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現(xiàn)代小說家中，菲茨杰拉德是排在?？思{和海明威之后的第3號人物，他共創(chuàng)作了5部長篇小說，并憑借《了不起的蓋茨比》奠定了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被譽為“爵士時代的杰出代言人”?！睹琅c孽》是菲茨杰拉德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一出版就受到熱烈的追捧。然而，《了不起的蓋茨比》成了文學史上的公認杰作，《美與孽》卻很少被提及。

就小說筆調(diào)而言，《美與孽》遭受的冷落以及出版時引起的喧囂都不是其真實水準的反映，該小說在主題和內(nèi)容上與《人間天堂》一脈相承，展現(xiàn)了一個出身豪門、相貌英俊的青年成長史和浪漫愛情史，它所傳達的思想更為深沉、筆調(diào)凝練、悲劇意蘊也更強。

《美與孽》描寫了安東尼和格洛莉亞這對青年夫妻縱情享樂，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祖父的遺產(chǎn)上。然而，祖父對他們的糜爛放縱失望至極，并剝奪了安東尼的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為了遺產(chǎn)，安東尼和格洛莉亞一直打官司，最后當他們獲得財產(chǎn)時，安東尼已經(jīng)變得瘋瘋癲癲了。

小說除了展現(xiàn)美國夢的幻滅、金錢使人腐壞等主題外，在人物塑造上有了新的閃光點。主人公的悲劇可以說是一種錯亂的悲劇，性別模糊、定位錯亂都使人物陷入悲劇，顯現(xiàn)出菲茨杰拉德對悲劇根源的另一種思考。

一、性別錯位

《美與孽》中，傳統(tǒng)的性別二元對立被顛覆，兩性的界限變得模糊。傳統(tǒng)語境對男人和女人有著不同的期望，男人向男性化發(fā)展，女人向女性化發(fā)展。父權(quán)文化認為男性化的品質(zhì)是陽剛，女性化的品質(zhì)是陰柔。然而，《美與孽》中的男女主人公完全偏離了軌道，懦弱的安東尼和專斷的格洛莉亞都不是典型的男人和女人角色。

（一）男人的女性特質(zhì)

安東尼的性格既有缺陷，又有閃光點，雖展現(xiàn)了獨特的反英雄特質(zhì)，但他懦弱、猶豫、缺乏行動力。傳統(tǒng)中，男人應該以保護者的形象出現(xiàn)，而小說中的安東尼卻與傳統(tǒng)男性截然相反。

安東尼出身豪門，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本該成為一個有能之士，但因性格敏感、孤僻，十分缺乏安全感?！八谶@里很安全，所有那些生活中的威脅都奈何不了他，這里有門，有長廊，有能夠保護他的臥室——安全，真是安全?。　边@句描寫說明了安東尼十分需要安全感，也體現(xiàn)了他性格的懦弱和陰柔。在戀愛和婚姻中，本該是安東尼占據(jù)主導地位，然而他一直處于被領(lǐng)導、被保護的地位。新婚旅行住在旅館時，他被一點聲響嚇醒，還要格洛莉亞哄他入睡、保護他。

雖然他也試圖奪回自己在婚姻中的主導地位，并暫時取得了成功，但由于其無法擔起婚姻重責，又慢慢退回被領(lǐng)導的位置。當格洛莉亞要出去工作時，他感到巨大的恐慌，擔心格洛莉亞離開他、不再保護他。

安東尼的懦弱還體現(xiàn)在其責任感的缺失。當戰(zhàn)爭開始時，本該入伍的安東尼卻以血壓偏高為由拒絕參軍。他從未直面戰(zhàn)爭，卻一直生活在戰(zhàn)爭的陰影下。在軍隊生活中，安東尼有了外遇。他因為與情人幽會而歸隊太晚，于是謊報別人的姓名，最后真相大白，不得不接受處分。軍人的陽剛與安東尼的懦弱形成了鮮明對比。

安東尼明顯不符合傳統(tǒng)社會對男性的期許，他承擔不起責任，只寄希望于祖父的巨額遺產(chǎn)，并逃避一切困難。當知道自己沒有繼承權(quán)時，他通過酗酒來麻痹自己，逃離現(xiàn)實。

（二）女性的男性氣質(zhì)

