛇劍顫抖欲刺未至之際。

        這一步跨出的效果便如玉虛迎過來一般,借著這一步,狄逍幾乎是“沖”進了玉虛的懷里。

        軟軟的劍從狄逍的左脖側(cè)險險刺過,在狄逍的背后空門處吐著蛇樣的寒信。

        這一瞬間玉虛首先聞到的是一股臭味。

        極臭極臭,是那種臭得兩年沒洗過澡的乞丐味!

        他沒料到這個臭氣熏天的乞丐竟然會用這般笨拙的辦法破了這招氣勢如虹的“飛鷹式”,但這個笨辦法卻偏偏很管用。

        他竟然就這樣被撲倒了。

        被撲倒的一瞬間,他的想法居然和精瘦老二的想法驚人相似。

        狄逍的頭沖抵到玉虛鼻下,惡臭之味避無可避,這一瞬間他甚至想吐,幸虧今晨他只喝了碗稀飯。如果有可能他幾乎要扔掉軟劍,騰出手捏住鼻子——這個人實在太臭了!

        更可怕的是這個鬼一樣的乞丐竟然嘴一張噴出一口血,濃濃的血仿佛也有股惡臭之味。

        繼而,一柄利刃重重壓下來切開他的咽喉,血一下子沖出咽喉,激奮地拋散而出。

        在生命離開軀殼的瞬間,他只來得及做一件事:將那柄欲垂未垂的軟劍斜斜削過狄逍的大腿。

        有血流淌,不知那血在鐵腥之中是否還夾雜一絲惡臭?

        陽光直照下來,一陣風吹過,掠起一卷雪。

        狄逍拖著受傷的左腿,踉踉蹌蹌冒著這片風雪向宋盈袖走來,宋盈袖張大嘴想叫喊,但啞穴被制,發(fā)不出半點呼聲。

        狄逍至近前,看著宋盈袖,目光虛弱無力,然后又游移到遠方,半晌,他用力收束住眼神再次回視宋盈袖。

        他咬緊了牙,仿佛用盡最后一分氣力,用那柄從未一刻離身的夢月刀刀柄重重撞擊在宋盈袖的丹田之間。

        然后身體隨著撞擊之勢緩緩倒在了宋盈袖的側(cè)畔。

        宋盈袖只覺丹田一暖,一股熱流循穴而上,直沖腰間軟麻穴,但力道顯是不足,無法一時沖開受制穴位。

        隨后,她聞到一股味,一股她這一生都不想、也不愿聞到的臭味,她竟然被這股臭味熏暈了過去。

        這種味道確實奇臭無比,世人皆不可聞之!

        但世上卻有此臭!

        人間幸有此臭!

        過午光景,光照開始衰弱。

        寒風吹處,積雪如卷簾,刮得生痛。三匹無主的黑馬在雪地間駐足,任風吹毛動,卻不知何去何從。

        宋盈袖手指動彈了一下,再彈。她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一張短須蓬亂的臉,聞到的是寧愿轉(zhuǎn)世投胎都不愿再聞的臭味。她慌忙爬起身子,上前踢了這個臭乞丐一腳,但膝蓋一麻旋即撲倒。她暫時不能動,只有把臉孔埋在雪地里,不讓那股臭沖進鼻息,雖然天很冷,風如刀,但她寧愿這樣。

        她不動,一點一滴積蓄力量,過了一炷香光景,當她感覺到身體各關(guān)節(jié)部位開始有血液流動時,才緩緩站起,呼吸吞吐,調(diào)勻內(nèi)息。

        她站在那里,想著這件事的前前后后。

        后來,她從玉虛身上抄回那黃緞錦盒,又朝精瘦老二的尸身啐了幾口,騎上一匹無主黑馬轉(zhuǎn)身而去。白雪間,散落著幾具尸體,寒風冽冽,幾只兀鷹在空中盤旋,準備擇肉而食。

        傾爾,她折回來,下馬,閉眼屏氣用手去試那乞丐的鼻息,感覺到了些微呼吸,面現(xiàn)驚喜,再次屏息,把臟乞丐扶上馬背,自己牽過另一匹馬,一前一后向洛陽行去。

        背后,一只餓驚了的兀鷹俯沖下來,尖利的鷹鉤洞開某具尸身,腸胃流了一地,雪色殷紅。

        3.如意客棧

        午后末時,風如刀,洛陽城。

        厚厚的冰雪覆蓋著這座六朝古都,冷傲如鐵。宋盈袖騎馬入城。

        宋盈袖再次回到如意客棧。兩個伙計迎出來,把狄逍扶進大堂。滿城的寒意被如意客棧重重的布簾格在門外,生意清冷的大堂里升起了數(shù)堆炭火,兩、三桌散客坐在桌前喝茶御寒,掌柜趴在柜臺上睡得死沉,口水滴成一條絲線,在火光中閃閃發(fā)亮。宋盈袖的出現(xiàn)讓這些閑聊的客人眼前一亮,但旋即被伙計抬進的病漢熏得掩鼻。他們一邊狠狠掩著鼻,卻又一邊偷偷瞄著宋盈袖。他們幾曾見過宋盈袖這樣的江南美女,又何曾在客棧中聞過這種幾個月沒洗澡的病漢的體臭味。老掌柜被臭味熏醒,掛著長長的口水線,睜著昏沉的眼呆呆看著宋盈袖婀娜的身姿消失在客棧后院。

        這一覺好沉,感覺像是睡過了數(shù)個世代,睡過了幾度夢回。

        狄逍醒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刺眼的厲芒,那時節(jié)是一連數(shù)天的晴天,雪在陽光的照耀下開始消融,預(yù)示著一個新的開始。

        狄逍已有幾個月沒有躺在一個舒適的床上睡覺了,他幾乎已是病入膏肓,舊傷新痛夾在一起,折磨著他的肉體和神經(jīng)。隨后他聞到了身上皂角的清香,這種久違的香味令他眩暈,他不禁掀開被角,竟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都換上了嶄新的裹衣。心里一驚,右手一摸,刀還在,鋒已溫熱了。

        他借著光照緩緩舉起夢月刀,狹長的刀身清亮如水,刀鋒薄而銳利,刀槽冰冷下凹,冷酷如昨。細看,刀身一記淡淡指印煙般飄留,宛如淚痕。

        狄逍緩緩放下刀,輕輕擺動著頭,慢慢思索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記得那錦裘吹簫、風華正茂的女子,記得青城山的玉虛,記起寒風吹雪……可就是記不清是如何躺在這床上的。他想得頭痛欲裂,傷痛漸次襲來,竟又在這痛楚中依稀睡去。

        狄逍再次驚醒源自客房外的數(shù)聲慘呼,他驀地醒來,一身冷汗,窗外斜陽夕照,白雪如銀,已是下午時光。

        他緩緩起身,夢游般下床,見枕邊置一白袍厚衣,遂穿衣出房,過游廊,步入廳堂。

        堂內(nèi)情景既驚且怖,說不出的詭異!

        大廳里七張八仙酒桌倒了三張,未燃盡的木柴挑得星灰四散,三個玄衣勁裝漢子倒在大廳的血泊中,他們的手腳均被利刃截斷,哀叫聲四起。

        四張酒桌上分別坐了十余人——

        東角是個灰袍道士,專心喝著茶,濃茶白霧飄散,面目不清。他的太陽穴微微鼓起,顯是內(nèi)家功力頗為深厚,其右手持柄拂塵,塵須輕輕轉(zhuǎn)動。

        南邊坐個老頭,在炭灰飛揚的廳中吃著一碗陽春面,吸著鼻子,一副很冷的模樣。他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衣,灰白的棉絮輕輕漲出,一雙小眼在吃面的間隙里四處亂瞟。握筷的右手青筋隱現(xiàn),自是精通大力鷹爪功之類的外門武功。

        靠西是一錦衣公子,瘦長的瓜子臉有些蒼白,一柄三寸七分長的小刀在潔白如玉的掌指間輕輕轉(zhuǎn)動。他低頭修飾著指甲,舉止文雅,有股說不出的雍容氣質(zhì),卻摸不清是何路數(shù)。

        北角偏僻處另有一桌,坐著五個人,白袍寬袖,著一色打扮,顯是同一幫派門人。這廳堂內(nèi)只此一桌有酒有菜,他們吃喝均是默不出聲,杯碟竟無任何碰撞,情形甚為詭異。

        東頭桌上坐著兩個青年男女。那男子著青袍,袍袖甚長,其年歲已過而立,英俊的臉上滿是倦容,顯是從很遠的地方晝夜趕來。那女子霍然便是宋盈袖,她依舊長袖錦裘,臉龐更增嬌艷,堂內(nèi)腥風血雨,她卻一副笑吟吟模樣,一管竹笛置于桌上。

        堂內(nèi)之人形態(tài)各異,互不干擾,掌柜和伙計早已嚇得不知去向。廳堂的桌椅間,散落著殘肢斷腿,鮮血流灑在地上觸目驚心。他們的哀號聲漸弱,顯是氣力衰竭,卻不知是何人出手所為?

        狄逍徑直踱到宋盈袖桌前,揖一躬,輕聲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宋盈袖不語,一雙妙目輕輕掃過。此時的狄逍已是容顏一新,亂發(fā)早已梳了順髻,顎下短髭刮得鐵青,一襲白袍新衣,雖是重傷在身臉色蒼白,說不上豐神俊朗,但江南子弟固有的儒雅風范卻也不減。宋盈袖輕輕一笑,頷首示意狄逍坐下。

        狄逍緩緩移至空處落座,向那青袍男子點頭致意,青袍男子面無表情,只輕輕“哼”一聲,算作應(yīng)答。

        廳堂內(nèi)情景依舊,桌前人等各行其是仿佛互不相干,格局雖未因狄逍的到來而有所改變,但其間暗潮涌動,態(tài)勢卻是一觸即發(fā)。轉(zhuǎn)動的拂塵、吸鼻而食的陽春面、小卻銳利的短刀、吟吟笑臉和無表情的面容都會在轉(zhuǎn)瞬間化為致命的武器。

        時光一點點過去,拂塵轉(zhuǎn)動未停,陽春面一根一根,像是永遠也吃不完,指甲的修理慢得讓人心悸,地上的死者早已停止了哀號,血在寒雪天里逐漸凝結(jié)。

        突然,“砰”一聲響,店門撞開,一團黑物隨風掠雪破門而入。

        至廳中黑物嘶聲躍起。

        ——是一匹黑鬃駿馬!

        那馬黑得不見一分雜色,鬃毛濃長,寒風中抖動。

        馬上一人也是黑衣黑巾黑靴,就連臉面都是黑黝黝,再加上厚厚的虬須,著一件油亮的披風,端的是威風凜凜,宛如天神一般!

        這人一條黑鞭在手,打馬而行,在不大的廳堂間巡回,竟毫不局促。他雙目一掃,閃電般在各人臉上掠過。

        黑衣人忽地一提韁繩,黑馬前蹄聳立,兀地一聲嘶鳴,宛如平地打了個驚雷。

        于是幾乎屋內(nèi)每個人都仿佛因這一聲馬嘶發(fā)生了改變:道士的拂塵突然停頓。老頭吃面的筷子跌落桌上,面湯濺出碗外。錦衣公子的小刀劃破指皮,似有血珠溢出。宋盈袖的吟吟笑臉也突的肅然不語。

        只二人未變。

        狄逍臉色蒼白如紙,病態(tài)十分,低頭未變。青袍漢子滿臉倦容,神情呆木未變。故狄逍未變,同桌的青袍漢子亦未變。

        黑衣人翻身下馬,卻是個矮子,高僅三尺,身材甚胖,遠看似個黑球,他一走動便似個球在滾動。

        ——這人馬上馬下之間給人的觀感天差地遠。

        黑衣人打了個呼哨,那馬徑自返身踢門而出。

        “啪”的一聲,黑衣人竟看也不看反手一鞭將門關(guān)合,腳下一刻不停,眨眼間“滾”到老叟面前,坐上椅子,卻只露個頭在桌沿。他“嘿嘿”笑著,聲音干澀,便似被人扼住咽喉一般說不出的難受。他道:“于老頭,你千里迢迢從鄂西趕來,吃這一碗陽春面,卻不知味道如何?”

        那被稱作“于老頭”的老叟嘴皮微微動了數(shù)下,卻欲言又止,他緩緩放下碗筷,一雙眼怯怯地望著黑衣矮子,一副甚是害怕的模樣。

        黑衣人又“咯咯”笑了起來,宛如地獄的雞鳴,他拿出鞭子,用鞭梢指著“于老頭”,兀自笑個不停。

        笑未盡,圓球似的身軀一動,已躍坐于桌上,左腿一翻,側(cè)踢老叟。

        這于老頭早有所備,左手如勾直抓腳腕,右手成爪側(cè)攻面門,他精通北派鷹爪功,雙爪如鉤,勁風四溢。

        黑衣矮人身腿俱短,于老頭手臂甚長,后發(fā)而先至。

        卻不知怎么,黑衣人竟不避,左足側(cè)踢未盡,右臂一動,黑鞭已閃電般揮出,“啪”的一聲,打在于老頭的臉上,于老頭大叫一聲,身形倒飛出去,一口血噴出。

        黑衣人旋身而起,立于桌上,俯視眾人,左手執(zhí)鞭一一點出:“三清觀青松道長,飛刀門葉京生葉公子,還有‘鐵指飛袖史進史先生,再加上這漠北鷹爪門的于老頭,噢,還有飛天閣的藍閣主。嘿嘿,江湖上的消息傳得真快,想著要宋姑娘身上這玩意的人倒是不少。”

        他們顯是頗為忌憚這黑衣矮子,各人均不作聲,表情各異。青松喝盡杯中茶,不語,手中拂塵仍在輕輕轉(zhuǎn)動。葉京生小刀輕擺,看刀的目光竟有些癡了。那于姓老叟倒地后一動不動,短暫間隔著呻吟聲。北角僻處五名飛天閣的白袍漢子低頭飲茶,神情木然。只史進和宋盈袖在笑,史進是冷笑,笑意如刀,宋盈袖是真笑,笑語吟吟。

        與眾人相異者卻是狄逍,他聽到那黑衣矮漢報出史進之名后臉色愈發(fā)慘白,垂著首,目光斜看過去,有血浸出唇角,被緊緊咬住,手握夢月刀仿佛天動山搖。

        宋盈袖笑吟吟望著史進道:“師兄,看來江湖人言如風,師妹離島不足月余,現(xiàn)身洛陽僅僅數(shù)日,便已江湖皆知?!?/p>

        史進冷哼一聲,并不作答。

        黑衣漢子道:“宋姑娘原來是史大俠的師妹,失敬失敬!”

        宋盈袖笑道:“好說,好說?!庇值?,“恕小女子孤陋寡聞,卻不知這位大哥如何稱呼?”

        黑衣漢子目光閃動:“嘿嘿,灑家姓方?!?/p>

        宋盈袖道:“原來是方大哥!”

        黑衣漢子咧嘴一笑道:“不客氣,不客氣!”手一伸道,“拿來吧!”

        宋盈袖訝然道:“什么?”

        黑衣漢子又一聲干笑,見坡下驢道:“你既認灑家為大哥,那就把東西交給灑家吧!”

        宋盈袖道:“何物?”

        黑衣漢子道:“‘河洛三雄千方百計謀得的物事呀!他們?nèi)巳妓烙谒喂媚飫ο?,那物件自然落在姑娘手上了?!?/p>

        宋盈袖皓腕一翻,從側(cè)身的背囊中取出一只錦盒,隨手丟在桌上,看了一眼黑衣漢子,輕聲道:“方大哥說的莫不是這東西?”

        這錦盒一露,宋盈袖頓時感覺有幾束光亮閃動。

        ——這當然不是燭火之光,而是眼睛的光,幾股貪婪的目光!

        黑衣漢子卻不忙打開錦盒,雙目閃電般往四下里巡視了一遍,“嘿嘿”冷笑,黑黝黝的皮鞭在手中盤旋舞動,“嗖嗖”作響,他緩緩道:“看來各位想的就是這錦盒中的物事吧?”黑衣漢子又矮又胖,但目光一掃,凜凜有威,眾人都不作聲,就連于老頭也止住哀號,一時間廳堂中靜得可聽見針尖落地聲。

        正在此時,“砰”地一響,店門大開,一金衣人在風雪中快步而來,步入廳堂,略一環(huán)視,金衣人朗聲:“軒主法駕到?!?/p>

        黑衣漢子肅容一整,向門外拱手見禮,口中道:“恭迎軒主法駕!”

        金衣人手一揮,立即躥進數(shù)名金衣人將堂前殘骸一一清理干凈,一條紅毯從門口鋪到堂前。

        突然令人眼前一亮,從門口又走進四名清秀少女,她們身著純白衣裙,寒雪天里,卻不嫌冷。她們手挽花籃沿毯撒著花瓣,款款而入。

        這些四散飄落的花瓣品相清新,卻是風干的白蓮花,花瓣飛舞暗香浮動,一時不知是白蓮花香還是少女的體香。

        頃爾,一穿白裘、黑紗攏面的女子,自門外沿紅毯緩緩行入。這女子雙手后攏,目光凌厲,有種無可比擬的倨傲之氣。

        她環(huán)目而視,最后停在那姓方的黑衣漢子身上,徐徐道:“方值使,事情辦得如何?”語音清柔明麗,身形風姿綽約,卻是個妙齡女子。

        黑衣漢子躬聲道:“屬下已尋到那物事,只是——”

        “只是什么?”那攏面女子目光凌厲如電,直視過去。

        黑衣漢子雖未抬頭,卻似遭電擊一般,竟打了個哆嗦,他緩聲道:“只是這里來了許多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他們好像不太答應(yīng)!”

        “噢——”攏面女子尾音長長緩緩地拖著,在電芒般的掃視中,如鋸齒割骨,如犁耙過腦,“就是他們嗎?”語氣中明顯的鄙夷不屑,“那就送他們一程,省得麻煩!”她說話的神態(tài)輕描淡寫,渾沒把廳堂里的一眾人等放在眼里。

        此話一出,原本就無人話語的廳堂內(nèi),愈發(fā)變得寂靜。

        半晌,卻見那手執(zhí)拂塵的道人離桌行出,緩緩走至這女子面前,行了個道禮,道:“貧道三清觀青松,敢問尊駕可是丹鳳軒的淳于軒主?”

        那女子一笑,輕聲道:“三清觀出來的臭道士倒還有些見識,我就是淳于丹鳳?!?/p>

        青松拂塵一收再行道禮:“貧道在此非為覬覦寶物,實為追緝?nèi)逵^之敵而來,今日在此實屬巧遇?!?/p>

        淳于丹鳳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與此事無關(guān),只是因事碰巧而已?!?/p>

        青松稽首道:“貧道正是此意?!?/p>

        淳于丹鳳緩緩行了兩步,側(cè)首望向青松,黑紗之內(nèi)看不清表情,但眼厲似針,一字一字慢慢地道:“照此理由放你走亦無不可,但你聰反被聰明誤,可惜啊……”

        青松色變,忙問:“淳于軒主,可惜什么?”

        淳于丹鳳又是一聲輕笑,既有一絲鄙夷,又有一絲憐憫,更有一絲玩弄意味:“可惜你自作聰明,擅自報出本座名諱,你原本是套交情,卻不知犯了我丹鳳軒的軒規(guī)?!?/p>

        青松道:“軒……軒規(guī)?”

        淳于丹鳳側(cè)身道:“方值使,宣規(guī)。”

        黑衣矮漢躬身行禮,恭聲道:“是,軒主?!币煌ι?,朗聲道,“丹鳳現(xiàn)身,雞犬不留。泄露本軒行藏者,殺!”

        淳于丹鳳轉(zhuǎn)向青松,依舊輕聲道:“青松道長,軒規(guī)如此,請道長海涵?!?/p>

        青松又向黑衣漢子低聲道:“鄙觀木琛長老乃當朝國師,不看僧面看佛面,此事還煩請方值使通融?!?/p>

        黑衣漢子嘿嘿一笑,冷然道:“鄙軒軒規(guī)如此,別說是道長,便是這大堂之內(nèi)一干人等,也無一幸免?!?/p>

        此言一出,除北角飛天閣五人看不清面目外,堂內(nèi)眾人神色俱是一變。青松更是面如死灰,黑衣矮漢的身手已是如此,淳于丹鳳的武功只怕更是了得。他面向淳于丹鳳又稽個道禮,緩緩轉(zhuǎn)去,返身回行。

        淳于丹鳳孤傲而立,冷冷看著青松,攏巾之上的那雙眼冰冷無情,仿佛看一個死人一般。

        背行中途,忽有匹練般劍光一閃。

        青松的長劍已自前向后蕩刺,劍尖疾點淳于丹鳳面門。

        4.圍殺

        這一劍蕩刺于青萍之末。其劍原隱于道袍之中,事先絕無半分征兆,突然出手如電閃,似雷鳴。這一劍后襲無論方位、力道還是速度,以及身法之逸飄,均已得三清觀道家劍法之精髓。這一劍有個名堂,叫作“回風拂柳”,本是三清劍法中的一記后襲招數(shù),用在此時此境堪稱天衣無縫。

        這森然劍氣如許之厲,淳于丹鳳的攏面紗巾竟為拂動,幾乎露出粉妝玉砌的下頜。

        淳于丹鳳手一動,在電光石火間已抻住劍尖。

        抻劍的是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輕輕翹起,如蘭花、如蓮荷,于劍光疾顫間,在自身孤傲氣質(zhì)掩映下,有種驚心動魄的艷麗之美。

        二人之間有一柄斜徑上刺的利劍被柔指抻住,卻又暫靜不動。

        淳于丹鳳不放手,青松亦不愿抑或是不能棄劍,他長劍后刺頸背曲彎,原本清瘦的一張臉此刻已漲成褚紫色,說不出的詭異。

        “砰”一聲,有數(shù)點寒光乍起,如夏夜飛星,如爆竹迸裂,那一柄百練成鋼的利劍已斷成七八截,飛星逐月般擊出,盡數(shù)打入青松后背。

        這力道如許之猛,青松的身軀飛跌而出,重重撲倒在宋盈袖桌前,一口鮮血疾噴而出。史進疾抬寬袖,擋住血點,他緩緩放下猩紅點點的袖幅,露出一張沉眉深鎖的臉。

        淳于丹鳳更不再看一眼,冷冷道:“東西呢?”

