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黃帝為五帝之首，更是中華民族的“人文初祖”，其形象本身蘊含了華夏民族豐富的文化和心理內(nèi)涵，具有典型的象征意義。本文運用榮格學派的“文化無意識”理論對他的兩個夢展開心理分析，試圖解讀其在統(tǒng)一華夏和治理國家兩個方面的歷史功績，幫助讀者對該形象有著更深入的理解。

關鍵詞：黃帝，王母授符夢，華胥夢，文化無意識，心理分析

古華夏部落聯(lián)盟首領黃帝為五帝之首，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談到，黃帝在征服四方，成為部落氏族聯(lián)盟的首長之后，曾經(jīng)“順天地之紀，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jié)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因其完成了一系列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功業(yè)，奠定了中華民族各個領域的基礎，而被尊為中華“人文初祖”?！靶睦矸治鰧W派學者在建構(gòu)其理論的過程中，曾經(jīng)從‘文化實在論的觀點，嚴肅思考過東方文化的內(nèi)容，而以整合東西方文化作為終身志業(yè)者，唯榮格一人而已。”黃帝形象本身蘊含了華夏民族豐富的文化和心理內(nèi)涵，本文以榮格的文化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為理論依據(jù)，嘗試通過黃帝的兩個夢對其進行解讀和分析。

一、文化無意識

榮格派學者認為，人類的心靈結(jié)構(gòu)擁有三層無意識：表層是個人無意識，中間是文化無意識，最深層是集體無意識。文化無意識作為個人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之間的中介層， 較難為我們的意識所捕獲，因為它是一種潛在的功能，需要一定的教育經(jīng)驗的刺激才能夠被激活和喚醒。漢德森（Henderson）認為，“大多數(shù)被稱為‘個人無意識的內(nèi)容根本不是個人的，而是集體的文化模式的一部分，通過我們的環(huán)境傳遞，在我們的意識自我能夠肯定其正確性之前，就已經(jīng)傳遞”。無意識的文化層面來自“由榮格所說的歷史遺留物表征”，但“ 這些遺留物如果沒有某些有意義的原創(chuàng)性的來自環(huán)境的刺激，是永遠不能激活的”。漢德森將文化無意識界定為：“一個歷史的記憶區(qū)域，位于集體無意識和文化的表現(xiàn)模式之間。它可能包括這兩種模態(tài)，意識和無意識，但它有著由集體無意識的原型引發(fā)的某種認同，有助于神話和儀式的形成，同時又促進了個體的發(fā)展過程?！?/p>

文化無意識主要由文化情結(jié)、文化原型構(gòu)成。其中，文化無意識中的原型內(nèi)容則包括文化人格面具、文化陰影、文化阿尼瑪/阿尼姆斯、文化自性等。上一期的文章中，我們簡要介紹了自性，它是原型的渴望，想要整理并調(diào)和因?qū)α⒍鴮е碌木o張。在每一個人的心靈的中心，都有一個意象，完美的平衡、完美的整體感，朝向這種完美，心靈的生命自然成長。它是一個和諧統(tǒng)一的整體，意識自我只是其中的基本部分，其他的由無意識構(gòu)成。自性所起的作用是把心靈中的各個系統(tǒng)容納在一起，并使它保持平衡，其目標是“和諧”。這一“和諧”并不是固定的，而是動態(tài)的；心靈系統(tǒng)通過變得更為平衡、相互關聯(lián)和整合，而達到和諧。在我們文化心靈的中心，也有這樣達到完美的平衡和完美的整體感的意象，如“陰陽”太極圖，陽中有陰、陰中有陽，二者相互生發(fā)、互相轉(zhuǎn)化，是榮格分析心理學經(jīng)常采用的自性象征。