        黑衣矮漢走至史進桌前,恭聲道:“軒主請看。”

        淳于丹鳳款款而來,袍裙曳地,纖腰如荷風擺柳,說不出的風姿綽約,黑巾之上的妙目緩緩向錦盒看去。其時,按此情景而論,眾人生死已仿佛在淳于掌握之中,危險隨時迸發(fā),但淳于之美委實驚心動魄,不僅年輕公子葉京生看得目瞪口呆,便是史進、狄逍,甚至連宋盈袖也多看了幾眼。

        淳于丹鳳道:“打開。”

        黑衣矮漢開盒,卻不覺一愣,錦盒之內(nèi),空空如也。

        淳于丹鳳目光如刀直視過去。

        黑衣矮漢喉嚨里“嘿嘿”干笑數(shù)聲,向宋盈袖道:“我說妹子,你怎么好戲耍老哥?”

        宋盈袖不解道:“方大哥此言差矣!小妹與方大哥本是初識,往無怨近無仇,談什么戲耍?”她語言真誠,語氣甚是無辜。

        黑衣矮漢又是幾聲干笑:“難不成這錦盒之中的寶貝自己長了翅膀飛走了?”

        宋盈袖輕輕一笑道:“你說的是盒子里的萬年人形參嗎?你不問我還真忘了。”她一仰下頜,“在他身上呢!”

        黑衣矮漢迎聲看去,那人臉色蒼白,頭發(fā)雖梳理得整齊,但額前有幾根殘發(fā)散下,滄桑而凄涼。

        黑衣矮漢向狄逍拱手見禮道:“敢問這位是……”

        狄逍雙目并不看黑衣矮漢,卻不知望向何處,沉默頃刻,他淡淡道:“將死之人,何談名諱?!?/p>

        黑衣矮漢哈哈一笑:“閣下若是交出盒中之物,生死之判鄙軒自會另當別論?!?/p>

        狄逍目無表情,依舊淡淡地道:“如此,豈非破了貴軒軒規(guī)?”

        黑衣矮漢道:“軒規(guī)之說還須聽從淳于軒主示下。”

        淳于丹鳳立于一旁,不置可否。

        狄逍冷然一笑道:“如此說來,貴軒之軒規(guī)如同放屁,說改便改?”

        此言一出,淳于丹鳳目光利箭般射來,道:“你是何人?”

        狄逍目光四周一巡,看了史進一眼,緩緩道:“在下姓狄,單名一個逍字?!?/p>

        此言一出,史進一震,不禁望了他一眼,仰首一飲杯中茶,那茶已涼,幾乎嗆了喉,愁眉頓時又緊。

        只聽淳于丹鳳道:“狄逍,你好大的膽子,敢辱毀本座?!?/p>

        黑衣矮漢卻在一邊雙手一拱說道:“原來是狄?guī)椭?。聽說狄?guī)椭鞅磺帻垥窔?,惶惶如喪家之犬,飛鷹幫三百幫眾無一幸免,身為幫主卻無力保護下屬,你還有何臉面茍活于世?又有何資格評議本軒軒規(guī)?”

        狄逍黯然一嘆道:“方兄所言極是,飛鷹幫上下三百余口,確為狄某所累,我也確實無臉面存活世上!”

        黑衣矮漢手一翻,寒光閃動,拿出一柄匕首,“?!币宦晹S于桌上,咧嘴一笑道:“好??!既是如此,你交出盒中之物,自刎便是了。”

        狄逍又一嘆道:“我命又何惜?只可恨身負重傷,報仇無門,死不瞑目?!?/p>

        黑衣矮漢又道:“那更好辦了,你只需交出那萬年人形參,咱們淳于軒主便會留你性命,并用軒中圣藥為你療傷,助你報仇,你看如何?”

        狄逍慘然一笑,道:“如此甚好,只是……”目光一瞥,卻見宋盈袖目光閃動,似有所示,他的嘴角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道,“只是這勞什子的破人參,已在昨晚熬成湯喝進了肚子里,這、這可如何是好?”

        “什么?你竟……”黑衣矮漢大驚失色,手一抖鞭子幾乎落地,不禁望向淳于丹鳳,他原本甚黑,如此一急,臉色漲得暗紅,一雙小眼滴溜溜四轉(zhuǎn),更顯烏黑黝亮。

        淳于丹鳳目光一閃,如光火、如閃電,左手一抬,百十根雪白絲線鬼魅般一放一收,那些近乎透明的絲線頓時纏住黑衣矮漢的咽喉,他的身軀立即被拉至近前,他雙目驚恐,雙手拼命扼住咽喉,卻發(fā)不出聲,淳于丹鳳秀目刀鋒般刮過方的面頰,仿佛要看清他的內(nèi)心,半晌收回目光,“嘶”一聲絲線入袖。

        她轉(zhuǎn)身,雙手后攏,背對黑衣矮漢,冷冷道:“老方,你辦事不力,明年你的妻兒就別團聚了!”

        驚魂未定的黑衣矮漢頓時腿軟,急跪于地,磕頭不止,顫聲道:“軒主恕罪,軒主恕罪……”

        淳于丹鳳冷笑道:“這萬年人形參乃世間至寶,關(guān)系本軒興衰,事已至此,本座如何能恕你之罪?”

        黑衣矮漢磕頭不止,驀地,一抬頭,那雙小眼滴溜溜又一轉(zhuǎn),道:“軒主,此事當有挽救之機……”

        淳于丹鳳妙目一閃,一點額,示意說下去。

        黑衣矮漢一指狄逍道:“此人既吃了人參,我們便擄他回去,放出他的血,未必不能復得那萬年參的功效?!?/p>

        淳于丹鳳不置可否,黑衣矮漢又道:“軒主若是覺得功效不足,可把這廝圈養(yǎng)起來,平日里喂當歸、枸杞、蛇膽、雪蓮花等滋養(yǎng)之物,定時取放藥血,可謂常用常新,豈不更勝那萬年呆物?”

        他見淳于默不作聲,頓了頓,躬身道:“軒主若覺此法可行,屬下定當竭力辦理,不令軒主失望?!?/p>

        淳于丹鳳緩緩道:“事已至此,本座且放你一馬,給你個立功贖罪的機會。”

        黑衣矮漢磕頭如搗蒜:“多謝軒主,多謝軒主……”

        磕畢,他緩緩站起,來到狄逍桌前,拱手苦笑道:“狄?guī)椭鳎m才情形你已看到,在下得罪了?!?/p>

        狄逍微微一笑,不語,斟杯茶,緩飲。

        黑衣矮漢手臂一晃,左手鬼魅般抓向狄逍咽喉,這一招快速、鋒銳而不失凝重——狄逍雖受重傷,但畢竟是一幫之主,黑衣矮漢不敢輕視。

        狄逍舉杯,飲茶,仿若不覺。

        忽有寒光閃動,宋盈袖懷劍出手,疾刺黑衣矮漢的面門,黑衣矮漢早有所防,左腕陡翻,掌緣急切宋盈袖握劍的脈門。

        忽聞衣袂聲響,眼前青光一漾,一只寬袖騰面而起。

        黑衣矮漢怪叫道:“流云飛袖……”

        倉皇間,右掌疾拍而出,擊向袖中,“噗”的一聲悶響,黑衣矮漢連退兩步,掌心出奇的痛,一股逆血直沖入心田,他定住元神,心潮子午,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手落腰側(cè),緩緩抽出軟鞭。

        入棧之初,他過于小覷了史進,這一招硬碰,方知道史進的手段。

        狄逍飲茶入喉,輕聲道:“好一招‘寸勁鐵指!”

        史進緩緩倒杯茶,悠悠入口,看了狄逍一眼,道:“在下史進?!?/p>

        狄逍微微一笑,舉杯道:“狄逍?!?/p>

        史進道:“想不到你還活著?!?/p>

        狄逍笑容依舊:“托閣下的福,死不了?!?/p>

        史進道:“看這樣子,你終究是命不久矣?!?/p>

        狄逍縮緊目光,一字一頓地道:“若是如此,我做鬼也要在黃泉路上等你!”

        史進不語,半晌道:“難道閣下今天想做個屈死鬼不成?”

        狄逍眉縮依舊:“如何……”

        史進微笑道:“閣下聰明人,何必要史某多說?!?/p>

        二人對話之間,宋盈袖一直瞪大了眼在旁側(cè)坐聽,此時方忍不住接口道:“你們……你們原來相識?”

        史進道:“這位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飛鷹幫狄?guī)椭?。?/p>

        狄逍不語,飲盡杯中茶。

        宋盈袖睨了狄逍一眼,道:“噢,原來你便是‘鐵血神鷹狄?guī)椭??!彪S即雙手抱拳,“小女子宋盈袖,多謝狄大俠救命之恩?!?/p>

        狄逍回禮,緩緩道:“宋姑娘不必多禮,在下之命也是姑娘所救,相謝之詞今后休要再提?!?/p>

        便在此時,“滋”一聲,黑衣矮漢的蛇皮軟鞭抖得筆直,疾“刺”史進面門。

        史進側(cè)步滑開,“砰”的一聲,木椅椅背應(yīng)聲擊斷。

        木屑紛飛之際,史進藍袖一蕩,如水波一般緩緩攻出。

        黑衣矮漢已吃過一次虧,不敢硬接,雙膝反屈,仰首向天,已滑入長袖之底,右手蛇鞭拋出,疾卷史進雙足。

        黑衣矮漢在袖底,史進無從看其招法,只得聽風辨物,雙足立時騰空躍起丈余,險險避過皮鞭。

        此時,史進上而黑衣矮漢下,史進不再給對方留喘息之機,長袖不回,借勢直撲而下,長袖中部微微凸出,又是一記寸勁鐵指!

        黑衣矮漢長鞭在外,鞭長莫及。

        他立時棄鞭,仰首后翻,雙足借勢仰踢,以足底迎這一記凌空擊下的寸勁鐵指。

        忽見白影一閃,一帶,黑衣矮漢的身軀向后拖出,堪堪避過這迅若奔雷的一指。

        黑衣矮漢起身而望,知是淳于丹鳳救了自己,但目中仍有疑惑。

        淳于丹鳳卻不看他,眼望史進,冷冷道:“江湖之大,其形渺渺。武林之博,招法各異。閣下的‘寸勁鐵指循穴而入,中者筋脈寸斷。想不到洛陽一家小小客棧里竟也臥虎藏龍,強中更有強中手!”

        史進緩緩收勢,直視淳于丹鳳,冷冷道:“在下雕蟲小技,又如何能與淳于軒主相比,卻不知貴教怎樣處置我等?!?/p>

        淳于丹鳳黑巾里輕輕一笑,輕蔑之意溢于言表,她道:“怎么,難道史先生還想生離此地嗎?”

        史進道:“在下的武功與淳于軒主相較自是差得遠了,但若我等聯(lián)手抵抗,只怕未必不能一搏!”這句話軟中帶硬,相抗之心表露無疑。

        淳于丹鳳輕輕“哦”了一聲,緩緩伸出青蔥般的手指一路點指,輕笑道:“就憑你們幾個?!?/p>

        史進一笑道:“淳于軒主武功了得,但究是一介女流,尋個婆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怎么卻在外面打打殺殺?”

        話音未落,淳于丹鳳左手一揮,絲線陡然擊出,這一擊事先絕無半分征兆。

        史進袍袖一揮,疾迎而上。

        自與淳于丹鳳對話起,史進一方面想激怒她,引她出手,以尋破敵之道。另一方面卻又無時不刻全神戒備,防止淳于突起發(fā)難。這一剎,淳于手一抬,不論其用何招式,攻向何方,史進袍袖都會攻出。

        史進猜得不錯,淳于先攻之人正是自己。

        絲線立即纏住袍袖。

        陡地寒光一閃,一柄飛刀疾刺淳于丹鳳面門。

        淳于丹鳳臉上黑巾一側(cè),飛刀臨面一瞬,雙目閃電般與飛刀直視。

        飛刀竟在離雙眸寸許處凝住,不動。

        ——不動的意思是不入、不落。

        一瞬,弧光閃漾。

        一柄彎刀閃電般切向淳于丹鳳中庭。

        這傲世無匹的弧形刀光!

        飛刀出手之人是飛刀門葉京生。

        弧光刀閃正是夢月刀出。

        史進、葉京生、狄逍三人出手前未經(jīng)布局,分別出手一擊卻錯落有致,仿若事先謀劃過一般。

        淳于丹鳳內(nèi)功可謂登峰造極——此役后,狄逍和史進曾各自思量,卻估摸不透淳于丹鳳究竟是何方神圣,單以年齡論,她絕無道理有此深厚內(nèi)功,而放眼江湖也更無一女子有此造詣——夢月刀一入中庭,淳于丹鳳功力揮發(fā),“噗”的一聲飛刀反激,倒飛而出,直插進葉京生右臂。

        葉京生大叫一聲,撞翻桌椅。

        淳于丹鳳功力突然激增,目的是迫住夢月刀,但她迫不住。她低估了夢月刀的威力,更低估了狄逍。

        夢月刀從左臂至胸口處劈落,淳于丹鳳身形因刀傷疾旋而出。

        狄逍左腿半跪,喉頭一甜,鮮血狂噴。

        淳于丹鳳一個旋轉(zhuǎn)穩(wěn)住身軀,從左臂至胸口處嫣紅一片。因淳于丹鳳功法所迫,夢月刀造成的傷勢有限,不及正常狀態(tài)下的三成。

        便在此時,忽見影物閃動,四條人影已躥至半空,四人各占一角,一網(wǎng)狀之物凌空向淳于丹鳳頭頂罩下。

        那網(wǎng)狀之物色彩斑斕,空中一展,如夢似幻。

        四人半空一起逸出,白袍飄飄,正是飛天閣的“天羅地網(wǎng)劫”。

        淳于丹鳳抬頭仰望,目為之眩,神為之奪,危急之際,右掌上擊,欲憑絕頂功法擊潰“天羅地網(wǎng)劫”。

        殊不知“天羅地網(wǎng)”乃是網(wǎng)。

        ——是網(wǎng)即有網(wǎng)眼,淳于丹鳳功力無儔,但對飛天閣的“天羅地網(wǎng)”卻無能為力。

        淳于丹鳳神功擊出,卻未能擊斷絲網(wǎng),此網(wǎng)乃天蠶絲所織,堅韌至極,非強力可破。功力從網(wǎng)洞間瀉出,直擊屋頂,“撲啦啦”磚瓦飛散,露出一個尺余見方的屋洞,夕陽從屋洞中無力瀉下,孤暉一束。

        “天羅地網(wǎng)劫”是飛天閣的成名陣法,閣中徒眾,四人自小便一組悉心演練,飛天閣的輕功更是江湖獨步,其配合之妙實已達到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

        四人一落地,網(wǎng)即近身,淳于丹鳳處變不亂,左手中指與大拇指互搭,另三指前伸,陡一聲清叱,先天罡氣周身流轉(zhuǎn)。說也怪,那“天羅地網(wǎng)”竟虛罩在她臨身半尺處,縛她不住。

        淳于丹鳳疾向旁側(cè)跨出兩步,執(zhí)網(wǎng)四人雖收得住網(wǎng)卻束不住無形罡氣,立即被斜帶而出,又向前跨數(shù)步,四人隊形更亂,竟撞翻了桌椅。四人雖有些狼狽,但心靈感通,互為輔助,再加之四人輕功身法飛逸,竟也勉強挺得住。一時之間,淳于不能立即掙破“天羅地網(wǎng)劫”,但飛天閣四人對她也無可奈何。

        狄逍、史進等人面露憂色,均知如此僵持下去,以淳于之絕頂功法,脫困是遲早之事。二人互使眼色,史進袍袖如長鯨吸水般遠遠展開,直擊淳于面門。狄逍刀尖上揚,疾點淳于的丹田,丹田乃百氣之源,只有斷了氣源方可破得了淳于的無形罡氣。

        但聽“撲通”兩聲,二人被罡氣震回,狄逍又是一口血自嘴角溢出,史進雖未見傷但情形也好不到哪去。

        淳于丹鳳擺動幅度加劇,變左右前后為上下跳躍,只不過因罡氣運用所致,其跳躍之勢甚為僵硬,有如跳尸。四人被帶得東倒西歪,大有頃刻間脫網(wǎng)而出之勢。

        危急之際,宋盈袖腦中靈光一閃,叫道:“用火攻!”旋即手一晃,變戲法般取出一只火折子,迎風一閃,點亮,拋向淳于丹鳳,過網(wǎng)洞至尺余,卻立即被罡氣彈出,那一彈正過網(wǎng)線,網(wǎng)線剎間被火燎著,那天蠶絲雖至韌,但遇火即燃。

        眾人一呆,“天羅地網(wǎng)”若破,眾人無一幸免。

        便在此時,忽見頂上飛煙一閃,一條人影鬼魅般逸出,一蕩,躥上廳堂橫梁,左腿一勾梁,頭下腳上,雙手捧一酒壇,壇口朝下,一壇烈酒從淳于丹鳳頭頂潑落。淳于丹鳳雖有先天罡氣護體,但酒乃流質(zhì),順罡氣下流,梁上人手一晃,一只點燃的火折子拋將而下,瞬間點著。

        這火光一起立時引出淳于丹鳳體內(nèi)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系體內(nèi)原火,人之神魄,此火一旦引出,承載三昧真火的原體必遭反噬。

        那真是極其詭異的一刻。

        淳于丹鳳一聲凄厲的尖叫,渾身頓時成了一個四處滾動的火球,眾人被這一幕驚住,遠遠站著不敢近身,隱有焦煳之味。

        忽見水光一蕩,一盆水澆向淳于丹鳳,史進叫:“不可!”但覆水難收,為時已晚。

        淳于丹鳳放聲凄嘯,勁力揮發(fā)而出,四名飛天閣弟子被帶得飛了出去,二人被罡氣牽引撞向墻壁,另二人則撲向眾人,聲勢甚是驚人。淳于丹鳳內(nèi)功已是登峰造極之境,內(nèi)勁牽引之下其氣勢之盛,無人敢攖其鋒。

        其中一人裹挾淳于丹鳳的無形罡氣直撲向宋盈袖,此時宋盈袖正手執(zhí)木盆呆呆發(fā)怔,原來是宋盈袖見此情景于心不忍,故在后廚端了一盆水,救了淳于丹鳳。眼見人已撲至,無從躲避,狄逍離得最近,縱身一躍,推開宋盈袖,硬接了飛天閣弟子一撞,又是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淳于丹鳳連聲凄叫,身間火勢頓滅,但見她身形一展,從屋頂破洞中躥出,瞬間沒影。

        眾人追出客棧,四下搜尋,淳于丹鳳蹤跡全無。

        少頃,忽聽遠處傳來凄聲厲語:“狄逍、史進還有飛天閣的狗賊……爾等聽著,本座定會一雪今日之辱……”

        其時,雪封千里,礫陽如金,那聲音越尖越細,終不可聞,料是去得遠了。

        眾人回到客棧,卻已不見黑衣矮漢的身影,只余幾個丹鳳軒婢女的尸體,想是黑衣矮漢將之滅口而逃。眾人死里逃生,均覺欣慰。

        適才破淳于丹鳳無形罡氣之人乃一年輕文士,他向眾人淡淡道:“在下飛天閣藍寶兒。”

        “在下飛刀門葉京生?!比~京生拱手見禮,自報家門,他右臂受傷,但也并無大礙。

        宋盈袖清聲道:“小女子宋盈袖,這位是我?guī)熜质愤M?!?/p>

        史進冷冷“嗯”了一聲,并不作答。

        宋盈袖看了狄逍一眼接著道:“這位是飛鷹幫狄逍狄?guī)椭??!?/p>

        狄逍并不看眾人,他目光散亂,發(fā)絲披拂,面色蒼白如紙,突然“咕咚”一聲從椅上栽倒,就此人事不省。

        四人圍住狄逍均不作聲。

        藍寶兒和葉京生互換了一眼,藍寶兒道:“宋姑娘,在下……”

        宋盈袖截住話頭道:“藍閣主、葉門主,你們不必多說,剛才各位還同仇敵愾共御強敵,這會兒便要發(fā)難嗎?”此話說得突兀,但眾人卻面面相覷,無法言答。宋盈袖又接著道,“那什么破人參已在狄?guī)椭鞯亩亲永锪?,反正狄?guī)椭饕咽遣∪敫嚯粒蝗粢?,盡管來開膛破肚取出便是了?!?/p>

        二人不語,半晌,各自作別。

        藍寶兒、葉京生等人對這“萬年人形參”也僅是慕名,并非有何急用,眼見狄逍已是如此,難不成破膛取參?抑或如黑衣矮漢所言將狄逍圈養(yǎng)按時取血?

        這樣的事藍寶兒做不出來,葉京生也做不出來,所以他們只好離開。他們走時,天色將晚,停了一天的雪又飛撒了起來。

        目送二人離去的宋盈袖一轉(zhuǎn)身,看見一張青色的臉和一雙殺機四伏的眼,宋盈袖道:“師兄……”

        史進一揮手止住,道:“師妹不必多言,我與此人的仇怨難解難分,他武功強盛于我,今日我若不除之,他日必成大患。”言罷,手一翻從袖內(nèi)抽出一柄匕首,走近狄逍,便欲扎下。

        宋盈袖沖將上前,攔住史進,急道:“師兄,此人曾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看他傷勢已惡潰,隨時都有性命之虞,在世間的時日無多,不如……”

        史進目光一沉,道:“不如怎樣?你是為他說情嗎?”

        宋盈袖急道:“師兄……”

        史進道:“師妹不必多言,今天我非殺他不可!”

        宋盈袖抽出懷劍,劍尖抵至咽喉,她道:“師兄,你若殺了狄逍,我便死給你看,日后見到師父,看你如何向師父交代。”

        史進目為之結(jié),道:“你……你……你為了一個外人竟要……”

        宋盈袖扔掉懷劍,抓住史進的胳膊柔聲道:“師兄,你就放過他吧!依他目前情形恐怕時日將盡,師兄,你就依了妹子這一回吧!”

        史進的心頓時一軟,又看了狄逍一眼,怔了半晌,緩緩放下匕首,嘆了口氣,默默走出了如意客棧。

        屋外,天已黑透,鵝毛飛雪,峰巒如聚。

        5.一夜白頭

        晏漱石是個怪人。

        他不僅醫(yī)術(shù)怪,為人也怪。

        當然這種怪是他人認為的,晏漱石本人并不承認。

        他曾攔住一個出殯隊伍,冒世俗之大不韙,把死人從棺材中拖出,施以藥石,救活。他為這個將死之人不眠不休七日七夜,而這將死之人卻與他毫不相干。他也曾將一只狗目鑲嵌在某個貪官眼眶中,雖醫(yī)好了狗官,那廝卻懷恨在心,處處刁難。他還曾施術(shù)過火,雖救了某個江湖豪客的性命卻切斷了他的命根子,究其原因,只不過是他在晏漱石的狗身上小便而已。更有甚者,他竟讓某城數(shù)萬居民上吐下瀉數(shù)天,因為此城中人為免被契丹屠城,一齊出賣了護城將軍。

        晏漱石得罪人太多,避世幾乎成了唯一出路。

        如今,他在洛陽城隅外,白云山谷間,住著石屋,圍爐煮酒,屋外飛雪無邊無際。

        已是日暮時分,三兩酒下肚,臉色酡紅,有些微微的醉,他伸了個懶腰,出屋看雪景。他的手依然穩(wěn)定,思維依舊清晰,目光仍如刀鋒般銳利。

        三人、兩馬、一挑,從谷坳間走來。

        透過呼嘯飄搖的風雪,晏漱石能分辨出騎在馬上的是個女子。過了大半個時辰,他們走到石屋,站在晏漱石面前。

        那女子衽禮,上前道:“小女子宋盈袖,拜見晏大夫。”

        晏漱石瞇眼,攏袖,不語。

        宋盈袖一指擔架,又道:“這是小女子的朋友?!?/p>

        晏漱石眼瞇得更細,更小。

        “只有神醫(yī)才治得了他?!彼斡劾镉袦I光閃動。

        晏漱石仍不語,他走上前,看了眼狄逍。

        他看了一眼,僅一眼,神色似乎未動。

        宋盈袖低聲道:“請神醫(yī)救治!”

        晏漱石雙手在袖中前攏,看著她,漠聲道:“他是狄逍?你是他什么人?”

        宋盈袖一時無法回答,只好說:“小女子與狄大俠萍水相逢,狄大俠數(shù)次相救于小女子,我二人并無關(guān)系之說?!?/p>

        他閉了下眼,頃刻睜目,淡淡道:“不救。”

        他不說救不了,卻說不救,宋盈袖神色中燃起希望之光,再次請求晏漱石救治。

        但晏漱石的眼神卻轉(zhuǎn)為木然,他不理不睬,轉(zhuǎn)身欲進石屋。

        卻聽“撲通”一聲,宋盈袖已跪在雪地間,她的目光哀求莫名。

        晏漱石把手從袖中抽出,長長伸了個懶腰,一邊打著哈欠進屋一邊說道:“你若真要救他,明日再來吧?!?/p>

        他進屋,關(guān)門。

        宋盈袖不敢用強,只得等在屋外??纯匆贿吔ㄓ衅浚煲涂瓦M屋避寒。這兩個雇客都許了重金,原本就打算在此打尖,當下也即入了屋。這屋不大,但床鋪用具一應(yīng)俱全,宋盈袖安頓好狄逍,在門外燃了火把繼續(xù)跪在屋前。

        天剛剛亮,晏漱石一推門就見宋盈袖仍跪雪地,晏漱石忙去扶,卻扶不起,原是跪得時辰太長,加之是寒雪天,腿腳已僵硬了。晏漱石要那兩個雇客兩邊一架抬進屋在椅上坐下,他移過炭爐取暖,半晌宋盈袖方緩過神,這時,她發(fā)現(xiàn)晏六昨天還烏黑的頭發(fā)已白了半數(shù),她驀地想起四個字:一夜白頭!

        是何事讓晏漱石一夜白頭?!

        “你真要救狄逍?”晏漱石叉手站在宋盈袖面前,看著她。

        宋盈袖坐在椅上,怔怔出神,半晌,兩行清淚流下來,她咬著唇,不語。

        “狄逍得的是惡癥,前胸被一種天下罕見的指力所傷,晏某挑燈夜思,終于找到了癥結(jié)所在,已有醫(yī)治之法?!标淌犞t腫的雙目緩緩道。

        宋盈袖用盡全力“撲通”一聲再次跪拜于地:“請先生援手?!?/p>

        “可是——”晏漱石仍是緩緩道,“狄逍受傷已有時日,且傷后還動氣用武,其生命體征已在減弱,且我研制藥物動用刀石尚需時日準備,卻不知他是否捱得到那時……”

        宋盈袖急切道:“先生可有良法?”

        晏漱石目望遠山,依舊緩緩道:“辦法倒有,只是這大雪封山,又到哪里才找尋得到?”

        宋盈袖道:“先生所缺何物?”

        晏漱石道:“所缺之物亦非珍品,僅需人參吊命即可。普通人參我原也貯藏,但他的病情已危,普通人參已無甚功效,目前大雪封山,尋參已不可能,唉,唯今之計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yī),看看這廝命硬不硬了?!?/p>

        殊不知宋盈袖聞言一喜,從腰畔取出一物,遞于晏漱石,她道:“先生請看,此物可合用?”

        晏漱石接過,一看,大喜,驚道:“此乃長白山中的珍寶,參齡只怕已逾萬年,你……你從何處所得?”

        宋盈袖道:“先生不必多問,先救狄大哥要緊。”

        晏漱石頓時反應(yīng)過來,忙道:“是、是、是……”卻只摘下數(shù)支根莖,又遞還宋盈袖。

        宋盈袖惑然。

        晏漱石解釋道:“此物乃參中極品,其性通靈,萬中無一,僅旁枝末葉已是珍貴無比,足夠救治之用?!?/p>

        宋盈袖不接,卻道:“此物留于小女子手中只會徒增煩惱,并無大用,還是留給先生研制良藥,懸壺濟世吧!”

        晏漱石也不客氣,收入懷中,轉(zhuǎn)身入內(nèi)堂。

        三個月后,初春時節(jié),大雪消融。

        狄逍和宋盈袖離開白云山。

        狄逍與晏漱石原本就是金蘭兄弟,晏漱石一夜白頭既有研醫(yī)用藥之因,也有兄弟情義之急。臨走時,晏漱石將一袋以萬年參為主味,可治百毒的藥丸交給狄逍,兄弟情義不復多言。

        經(jīng)此一番際遇,狄逍江湖斗志消磨殆盡,歸隱之心遂起。宋盈袖性情爽朗,非一般女子可比,與狄逍又是共歷生死,便隨之同回姑蘇,隱居度日,不復江湖之念。

        第六章 斷刀會

        狄逍回到狄府的時候,正與兩人交錯而過。

        這二人正是小汪和林秀。他們出坊城,過關(guān)隘,乘馬楫舟,馬不停蹄,舟不歇宿,一路風塵,在寒冬臘月天里終于來到了江南,找到了姑蘇狄府。

        他們到狄府時,宋盈袖已接信離開。狄府的管家榮伯當然不會把夫人的行蹤告訴外人,他們沮喪離去,在狄府臨河青石板路的盡頭與回府的狄逍擦肩而過。

        已是黃昏,雪未歇。

        三人各懷心事,在這個飛雪的黃昏各走各的路,失去了首度相逢和相認的機會。

        狄逍看到了宋盈袖的留言,六個字:邀月軒,救冰弦。

        不管榮伯形容得如何情形危急,看到這六個字他并不為之所動,他知道對方是誰,他也知道對方的用意,在自己未現(xiàn)身之前,宋盈袖母女的安危應(yīng)無恙。

        既然不足慮,他就不急。

        ——今日所歷之事太多,他也太累,必須休息補充足夠的精力與體力,明日之兇險更難預(yù)測。

        他的一貫作風是:謀定而后動,冷靜而處之。

        吃罷飯,狄逍入寢,一覺天明。

        雪仍下,晝夜未停,院子積雪盈寸。

        吃早點的時候,老仆榮伯告知小汪和林秀的到來。

        “他們說是二老爺?shù)呐笥?,從一個叫坊城的地方趕來,”榮伯看著狄逍吃粥的手漸漸慢了下來。

        “但他們沒講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說二老爺有難,請老爺相救?!?/p>

        “他們現(xiàn)在何處?”狄逍放下粥碗問道。

        榮伯望著狄逍,小心翼翼地回答:“老奴說老爺不在,讓他們明日來,老爺回來之前他們就離開了?!?/p>

        狄逍吩咐了幾句明日讓他們留下來的話便去了書房,在書房取了個物事,披一件玄色長袍,離開了狄府。

        他的目的地是邀月軒!

        1.不離不棄

        飛雪遍長街,長街無人語。

        邀月坊在城西。

        狄逍裹一件玄色長袍,撐著一柄油紙傘,行走在觀前大街上。觀前街道寬闊,大塊的青石板鋪得整齊,落雪積厚。大街上幾無行人,商鋪均未開張,獨著一個餛飩挑子停在路邊,飛雪中冒著白蒙蒙的熱氣。

        觀前大街是姑蘇最繁華的地帶,邀月坊就在觀前大街的十字路口。

        抬頭間,狄逍發(fā)現(xiàn)餛飩挑子的老板正在飄雪中沖他微笑點頭。

        狄逍覺得這個人面善,像是見過,走過去的瞬間他想起了這個人。

        這人是聽楓樓的茶博士,姓唐,茶客們都稱其為唐博士。

        唐博士看著他,雖然餛飩挑子熱氣暖暖,但狄逍還是透過水氣感覺到了唐博士的冰冷寒意。

        “我姓唐,唐不離,我是唐門的人!”唐博士笑著說,這個笑陰冷如刀。

        然后狄逍感覺到另一股寒氣。

        這股寒氣來自身后,既是寒氣亦是殺氣。

        這股氣狄逍也熟悉,就是他追殺唐菩薩時感覺到的那股殺氣,一股箭一般的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寒殺之氣!

        “我是唐不棄?!北澈笳f話的人目無表情,仿佛死人傳音。

        “不離不棄……”狄逍喃喃道,“好名字,生不離,死也不棄。”

        狄逍說這話的時候,開始向路邊移。街上積雪,路滑,他移得很輕、很慢、很隨意、很沉著也很沉重,那柄斷刀攏在袖中握得更沉重。他必須全神貫注,不能露出一絲破綻,任何一個微小的失誤,都可能會是致命的。

        他直面唐不離,卻用背身對著唐不棄。

        當他們?nèi)诵纬梢痪€時,他停了下來,緩緩抽出刀,斷刀鋒銳的刀尖斜下,飛雪飄揚中,等待。

        三人共距十丈,狄逍居中各離五丈。

        那是一條直得可以用尺子去量的線,一線天涯。

        狄逍的身旁有一堆雪,一堆千層雪。

        其實,在狄逍移動的同時,唐不離、唐不棄也在動。只不過狄逍是移形,他們卻是動手。

        唐不離不停地用瓢攪動那一鍋餛飩湯。一挑子餛飩湯底,在天寒地凍的雪天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溫暖。唐不棄彎弓搭箭,弓是烏金鐵胎弓,箭是玄鐵利箭,弓成滿月箭在弦。

        狄逍完成移位,不離、不棄也完成了準備動作。

        他們都不急,都有足夠的信心、耐心和勇氣。

        ——這就是高手過招的規(guī)矩,允許你選擇決斗的方式,但生死卻只能各安天命。

        誰也無從知曉三人在短短的準備間隙里到底想了些什么,但他們的準備中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無疑都有其目的,他們也絕對有置對手于死地的能力與自信。

        三人都出手了。

        首先出手的可能是唐不離,率先攻擊的好像是唐不棄,但搶先行動的卻是狄逍!

        唐不離的瓢揮了出去,一瓢就是成名作。

        唐不棄滿月弓一彈,箭若流星。

        狄逍衣袖一揮卷起雪簾一幅。

        蜀中唐門擅用毒與暗器。

        唐門制毒和用毒天下無雙,而唐門的暗器更是變化多端,此乃唐門立足江湖五百余年而不消亡的兩大看家法寶。

        唐不離既精于毒又擅長暗器,他的成名作叫“碧聚”。

        “碧聚”之厲就連唐門的人也聞之色變。

        七年前,江西五毒教教主溫雪晴尋隙唐門,適逢唐不離游歸,二人拼毒,溫雪晴死。據(jù)說,溫雪晴死時身無寸縷,身如刀割,傷處呈碧綠,是為凌遲。

        五年前,江南霹靂堂長老雷兆銘因利與唐不離相逐于西湖畔。雷兆銘驅(qū)動霹靂神指,甚至祭出霹靂彈,卻破不了唐不離的“碧聚”,結(jié)果雷兆銘成碧水一灘。霹靂堂上下均不信雷兆銘已殛,但又遍尋不見,至今尸骨全無。

        又三年,唐不離殺唐門兵器房執(zhí)事唐定矣,此后遁跡江湖。唐定矣以長老之尊執(zhí)掌兵器房,功法之強自不待言,在唐門其身份之尊貴也是有口皆碑,卻慘死于“碧聚”之下,死時頭腐身爛,死無全尸,可見唐不離用毒使器實已至出神入化之境界。

        據(jù)說,唐門兵器房丟失的是一種水,一種殺人于無形的流質(zhì)之水。

        這樣的一瓢“碧聚”在唐不離的驅(qū)動下,飛星逐月,融雪銷骨,當頭潑向狄逍。其手法強勁而怪異,灑在半空中的餛飩湯突然形成一個密密匝匝渾圓的水幕,翠綠、透明,散發(fā)出誘人的餛飩香氣。

        好一瓢餛飩湯底,好一瓢綠油油的“碧聚”!

        狄逍既知他是唐不離,以他之見識決斷,自不能無所應(yīng)對,他的應(yīng)對之策也是在移動的過程之中來完成的。

        唐不離手一揮,也許是在揮肘之前的一動,狄逍的玄色袍袖也一動,卷起身側(cè)雪堆。雪影如簇,恰恰形成一個方陣,迎向那渾圓的餛飩湯底。

        天地方圓。物之極處其形不外方圓。方中有圓,圓中有方,方圓之間互制、互牽、互敵。

        狄逍曾聽晏漱石說過,唐不離從唐門盜走的可能是一種流物,此物似水非水,似物非物,是為流物。這種流質(zhì)之物若與“碧聚”糅在一起,其威力可想而知。

        因此他在這面方形雪屏間布置了三道陰勁。陰勁之余,為防意外,他玄袍一展,衣袍立即脫身飛出,在雪屏之后再形成一片屏障,這片屏障又貫注了三重陽勁。這三陰三陽六道勁力布置得極為巧妙,運用之間渾圓一氣竟毫無滯澀之感。

        陰陽之合,呈互為消解之勢,其補天地方圓之缺,可否?

        答案在兩可之間。

        因為唐不離的“碧聚”之中突然有一物“啵?!眱陕?,直破三道陰勁三重陽勁,躥袍而出,飛擊狄逍。

        一瞬,也許是同時,狄逍祭出了第三道對策。

        這道對策考的是個人功力,憑的是天意!

        他突然仰倒,形成仰勢,同時,雙足底部一蹬,急速前滑。

        如此,狄逍由正對唐不離而變?yōu)檠鐾撇粭墶?/p>

        同時,斷刀若驚鴻,刀尖一點,迎風破雪,徑直仰刺唐不棄。

        狄逍雖是背對唐不棄,但這一刀仰刺無論方位還是力度都是說不出的自然、巧妙、準確,仿佛早已演練過千百遍一般!

        ——飛鷹幫叱咤風云的時日里,江湖上對“鐵血神鷹”狄逍的評價有兩點非常準確:一是陰狠,對敵之陰狠。二是謀動,臨陣講究布局,謀定而后動。

        同一瞬,唐不棄出箭。

        不離不棄,一母同胞。不離名動天下,而不棄卻無名到無人知曉他的存在。

        但狄逍卻見識過他的手段。

        唐不棄一箭之威足以穿甲裂石!

        箭已離弦。

        這一箭會迸發(fā)出怎樣的威力?

        它會造成怎樣的后果?

        ——有時候,世事成敗要靠天數(shù)。西楚霸王項羽原可得韓信而奪天下,卻不料鬼使神差讓于劉邦,自身雖有萬夫莫當之勇,通天徹地之能,結(jié)果仍被韓信十面楚歌敗亡于垓下,誠天意使然耳。昔年,諸葛孔明設(shè)計火困司馬懿父子于上方谷,緊要關(guān)頭,卻不料狂風大作,驟雨傾盆,解了司馬父子之困,致使滅魏興漢之大業(yè)功敗垂成,最后積郁成疾病死五丈原,此雨當是天數(shù)注定矣。

        唐不離連破狄逍三陰三陽六重勁力的物事,只不過是一片薄如蟬翼的餛飩!餛飩破袍而過直擊狄逍之時,也正是唐不棄鐵箭離弦之際。

        但狄逍卻仰倒在二者之間,這就是狄逍的謀動。

        事實證明此布局妙到毫巔,但隨后的發(fā)展大概就只能用天數(shù)去解釋了!

        其所謂的天數(shù)就是接踵而至的鐵箭射餛飩。

        狄逍只知唐不棄的箭,卻不知唐不離有餛飩。他站在二人之正中,僅為一刀仰刺突襲唐不棄,卻無法算到離弦之箭能射中餛飩。

        二者所出的角度方位,便是事先千百次演練也難有如此相合。

        這難道不是天數(shù)使然嗎?

        箭穿過餛飩射入玄袍,狄逍急蹬疾滑五丈余,刀尖已點向唐不棄的肚腹寸厘間,唐不棄的烏金鐵胎弓急速壓下。

        “?!钡囊宦?,刀尖點斷弓弦。

        唐不棄棄弓,同時,身形一扭凌空翻轉(zhuǎn)。

        他的身體就像一根可以隨意扭動的柳枝,一個翻轉(zhuǎn),后背竟奇跡般翻到了狄逍眼前。

        這本是算無遺策的一擊,但唐不棄的應(yīng)變之快及輕功之妙出乎狄逍意料。

        然后狄逍真真切切看到一團“火”,唐不棄著一大紅披風,身法展動猶如一團火在舞動。

        這團“火”,狄逍本應(yīng)早在仰倒滑行刀尖疾刺之際看到,但他沒有去看,起碼他的心沒有去看。

        他在全神貫注地“做局”,但現(xiàn)在他真切地看到這團“火”,看到這團“火”幾乎就等于看到了死亡。

        狄逍著力一擊之后,力已盡,身形墜地,無新力再生。

        背對狄逍的唐不棄紅袍后展,隔在自身與狄逍之間。

        雙手已各執(zhí)一匕,腰身后扭,雪亮的雙匕疾扎而下。

        透心涼!

        邀月軒在蘇州是一個有著近百年歷史的老字號酒樓。

        二十余進院落,數(shù)十間客房,同時置辦四五十桌宴席。每天顧客盈門,吃席宴請的、喝茶休閑的、過路打尖的客人川流不息。而且最要命的是邀月軒的大師父是蘇州名廚林月榮,能做二十余種蘇州名菜,就連“鳳穿牡丹”這樣的古方菜品都有得做,且味美食精讓人吃得贊不絕口。雖然邀月軒的菜品出奇的貴,但蘇州的老餮以及慕名而來的食客仍是絡(luò)繹不絕,生意出奇的好,每日流水賬以白銀數(shù)千兩計。

        史進離開梅竹別院來到邀月軒已近傍晚。其時雪仍未歇,黃昏將至,大街上沒幾個行人,但一入邀月軒,卻是另一番光景。邀月軒的生意出奇的好,到處是食客,伙計舉著熱氣騰騰的各式菜肴樓上樓下地跑,幾乎找不到桌臺位子,好像全蘇州城的食客都集中在這里一般。

        史進尋了處僻角的四人小桌坐了下來,點了幾角干白就著三四碟小菜。他已有近十年未到過邀月軒,甚至沒有回到過蘇州,思今想昔,物是人非,不由得心里頗有些感觸。過了掌燈時分,狄逍未至,史進便在樓上開了間房住了下來。安頓后,史進要了壺碧螺春,推開窗戶慢慢品茶賞夜。江南的寒冬夜晚,雪不盡,飄飄灑灑,囫圇在整個蘇州上空。

        十年前,史進隸屬會中朱雀堂,主要從事重大行動前的外圍談判,這些行動包括狙殺和攫財,以及談判破裂后的定點清除任務(wù)??刂蒲萝幨鞘愤M在組織里的得意之筆,這次談判的結(jié)果是兵不血刃,以極小的代價買斷并控制邀月軒的產(chǎn)業(yè),同時從經(jīng)營管理以及保持邀月軒聲譽考慮,史進采取手段逼迫邀月軒原主人王掌柜繼續(xù)經(jīng)營。至此,邀月軒正式成為青龍會的產(chǎn)業(yè),每年收益以數(shù)十萬兩計,成為會中一項較大的經(jīng)費來源。當時,若非總舵人事傾輒,史進只怕早已入主邀月軒,和唐菩薩一樣當起逍遙快活的酒樓老板了。

        其實,任何幫派組織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必然需要若干經(jīng)費來維系組織的日常運轉(zhuǎn),而資金來源無非攫取和經(jīng)營兩種。攫取固然快捷,但如果目標過大,江湖共憤之勢自是難免,倘若引起朝廷的警覺,發(fā)兵清剿,其結(jié)果當然是得不償失。與其搶錢不如生財,所謂生財就必須有道,青龍會總舵通過初期的商討、實踐之后,在自建自營之外——實踐證明此法不可為,一來投資過巨,經(jīng)費調(diào)度困難;二來缺乏經(jīng)營方面的人才,虧損在所難免。因此就利用組織的龐大勢力,采取入股、合伙甚至直接使用收購等手段開始分別滲入賭場、妓院、酒樓以及錢莊等若干行當并控制之。

        這項計劃啟動于十年前,通過數(shù)年運作,該法不僅徹底解決了組織的日常運轉(zhuǎn)開支問題,而且盈余甚多。時至今日,自建自營等不良資產(chǎn)全部被清理退出,滲入和控制已成為經(jīng)營主流。至此,青龍會已進入一個嶄新的、有別于其他幫派的全盛時期。

        史進手舉茶杯,萬千思慮在茶水盈溢間:青龍會對狄逍的行蹤過往一直密切關(guān)注,若要有所行動,早在七八年前即可下手,斷不會等到今日,選擇此時應(yīng)對關(guān)否局勢?總執(zhí)事命自己確保狄逍到榆林,是否也是總舵高層之間的博弈?韻清長老既透露狄逍邀月軒之行卻又令自己遵從總執(zhí)事鈞旨,豈不是與人以漁,此又為何?果是如此,那么何為漁,何又為魚呢?