二、兩個夢：王母授符與夢游華胥

關于黃帝的事跡民間有很多傳說和故事，其中最有傳奇色彩的是他的兩個夢：王母授符與夢游華胥國。

在炎帝神農(nóng)氏管理的后期，中原各部族互相攻伐，戰(zhàn)亂頻仍。黃帝趁機起兵，打敗了很多部族，其余部族的首領也紛紛歸附，于是形成炎帝、黃帝、蚩尤鼎足而立的局面。黃帝占據(jù)中原；炎帝處西方，大體在太行山以西；蚩尤是九黎君主，處于東方。炎帝與蚩尤爭奪黃河下游地區(qū)，炎帝失敗，逃到北方，向黃帝求救。據(jù)說黃帝與蚩尤三年打了九仗，都沒有取勝。傳說中，黃帝是在夢見西王母授符之后才最終大敗蚩尤?！饵S帝出軍決》記載：

帝伐蚩尤，乃睡，夢西王母遣道人，披玄狐之裘，以符授之日：“太一在前，天一備后，河出符信，戰(zhàn)即克矣?！秉S帝寤，思其符，不能悉憶，以告風后、力牧。風后、力牧日：“此兵應也，戰(zhàn)必自勝。”力牧與黃帝俱到盛水之側(cè)，立壇，祭以太牢。有玄龜銜符，從水中出，置壇中而去。黃帝再拜稽首，受符視之，乃所夢得符也，廣三寸，表一尺。于是黃帝備之以征，即日擒蚩尤。

古人在重大的國事尤其戰(zhàn)事之前非常注重祭祀和儀式，大戰(zhàn)之前“乃睡”，就是祈禱神示的一種儀式。心誠則靈，果然夢中西王母派人授符。“兵應”，是說神靈感應到即將發(fā)生的戰(zhàn)爭并示之以夢。風后和力牧根據(jù)黃帝所做之夢的內(nèi)容得出“戰(zhàn)必自勝”的結(jié)論。夢中之符是一種虛像，看不見、摸不著，不能起很好地鼓舞士氣的效果，所以黃帝就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儀式，結(jié)果西王母所授之“符信”以“玄龜銜符”的神奇方式成為現(xiàn)實。于是黃帝按照夢中西王母的意旨備戰(zhàn)部署，集結(jié)在涿鹿上與蚩尤決戰(zhàn)，戰(zhàn)斗十分激烈。在大將風后和力牧的協(xié)助下，黃帝最終擒殺了蚩尤，獲得完勝，統(tǒng)一了中原各部落。

數(shù)十年之后，黃帝又做了一個被傳頌千古的華胥夢。華胥國，是傳說中的理想國度，華胥氏是它的女首領，“其治國有方，民無嗜欲，自然而已，是為盛世樂土”。華胥國最早出現(xiàn)在黃帝的一個夢中，“黃帝夢游華胥之國，而后天下大治”的典故即由此而來。《列子》中記載了這個故事：

（黃帝）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臺州之北，不知斯（離）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摘無痛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云霧不礙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閑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yǎng)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而帝登假，百姓號之，二百余年不輟。（《列子·黃帝》）

文中故事的背景大致是這樣的，黃帝打敗蚩尤以后即位，前面十五年盡情享受，后面十五年開始擔憂天下會不安定，所以就勤于政事，竭盡自己的聰明才智，想要建立比較好的政治制度，讓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yè)、生活幸福。在他即位三十多年的時候，因思慮天下大治之事，三個月無心過問國事。忽然有一次黃帝大白天夢游到華胥氏之國，見其國上無國君臣子之別，下無貴賤賢愚之分，人民無所嗜好，既不戀生也不畏死；既無親疏向背之隔，也無愛憎利害之心，是一個沒有人間利害得失的奇妙極樂世界。黃帝從這個夢中受到了很大啟發(fā)，一覺醒來心情愉快，招來手下的大臣，說：“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專心養(yǎng)神養(yǎng)身，希望能學到保養(yǎng)身體、應付外物之道，最后卻沒有得到，今天竟然夢到了這樣的事情！如今我才知道，這道不是說想求就能求到的。我終于知道什么是道了！我得道了，但卻無法告訴你們。”之后黃帝便用這個方法治理國家。二十八年之后，天下大治，幾乎和華胥國完全一樣了。在他死后，這種局面仍然延續(xù)了二百年。