        凡此種種,思緒之間,不覺暗自喟嘆,飲茶,一杯涼。

        唐不棄的雙匕快、準、狠。

        這雙匕殺過朝廷命官,宰過富豪紳士,剮過青樓娼妓,當然也刺過武林大豪,出刃以來從未失手。每當雙匕入體的瞬間,唐不棄都有一種無由的快感,這種感覺就像冰涼的刃尖穿心而過。

        這雙匕就叫“透心涼”!

        雙匕直入紅袍,凌空扎下。

        匕尖透過紅袍刺中狄逍身體的一剎那,唐不棄臉上漾起了一絲殘酷而冷漠的笑意。

        這次行動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一次例行狙殺,殺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殺人的快感。就在今年春上,他奉命殺一個娼妓,但他并沒有一刀了事,而是剝了她的衣服,在春寒料峭的季節(jié)里,先奸后剮,在呼號聲中一節(jié)節(jié)肢解了她的軀體,散棄在蘇州各處。他做這些不是為了出名,不是為了任務(wù),更不是為了仇怨,只是為了快感,一點一滴,每次行動中都要攫取的快感。

        “透心涼”既是他的武器,也是快感之源!

        但這種快感立即就消失了。

        因為——

        一柄刀。

        一柄斷刀。

        一柄斷刀破風飛至,斷尖以迅若流星之勢疾奔他咽喉而來。

        刀尖一點輕輕滑過唐不棄下額一寸三分處的咽喉。

        愁對孤燈一點紅。

        雙匕直下,狄逍在那一瞬間軀體忽然下陷三寸二分,因此這一刺只刺破了外袍。

        狄逍的軀體為何能下陷?唐不棄至死都未明白。

        狄逍翻身躍起,從唐不棄尸體旁走過,陰冷的目光直視前方,竟不再側(cè)看一眼。拾過斷刀,刀尖輕輕挑起黑袍,袍背余一銅錢小洞,袍下一灘血水閃在雪地間。

        唐不離蹤影全無。

        2.邀月軒

        風吹雪卷。

        灰蒼景。

        囫圇。

        城西大街,樓宇成行。

        賭坊、酒樓、妓館,一溜子的綢緞行、胭脂鋪和茶莊。

        凜風中關(guān)張。

        門樓最高大、最寬闊、最注目處,積雪巨獸,門楣上筆走龍蛇:邀月軒!

        狄逍在門前止住,霍然仰望。

        邀月軒大門洞開,簾卷西風線珠搖,叮叮輕響。

        狄逍目光陰冷,透過卷簾,靜觀。

        視線蒙眬,辨不清人跡。

        拾階,分簾,入。

        大堂內(nèi)空曠無人,一室的桌椅。

        西風嘯。

        正對大門是二樓包間,一條樓廊長長伸了出去。

        樓廊下望,一覽無余。

        大門左側(cè)是柜臺,碩大的臺面光滑如鏡,數(shù)把算盤平躺柜上。據(jù)說,邀月坊生意最火暴的時候,同時有六個賬房結(jié)單算賬。

        狄逍尋了桌子坐下,斷刀平放桌上,刀尖一點血嫣紅。

        他一坐下,大堂內(nèi)立即發(fā)生了變化,幾個說多不多、說小不小的變化。隨即立即有一杯茶擺在狄逍面前,這杯茶熱氣繚繞,清香四溢,確是上好的龍井。

        狄逍吹氣、飲茶、抬頭的時候,對面樓廊上突然多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倚欄下望,笑看狄逍。

        女子內(nèi)衫翠綠,裹一件粉紅緊身外袍,襯著身形纖細婀娜。她頭上插花戴飾,鵝蛋臉薄施脂粉,杏眼輕抬,風情款款,是個青春少婦。

        那男子三十余歲,戴一頂員外帽,雖是冬雪天卻只穿件月白長衫,那衫甚薄,看得人齒冷。最奇怪的是他居然還折扇輕搖,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樣,他看著狄逍,一臉笑。

        狄逍不理,繼續(xù)飲茶。

        樓上男子雙手見禮,口中道:“敢問這位可是狄先生?”

        狄逍手中舉茶,瞄一眼,冷冷道:“你是誰?”

        男子折扇一合,笑道:“在下趙襄君,是邀月軒的賬房。”

        狄逍仰首喝盡杯中茶,冷然上視:“‘笑面神算趙襄君!隸屬青龍會朱雀堂,專司錢糧供給,如今怎么恁沒出息,藏在這蘇州城,做起什么勞什子賬房來了?”狄逍放下茶杯,聲色不動地說道。

        趙襄君干笑數(shù)聲,緩聲道:“敝會差職所在,狄先生見笑了?!?/p>

        狄逍冷“哼”一聲。

        趙襄君臉上笑容依舊,卻對那少婦使了個眼色,道:“還不給狄先生斟茶。”

        少婦低低應(yīng)了一聲,輕移細步沿梯緩下。

        一陣香風飄過,熏人欲醉,少婦已走至狄逍桌前,她右手執(zhí)一茶壺,斟茶入杯,嬌聲道:“狄先生請飲茶?!?/p>

        狄逍竟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望杯中茶,茶水之間倒影蕩漾,襯出少婦姣好的面容:“‘素手纖纖沈月娘,原江南‘寸心堂余家傲的夫人,新婚不足月余,卻弒夫轉(zhuǎn)投青龍會,現(xiàn)屬朱雀堂司職經(jīng)營之務(wù),不知狄某說得對否?”

        少婦款款衽禮,杏眼媚睜,昵聲道:“狄先生果是查探微細,奴家甚是佩服。只是先生只知其一,卻不知二!”

        狄逍睨了她一眼,這一眼正與沈月娘相對,沈月娘杏眼媚絲奪魂攝魄,狄逍心旌一蕩,他收斂心神,表情雖像是無覺,但口氣卻已不似適才冷漠:“哦,你倒說說看?!?/p>

        沈月娘在狄逍對面坐下,身上脂粉香氣如叢如簇緩緩向狄逍周遭流動,媚眼不離狄逍面目方寸之間,她輕輕道:“奴家本是青龍會臥底,與余家傲成親乃是任務(wù),后殺之亦是敝會所命。其實余堂主待奴家可以說是千依百順,奴家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狄逍道:“原來如此。但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對余堂主竟無絲毫夫妻之情?”

        沈月娘一聽此言,悲情頓生,杏眼之中有淚光泛動,她悠悠一嘆,楚楚可憐地道:“現(xiàn)今回想起來,那段時光便如在云端上過日子一般,真是奴家的福氣,余堂主雖是敝會的對頭,但對奴家的好,比那些只知甜言蜜語哄騙奴家開心的狗東西可強了不知多少……”說話間,沈月娘的杏眼往旁里看去,卻不知看了何處,這一眼包含了如許幽怨、如許愁!

        卻聽趙襄君打了個哈哈,急步下樓,雙手握扇一拱,賠笑道:“狄先生,趙某見禮了!”

        狄逍飲茶,不置可否。

        趙襄君又道:“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先生實乃趙某畢生之幸!”

        狄逍冷眼而視,水氣氤氳中,看不清是何神情。

        趙襄君卻并不在意,依舊笑道:“先生久居蘇州,卻從未到過邀月軒,今移駕幸臨,敝店上下蓬篳生輝,所謂擇時不如撞日,今日在下略備薄酒以迎先生?!?/p>

        一揮手,只一刻間,酒菜熱氣騰騰依序而上。

        這趙襄君不愧“笑面神算”之名,早已算到狄逍會來,而且時辰光景都拿捏得準。此刻雖離午時尚早,竟連廚子都已備齊菜品,更難得的是頃刻即上,可見邀月軒素質(zhì)之一斑!

        上了一壇酒,趙襄君拍開封泥,酒香頓時溢出。他倒?jié)M酒壺,斟了一杯,笑道:“此乃邀月軒自釀的五谷酒,封存地下已逾十年,先生若是不棄,便請滿飲如何?”

        見狄逍依舊不置可否,趙襄君于對桌坐下,又斟一杯,左手一端,依舊微笑道:“狄先生,在下先干為敬。”先飲了一杯。

        狄逍依舊不語,望某處,左手中食二指輕扣桌面,“篤篤”有聲,神情甚是冷淡。

        趙襄君忍性甚好,并不見氣,使個眼色。沈月娘會意,媚眼一掃,拿起桌上酒杯,昵聲道:“狄先生,請飲了此杯!”伸出青蔥般的玉指端著一杯酒緩緩向狄逍遞過去。遞去中途,卻聽“砰”一聲,酒杯碎裂,酒水四濺,沈月娘低聲驚呼,卻只見杯碎而未傷及膚指。

        沈月娘號稱“素手纖纖”,碎杯之舉微于一末,但若是他人憑空而碎且不傷其指,其內(nèi)功造詣已非深厚二字所能形容。

        碎杯之狀一出,趙襄君折扇立收,神情一緊。

        倒是這沈月娘面色不改,只見她雙手撫胸,稍驚既定,抽出一方絹巾拭過纖手,輕輕一嘆,朱唇輕啟道:“狄先生驚才絕艷,奴家佩服。不過奴家是敬酒來著,卻不知如何得罪了先生?”

        狄逍微微一笑,正與沈月娘的杏眼相對,他目無表情,緩緩道:“你杯自碎,與在下何干?”

        沈月娘嬌聲道:“噢,原來都是奴家的錯。好,奴家自罰一杯?!毖鍪罪嬃吮芯?,又斟一杯,遞過去,昵聲道:“狄先生,奴家已滿飲,先生若再推辭便要羞煞奴家了!”

        狄逍接過,看著沈月娘道:“此酒難飲,難于上青天。也罷,二位如此誠意,便是杯毒酒狄某也喝了。”

        言罷,舉杯而飲,未及半,沈月娘已玉步輕移,行至近前,搶過酒杯,嗔聲道:“狄先生此言便是不相信奴家了,好,奴家與先生共飲此杯,以示誠意?!别┩筝p抬,左袖上掩,仰首飲盡。

        “好!”趙襄君撫掌而起,道,“狄大俠,月娘平日里可是甚少飲酒,今日仰慕您的風采便陪狄兄再飲幾杯,如何?”

        狄逍冷冷道:“趙襄君、沈月娘二位又何必拐彎抹角?有事說事吧!”

        趙襄君居然臉色不變,從懷里摸出個小小瓷瓶,擲于桌上,依舊笑道:“狄大俠快人快語,既是如此,便請吃了這瓶中物才好說話?!?/p>

        狄逍拿起看了看,斜了眼看向趙襄君,微笑道:“是什么?毒藥嗎?”

        趙襄君賠笑道:“說是毒藥也不盡然,不過是暫時令狄大俠四肢無力而已?!?/p>

        狄逍語意森然道:“閣下的藥,看來在下是非吃不可?!?/p>

        趙襄君扇面一展,搖頭晃腦,悠然道:“吃與不吃都可,但狄大俠若是想與尊夫人及愛女相聚,只怕還需服此瓶中藥。”

        狄逍目光一冷,如寒夜鬼火,一見即泯。

        他緩緩道:“你要挾我……”

        趙襄君忙道:“不敢,不敢,狄大俠人中龍鳳,我和月娘豈敢相挾,但上有所命,還望狄大俠海涵!”

        狄逍冷笑未盡,拿起那只青瓷瓶輕輕在手上摩挲,他打開瓶塞,便欲吞服。

        趙襄君的瞳孔微微張大。

        沈月娘花容色變,以手掩口,失聲道:“狄、狄先生……”目光之中似有不忍。

        趙襄君神色一變,一巴掌搧在她臉上,怒道:“大膽!”

        沈月娘嫩白的臉上立即現(xiàn)出五個指印,她神情黯然,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

        欲吞之際,狄逍像想起什么事似的,緩緩放下瓷瓶,看著趙襄君。

        他道:“趙襄君,有件事在下倒忘了?!?/p>

        趙襄君眨了眨眼。

        狄逍道:“我要見夫人和冰弦?!?/p>

        趙襄君微微一笑,揮手。

        沈月娘裊裊娜娜進了內(nèi)堂。

        轉(zhuǎn)瞬,沈月娘出堂,花容色變,與趙襄君耳語。

        趙襄君臉色亦一變,轉(zhuǎn)對沈月娘側(cè)語。

        沈月娘再次入內(nèi)堂。

        趙襄君強飲一杯酒,輕聲道:“狄大俠,請、請稍候。”

        狄逍冷眼旁觀,情知有變,卻聲色不露,自飲一杯酒。

        一炷香的光景,狄逍道:“如何?”

        趙襄君強笑道:“狄大俠莫急,尊夫人和令千金即刻就到……”這樣冷的寒天,他的額上竟洇出細密的汗珠。

        旋即,沈月娘再度入堂,這一次的訊息準確無誤,趙襄君頹然坐于椅上。他運扇如風,用眼斜看狄逍,狄逍卻目無表情。

        趙襄君離椅以扇拱手道:“狄大俠——”

        狄逍截過話頭:“趙先生,這藥在下吃還是不吃?”

        趙襄君賠笑道:“一場誤會,一場誤會,尊夫人和令千金并不在邀月樓,今日請狄大俠光臨,只不過是喝酒敘舊而已。”

        狄逍目光針尖般望向趙襄君,似要看穿他心事。

        他緩緩道:“你的意思是說,今日之事只是一個玩笑?”他忍住,想發(fā)作,但畢竟投鼠忌器。

        趙襄君額頭竟有汗落,“嘿嘿”賠笑,不敢作答。

        狄逍聲色不露,拱手道:“告辭?!?/p>

        宋盈袖母女若在邀月軒,尚可尋找脫困之法,但看此情形,二人必有變故,如此一來,變數(shù)陡增,此地久留已無必要。

        趙襄君欲留無理,欲送不甘,心里暗暗懊悔未在酒里下毒,卻也只得拱手送客。

        他帶著滿臉的尷尬拱了拱手,拱手間隙,弧光數(shù)點自長袖中射出。

        此際,狄逍已轉(zhuǎn)過身,弧光閃處正是狄逍的背項。

        狄逍前行依舊渾然不覺,須臾間,右袖陡地后甩,將弧光盡數(shù)掩于袖底。

        右袖如水般卷得幾卷,但聽袖內(nèi)“叮叮當當”一陣疾響。

        狄逍袖一垂,落下幾個黃金制成的算盤珠子。這些金珠子居中被劈為兩截,斷處平整勻稱,便是用尺量只怕也未必能如此之準。

        趙襄君神情一呆,狄逍腳底微抬,徑直逼到了趙襄君面前,手掌“啪啪”打在左右臉頰上。

        趙襄君一時懵住,捂住臉,怔怔不敢言。

        狄逍手指沈月娘道:“這位余夫人青春年華,為了你不惜拋夫叛堂,冒天下之大不韙相從于你,你卻對她如此涼薄,這兩巴掌是替她打的?!?/p>

        言罷,大步走出軒門,竟不回頭再一眼。

        趙襄君愣愣看著狄逍遠去的背影,再看劈成半截的金珠子,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沈月娘贊道:“好刀法!”

        趙襄君目光一瞟,不屑道:“你也懂刀?”

        沈月娘口一緘,不再理會。

        軒外,茫茫長街,雪蓋天地。

        3.觀前街的馬車

        觀前街又名碎錦街,始建于春秋戰(zhàn)國吳越爭霸時期。其時吳國國力鼎盛,吳王夫差好大喜功,為迎越女西施,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對蘇州城全面修葺,觀前街便是此時修建。只可惜,君王有意,美人無情,夫差最終落得個國滅身亡的下場!之后,幾經(jīng)戰(zhàn)火又幾經(jīng)復修,觀前街至今依然是蘇州最寬大、最繁華的街道,無人時,可并排六乘車駕駛。

        走出邀月軒,狄逍從觀前大街返行。

        狄逍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從觀前街返行,但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撥動了一下,鬼使神差般回到觀前街。他的決定只在一瞬,這一瞬的決定卻讓他兇險無比。

        因為,他看見一架馬車泊在積雪中,停在大街上。

        車駕孤零零停在街心,街上沒有一個人。

        那是一輛形式古雅的馬車,圓頂、鼓腹,車頂四角各鑲四條龍,龍口各含一銅珠,整體遠觀竟像漢人張衡研制的地動儀。時近正午,風雪未停,天色昏暗,駕車的兩匹黑馬呼著白氣,它們輕輕踩著蹄。四下里風吹雪嘯,有股令人無法言敘的不安和寒意。

        狄逍走在街心,一步一步,他走得緩慢,目光刀鋒般盯著這車駕。

        離車駕五丈,止住,一股殺氣讓他止步于此。

        他沉住呼吸,首面微抬,直望前方。冰冷殺氣吹動發(fā)梢,也吹動額下濃眉。微微合上眼,神移體外,狀入虛空,瞬息間已探清車駕里有三個人:一小兩大。

        一小一大如果是宋盈袖和冰弦,那么另一人是誰?

        是挾持之人?

        狄逍不能確定。

        有風吹過,他的心突然又被牽動了一下。

        他四下里緩緩巡視,以期找到疑點和破綻,但四野空曠,什么都看不到,他的手心開始有汗洇出。

        兩個時辰前他與唐不離、唐不棄的兇險之戰(zhàn)已為雪色掩蓋,不著一絲痕跡,彼一戰(zhàn)他成竹在胸,謀定而后動,一擊而勝,但此刻之情形他卻殊無勝算。因為冰冷的殺氣,也因為敵人無所蹤跡。

        狄逍輕輕合上眼,他的心境漸漸變得澄明起來。

        突然,現(xiàn)詭異數(shù)幕。

        一只烏鴉驀地從樹杈間的雪垛中沖出,如箭般飛過陰昏天空,至馬車上空處,瞬間折翅,栽落。

        一只狗從遠處沖過來,一頭扎入車駕五丈圈內(nèi)。

        車頂“?!甭曧懫穑恢汇~珠落于車廂角的吞口中。

        狄逍閃開眼,五丈內(nèi),鴉墜,狗亡,珠落。

        一陣風吹,雪隨風閃。

        狄逍忽躍而起,半空折腰,斷刀后勢凌空疾點。刀一刺而空,刀勢受阻,卻似刺在有形之物上。

        不及落地,狄逍借一刺之力,身形如輪般旋轉(zhuǎn),疾展“八方風雨暗飄零”,又變“微雨燕雙飛”。前招是守,后式為攻,刀隨身走,身順刀行,中宮直進,搶入五丈之內(nèi)。

        五丈處,狄逍斷刀飛鴻驚天般施展開來。

        但這驚天刀勢便如被風向吸引一般,既無著力處,更入不了馬駕五丈間!

        狄逍二招勢盡,身法后閃,回到原處。

        風雪依舊,一片肅殺。

        狄逍深吸一口氣,斷刀刀尖斜下,目光看某一虛空處。

        風過,天陰如也。

        長街之外,突然響起“篤篤”聲,一人從小巷口轉(zhuǎn)出。

        這是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盲目竹杖。衣著有些舊,洗得發(fā)白。他緩緩從小巷里拐出,慢慢過來,竹竿點在雪中,發(fā)出“篤篤”聲響。

        天陰的午時,狄逍卻有種深夜的寒。

        狄逍依舊看別處。

        那盲叟一步一步走來,竟已邁入馬車后五丈內(nèi)。

        狄逍目光一閃,卻不見了老叟,一巡,老叟已到馬車前。

        狄逍緩緩擺著頭,閉上雙眼,為這莫測變化而調(diào)整思緒。

        半晌,狄逍驀地側(cè)望過去,卻正逢盲叟睜開眼。

        盲叟竟能睜開眼?

        二人目光一瞬間相遇,狄逍看到一幅夢境般的奇詭圖案!

        他看到一股閃電般的颶風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那颶風最中間處于風眼的位置分明還有雙眼刺向自己。

        ——那眼光比閃電更亮,比劍鋒更銳利。

        狄逍頓感雙目被炙傷,立時淚流滿面,他強閉雙眼,不言,不行,不動。這一剎那,他突然知道了這個功法和這個人。

        他閉目流著淚,輕聲道:“秦念衾……”

        那老叟“嘿嘿”干笑:“尊駕倒也有些見識,居然識得出‘風眼,但你認錯了人,像你這種小角色如何能煩動主人親臨!”

        狄逍不語,輕輕將一物納入口中,默默運息。他閉眼噤聲,避免對敵誤判,然后,他緩緩道:“還有一位布陣的朋友也一并出來吧!”

        半空中發(fā)出有如夜梟般的笑聲,一聲忽遠忽近、蕩蕩悠悠傳來:“果然是狄大俠,可知此是何陣?”

        狄逍冷冷一笑,道:“天儀為形,五行為綱,罡煞為體。說陣是抬舉了你,不如稱作‘天儀五行罡煞劫,左右不過唬人的玩意?!?/p>

        那聲音亦冷然一笑道:“既然是唬人的玩意,便請來破在下的劫。”

        狄逍雙目依合:“此陣名為‘罡煞,實為玄虛故弄,不過是一煞字搗鬼,破煞不難,血祭即可,你是金日陽還是金月陰。”

        狄逍一語道破其行跡,那聲音頓時一愣,“咻咻”又一陣笑,語氣低了許多:“好,那便以狄大俠之血祭在下的煞陣!”

        “好——”

        狄逍也是一聲好,但這一聲“好”卻是默運玄功疾吐而出,這一剎那,頓時狂風大作,積雪為聲氣所激飛濺而出。那近寂遠動水連天神功講究近靜遠動,陰陽相融,水天合一,此時默運疾吐,對方頓時措不及防,但聽那人“啊呀”一聲,那老叟也掩面后退。

        狄逍于一瞬間借機睜目,睜眼同時,斷刀已橫在目前。

        他仿佛聽到“撲”的聲響,有物擊在刃背,估計是“風眼”功法。

        他身形凌空翻轉(zhuǎn),手一抖,這柄斷刀的刃身忽然斷成十一節(jié)。

        斷刃破空疾打老叟。

        這一擊和一聲長喝,正是狄氏刀法中的“月落烏啼霜滿天”。

        這一下變迭突起,形勢立換。

        但聽老叟一聲慘叫,便如離群的老狼傷于荒野一般。

        那慘叫一路飛馳,遠遠而去。

        便在此時,“砰”的一聲,一條藍影執(zhí)劍破車頂標出,凌空五丈處,寒光一閃,鮮血飛濺,藍影已破煞而出。

        一條臂膀落于雪地,卻是這藍衣人的臂膀。

        一時間,血涌如潮!

        狄逍更不遲疑,刀柄疾揮而出,打入一個半人高的雪堆中,“撲”的一聲,一條竹竿般的細長人影自雪堆里滾出,一個翻身仰躺在雪地中,一動不動。

        此人即布施“天儀五行罡煞劫”之人,原本傳音于他處,后被狄逍斷喝,露了形藏。

        狄逍雙指連彈,已隔空點在藍衣人斷臂數(shù)大穴位,止住血,手一揮,一粒藥丸拋入其中口。

        他負手,遠遠站著,不再看藍衣人一眼。

        少頃,一大一小兩條人影自車駕中走出,那小女孩叫了聲“爹爹”,卻是宋盈袖和狄冰弦。

        狄逍抱住冰弦,看著宋盈袖,不言不語。

        宋盈袖已見雪中斷臂,驚呼道:“師兄……”忙過去為藍衣人裹傷。

        藍衣人正是史進,他甚是硬朗,居然一聲不吭。

        狄逍在旁冷冷道:“他已吃了晏老六的丹藥,死不了。”

        宋盈袖裹完傷,向狄逍道:“我和冰弦都是師兄救出的……”

        狄逍不語,半晌,用腳一踢積雪,掃出一條槽痕,轉(zhuǎn)身欲走。

        史進看那雪槽,已知其一筆勾銷之意,忙道:“狄逍——”

        狄逍背對史進,不語。

        史進道:“你知我此來何意?”頓一頓,接著道,“狄遙已去了。”

        “去了”有兩層意思,走了和死了,此話當然是后者。

        狄逍背一抖,猛然轉(zhuǎn)身,顫聲道:“你說什么?”又道,“是誰?為何殺了他?”

        史進嘆口氣道:“被一個人為一張圖所殺!”

        “這個人……”他用剩余右手猛一拉衣襟,胸口露出三只手印,那手印若有若無,若隱若現(xiàn),“用這種武功傷了我,殺了狄遙?!?/p>

        狄逍一見此傷,目光頓時凝結(jié)住,臉頰的肌肉微微抖動,神情激動至極,他道:“這是……”

        “天絕地滅大搜魂手?!笔愤M道。

        狄逍倒抽一口涼氣,微微點頭道:“不錯……此人現(xiàn)在何處?”

        史進看著狄逍道:“在西北邊陲一個叫坊城的地方?!?/p>

        狄逍雙眉微蹙,道:“如何走?”

        史進道:“令弟的一個結(jié)拜弟兄和弟子已到姑蘇,約摸這兩天會來府上。”

        說到這里,史進道:“狄?guī)椭?、師妹,史某就此別過,咱們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吧!”

        狄逍不語。

        宋盈袖道:“師兄此去何處?”

        史進凄然一笑道:“經(jīng)此一事,青龍會必不容我,我傷重如此,亡命天涯也只怕命不久矣!”話此,轉(zhuǎn)身而去。

        走了十幾步,聽見呼喚,轉(zhuǎn)首卻見是宋盈袖。她走上前遞上兩粒藥丸,道:“北去洛陽白云山,有一石屋主人姓晏名漱石,此人可治你之傷。”

        史進神色一動,道:“晏漱石,晏神醫(yī)……”

        宋盈袖點頭道:“此人和子常是金蘭之交,救治之事必不會推托?!?/p>

        史進道:“那他如何信我?”

        宋盈袖道:“這兩粒藥丸一粒傷重時自服,另一粒可作為見晏六的信物?!?/p>

        史進接過,欲言又止,轉(zhuǎn)身而去。

        宋盈袖長聲道:“師兄——”

        史進頭也不回,揮手而去。

        宋盈袖目送斷臂的史進漸行漸遠,久久不動。

        雪又下了起來,輕輕掩沒了史進離別的腳印。

        第七章 勢力

        1.指令

        亥時,夜未盡,西北疆域。

        一十八騎黑馬黑衣在狂風飛雪的破曉,墨云般掠過這白茫茫雪地,這隊人馬已人不歇宿馬不下鞍疾行了五百余里,目標直指西夏國都城興慶府。

        馬是大宛良駒,人是驃健騎士。

        一十八人俱是玄衣勁裝,黑巾攏面,只有那一十八雙黑亮亮的眼睛凌厲地望向前方,這是一十八雙獨特的眼睛,只有久經(jīng)沙場的將士才具有的目光。他們連夜疾行,為的是見一個人,接受一個指令!

        興慶府北向二十里,一個村落,十幾戶人家。

        十八騎停在村外,下馬,列陣,鵝毛般的飛雪飄落在無聲方陣里。西北荒野之地出奇的寒冷,但這十八人卻像是不懼寒苦,他們站在那里不言不動,仿佛沒有生息,若非近看實如死物一般!

        過了大半個時辰,雪漸少,晨曦微露。

        從方陣中步出一人,徑直向房舍間行去。這人混在十八騎的陣中,與他人無異。

        在第二進院落前停住腳步。那是一套四進院落,紅磚青瓦,四沿勾角,庭院的朱漆大門巍峨聳立,門上兩只獸吞環(huán)在寒風中疾疾扣響。

        這人除去黑巾,躬身道:“‘白上一統(tǒng),一品天下,屬下秦寄雨參見總堂主!”語音雖濁重,但氣蘊充沛,是個中年男子。

        風聲嘯雪,無余他音。中年男子不動,不言不語,不急。

        過了半晌,天空魚肚白。突然“吱”地一響,朱漆大門緩緩打開。

        中年男子抬頭望去,一瘦小老頭已在門口。他擁錦裘,立風雪,倦而冷,卻有股威儀。微白的天散在二人周圍,灰蒙蒙,說不出的曖昧。

        中年男子再拜,語言卻輕得許多:“屬下秦寄雨見駕!”

        “嗯?!崩先搜鍪淄臁?/p>

        這個叫秦寄雨的中年男子道:“主公日前所令,屬下已有所得。”

        老人神情似有所動,道:“圖在何處?”

        秦寄雨道:“失蹤十年的五百萬兩大宋軍餉,今已現(xiàn)身我國邊境。”

        老人似無所動,只道:“圖呢?”

        秦寄雨道:“圖在軍餉之中?!?/p>

        老人不語,望遠空,雙手攏袖,思索半晌,蹦出比風雪更寒的四字:“取圖奪餉!”

        秦寄雨躬身道:“謹遵總堂主鈞旨?!?/p>

        老人目光仍望天,緩聲道:“《文殊天王圖》蘊藏黨項皇族天大的秘密,五百萬兩軍餉當是及時之雨,這兩項若得,何愁大事不成?”

        秦寄雨道:“是?!?/p>

        老人又道:“圖銀現(xiàn)在邊境何處?”

        秦寄雨道:“位于榆林鎮(zhèn)東北向數(shù)十里一個叫坊城的地方?!?/p>

        老人皺眉:“坊城?”

        秦寄雨道:“此處乃宋夏邊界,多居大宋離難之人?!?/p>

        老人眉仍聚:“可有什么古怪?”

        秦寄雨道:“兩月前初雪之時,坊城的一處居所中曾有大火沖天,‘文殊天王圖和那五百萬軍餉隨即現(xiàn)形?!?/p>

        老人思索道:“何解?”

        秦寄雨道:“坊間傳聞似與一個組織有關(guān)……”在老人的直視下,他語氣緩慢地道,“這個組織叫青——龍——會!”

        聽到這三個字,老人的臉色驟然而變,他當然知道這個組織所代表的力量,他也更加知道這個組織的行事風格,所以他沉默起來。

        半晌,他道:“寄雨,你有何良策?”

        秦寄雨道:“主公,據(jù)屬下看,青龍會的力量暫不足懼?!彼恼Z速并不快,似在探視老人的反應(yīng)。

        老人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秦寄雨這才道:“坊城處西北邊陲寒苦之地,小鎮(zhèn)人少且無甚利益,青龍會的勢力必定單薄……”

        “如何?”

        秦寄雨道:“屬下的意思是,由屬下在坊城探明形勢,主公則出一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圖取餉,再陳兵榆林以做策應(yīng),那時青龍會就算遍遣高手也只有望洋興嘆的份了,青龍會不過一江湖幫會,又豈能與西夏國的萬千精兵相抗?”

        老人雙手緩緩負后,仰天而視,沉默不語。

        “此計固好,只是其后的連鎖反應(yīng),卻不得不防。”

        老人字斟句酌地道:“其一,本王調(diào)兵榆林,朝廷內(nèi)惕,圖謀恐為上覺。其二,榆林已是宋土,狄青在此地屯兵數(shù)萬,宋廷若是驚懼,倘大舉設(shè)防,邊關(guān)不定,恐有礙本王之大計。”

        秦寄雨恭聲道:“主公思慮得是。”

        二人均不語,老人依舊面向微白天際,負后的雙手在袖中搓捏。

        半晌,老人眉聚如川道:“你等先去坊城打探情況,吐蕃國師龍多法王正在本王府上,本王正好安排他到坊城,一試其實力和誠意?!?/p>

        秦寄雨面露喜色道:“久聞龍多法王的‘密宗大海印神功有通天徹地之能,若有法王出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言未盡,老人已入屋。

        看著老人轉(zhuǎn)入的背影,秦寄雨突然無聲地笑了,露出蒼白的牙。魚肚白的天空襯住他的后背,有種無言的曖昧。

        2.內(nèi)侍省都知

        狂風怒號,飛雪漫天。

        傅豐羽伸出一指輕輕挑起卷簾,雪瞬間沖入車輦,他幾乎是打了個寒戰(zhàn),收回那只既柔且白、指甲細長的手指。

        傅豐羽自二十四歲凈身入宮,迄今己三十年矣。

        入宮后,他從一個倒夜香的小黃門一路攀上大太監(jiān)的高位,其間遭人白眼,受人凌辱。

        而現(xiàn)如今他坐在一頂奢華的輦駕里,用西域的夜光杯喝著一種用葡萄釀制的紅酒。唐人王翰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避涢饺缗?,路途雖崎嶇,積雪雖滑,卻毫無奔波之苦。但在車駕外的黃門騎侍卻個個叫苦不迭,他們在內(nèi)廷出入日久,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幾時受過這種寒苦?

        苦由他人去受,自己可是到了該享福的時候了。傅豐羽悠悠飲了口酒,舒坦地靠在軟榻上,閉目養(yǎng)神。這輛車駕是宮廷特制,輦身隨路況平擺,縱然路途顛簸,車廂內(nèi)卻甚是平坦,此種輦駕大內(nèi)決不超過三輛。他今日之享受是自己努力拼搏的結(jié)果,也是自己忍辱負重的結(jié)果,更是自己殺伐決斷的結(jié)果。

        西京已至,黃門騎衛(wèi)揭簾稟告,原本一向鋪張享受的傅豐羽,此刻卻發(fā)出穿城而過的指令,他不想解釋給下屬聽,只是厭煩地揮揮手,飲盡杯中酒。

        年關(guān)已近,西京之行又屬寒苦,這趟差他出得著實不愿。皇宮大內(nèi)他權(quán)柄之深幾能呼風喚雨生殺予奪,就連皇子貴妃都忌憚他三分,但圣諭難違,皇上的欽命還是要遵從的,更何況五百萬兩雪花銀總得過自己的手吧,只要過手還怕沒有實惠可得?更何況皇上看重的是另外一件物事。

        傅豐羽側(cè)臥車塌,息律趨于平緩。他緩緩沉潛,氣息在四肢百骸間游走,周遭慢慢聚集一團紫氣,這團紫氣凝而不去,少頃,一點一滴匯入鼻息。之后,他驀地睜開眼,無聲地笑了起來,他的笑怪誕而突兀,就像一個正在暢情大笑的人被一刀砍中腰部,笑還是笑,但突然變得喑啞驚恐起來。

        傅豐羽驚恐嗎?他當然不驚恐,他的“紫氣東來”功法樓過重關(guān),已臻化境?;蕦m大內(nèi)不知多少與之作對的黃門太監(jiān)、后宮嬪妃和禁軍高手死于這種功法之下,就連宮廷御醫(yī)也無從判斷其死因。但他畢竟是個黃門,他的一生不論如何榮華富貴,但他依然是個太監(jiān),他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由于人性缺陷,他沒有交心談心的朋友,有的只是防范、利用、掠奪和占有,他常常在午夜夢回之際驚恐而醒,仰首星夜,于無風處聳然而立。

        傅豐羽到達坊城是在一個清晨,在他的催促下,一行人等早已疲倦不堪,他傳召一個小黃門上了這頂車駕。

        這個人叫小平子,至于他的本名,早已被人遺忘。

        小平子上這頂車駕出乎所有黃門侍衛(wèi)的意料,但傅豐羽本就是個出乎意料的人,所以侍衛(wèi)們見怪不怪。

        車駕內(nèi)奢華、寬闊,小平子坐在傅豐羽對面,顯得拘束。

        傅豐羽倒了一杯葡萄酒,鮮紅的酒汁染紅了那只夜光杯,也染紅了小平子的眼。

        傅豐羽飲了一口酒,目望他處,自道:“十年前圣上蒙難,灑家舍命相救,方有今日都知之位和這架御輦。”

        小平子不知何意,暫未接話。

        傅豐羽道:“灑家和木琛國師晤談十余次,其中有兩次你都隨行,然否?”

        小平子仍未答,心頭掠起一絲恐懼。

        傅豐羽仍不看他,道:“你剛?cè)雰?nèi)宮只有十四歲,今年二十有五,灑家栽培你十一年,為何有今日之果?”至最后一句,情緒憤怒,手拍榻沿。

        未及小平子答話,他接著道:“去年三月初四,三清觀夜襲風陵渡口,連拔灑家十三道暗樁。又于六月初八,國師府的人在杭州劫去由內(nèi)侍省負責押運的御供花綱石。你能說這些事與你沒有任何瓜葛?”

        小平子不敢答,懼心愈加深重。

        “你以為你不著痕跡,殊不知國師府也有灑家的細作?!?/p>

        傅豐羽抬首,飲酒。

        杯中酒過半,傅豐羽仰首盡飲,一股紫氣縈繞在傅豐羽面容間。

        小平子心頭一抖,仿佛抖失了魂。

        適逢一黃門衛(wèi)掀簾探頭稟報,小平子手一勾這黃門衛(wèi)的頸脖,這黃門衛(wèi)頓時被一股大力牽進車駕內(nèi)。

        小平子順勢躥出車外,漫天飛雪間,只見他凌空一翻,平沙落雁,及地,八步趕蟬,飛掠數(shù)丈,拖下另一黃門衛(wèi),借勢跨上馬背,雙腿一夾,馬吃痛狂奔。

        遠遠看到前方有一大石,石上刻曰:雁歸。

        小平子欲收韁,收不住,發(fā)現(xiàn)一可怕之事,他發(fā)現(xiàn)馬呼出的氣呈紫色,接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呼出的也是紫氣。

        小平子和收不住韁的馬一頭撞在大石上。

        腦漿盡迸。

        血祭雁歸石。

        3.一只孤獨的野鬼尋找靈魂棲息的家園

        那個藏僧下山之前曾遭受過僧侶的逼宮。

        一個夏日的黃昏,夕陽西下,世界靜謐安寧,當眾喇嘛手揮戒刀沖進大殿的時候,他正在打坐。

        面對明晃晃的刀鋒,他很平靜,也很冷靜。

        刀尖上的血一滴滴落下——是他擁躉者的血。

        僧侶們的行動不言自明,寂靜的大殿只有喘息和血滴聲。

        他是個得道高僧,也是這所寺廟的住持,他知道這次逼宮的真正原因。

        他教僧侶教得很嚴,持戒很嚴,督促也很嚴。但他自己的行跡卻不大講究,他自己喝酒、吃肉,也到外面去應(yīng)酬。

        他知道僧人們不服。

        他已經(jīng)三個月沒洗澡了,身上的袈裟破爛不堪,渾身散發(fā)出一種臭味。面對這些逆叛者,他沒有憤怒,反而詭異地笑了笑。

        他望著從刀鋒上流下的血,眼睛幾乎咪成了一條線,他緩緩站起來,指著寺門口僧侶的尸體,沉沉說道:“抬起他們,去后山。”

        喇嘛們都沒有反對——他仿佛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令人無力反抗!

        到了后山,他示意眾喇嘛放下尸體,然后緩緩走到一名弟子的尸體旁,那名弟子只有十八九歲,是他最忠誠的擁躉者。

        他坐下來,其時夕陽余暉未盡,他坐在霞光里。

        他平靜地說道:“給我一把刀?!?/p>

        有喇嘛遞給他,他往刀鋒上吐了口唾沫,用破爛的袈裟擦拭,夕陽射在刀鋒上,光暈一片。

        刀鋒緩緩伸向那名年輕僧侶的肚腹,一劃,肚皮裂開,五臟露了出來。

        其他喇嘛盡皆側(cè)目,他卻端坐,目無表情。

        后來,他把手伸進了腹腔間,捧出了青年僧侶的肺。這僧侶死去不久,血仍未冷,肺在他的左手間冒著絲絲熱氣。

        他用刀削下一片肺,放進嘴里嚼了起來,邊吃邊帶著古怪的笑容邀請眾喇嘛。

        “請,請……”他含混地說。

        眾喇嘛皆嘔吐。

        眾喇嘛吐畢,看他,他卻站了起來,目視落日,緩緩走下了山。

        眾喇嘛欲跟,卻跟不住,轉(zhuǎn)瞬已到山下。

        他獨自下山,下山后再也沒有回來。

        從此,那座寺廟再無住持。

        下山,天已黑,他獨自一人在山谷中行走。

        那樣深邃曠遠的峽谷,夏夜里沒有一絲風,只有孤獨的星月懸空和遠處失群的狼嗥,他就這樣一個人走著,仿佛地老天荒。

        他不相信這些僧侶會背叛他,他也不相信僧眾們會相殘,他更不相信自己竟能無動于衷。

        峽谷幽深而寧靜。

        他突然流下了眼淚,止不住,直到淚流滿面。

        他開始失聲痛哭,包裹軀體的袈裟一件件褪去,赤裸如天體。

        清月掩映,狼嗥悠長,他呆呆站在峽谷間,猶如一只孤獨的野鬼尋找靈魂棲息的家園。

        他的法號叫龍多,一個化身回向的異類活佛。

        龍多到達坊城的時候,久雪初晴。

        那是一個難得的晴天,人們紛紛來到戶外,看景、采辦、訪友。人們看見這個古怪的藏僧穿著火紅的袈裟,戴著高高的黃色僧帽,臉頰胖得像廟里的歡喜佛,雙目發(fā)出妖邪的艷光。

        坊城的孩子們未曾見過這樣的番僧,他們覺很好玩,在雪地里嬉笑著跟隨圍觀,有膽大的孩子甚至去摸他的衣飾,他的兩個隨從欲攔,卻被他阻止,他面帶笑容任孩子們戲耍。突然有個孩子抓起一個雪團“叭”地拋到龍多的臉上,隨從沖過去,卻又被龍多喝住,他輕輕撫下臉上雪粒,依舊帶著無可比擬的微笑。在這種笑容中,人們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突然栽倒,一動不動,人們嚇了一跳,忙去搶救,那男孩卻已沒了鼻息。

        眾人頓時亂作一團,有人去找孩子家人,有人去喊大夫。頃刻,大夫先至,看眼白,試鼻息,把脈,后來搖搖頭,連呼:“怪哉!”孩童父母到,一見此狀頓時呼天搶地,眾人無法只能圍觀卻無計可施。半晌,龍多走到人群邊,龍多漢語居然很流利,他道:“讓貧僧看看?!?/p>

        人們看著他,他發(fā)音含混語調(diào)不高,但人們卻感受到一種無與倫比的魔力,這股魔力驅(qū)使他們讓開道,讓龍多可以看到孩子。

        龍多緩緩宣了聲佛號,走近,輕撫孩子的面額,他站起后退,停,伸出右掌緩緩上勾。這個動作中他輕輕合上眼,一種夢囈般的微笑在臉上水波一樣蕩漾開來。在這種笑容和手勢中,那孩童竟緩緩坐了起來,他擦拭著雙眼,目光茫然。眾人被這情景駭住,均不作聲,一時間人群寂靜無語。

        孩童“哇”地哭出來。

        眾人驚呼起來,圍上去。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那個藏僧失了蹤影,這種消失無知無覺,就像一滴水匯入大海,仿佛他本就沒有存在過一般。

        第八章 前備

        1.請刀

        清晨,連天的飛雪終于止住。風未停,在阡陌間,街巷里,屋居樓宇至高處,呼嘯往返,發(fā)出利箭一樣的彪響。

        狄府的廳堂已恢復了往昔寧靜,狄逍、宋盈袖和冰弦三人齊坐桌前。早食是憶秦園的灌湯包、胥城的奧灶面、榮陽樓的油氽團子,還有一份矮腳樓的生煎。這是榮伯安排仆人起個大早,兵分幾路去買的早點,端上桌還是熱氣騰騰的。冰弦吃得高興,禁不住搖頭晃腦。這個舉動,若在往日狄逍必會訓斥幾句,但今天夫妻二人各懷心事,已顧不得管教了。

        吃了一會兒,狄逍停箸,面色凝重,不語。

        宋盈袖道:“子?!?/p>

        狄逍揮手止住話頭,過得半晌,方道:“他們來了!”

        宋盈袖道:“你是說……”

        狄逍緩緩點點頭。

        “這次狄府只怕再無安生日子過了?!?/p>

        宋盈袖顫聲道:“這……這青龍會真的要動狄家?我們就這樣任人宰割?”

        狄逍冷笑道:“任人宰割?倒也未必?!?/p>

        宋盈袖道:“子常可有應(yīng)對之策?”