三、黃帝形象的心理分析

黃帝崇高的歷史地位源于其對華夏文明突出的歷史貢獻，“黃帝在他的時代所做的一切無可辯駁地形成了脈絡清晰的早期文化要素，并成為以后擴展部族成為民族、形成民族文化的原始核心基因”。黃帝的主要作為可以概括為兩點：一是統(tǒng)一華夏，二是治國有方，達到了前無古人的“文治武功”，成為后世有雄心壯志的帝王們爭相效仿的榜樣。王母授符夢和華胥夢就反映了黃帝在這兩個方面的努力和成就。

第一個夢，突出了黃帝在戰(zhàn)爭方面的天賦和功績。西王母是我國遠古時期的氏族部落首領，被譽為“中國第一神”，后來發(fā)展演化，成為天上的王母娘娘，是道家文化中最重要的女神，神力無邊。黃帝與蚩尤久戰(zhàn)未勝，損失慘重，難免士氣低落，信心不足。不知道是他的臣子還是他本人，靈機一動，想到了假借西王母相助的夢兆，以此來振奮人心，出奇制勝。第二個夢，則顯示了黃帝在國家治理方面的聰穎和才華。列子是道家的代表人物、老莊的繼承人，他在文中讓黃帝領悟的安身治國之“道”，其實就是道家之道——自然無為。故事體現(xiàn)的是道家的治國思想，即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闡述的“無為無不為”的治國理念，具體為在治國的原則上，要求統(tǒng)治者順應自然、不妄為，把“無為”與“無不為”結(jié)合起來；在治國的方式上，要求統(tǒng)治者丟棄私欲、順應民意，達到無為之治；在治國的具體操作中，要求統(tǒng)治者從小處做起，從一點一滴積累，抓好關鍵細節(jié)。由于列子的這段描述和黃帝在歷史上的崇高地位，后世便將黃老并稱，共同看作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物。

第二個夢可能是列子為了論證自己的治國理念杜撰出來的，但無論如何，黃帝被塑造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德高望重、才華卓越的明君形象。而對明君賢臣的崇拜和向往在中國古代是一個極其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不但是很多君王和大臣們自身的追求或標榜，也是一般士子、平民渴望的盛世象征，更是在很多史書中被史官們濃墨重彩渲染和書寫的對象。比如最早的史書《尚書》，主要記錄了虞夏商周一些帝王的言行，倡導敬德、重民的天命觀?！渡袝分械氖ネ踬t臣數(shù)量眾多， 形象豐滿，如堯、舜、禹、湯、武丁、文王、武王以及微子、箕子、周公、召公等。他們都具有一個明顯的特質(zhì)——道德高尚、深謀遠慮、智慧超群卻不以勇力聞名的“圣賢”型人物。從本質(zhì)上講，《尚書》中的圣君形象與賢臣形象都是“王道”理想的產(chǎn)物，他們是仁義、道德的化身，是實行“王道”的領導者。

《尚書》相傳為孔子整理、選編，他的目的在于闡明仁君治國之道、總結(jié)賢臣事君之道?！坝浌刨t臣事君之道，以使后世取法?！笨鬃拥恼嗡枷牒椭螄腊ㄈ齻€互相聯(lián)結(jié)、互相滲透、互相支撐的要點：“天下歸仁”“為政以德”“齊之以禮”?！疤煜職w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指在天下建立仁政統(tǒng)治，實現(xiàn)社會的有序、穩(wěn)定、和諧；“為政以德”即認為德治是治理天下國家的具體方案和方法；“齊之以禮”即以禮作為約束人們行為的基本規(guī)范?？鬃拥倪@一套仁政、德治、禮范的治國之道在漢代被確定為官學，之后又受到歷代王朝統(tǒng)治者的推崇。一些史官如司馬遷、司馬光等也都通過編纂史書提出了自己治國思想和仁君賢臣理想。眾多文人更是通過詩詞、小說等文學作品，表達贊美和向往之情。