        狄逍沉吟良久,一字一字道:“我要去陜地,報狄遙之仇?!?/p>

        宋盈袖一驚道:“叔叔已被青龍會……”

        狄逍點點頭,他道:“邊陲之事若不處理,姑蘇永無寧日?!?/p>

        正說間,榮伯來報,狄遙的朋友和徒弟求見。

        狄逍道:“請?!?/p>

        狄府的書房里,位列二十四位狄氏宗祖的畫像。二十四位先賢像下各備一香爐。每年大年初一,分支各地的狄氏子嗣會從四面八方匯聚于此,拜祖迎新。狄門香火鼎盛時,前來蘇州的狄氏子弟絡(luò)繹不絕,拜祖祭祀從清晨拜至午時,可惜這一盛景已是繁華不再,狄氏一門凋零如斯。

        狄逍一一上香,他不知道坊城之后還能不能回來拜祖,此行之艱險不言而喻。祭完祖,狄逍打開書房密室,點燃環(huán)墻燭燈,密室里頓時亮堂起來。這間設(shè)在書房里的密室大約三十見方,足足有兩個書房大小,甚是寬闊。

        密室四面墻前各致四物,東墻一柄刀,南向一書冊,北邊一莆團,西壁是各式兵刃。

        書箴置于幾上,迎墻掛一寬服高冠之人像。

        狄逍輕輕走至像前,彎膝跪地,恭聲道:“狄氏十八代子孫狄逍于大宋熙寧十年請刀。”停一停又道,“胞弟狄遙已去,狄逍決定攜刀即刻趕赴西陲,探明真相,還吾弟狄遙一個公道,今特請刀辭別,先祖佑之。”

        狄逍站起,走至東墻刀前約五尺處,看刀。

        這柄名曰夢月的彎刀置于架上,彎刀如月,外鞘若磐石,冷靜、肅穆、神秘莫測。

        “滋”一聲,風聲一蕩,金石交迸之間,夢月刀突地憑空出鞘,閃電般在空中半弧倒畫,落于狄逍手中。狄逍橫刀胸前,在燭火之間緩緩掠動,刀鋒銳利如前,幻化出異樣神采,一點淡淡淚痕水般遺于鋒側(cè),卻有一種繁華之中見落寞之感,這種感覺如此異樣,更增夢月刀的魅幻之氣。

        握住這柄刀,狄逍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人刀之間已為一體。而陌生的,其相別時日近十年。十年間,狄逍刀法愈加精湛,從有刀到無刀之間,竟未拔過一次夢月刀。有刀時所憑者不過普通的刀器,至無刀時萬物皆可為刀,直至近時,已從無物入有間。在他而言,武學之道已不在修煉,而在于透。其透者,悟也。悟之所及,萬物皆通。

        狄逍收刀入鞘,從一壁兵刃間取下一柄古劍,緩緩步出通透齋。踏出齋門將是間關(guān)萬里,莫測之途,狄遙之死讓他的心境出現(xiàn)了這十年未遇的亂象,他知道自己喝茶、聽曲、散步的閑適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未來的一段時光將在決斗、仇殺和算計中度過,他的心為即將面對的新景象而煩亂,同時也有些許懼意,這懼意來自月銀橋畔、飄飄白衣、凌空捺指和為掩護他而死去的三十二名飛鷹幫兄弟。

        這就是狄逍的結(jié),心結(jié)。這個結(jié)如果不解開、不去面對,始終會在他心中留下一個陰影,一個障礙!他終其一生都會因為這個陰影和這個障礙而心悸。

        握住這柄刀,狄逍的心突然就靜了下來,信心在握刀的瞬間聚攏。

        一刀在手,夫復何求!

        2.試劍

        三日大雪終于止住,沿湖岸邊,一片白茫茫。

        狄逍在清晨時分踏雪而來,敲開一家沿河院落的門。

        開門的是一身材高大的青年,二十八九歲的模樣。他并不英俊,卻也決不難看,但眉宇縮在一起,有層厚厚的揮之不去的抑郁,高大的身材裹于粗衣灰袍里,在冷漠中沉默。

        他們一同來到湖邊,上了一葉扁舟。

        舟小,僅一爐、一幾、一壺、兩杯而已。爐火燒得正旺,茶水“咕嚕嚕”響。

        河水還未完全結(jié)冰,冰片互相擊撞,發(fā)出悅耳輕鳴。

        四野寂靜無聲,湖中人鳥俱絕。舟中遠眺,唯長堤一痕,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掩映。

        二人劃槳緩行,湖靜無語,只余船沿擊冰。

        約半個時辰,船至湖心,湖間一亭,亭眉刻三個迷離彖字:“湖心亭”。

        至亭間,二人下舟,青年一一將舟中物事移至亭內(nèi)。

        青年做得很慢,很仔細,每一件物事的擺放,每一個動作的銜接絕無任何差錯,仿佛早已演練過多遍,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一般。

        整個過程狄逍都站在亭中旁觀,不語。

        他手持一物,長三尺余,用緞布包裹,負于背后,陰郁的目光冷冷望向遠山、遠水和遠遠的雪空。

        須臾,收拾停當,青年沖一壺茶。

        茶是粗茶,熱氣氤氳,卻有股說不出的芳香。二人各飲了兩杯茶,熱了身子,接著放下杯,不語,互望對方。

        半晌,狄逍道:“放之……”

        青年仰首而望,目光說不出的清亮,他道:“大哥!”

        狄道反手于背,雙手取過那緞布包裹,橫于膝前,緩緩一層層褪開緞布,露出一柄劍。

        一柄古劍!

        劍鞘為玉石精制,鞘背的雕紋已不清晰,但先秦古貌卻依稀可辨。

        “鏘”,一聲龍吟,劍出鞘。

        抽劍出鞘的剎那間,劍與鞘發(fā)出尖銳的齒鋸聲,一股森然劍氣盈然而出,“嗖”一聲躥躍而起,流動在白雪湖亭間。

        雖是陰雪未晴之氣象,但劍光刺目,刃口騰空展動若飛虹經(jīng)天。

        青年輕吐一口氣,氣落劍刃,浮出一層薄霧。

        青年道:“好劍!”

        狄逍道:“此劍乃先秦君王之佩劍,名曰飛虹。”

        青年看著劍,無比的仔細,便如老饕看見美食,大有大快朵頤之感。他目不斜視輕聲道:“飛虹劍!好……好一口神兵利刃!”

        狄逍道:“放之,此劍雖好卻須好劍法相配,便用此劍一試你的劍法如何?”

        青年道:“好!”騰身而起,劍光一閃,已立亭間。

        人劍在亭,劍過驚空,卻凝在空中不動。人亦不動,目光若寒星,直視劍尖處光寒一點,劍尖斜下指向湖心處。

        湖心冰雪迷離,卻不知是焉非焉!

        青年不動,狄逍不語,斟茶一杯,自飲。

        茶將盡,陡一聲清嘯,青年已自亭間斜掠而出,劍光數(shù)閃,已至十余丈外。突地又一閃,劍鋒自上而下直插入湖面。

        湖面冰雪俱厚,劍直沒至柄。青年身子懸空,握劍,憑之立于冰雪之間凝而不動,湖面冰竟不破。

        又過得一刻,青年雙足輕點,落于湖冰之上。

        但見他右手持劍在冰縫間緩緩抽出,出至劍尖末處陡地上揚,雙足一點,在湖冰欲裂未破之際,借一點之力,飛身掠向亭間。

        其時,寒光閃爍,劍尖處似有一物。落亭時,一尾鯉魚串于劍尖,魚身躍動,水滴四濺。

        青年落亭,適才停劍處周遭丈余之湖冰突地沖天而出,騰起雪霧一片。

        狄逍拈須而望,微笑道:“放之,好劍法!此湖面一刺,一輕一重,亦柔亦剛,似弱似強。你劍法上的修為,百尺竿頭更進了一步,實不枉了這幾年閉門清修之苦。”

        青年緩緩取下那尾魚,正色道:“這八年來蒙大哥收容,既供之以衣食,又啟之以術(shù)道,我雖與大哥相交莫逆,得此惠顧實是放之的福氣,清修之說放之萬不敢當。更何況放之用劍樂在其中,略有寸進,心情必定暢悅,苦從何來!”

        狄逍微微一笑,做個請式,斟茶,青年坐下,喝一口,望向狄逍。

        狄逍自斟一杯,不語,思索著某些問題。

        狄逍飲一口茶,緩緩道:“放之,你的劍法以道家玄門正宗為底,先自創(chuàng)于萬物之感應(yīng),后清修于自然之隱處,劍法已自成格局,但……”

        青年直視狄逍,眼睛清而亮:“大哥請明示!”

        “你天稟異秉,少年成名,其后驟逢大變,劍法的修習雖近巔峰狀態(tài),但你性格之中狂傲之氣居多,若想臻至天人合一之境尚需斂性情、經(jīng)人事、多歷練。”狄逍說得甚是緩慢。

        青年舉起茶,靜飲,水汽飄動中慢慢思索著狄逍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續(xù)完茶,立起,雙袖并攏,向狄逍鞠躬道:“大哥所言字字珠璣,放之謹記在心!”

        狄逍點頭道:“好,你能記住我就放心了,自明日起我有些事要辦,不能與你研習了?!?/p>

        青年道:“大哥要出門嗎?”

        狄逍面露憂色,不語,頷首。

        青年又道:“此時已近年關(guān),大哥此去莫非有要緊事?”

        狄逍仍不語,突站起,遙望遠方,遠山一線白。

        青年亦站起道:“大哥,放之愿隨往?!?/p>

        狄逍搖頭道:“此行兇險萬分,對方功法之強遠非你我能敵。我去固是無奈,又何必讓你犯險?”

        青年疾聲道:“大哥何出此言!我與兄長生死與共,福禍相依,大哥有事,放之當助其力?!?/p>

        狄逍道:“你有此心,我甚欣慰,但我卻另有他事相托,只不知……”

        青年道:“大哥但有所命,放之無有不從!”

        狄逍目光如炬,直視前方積雪迷離處,他道:“我此行兇多吉少,前途磨難重重,江湖中人原不懼此,倒也罷了。只是你嫂子和冰弦的安危令我掛慮?!?/p>

        青年道:“大哥的意思是……”

        “我想請你保護她們母女免得我分心,如果運氣好,你我兄弟也許還有相會之期?!钡义心抗馓浊巴?,語氣沉重。

        青年略一沉默,隨即雙手抱拳道:“大哥放心,放之即便赴湯蹈火也要保護嫂子和侄女的安全,定不負大哥所托!”

        狄逍一拍青年的臂膀道:“有放之在,我就放心了?!?/p>

        青年道:“不過,大哥……”

        狄逍止?。骸拔乙庖褯Q,放之不必多言?!?/p>

        各斟一杯茶,二人飲盡,離亭上船而去。

        3.十年生死兩茫茫

        午前。

        梅竹別院。

        狄逍乘車駕而來。那車圓頂,鼓腹,四角鑲龍,龍口各含一銅珠,乃是碎錦街一戰(zhàn)“五行雙煞”的布陣車駕。狄逍收之,取名“倚廬”,倚廬者,倚天之門戶也。

        狄逍到梅竹別院的時候,韻清居士正在前廳候客。

        見到狄逍,居士行禮:“恩公果是守信!”

        狄逍還禮道:“在下與居士有約在先,只要有一口氣在定當赴這十日之約?!?/p>

        韻清居士道:“說得好!當浮一大白?!?/p>

        童子上茶。

        各飲一盞茶,少頃,居士自袖中取出一張紙箋遞于狄逍。

        狄逍欲看,居士止?。骸八^機鋒天定,恩公最好獨思為妙。”

        狄逍略一思忖,拱禮以謝,收于袍中。

        狄逍道:“居士,我不日即要遠行?!?/p>

        居士微笑道:“恩公去向何處?”

        狄逍道:“去西北邊陲榆林之地,一個叫坊城的地方?!?/p>

        居士不語,飲茶。

        “恩公此去何事?”居士放下茶盞問。

        狄逍眼望窗外雪:“去辦一件棘手之事?!?/p>

        居士道:“恩公此去辦事可有幾成把握?”

        狄逍面色凝重:“一成把握也沒有,為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p>

        二人無語。

        居士又請茶,正飲間,廳外忽傳笑聲:“居士在否?”這一聲笑,爽勁十足,清音入骨,讓人直想識其人,觀其面,朝其相,一睹其豐俊神采。

        笑未盡,人已掀簾入。

        果是一文士,白袍一襲,其身六尺余,年約五旬,相貌清癯入神,三髯順垂,說不出的儒雅氣度。

        韻清居士離坐相迎,倉促間,長袖撫幾帶下茶盞。

        伴隨“嗆啷啷”茶盞碎地聲,韻清居士迎禮。

        文士還禮,笑道:“古人倒履迎客,居士別出一格卻是棄盞相迎耳!”

        韻清居士笑容滿顏:“先生見笑了。先生不遠千里踏雪而來,別院上下蓬篳生輝,區(qū)區(qū)一只茶盞又算得了什么?!?/p>

        二人相擁笑。

        居士引見狄逍,道:“先生,這位便是老朽的恩公狄逍狄大俠,當年老朽遇險,幸得恩公出手相救,方保得這條殘命?!?/p>

        文士忙作一長揖道:“既是居士的恩公,那便也是在下的恩公,在下蘇子儋,與恩公見禮!”

        居士一指堂間的《清明上河圖》,道:“恩公,你常問此圖出自何人之手,所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便是這位蘇子儋蘇先生了?!?/p>

        狄逍吃了一驚,忙拱手道:“原來是蘇先生的大作,先生下筆如有神,格局寬廣,氣象蒼迥,卻又陰柔暗藏,繁華之中見落泊,實不輸于張正道的原作,令人欽佩!”

        蘇先生笑道:“哪里,哪里。此乃效仿他人之偽作,何足掛齒?!?/p>

        三人堂前坐定,各飲一杯茶。

        居士道:“月前接到先生書信,只說有要事去四川眉山,現(xiàn)今年關(guān)在即,卻不知所為何事如此之急?”

        蘇先生黯然一嘆道:“吾妻王氏卒于治平二年,歸葬眉山故里,已整十年,近期每每在睡夢中夢及亡妻,此去便是要去亡妻墓前祭拜?!?/p>

        居士亦嘆道:“子儋對亡妻一片思念之情,著實令人感動?!庇值溃袄闲嗟倪@位恩公,也是為救同胞兄弟,將于近日西赴榆林?!?/p>

        “噢,榆林?!碧K先生雙眉微皺,“那可是鄰近夏國的邊陲?!?/p>

        狄逍目光前望道:“是,吾弟狄遙在此地生死未卜,我要去救他。”

        蘇先生目視狄逍,口中道:“狄大俠有把握嗎?”

        狄逍苦笑:“此去艱險重重,殊無把握!”

        蘇先生依舊注視:“那你還去?”

        狄逍亦目視之:“人生一世,有些事是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必為,甚至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p>

        “何為不為,何為必為,何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問得好,蘇先生——”狄逍離椅揖了一禮,道,“不為者,違背禮義廉恥之道均不可為。必為者,以良心為準繩,良心之內(nèi)屬必為之事。先生第三問當指‘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一種境界和勇氣。”

        “好,說得好?!碧K先生撫掌而起,“狄大俠有此見識,實非尋常人可比,希望狄大俠西行榆林功成圓滿!”

        狄逍笑而領(lǐng)之。

        蘇先生又道:“不過狄大俠若是只身犯險,終是不妥?!?/p>

        久未作聲的韻清居士突道:“子儋可有相助之法?”

        蘇先生拈須略作沉吟,對居士道:“請借居士筆墨一用?!?/p>

        居士不知蘇先生葫蘆里買的什么藥,示意童子準備。

        紙筆上幾案,童子研墨。

        蘇先生略一吟思,提筆而下,卻是一闋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p>

        寫畢,蘇先生置筆而立,黯然良久,手指這闋詞對狄逍道:“我有一舊交任延州指揮使,姓狄名青,與狄大俠乃是本家,刻下正屯兵榆林,狄大俠若有難處,以此物為憑,可調(diào)之相助?!?/p>

        狄逍面色一喜,道:“蘇先生所言之人可是狄漢臣狄將軍!”

        蘇先生道:“不錯,正是此人。”

        狄逍再次致謝。

        又聊了一刻,蘇先生告辭,狄逍和居士相送。

        梅竹別院外,一架馬車停在雪中,蘇先生上車與二人揮別。

        馬車遠去,狄逍竟有股不舍之感,道:“這位蘇先生文采風流,為人卻又豪爽近人,確是人中龍鳳。”

        居士拈須微笑道:“那是自然,東坡居士不論何時何地都從未讓人失望過?!?/p>

        狄逍道:“他是蘇東坡?”

        居士依舊微笑:“不錯?!?/p>

        狄逍不覺吃了一驚。

        4.寒山寺鐘聲

        離開別院,狄逍上了車駕,城東而去。狄逍駕此車用意甚明,即來者不懼,照單全收之意。

        他相信韻清居士一定知其來歷,他更知道青龍會在姑蘇已排兵布陣暗礁涌動。既然無可避,不如擺明姿態(tài),迎敵宣戰(zhàn)。狄逍敢如此,所持者不外乎兩處:其一,青龍會名冊持于己手,名冊在一天,青龍會投鼠忌器不敢妄動。其二,種種跡象表明韻清居士與青龍會之間瓜葛匪淺,狄逍以禮相待自有其深意,只要不捅破這層窗戶紙,居士自不會發(fā)難,其間種種利害處,狄逍自是明了。

        當然狄逍也有軟肋,那就是宋盈袖母女,從梅竹別院一路他都在思慮此事,畢竟憑放之一人之力實非青龍會之敵。他潛心而思,想出了一個辦法,這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這個辦法有些冒險,但世上之事有哪一樣不冒險呢?

        路途中他打開了那張紙箋,卻是四句似詩非詩的偈語:“深壑幾重山,暗夜不可攀。舉首天上望,明月照險灘?!?/p>

        狄逍拿著紙箋看了數(shù)遍,卻不明其中關(guān)竅。又看蘇先生寫的那闋詞,只覺字句之間悲痛到了極處,說不出的感傷。一路向城東而行,狄逍的心情便如這靜雪未晴的天,壓抑、灰暗,令人欲罷不能。

        午時將至,抵達寒山寺。

        不知為何一到寒山寺,天氣竟晴了起來。太陽穿透云層直射出來,陽光照映下的寒山寺在白雪覆蓋中閃亮而刺目,幾個小沙彌在寺門前掃雪,估計已經(jīng)掃了一陣子,個個鼻端處已有些微汗珠。早有知客僧迎出,言說住持已在前庭相候。狄逍雖是偶拜,聞言卻也并不奇怪。

        進寺后,數(shù)十見方的庭落間,只見一株高大的銀杏樹,一幾,兩墩。

        苦竹一襲月白僧袍,潔凈雅致。銀杏樹上積雪已清理干凈,間或有點滴雪水落下。他靜靜坐在樹下喝茶,目光看向別處,仿佛有些心事不可言說。那茶是上好香茗,淡淡茶香彌散在院落間,說不出的閑適。不知為何,一見苦竹,狄逍便會與放之相較,此二人武功一釋一道,性格一沉穩(wěn)一跳脫,又同時成名于少年,技法各擅勝場,各遭變故不見容于師門,隱匿在野,貌似反狀,實則卻有如許相似之處。

        狄逍吟聲道:“清雪銀杏一杯茗!大師,好雅致?!?/p>

        苦竹并未抬頭,右手執(zhí)杯,左手作了個請勢。

        狄逍坐于右首。

        苦竹從茶盤內(nèi)取出茶杯,斟滿,緩聲道:“施主遠來,先飲杯茶祛寒吧!”

        狄逍也不客氣,飲了一杯,嘆道:“早就聽說寒山寺來了位新住持,不僅通曉禪機,而且琴指雙絕,卻又性情淡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p>

        苦竹微笑道:“施主此行,必不是為飲這一杯茶而來吧?!?/p>

        狄逍道:“在下欲遠行,今特來見大師。”放下茶杯,又道:“在下與大師僅謀一面,相隔時日不久,但大師風采在狄某腦中盤桓不去,今日從梅竹別院而來路過寒山寺,故來相別。”

        頓了一下,他站起,仰首上望,銀杏樹上恰有一滴雪水落在額頭,狄逍忽然閃了個激靈,那一瞬仿佛有種汗毛豎立的感覺。

        苦竹皺眉,自語道:“好重的殺意……”眉一軒,又道,“狄施主,可是帶了刃器?”

        狄逍一哂,從袖中抽出一柄連鞘彎刀,刀鞘古樸,外鞘已磨得平坦,顯是久歷江湖,正是那柄曾令眾多江湖豪杰聞風喪膽的夢月刀!

        苦竹不覺從幾旁站起,呆呆看著,目光一刻未離刀身,神情仿佛癡了,口中喃喃自語:“好,好一柄夢月刀,器形樸拙,精氣內(nèi)斂,果是一把神兵利刃!”

        苦竹忽地面容一整,稽了個佛禮,道:“狄施主,貧僧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可否?”

        狄逍道:“觀刀?”

        苦竹雙手合十,不語。

        終于,狄逍遞過刀,苦竹雙手接過,虔誠如禪佛,他側(cè)走出兩步,立于銀杏樹外、陽光下、狄逍背后。

        狄逍默然無語,這種背立持續(xù)了一炷香工夫。這段時光,狄逍有了數(shù)種感受,這些感受源于苦竹的動靜——動與靜。

        狄逍感受到了寒光,那是夢月刀出鞘,也感受到了靜謐,那是苦竹細細審視刀刃。感受到了刃口的刮動,那是苦竹在試刀鋒的銳利。

        這一切感受,忽被一聲巨響打破。那株合腰的銀杏樹已居中而斷,枝葉和雪水倒落在庭院間。

        狄逍轉(zhuǎn)身的瞬間,已看見入鞘的夢月刀就在眼前。

        苦竹彎腰低目,雙手捧刀,如參禪、如修行、如正果。

        狄逍接刀,入袖。

        苦竹道:“貧僧還有一事相請!”

        狄逍不語。

        苦竹接著道:“貧僧久聞狄施主家傳刀法的威名,之前一會,可謂驚心動魄,只是其短若白駒過隙,未盡其興。今狄施主夢月刀在手,當可盡顯狄氏七刀的絕妙,不知施主能否一圓貧僧的夙愿?”

        狄逍遍眼一見銀杏樹的斷枝殘葉,忽然有了一種沖動。狄氏七刀練成日久,其刀法已達隨心之境,但他已十年未動夢月刀,夢月刀與狄氏七刀照映之下能達何種境界,他也無從估量。

        他望苦竹,雙目陰冷如冰,沉聲道:“大師果要試刀?”

        竹苦依舊低頭垂目,不語如鐘。

        這柄刀吸天地之精魄,孤星入命,殺伐天縱。以前初用刀,不入刀理,無畏之。現(xiàn)今雖自身功法已入堂奧,但此刀久封未啟,魂魄自具,其間之把控間不容有失。

        苦竹緩聲道:“但求一試,死而無憾!”

        狄逍緩緩從袖中遞出刀,審視良久,忽一聲斷喝:“看刀!”

        出鞘的刀光一裂,若雨后彩虹如夢似幻般鋪陳開來。這一刀抽得慢,勢逾奔雷。這一刀揮得快,重逾千鈞。

        好一柄夢月之刀!

        好刀?

        “咣”的一聲巨響,夢月刀出鞘的瞬間,忽有鐘聲響起。

        苦竹正全心、全意、全面地應(yīng)對這一刀,他已經(jīng)做好了接這一招的準備,甚至在狄逍出刀之前,他已想好了后招及反擊之策。

        可是當夢月刀出鞘的剎那,也正是春光乍泄之際,他忽然有了一絲無可奈何的倦怠,他突然明白了夢月之刀的奧妙所在。當鐘聲兀響之際,他決定放下,放下所有的執(zhí)著和念想。

        ——晨鐘暮鼓本是佛家謹執(zhí),此時午后將至,鐘之兀響所為何意?

        這一戰(zhàn)甚短,鐘聲未盡,戰(zhàn)已歇。

        夢月刀停在苦竹頸項方寸之間,刀止若磐石卻未削出,苦竹也未躲避,他閉上眼,神情淡然,月白的僧袍波瀾不驚。

        鐘聲的余韻回蕩在遠山間,狄逍收刀回鞘,入袖。刀在它該在的地方。鐘聲盡,四下里寂靜無聲,只余冬風吹動倒地的銀杏殘葉輕輕作響。

        半晌,狄逍問道:“大師為何不出手?”

        苦竹輕輕睜開雙目,帶著一絲苦笑緩緩道:“施主刀法登峰造極,貧僧自愧弗如?!?/p>

        狄逍又道:“大師既未出手,又何談勝負?”

        苦竹一嘆道:“施主刀一出鞘,我便已知不敵,這夢月刀的奧秘也便在這刀光之中?!?/p>

        狄逍揖了一禮,緩緩道:“愿聞其詳!”

        苦竹單掌回禮,道:“刀光出鞘,幻滅自生……”接著道,“所謂幻滅即執(zhí)著,你執(zhí)著何物便會幻滅何物?!?/p>

        狄逍沉思未語。

        苦竹道:“貧僧執(zhí)著于佛,刀光一閃佛礙立生。貧僧于戰(zhàn)前思量的八種攔拒之法、十二種反擊手段均在一瞬間被佛礙所蒙蔽,貧僧束手。其后,鐘聲兀起,貧僧頓時萬念俱灰,便想在刀光中泯滅?!?/p>

        狄逍問道:“大師執(zhí)著于何物?”

        苦竹又是一嘆道:“貧僧六歲在少林寺習武,迄今已二十三年,一指禪功成于七年前,當時恰逢魔教尋釁,貧僧以一指禪功獨挑魔教三大高手,迫使魔教眾人發(fā)誓十年內(nèi)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若單以指力論,少林寺內(nèi)甚少敵手。貧僧于五年前離寺,游歷四方,從此對手未遇。但今日見識施主出刀,貧僧這二十余年的武學修為實是不值一哂?!?/p>

        狄逍不語,半晌,他道:“在下有一言,大師可聽否?”

        苦竹以手請茶,二人回到石幾前,坐下,各飲一杯茶。

        狄逍道:“武學之道猶如人道,有緣者必會經(jīng)歷遇道、入道、惑道、悟道與遁道這五個過程。遇是緣分,入是癡迷,惑是疑慮,悟是境界,而遁則是通透。大師所見絕非受夢月刀的幻境所引,實是已至惑道?!?/p>

        苦竹沉吟無語。

        狄逍接著道:“大約十年前,在下家傳刀法有成,遂行走江湖創(chuàng)幫立派,以為憑手中一口夢月刀,縱橫大江南北無對手便是天下無敵,一時間志得意滿,殊不知已入惑道。后來,遇一高手,交手不及一合幾乎命喪當場,此后我心灰意冷,甚至對所練武功都產(chǎn)生懷疑。大師武學與見識高于在下當年,但這惑道一關(guān)卻也更重?!?/p>

        狄逍看了苦竹一眼,又道:“恕狄某妄言,以大師目前的武學修為而論,假以時日,由惑道而入悟道,大師的成就不可限量?!?/p>

        苦竹低宣佛號。

        狄逍起身告辭,出寺門之際,狄逍問起鐘聲何解。

        苦竹于此一剎那間恢復原態(tài),他迎陽光而立,月白的僧袍竟無一絲波蕩,緩道:“晨鐘暮鼓皆是幻象,此乃惑道之一種,施主又如何當?shù)谜???/p>

        狄逍拜別。

        步入倚廬的一瞬,狄逍突然有了一絲恐懼。這一絲恐懼源自苦竹,這個僧人有種與眾不同的領(lǐng)悟力和自信,這兩股力量過于強大,它將為苦竹由惑入悟提供意想不到的能量,并將在日后成為他的勁敵。他適才甚至想一刀砍下苦竹的頭顱,但在鐘聲頓起的一剎那,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也就是他為何在拜別那一刻向苦竹問起鐘聲,而苦竹之回應(yīng)又是為何讓狄逍不寒而栗的根源所在。

        5.別院

        倚廬再次停在梅竹別院的時刻又是一個飛雪彌漫的清晨。

        狄逍和宋盈袖母女及放之一起走進梅竹別院,韻清居士帶著和藹的笑容已在雪院中相迎。宋盈袖母女原就與居士熟識,彼此間免了不必要的寒暄。廳內(nèi)飲茶之際,狄逍提出將她們母女和放之留在梅竹別院暫住的請求,居士目光中閃過一絲驚異,但一閃即逝,他痛快地答應(yīng)了狄逍。

        飲了一盅茶,狄逍留下宋盈袖三人,便即拜別。

        出院門之際,宋盈袖追了出來,她手里捧著一把油紙傘,遞過去。

        狄逍接過,點點頭,轉(zhuǎn)身欲走。

        卻又聽宋盈袖叫道:“子?!?/p>

        狄逍轉(zhuǎn)過身,宋盈袖光潔的臉頰上已是清淚兩行。

        狄逍輕輕一笑,一邊取出手巾拭淚一邊道:“傻子,我不過幾個月就回來,又不是生離死別,別這樣凄苦。”

        宋盈袖心知此去九死一生,她忍住淚,勉強閃出一絲笑容,清聲道:“此去間關(guān)萬里,相公保重?!?/p>

        眼望狄逍踏入倚廬,駛?cè)腼L雪間,漸行漸遠。

        那一瞬,宋盈袖像是回到十年前,那時的情景與此何其相似,陰天重雪,生死攸關(guān),仿佛世事的又一個輪回。

        鵝毛般的大雪飄飄揚揚,天際漫漫。

        倚廬車由兩匹純種大宛良馬腳力。行前,狄逍請馬師相馬,這兩匹黑駒竟是一母同胞,其心意互通,腳力相近,過山如履平地,百年難遇。

        廂內(nèi),狄逍與小汪和林秀對坐,相顧無語。狄逍對這二人的底細并不清楚,他看得出小汪是個老江湖,但言談舉止間卻有些許拘泥,這個人似有一些難言的隱痛。林秀還是個孩子,雖然他所學武功并非狄氏正宗,但“天衣無縫針”卻是母親的家傳技法,而“狄氏七刀”向不外傳,在未得到狄逍允許的情況下想來狄遙也不敢私授。

        他深信這二人都是重情義、守信諾的好男兒,就憑他們千山暮雪、萬里傳訊的這份情誼就值得感動和尊敬。

        途中,三人正閉目休息之際,小汪突然道:“狄大哥,梅竹別院的主人是顏韻清?”

        狄逍驀地睜開眼,目光閃電般射出:“你識得此人?”

        小汪苦笑道:“我與此人熟識得緊!”

        狄逍道:“哦?”

        小汪緩緩道:“在下曾在一個幫會中謀事,他是我家主人的??汀?/p>

        狄逍道:“青龍會?”

        小汪不語,目光透過卷簾看著濃雪深處,那雙還有些年輕的眼睛浮現(xiàn)出某些不為人知的往事,他道:“大哥既知居士與青龍會的淵源,又如何將嫂子和侄女留于此處?”

        狄逍緩聲道:“青龍會勢力所及,無孔不入,正面交鋒僅憑放之一人之力決無幸免,我素與韻清居士交好,送她們?nèi)ッ分駝e院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小汪道:“大哥的意思是……”

        狄逍閉目,不語。

        小汪亦無語。

        萬物皆無語,只余萬里雪飄。

        黃昏時分,雪微停,僧人苦竹突然來到梅竹別院,拜見顏清居士。

        他一踏進院落,突然感覺到一股凌厲無匹的殺氣撲面而來,這股殺氣充沛、飽滿,盈溢出一種凜然,一種無畏!

        ——江湖上每天都有殺人者和被殺者,而殺氣之說也有所類,有鬼氣森然的駭殺之氣,有大氣磅礴的肅殺之氣,有視死如歸的絕殺之氣,當然有天地無畏的凜殺之氣。

        這是種凜然沛殺之氣!

        苦竹右手的食指突然動了一下,這根食指練得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一指禪功。

        這根指頭從不動,一動,緣機必生。

        ——佛詣如是,遇或不遇、殺或不殺、死或不死、生或不生、出手或不出手,皆是禪緣。禪緣者,眾生萬物之緣也。

        這個機緣里當然包括殺意。

        作為一個修為深厚的僧人,苦竹的內(nèi)斂和隱忍是日常所持,盡管這股殺氣勾出了苦竹的無窮殺意,但他依然聲色不動,緩緩地穿過那片庭院,在西廂房前止步。

        聽見韻清居士的咳嗽聲后,苦竹輕輕宣了聲佛號,隨即靜立門側(cè)。

        顏韻清的咳嗽有些劇烈,他年事已高,加之數(shù)十年間奔波于江湖,身心俱疲,每逢陰寒天氣,總免不了咳嗽不已。顏韻清是個心機縝密之人,昔年,以一手飛花摘葉神功,潛行江湖十余年,江湖中只聞其名卻未見廬山真面目,人送其號“花間獨行客”。青龍會聞其名欲納之,他迫于彼之勢大,似拒非拒周旋其間,與青龍老大維持亦屬亦友的關(guān)系竟達十年之久,其“飛花摘葉手”不僅有少林寺大慈大悲千葉手的沖平謙和,兼具桃源塢拈花指的曼妙優(yōu)雅,更具烏金門枯心指的陰毒狠辣,所謂飛花摘葉殺人于無形,實是顏韻清的外在行事觀照。

        聽到廂房里顏韻清的召喚,苦竹緩緩推開門,進入房內(nèi)。

        顏韻清斜臥床塌,以手支腮,花白的發(fā)絲散亂,一襲青灰的裘袍,疲憊的臉龐在爐火襯映下有種病態(tài)的紅暈。看見苦竹,他勉強支起身子,露出些許笑臉,請苦竹入座。

        苦竹行個佛禮,坐正,道:“居士的哮喘又發(fā)作了?”

        顏韻清苦笑不語。

        苦竹道:“貧僧前些時日開的治哮喘的方子,居士可服用否?”

        顏韻清搖搖頭,道:“老朽的毛病久矣,只消休養(yǎng)數(shù)日即可?!?/p>

        苦竹目光一閃,道:“居士出過手?”

        顏韻清一怔,隨即緩緩點點頭。

        “狄逍……”苦竹目光未離顏韻清眉目之間。

        顏韻清若有所思,緩緩道:“你如何看此人?”

        苦竹未答,卻低宣了一聲佛號。

        “你與此人交過手?”

        苦竹的目光陷入思索中,他字斟句酌道:“狄施主是個武學奇才,他將學武分為遇、入、惑、悟與遁五境。這五境之說,暗合禪機,苦竹聞之心有所感。”

        顏韻清“哦”了一聲,自語道:“遇、入、惑、悟、遁,有意思、有意思……”他話鋒一轉(zhuǎn)問道,“按這五境來分,狄逍已到何境?”

        苦竹沉吟良久,方道:“狄施主的武學修為,已達莫測之境,當在悟遁之間?!?/p>

        顏韻清亦沉吟良久,半晌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瓷讲皇巧?,看水不是水??瓷饺允巧剑此允撬?。他莫非已達第三重境界?”

        苦竹緩緩沉聲道:“以貧僧所見,已是第四重。”

        “哦?”

        苦竹道:“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即是水,水即是山?!?/p>

        顏韻清悚然而驚,他圍爐踱行,爐火蕩漾之間,心情竟有些不安起來。

        苦竹道:“居士緣何不安?”

        顏韻清不語,半晌,方道:“苦竹,你認為此人與萬空流可有一搏?”

        苦竹道:“總執(zhí)事功法通神,以萬物為刀俎,放眼天下,無一能入其法眼……”

        顏韻清捻須道:“那與狄逍相較呢?”

        苦竹正色道:“以目前之形勢自然是總執(zhí)事的勝籌,但狄施主若是機緣悟到,遁境自成,二者相較,狄施主不遑多讓?!?/p>

        顏韻清點頭道:“可是狄逍如何才能入遁?”

        苦竹緩緩道:“狄施主驚才絕艷,是武道頂尖之材,機緣若至,入遁界不過頃刻間?!?/p>

        顏韻清半晌無語,又道:“日前狄逍曾找老夫測一字?!?/p>

        苦竹不言。

        顏韻清道:“所測之字是‘驚。驚者,由暗入明,從深壑而至崖岸……”

        苦竹神思一動,道:“居士的意思是……”

        顏韻清卻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泄露……”

        苦竹佛禮以止。

        苦竹道:“貧僧尚有一事需詢?!?/p>

        顏韻清道:“何事?”

        苦竹道:“敢問居士,別院有客否?”

        顏韻清看了他一眼,道:“狄逍的家眷在此?!?/p>

        苦竹微微一怔,不禁贊道:“好計量,好計量。狄施主不僅武功卓絕,且兼具謀略,此人若能回蘇州,日后必是勁敵?!鳖D一頓,又道,“是否還有他人?”

        顏韻清又一愣:“你的意思是——”

        苦竹道:“貧僧一進別院,遇一股氣……”

        顏韻清道:“何氣?”

        “一股凜然肅殺之氣?!笨嘀褫p吐一口氣,“好重的殺氣……持此氣者當非凡俗?!?/p>

        顏韻清撫須,沉吟,稍頃,自語道:“難道是他?”

        苦竹不語。

        顏韻清道:“別院之客除狄逍家眷外尚有一青年隨行,此人不言不語,時刻不離狄逍妻女左右,你所說之殺氣必是此人所釋。”

        苦竹道:“想不到狄逍竟有如此一強助,敢問居士此人是何來歷?”

        顏韻清搖首。

        苦竹亦不再問,旋即站起,行佛禮,辭行。

        顏韻清不留,笑而望之,此一望,有期許,有隱忍,也有淡淡的憂慮。

        一出西廂房,那股殺氣如飄天之雪沖撲而來??嘀褚暥灰?,一步步走向竹林小徑。

        至林邊,一片竹葉從天空中隨雪花飄落,一灰袍青年在小徑盡頭抱劍而立。

        這股殺氣就來自這個青年。

        苦竹足下不止,手一招收住五尺外竹之飄葉,緩緩放在鼻下聞嗅。頃刻,走至青年近前,不停,相錯而過。

        從竹林至院門停車駕處,五丈間,苦竹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這段時間的心情感受,那就是芒刺在背。

        是怎樣一股氣量,能讓苦竹這位精通少林一指禪絕技的得道高僧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狄逍也許有,但苦竹的外勢之強猶在狄逍之上。

        這個灰袍的持劍青年卻做得到。

        第九章 前世今生

        1.秦寄雨

        大約十年前的某個雨季,大宋和西夏在戎鎮(zhèn)曾經(jīng)進行過一場較大規(guī)模的激戰(zhàn)。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激戰(zhàn),最終,一萬五千名宋兵被西夏鐵騎團團圍困。西夏軍隊采取圍點打援策略,成功將宋軍外援消滅在百里之外。又經(jīng)過兩天的抵抗,在孤立無援、彈盡糧絕的情況下,這一萬五千名宋軍在統(tǒng)軍將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投降了西夏。

        其時,降軍的大營暴雨滂沱,降軍將領(lǐng)正在與西夏軍談受降事宜,由于受降條件不盡如人意,加之食物供給方面出了問題,致使軍心浮動,士兵怨聲載道。子夜時分,雨歇,睡夢中的降軍被集中在一塊低洼處,西夏軍開始了殘酷的屠軍行動。由于降軍士兵衣冠不整,手無寸鐵,這次屠殺進行得非常順利,那片低洼地立即被尸身填平,鮮血映紅了初升的朝陽。時值盛夏,尸身腐臭散至周圍數(shù)十里。

        在這一萬五千人中,只有一百余人僥幸活命,他們被帶到兩百里外的峽谷中,經(jīng)過殘酷而野蠻的訓練,最終有五十七人存活,被編入一個稱作“一品堂”的組織,秦寄雨就是其中之一,在軍中時任都虞侯。

        秦寄雨是個愛做夢的男子。

        當他還只有十三歲讀私塾的時候,他就經(jīng)常做夢。教書先生中有位道號凡焉的女道士,身材頎長,眉目清秀,約二十八九歲的樣子。

        凡焉雖為道士,出家前卻身世飄零,情路坎坷。凡焉左手拂塵右手書,常常在日近黃昏之境,給弟子們講一些紅塵故事。秦寄雨聽著這些故事,思緒飄忽不定,他左手托腮,仿佛靈魂出竅,幻想著某些屬于自己的情事,他甚至迷茫于那些美麗的女子從古舊的書卷中走出,柔情若斯,一如此生注定,有時至傷感處,他會面現(xiàn)迷惘,潸然淚下,大有是伊非伊,化作蝴蝶之念。

        后來,女道士凡焉收他為徒,傳授劍法。女道士的劍法不依法度,出劍突兀,招勢狠辣,往往于不經(jīng)意間劍走偏鋒,制敵于異動。秦寄雨天性陰柔感性,極對此劍路,往往有異想天開之創(chuàng)意,學劍五年,于一日落黃昏之時,刺凡焉于劍下。

        在秦寄雨懊悔之際,凡焉在臨終前道出自己身世之謎。她乃是一武林名宿之女,原本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她父親因年輕時行走江湖妄造殺孽與人結(jié)怨過甚,故將之送于舊友天目山水月觀靜清道姑門下,一為避仇,二為贖孽。孰料,凡焉學成下山,卻見家園已毀遍野,只余殘垣斷壁,她父母也因遭仇敵追殺,藏匿天涯。凡焉幼時曾訂了門娃娃親,親家也系武林名門,無奈之下遂去投親,不料,夫家人聽說親家蒙難,便撕毀婚約,趕凡焉出門。

        凡焉之性外柔內(nèi)強,并不求夫家,竟自出門,卻遇見少言。少言便是凡焉之夫,他是聽聞此事趕來與凡焉相會。二人本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玩伴,若非凡焉上水月觀學劍,二人早已完婚。當下,少言離家與凡焉一同尋仇江湖。三年后,二人終尋仇家,此時凡焉父母已亡,凡焉憑借詭異劍法終于手刃仇敵。

        復仇后,二人同回夫家。誰知,少言父母又起波折,竟在二人回家當晚的宴席上,毒害凡焉。原來少言離家之際,其父母又與當?shù)乇O(jiān)州大人聯(lián)姻,將監(jiān)州大人的千金許配于少言。少言與凡焉同闖江湖,浪跡天涯,感情篤深。宴前,少言已知毒害凡焉之計,于宴中飲下為凡焉準備的毒酒,毒發(fā)身亡。凡焉殺心頓起,以手中長劍滅夫家滿門一十九口。其后,凡焉心如死灰,重回水月觀,出家入道。

        女道士凡焉陳情已畢,在一聲長嘆中傷發(fā)而逝。作為凡焉的弟子,秦寄雨并沒有為師父的死流一滴淚,他將凡焉的遺體放在一條草船上,順著故鄉(xiāng)的那條河流漂向遠方。那是一個夏秋之交,早秋的季風吹動凡焉的發(fā)絲,襯著清秀的面龐,在雙眸輕掩間,有種古典的寧靜之美。秦寄雨想,這可能是凡焉師父最中意的歸宿吧。

        與凡焉一樣,秦寄雨也是指腹為婚,而與凡焉不同的是秦寄雨從未見過對方,后來秦寄雨從私塾讀完書回來卻喜歡上了鄰街的一個女孩兒。那女孩兒生得極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

        那是一個春天的晚上,十九歲的秦寄雨從私塾回家路過鄰街,女孩兒立在庭院里,手扶桃花,他還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他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她沒有說什么,他也沒有再說什么,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如此而已。

        后來,秦寄雨聽說這女孩兒被親眷拐賣到他鄉(xiāng)去作妻。再后來,二十歲的秦寄雨奉命完婚。娶親的日子也是在春上,他隨著迎親的隊伍騎馬過街時,驀然看見那女孩兒家的庭院間一樹桃花開得正艷,他想起那個春天的晚上,在桃樹下,那女孩兒。他無由地有些抑制不住的傷感,唐人崔護的詩句驀地涌上心頭:“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p>

        秦寄雨家境殷實,婚后的生活甚是閑適,他看書之余兼顧練劍。那些書卷捧在手中,依然浮想聯(lián)翩,依舊飄然出塵,臆想著屬于自己的前世今生。他也是一個學劍奇才,凡焉的水月觀劍法,在秦寄雨的冥思異想中越發(fā)的神采飛揚。它超然物外,獨樹一幟,劍招往往如神筆飛來,成為劍法中的異類。

        妻子林氏溫柔賢淑,秦寄雨讀書練劍,她從不打擾,只在一旁花樹下默默而視,深秋的季節(jié),楓葉自枝頭紛紛揚揚地飄落在秦寄雨的肩頭、書卷間和疾刺的劍尖上,同時也停滯在林氏高綰的發(fā)髻上,恰是層峰一染。那一年的隆冬,林氏產(chǎn)下一子。

        第二年,二十一歲的秦寄雨因父親用錢捐在金陵守備謀得的一個軍職而入伍行。父親的本意是不求安身立命,在本地謀個軍職對家里好夕歹也有個照應(yīng),更何況秦寄雨每日都可回家歇宿。孰料,在軍中任職后的秦寄雨憑借神出鬼沒般的水月觀劍法,屢立軍功,擢升都虞侯。其后,大宋西邊吃緊,金陵守備調(diào)防,在守備一再商請之下,秦寄雨只得背井離鄉(xiāng),開始與西夏對戰(zhàn)。

        西夏處西北寒苦之地,西夏鐵騎向以彪悍嗜血著稱,秦寄雨所部一至邊境即與夏軍開始了曠日持久的拉鋸鏖戰(zhàn)。其時,狄青為將,屢拒夏軍于西境,秦寄雨所部雖非狄?guī)浀障?,卻也暫保全安達五年之久。

        五年的金戈鐵馬,秦寄雨依然冰河入夢,他的夢依舊色彩斑斕,就連處在殺伐戰(zhàn)場也會浮想聯(lián)翩,不可自抑。他無數(shù)次夢想雙方握手言和,期待朝廷的調(diào)防,甚至幻想憑空生出一股颶風卷走悍猛的西夏鐵騎。兩軍短兵相接生死搏殺之際,他會無端地想象雙方的廝拼是在跳異族聚會時的舞蹈,他夢見最多的當然是故鄉(xiāng)、父老、妻子林氏和記憶里尚在襁褓中的兒子。

        戎西的歲月,唐人筆記《酉陽雜俎》貼身隨行,《酉陽雜俎》里的故事光怪陸離,寫盡人間奇異志。戰(zhàn)歇,夕陽西下時,在半饑半飽的狀態(tài)中,在《酉陽雜俎》的陪伴下,秦寄雨的妄想癥愈發(fā)嚴重。

        雙方軍隊屬于大兵團作戰(zhàn),秦寄雨的水月觀劍法此時已無用武之地,加之其時常臆想,守備對之日漸疏遠,秦寄雨的都虞侯一直當?shù)奖禐橹梗贌o寸進。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正是因為這種近身肉搏,長期的自保意識,卻又讓他的劍法向另一個層次轉(zhuǎn)變,劍勢的擊刺空間越發(fā)狹促,出劍方位更加出人意外。凡此種種聚合在一起,使他漸漸離群索居起來,由于身具軍職,因此亦無人干擾,但在其他士兵眼里,秦虞侯的性格越來越古怪,做事日益匪夷所思。

        五年后,狄青調(diào)防儂智高,新將無能,西防吃緊,秦寄雨所部頓顯潰勢,終于在那年盛夏為西夏軍坑殺。至此,那個愛做夢的秦寄雨的故事已經(jīng)完結(jié)。后來的十年,不管愿意不愿意他都要活下去。他也許還做夢,但多是黑夢。他也許還臆想,但陰謀多于色彩,心計長于狂念。

        那是另外一個秦寄雨的求生故事!