黃帝夢入的華胥仙國所處的時代，是我國的母系氏族社會時期，由華胥氏建立和統(tǒng)領，華胥氏治理有方，百姓們活得自然、隨性，甚為自得。華胥氏是傳說中華夏歷史上非常有智慧的一位女性首領，一位很有“大母神”意義的形象?！叭A夏”之“華”即源自她創(chuàng)立的華胥國。黃帝效仿華胥氏的治國之法，使得天下大治，因此，他也成了華夏歷史上的第一任明君，千百年來為人們所敬仰和推崇，流芳百世。后人也常常用“華胥夢、夢華胥、華胥路、華胥境、華胥國、華胥事、華胥、夢華”等指代夢境、仙境，或指無所管束、安樂和平的理想之境。

我們可以從文化無意識的層面對這類現(xiàn)象進行解釋。如同莊子的蝴蝶夢是中國人個體通過“變形”走向自性化的象征，華胥夢成了中國人集體“變形”——政治上的自性化和進入理想國的象征。這種從上到下集體性的追求和向往正是中國古代社會特有的文化無意識。漢德森指出，在一個沒有接受過教育和訓練、完全沒有文化的人身上，我們不能發(fā)現(xiàn)任何來自文化無意識這一層面的有意義的創(chuàng)造物。文化無意識通過來自環(huán)境（如家庭、教育和時代精神）的特定的有力影響而反映出來，并得以喚醒和激活。在中國，從《山海經(jīng)》《淮南子》等中記載的西王母、女媧、黃帝、伏羲等神話和歷史人物，到《尚書》中所記載夏商周的帝王臣子，到春秋戰(zhàn)國諸子百家對穩(wěn)定政局、治理國家的探討，到兩漢直至后來儒家、道家和法家等在國家統(tǒng)治中各自占據(jù)一席之地，這種文化思想和政治傳統(tǒng)，已經(jīng)通過制度、書籍、教育和人們的口耳相傳，滲入到王族、貴族、士族和一般平民的骨子里，成為整個社會的文化無意識。即使是一些殘忍失德的暴君和昏聵無能的庸君也都要標榜自己的英明與賢能，自比堯舜。

黃帝通過戰(zhàn)爭征服了其他的部落和族群，奠定了中華民族在形式上大一統(tǒng)的基礎。接下來如何治理這么大的一個國家，如何讓來自不同地域、風俗習慣千差萬別的臣民們能夠從心理上臣服于他，并安居樂業(yè)、共享太平，這些都是他在平定天下之后的數(shù)十年思考和探索的問題。華胥夢正是這種長期探索的產(chǎn)物，即使這個夢是杜撰的，但作為具有象征意義的意象，卻是他當時苦苦求索治國之道后頓悟的體現(xiàn)。黃帝不僅是統(tǒng)一中國的大英雄，更是嘗試怎樣更好地適應社會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探索治國方略的智者，他身上同時具有英雄原型和智者原型特質(zhì)。而夢中他求助的對象西王母、華胥氏等，都是具有大母神象征意義的意象，這其中又蘊含著母親原型、女性智慧等深刻的內(nèi)涵。古代帝王都渴望文治武功，秦始皇橫掃六國、一統(tǒng)天下，漢初文帝和景帝休養(yǎng)生息、蓄養(yǎng)國力，這些背后的心理動力是多種原型的共同作用，它們一起促成了帝王的自性化，或者一個民族政治方面自性化的完成。

作為中華民族的“人文初祖”，黃帝形象的文化和心理內(nèi)涵極為豐富，限于篇幅，本文只做一個粗淺的初探，希望能夠拋磚引玉，等待時機成熟再做更深入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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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本文系廣東省教育科學規(guī)劃課題“沙盤游戲中本土沙具的研發(fā)與應用研究”（2018GXJK202）理論研究階段性成果

作 者： 周彩虹，心理學博士、博士后，肇慶學院教育科學學院心理系教師，研究方向：文化心理學、文學與心理學的交叉。

編 輯：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