        2.冬至

        冬月初九,冬至。

        宜求嗣、嫁娶、移徙、入宅、開市、交易、修造。

        忌赴任、詞訟。

        秦寄雨和他的十八騎到達坊城正是冬月初九的晌午,冬月初九時值冬至,冬至的意思是一年冬天的開始。

        雪已止歇數(shù)日,厚雪成冰,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日。這一天,坊城這彈丸之地竟有兩家婚喜,三戶遷新宅,還有兩個鋪面開張大吉。坊城到處是炮仗聲,天空中洋溢著一股喜慶的氣氛,幾條街上人聲喧鬧,人們一邊哈著冷氣一邊和街坊打招呼,進年貨。但只要當?shù)鼐用裆宰髁粢饩蜁l(fā)現(xiàn)坊城將不再平靜,一撥又一撥提刀帶劍的江湖人士擁向這里,這些江湖客有人走路,有人騎馬,有人甚至坐著一輛奢華寬闊的黃頂車駕,由一群騎隊擁在中間,好不威風。甚至連吐蕃的喇嘛也來到這里,他們黃帽紅袈裟,隊列整齊,口中念念有詞,仿佛在舉行一場盛大的法事。

        秦寄雨十八騎尾隨這群喇嘛身后,依序住入坊城最大的春歸客棧。令秦寄雨意外的是那輛奢華的車駕也駛進了春歸客棧,從車駕內(nèi)下來的居然是個頜下無須的紫衣中年人,他保養(yǎng)得甚好,由兩個青衣小廝攙扶,走進客棧,他們居然要的是三樓的天字一號房,主事的青衣甚至未問房價,隨手向柜臺拋出一錠亮閃閃的白銀。秦寄雨略作觀望,便從他們偶露的官靴看出身份,他知道這群人來自宋廷內(nèi)宦,簡而言之,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太監(jiān)。

        秦寄雨安頓好屬從,戴上斗笠獨自來到街上,卻見一批批的江湖人士奔走往來,由于坊城食宿接待有限根本無法滿足倉促擁入的客人,這批江湖人或為住宿或為餐食正大打出手。秦寄雨冷眼旁觀,隱隱覺得不妥。他想,難道那個秘密已傳遍江湖?那又是誰傳出?遍傳這個秘密之人又有何居心?

        秦寄雨是首度來到坊城。他在西夏已有十年,十年之前也不過讀書、學劍、從軍,從未涉足中原武林,再加之他戴著斗笠,故此這些江湖人士一個也不識他。

        秦寄雨繞鎮(zhèn)而行,坊城雖屬邊陲,生態(tài)惡劣,且居此多為流放浪跡之人,但此間卻盈繞一股江南氣息。樓堂閣所,街巷路口,人行言語,甚至連販賣物品也大量以南貨居多。十年彈指一揮間,現(xiàn)實中的秦寄雨對故鄉(xiāng)的記憶已如風絮般飄浮無據(jù),但那些對故鄉(xiāng)獨特的懷念感已深深銘記在腦中,揮之不去,至死方休。

        雁歸河邊,他看到那塊雁歸石,石身斑斑點點染著血跡,遠遠望去觸目驚心。雁歸石畔地勢略高,他抬笠俯看灰蒼的坊城遍眼都是冰雪,風聲回繞一派肅殺。坊城西角一桿酒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離得遠,看不清酒家名目,秦寄雨這才感覺到饑餓,尋著酒旗而去。

        那是坊城西角獨處的一個酒鋪,酒旗招展,隱隱露出“林氏酒家”四個字。秦寄雨心弦微微一動,舉步入店。“林氏酒家”店面不大,堂間約摸七八套桌椅,店內(nèi)整潔,由于位置稍偏客人不多,僅四五桌而已。

        秦寄雨要了三兩熟牛肉、一條紅燒鯉魚、一盤熏野豬肉,另點了二兩白酒。三菜一酒上齊,秦寄雨動筷一嘗,心頭異樣。這個林氏酒家店面不大,但菜燒得著實特別,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他想這師傅定是來自江南。秦寄雨倒酒入杯,抻鼻一聞,感覺到一股久違的氣息,這可并非什么西北的老白干、燒刀子,而是江南正宗的紹興女兒紅。

        秦寄雨顛沛流離達十年之久,故鄉(xiāng)的風物早已只是個印記,此時陡然間有此菜肴,怎能無感?三杯下肚,又點了二兩。他雖行軍多年,但骨子里仍是個讀書人,酒力固是不勝,其多愁善感的本性也是多有所在,在西夏的日子天天提心吊膽,更不敢沾酒,生怕稍有不慎性命休矣。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思鄉(xiāng)之念如決堤之洪水滾滾而來,秦寄雨焉能不飲?豈能不醉?

        喝了小半斤女兒紅,三菜見底,醉意蒙眬之際,秦寄雨聽見柜臺里傳來一個聲音,一句話。

        一個熟悉到幾乎陌生的聲音,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話。

        “客官,一共是八錢銀子?!?/p>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

        乍聽此音,醉意中的秦寄雨猛地一震,手一抖,竹筷墜地,不知是驚還是喜。

        秦寄雨回到春歸客棧已是午后,他躺在三樓客房的床上于醉意中沉沉睡去,睡夢中淚水不知不覺輕輕滑落在枕畔?!皦衾锊恢硎强汀?,當是秦寄雨獨處異國他鄉(xiāng)的心境寫照。

        睡了約兩個時辰,秦寄雨洗了把臉,坐下喝了杯熱茶,定了神,帶個隨從步下二樓。

        二樓最里間住著五名蕃僧,秦寄雨徑直而行,卻被一蕃僧攔住。

        秦寄雨對隨從說求見龍多國師。

        隨從欲翻譯,那蕃僧行了手禮,卻用半生不熟的漢語道:“汝是何人?找活佛何事?”

        秦寄雨略作躊躇,微微一笑,緩緩道:“在下秦寄雨,來自西夏國相府,求見龍多國師。”

        那蕃僧滿臉狐疑,上下打量秦寄雨二人,半晌道:“龍多活佛正在功課?!?/p>

        秦寄雨道:“國師既在功課,在下不便打擾,告辭?!?/p>

        正欲轉(zhuǎn)行,忽聽房內(nèi)傳音而出:“既是西夏相府的人,便請進吧!”說的是漢話,雖隔了道門,但聲音響亮,清清楚楚傳了出來。

        蕃僧作了個請勢,秦寄雨推門而入。

        龍多活佛正閉目在床上打坐,秦寄雨進來,他未睜眼。

        秦寄雨微笑等待,不以為忤。

        龍多活佛圓圓的腦袋,紅紅的嘴唇,穿著鮮艷的袈裟,哪里是什么活佛,倒像是個花和尚。

        過得半晌,龍多活佛功課完畢,睜眼。

        活佛看著秦寄雨,目光電般一掃:“你是任國相的人,秦寄雨?”

        秦寄雨神色不動:“是。”

        活佛收回目光:“多年前,貧僧在中土開壇講經(jīng),是一個叫汴京的地方……”

        他自說自話,秦寄雨不語,只聽。

        “當時壇下有一僧人,好問不倦,問的題目千奇百怪,全然不著邊際,想是受京城寺廟師傅的指派,來給貧僧難堪。嘿嘿,貧僧亦非善類,有問必答,信口開河,結(jié)果一眾僧侶被逗得開懷大笑,好端端一個講經(jīng)壇竟成了一個大笑場?,F(xiàn)在想起來貧僧倒從未有悔,這些出家的僧人持守佛家清規(guī)戒律不茍于言笑,此一笑場只怕是佛祖也未必做得到,必為眾僧所常念?!?/p>

        秦寄雨心思百轉(zhuǎn),龍多既為活佛其言語自有寓意,單不會為只講一個法事而已。

        龍多活佛話題一轉(zhuǎn),忽問道:“任得敬支使貧僧到此,所為何來?”

        陡一問,秦寄雨不防,竟未答,一刻,方始道:“敝國至寶《文殊天王圖》現(xiàn)于此地,請國師移駕,便是為尋圖?!?/p>

        龍多活佛緩緩道:“此事甚難否?”

        秦寄雨躬身道:“尋圖之事非國師出馬而難為之。”

        “哦……”活佛輕聲道,“在此地還有何事難得倒你們‘一品堂!”

        秦寄雨道:“此圖落入一個組織手中,這個組織叫‘青龍會。”

        龍多活佛不語,似在衡量此事輕重,然后才道:“任國相所命貧僧盡力為之?!?/p>

        秦寄雨不再多言,躬身告辭。

        他離去時,龍多活佛說了三句話,講了兩件事。

        他輕聲緩緩道:“秦先生,你的傳音入密功法精純清麗,天目山水月觀后繼有人哪!”頓了頓,又道,“剛才所言故事之中,提問的僧人終身口疾,成為僧門笑柄。希望任國師能做一回貧僧為西夏眾生帶來歡樂,而非患口疾之僧人為世人所惡棄。”

        秦寄雨聽到第一句時,脊背發(fā)涼,一驚。適才他站在門前與知客僧所語,用的便是“水月觀”的傳音入密之技,其目的當是提醒龍多知曉。而聽到后一句,后背出了汗,冷汗。

        ——龍多活佛既一語道破他的師承來歷,又一語直破主上之所為,讓他焉能不驚?

        秦寄雨下樓時正碰到一人上樓。

        是那個無須紫衣人。

        樓梯有些窄,他們沒有進行任何交流,甚至連簡單的謙讓都沒有,但交錯的一瞬,他突然感覺到這個紫衣人的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笑容,他下樓梯的腳突然有種輕飄飄渾不著地的感覺,他的心頓時有些郁郁寡歡起來。

        3.故人

        冬季的斜陽總是有著無限余暉,白晝和夜晚在夕陽間交錯而過。冬至那天的黃昏,秦寄雨再次來到“林氏酒家”。酒鋪無客,酒保打著瞌睡,女掌柜在柜臺前算賬。

        秦寄雨進店尋位坐下,輕聲道:“店家,打酒上菜!”聲音雖輕,但在空曠的飯?zhí)瞄g卻能讓柜臺前的女掌柜聽得清清楚楚。秦寄雨分明看見臺前的女掌柜手一抖,打亂了算盤珠子。酒保模模糊糊醒來,打著哈欠,去張羅酒菜。

        女人霍然抬頭,看了秦寄雨一眼。

        一眼之后,就再也沒離開過。

        秦寄雨摘下竹笠,站在桌前,垂落的發(fā)絲零星在鬢角飄動,襯著額下微須,如暈夕陽下,他的站立巖石般孤獨寂寞。女人怔怔看著他,素顏如水,目光迷惘而散亂。她走到秦寄雨桌前,看著他,雙唇輕輕顫動,清秀的眉目間有淚光閃動。

        “阿湘!”秦寄雨的呼喚輕靜柔和,越過了十年歲月依舊自然流暢,仿佛未見于昨日一般。

        “相公……”女人的聲音顫抖著,猶豫著,宛如夢中。

        秦寄雨伸出手去握女人的柔荑,女人后退一步,目光直視秦寄雨,口中吩咐道:“祥貴,關(guān)門打烊。”

        酒保祥貴道:“掌柜的,還有客人——”

        “你去休息吧?!迸溯p聲截住祥貴的話頭,目光依舊看著秦寄雨。

        一燈如豆,秦寄雨和林氏,皆在豆中。

        秦寄雨隔燈而望,一嘆,柔聲道:“這些年可苦了娘子啦!”

        林氏苦苦一笑道:“相公征戰(zhàn)西夏經(jīng)年不歸,奴家日盼夜盼,卻不料朝廷下旨說相公等一干人降了西夏,以叛軍論處,叛軍家眷充軍嶺南。多虧金陵王守備與公公交好,提前給了口訊。公公為了不牽連王大人,和婆婆及仆從一十六口在家中候旨,卻讓奴家和秀兒逃出。奴家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相公會降夏,遂輾轉(zhuǎn)西京一帶,后來,奴家打聽到榆林之地有一個叫坊城的地方,于是便來到此地,希望能有與相公相會的一天,想不到這一等就是十年。”

        秦寄雨黯然道:“我等降夏也是為勢所迫,此舉實屬無奈。”

        林氏半晌不語,爾后,悠悠一嘆道:“相公變節(jié)降夏固是為勢所迫,但可想過家鄉(xiāng)的父老妻兒?”

        秦寄雨黯然不語,他言語本不多,此刻更是寡少。良久,啞聲道:“我自知不妥,但以為降卒已被坑殺,此事料無人曉,想不到宋廷不派兵援救也就罷了,反而以叛軍論處,禍及家眷……”

        林氏正色道:“相公此言差矣。大宋兵將應(yīng)以戍邊護國為第一要務(wù),即便兵敗也須戰(zhàn)死沙場為國捐軀,出現(xiàn)兵敗降敵之事不思其悔也就罷了,反而責怨朝廷。當初若知相公是如此見識,倒不如讓朝廷正法,也好過今日相會,枉受這十年邊關(guān)寒苦。”說到激奮處,燭影輕搖,林氏面寒如霜,冷意襲人。

        二人相對無言,只余屋外寒風嘯,昏暗的燈光襯著二人的戚容,灰暗、冷冽。秦寄雨默默倒杯茶,一飲而盡,豈知茶水早已冰冷,猛地被嗆得咳嗽起來。他的咳嗽劇烈,有種讓人無法釋懷的悲涼。

        林氏默然起身,端壺進屋內(nèi)續(xù)水。林氏掀簾入內(nèi)的瞬間,秦寄雨左眉微微一挑,雙足一點,已躥至店外,借沖勢在雪中再閃而出。

        夜風襯著無邊雪色說不出的肅殺,一團黑影立于雪中。

        月色映照下,卻是個紅衣喇嘛。

        秦寄雨識得,是藏僧龍多的手下。

        “你是活佛的弟子,我認得你?!鼻丶挠昃従彽溃澳惚静粦?yīng)在此,你別見怪,我殺你,也是迫不得已……”他不管這喇嘛是否聽得懂,自說自話,嘴角的笑意若隱若現(xiàn)。這種笑有種奇特的魔力,月映下的齒鋒和某種獸類的牙相似。

        那喇嘛立在雪中,一動不動,他的雙手輕輕后移,緩緩抽出一雙鈸,鈸的鋒刃在雪月下閃閃發(fā)光。他當然聽得懂秦寄雨說什么,他本就是龍多活佛的翻譯。

        這喇嘛雙手一合,雙鈸互擊,“咣”的一聲,靜夜里余音兀然。擊聲未盡雙鈸已疾探而出,這雙鈸在雪月反映下,寒光乍起,畫出蒼白的厲色弧芒。

        弧光未盡,突有劍光一漾,鈸擊戛止。

        ——鈸止聲干澀而怪異,那感覺就像一個短句還未說盡,抑或是一首一氣呵成的詩只吟了半截。

        劍光一顫、一抖。

        劃出一半的鈸陡然停止,這喇嘛突然體會到五六種不一樣的疼痛:他的左大腿先著一劍,然后感覺睪丸被削了下來,他想叫卻連咽喉都被封殺,在失去知覺之前左右手的中食二指脫離手掌,那是一種鉆心的疼,最終他失去了性命。

        劍光僅一顫、一抖。

        秦寄雨借著月光把喇嘛的尸體拖進一個洼地,雪立即將其掩沒,他把兩片鈸也拋入洼凹,輕輕拍拍手,四周略作瞭望,緩緩轉(zhuǎn)身走入店內(nèi)。

        月光如風刀,割裂著黑暗。

        黎明時刻,秦寄雨離開林氏酒家,漫天大雪紛舞飛揚。秦寄雨面容憔悴,他深深吸了口雪中風氣,踏雪而行。

        春歸客棧在向陽街上,沿途要穿過兩個路口。秦寄雨與林氏掌燈夜談,不僅未得安慰,反而備受責難,心情甚是郁悶,此時他只想回到客棧,稍事休息。

        但在第一個口路,卻見到一個人,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

        那條路口的西側(cè)叫望烏街,街上商鋪酒家沿路而設(shè),是坊城這個邊陲小鎮(zhèn)最繁華、最熱鬧的去處,甚至有家叫棲鳳樓的妓院。

        那個人就在妓院樓前呆立。

        ——黎明時光,飛雪的街口,妓院旁,一個人呆立。

        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更有意思的是,這個人秦寄雨還認得,不僅認得,而且就在昨天二人還朝過相。

        更更有意思的是,此人在棲鳳樓下還吟了一首詩。

        秦寄雨記下了這首詩:“黃昏去會情人,黎明大雪飛揚。莫說瞞與不瞞,腳印已留雪上?!?/p>

        待到此人離去,秦寄雨輕功一展躥上二樓,迎面撞到老鴇正端盆水在廊道,老鴇嚇了一跳,“咣啷”一聲銅盆墜地,水花四濺。老鴇以為遇見鬼,臉色慘白,“撲通”一聲跪于地上,悚然發(fā)抖。

        秦寄雨長劍出鞘,劍鋒森寒點在老鴇的頸項間,森然道:“說,剛才離去的那人昨晚宿在哪位姑娘的閨房?”

        老鴇聽見人聲,驚魂稍定,但劍尖所指令她仍不敢妄觀,低頭道:“剛才走的那位爺宿夜的姑娘叫阿菊,不過——”

        秦寄雨手略一運勁,力透劍尖,意思要她繼續(xù)說下去。

        老鴇顫聲道:“不過,他們好像是老相好,昨宿還聽到阿菊姑娘的哭聲……”

        “阿菊住在哪間房?”

        老鴇忙道:“三樓西廂房第二間?!?/p>

        忽聞衣袂聲響,老鴇抬頭時,人影已無。

        秦寄雨收劍入鞘,掠上三樓,轉(zhuǎn)西廂房,停住,耳貼紙窗前,聽屋內(nèi)動靜。屋里有細碎聲響,想是阿菊已起床漱洗。

        秦寄雨輕輕捅破窗戶紙,看見屋內(nèi)一個女子頎長的背影,阿菊正倚窗梳妝,她的秀發(fā)長長披瀉下來,黑瀑一簾。

        窗外是飛雪的街景。

        秦寄雨飛身掠下,輕點及地,雪中疾奔,轉(zhuǎn)個方位,陡止,輕步緩行,仰首上望。

        飄雪的窗口,秦寄雨正與慵懶的阿菊迎窗相對。阿菊青衣一襲,倚窗托腮,神情淡漠無依。

        這一望,秦寄雨猝然而驚,這種驚突兀、猝不及防,孑然于天地間!

        那是怎樣一種風華?

        世上女子之姿容有許多種,有的艷麗,有的俏憨,有的銷魂攝魄,有的眾生莫敢仰視。阿菊的容色不拘于此,她的美是淡然的、弱不勝力的,是一種全然無謂的冷漠。她已年過三旬,經(jīng)歷過如許人世滄桑,卻另有一番成熟風韻,她的神情間有著不容于世俗的宿命悲涼,淡淡眉黛里,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寂寞和寥落,仿佛前世今生的某個輪回。

        秦寄雨頓時生出一股惜憫,這股惜憫讓他放慢腳步,他甚至看見阿菊對他嫣然一笑。阿菊的笑讓秦寄雨兀然想起多年前女道士凡焉在日近黃昏之境,給弟子們講敘一些紅塵故事的情景,他曾迷茫于那些美麗的女子從古舊的書卷中走出與之私定終生的臆想。

        他驀然想起一句話。

        這句話十年前有一個人也同樣想起過。

        這個人和現(xiàn)在的秦寄雨曾站在同一扇窗下。

        這句話是人淡如菊。

        (未完待續(xù))

        下期預(yù)告

        各路豪杰齊聚坊城,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秦寄雨與這個阿菊會發(fā)生怎樣的故事?狄逍能順利復仇,安然歸家嗎?精彩盡在下期《驚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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