尼采曾說過：“男性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女性的形象，而女性則模仿這個形象創(chuàng)造了自己。”《第二性》也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成的，是傳統(tǒng)的習俗和男權(quán)社會的需要造就了女人。從這個角度看，格洛莉亞算不上一個優(yōu)秀女性，但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格洛麗亞身上有許多值得稱贊之處。從小說中不難看出，菲茨杰拉德雖然對格洛莉亞持批評態(tài)度，但也肯定了她身上那些美好的品質(zhì)：“她的虛榮心簡直像男人一樣強烈，而這恰恰是成功而又輝煌的職業(yè)生涯必不可少的?！?/p>

格洛莉亞性格的核心就是反抗，她反抗父母、反抗丈夫，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反抗社會對女性的束縛。她有強烈的虛榮心，堅持自我選擇，有自己的權(quán)威，且不容人質(zhì)疑，在婚姻中處于領(lǐng)導地位。安東尼在婚后對格洛莉亞的深刻認識就是自私：“她占據(jù)了生活中一切可供她選擇和支配的東西，仿佛是在從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柜臺里沒完沒了地為自己挑選禮品一樣?！钡运角『谜f明格洛莉亞是一個有著明確生活目標、野心勃勃、勇于追尋自我的女性。

當然，在婚姻中占據(jù)主導地位還不能完全算是對父權(quán)社會的反叛。當一個女性開始走出家庭就業(yè)，謀取到一個社會角色以后，她才不會把婚姻當成唯一的出路。格洛莉亞反抗的高潮就是她走出家庭，當上演員，獲得一個社會角色。當安東尼沉迷在酒精中時，格洛莉亞主動去電影廠試鏡，這一方面說明了格洛莉亞在主動擔起家庭經(jīng)濟的重任，另一方面也暗示她開始追求自我。然而，這樣的女性是當時社會所不能接受的，正如菲茨杰拉德所說的那樣，“社會所喜歡的女性應該是愚笨的”。最終，格洛莉亞反抗失敗，只能回歸家庭。這樣的失敗是悲劇性的，暗示了小說的題目——美是毀滅，也暗示了社會對女性的束縛。

二、定位悲劇

菲茨杰拉德塑造了許多迷惘的青年形象，他們年輕、富有詩意、有理想、有追求，卻缺乏勇氣，最終屈服于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睹琅c孽》同樣如此，以安東尼和迪克為代表的青年形象有遠大抱負，卻總是不清楚自己的定位，最后逃脫不了平庸的命運。

安東尼和迪克的根本問題在于他們始終不清楚自己是誰，他們希望成為人人仰慕的大人物，但是對大人物的內(nèi)涵又缺少思考，太理想化、空虛化。社會角色定位的矛盾導致了人物追求的幻滅，這也是造成悲劇的原因。

（一）空想與生計的矛盾

小說有兩條主線，一條主線是安東尼祖父的財產(chǎn)繼承問題，另一條主線是安東尼的生計問題。讓人感到諷刺的是，不管外界的壓力有多大，安東尼都不為所動，每份工作他都不能堅持到底，一味沉迷于酒精帶來的短暫快樂中，渾噩度日。

要求安東尼工作的是他的祖父、格洛莉亞以及以繆麗爾為代表的朋友們。然而，安東尼拒絕當戰(zhàn)地記者，因為這份工作充滿辛勞和危險;他在證券公司工作幾個星期就辭職，因為自己的虛榮心得不到滿足;好不容易當上了股票推銷員，依舊很快辭職。最后，他拒絕出去找工作，在困頓和潦倒中酗酒度日。安東尼一直堅信工作不順是因為這些工作無法匹配他的聰明才智，他應該在享受生活的同時，寫完一部中世紀的歷史著作，當然這本著作只停留在他的構(gòu)思里，從未付諸實踐。

安東尼是一個唯美主義者，他認為自己應該是一個高尚、憂郁的人，不該為生活而奔波受累，這是金錢給安東尼帶來的自信。他認為自己是亞當·派奇的孫子，理所應當會繼承祖父的巨額遺產(chǎn)。安東尼將自我身份的建構(gòu)與整個社會追求財富的風氣相結(jié)合，認為擁有財富就是高人一等，這讓他無法弄清生命的真正意義。

當安東尼被剝奪了祖父的遺產(chǎn)繼承權(quán)時，他的身份認同陷入困境，他無法負擔房子的租金、無法包攬朋友出去的費用、不能過奢侈的生活。心理的巨大落差讓他只關(guān)心能不能贏得官司，他的自我定位更是處在矛盾中，殘酷的現(xiàn)實要求他掙錢養(yǎng)家，但對自己的過高期望又讓他眼高手低。

安東尼的悲劇是復雜的，他只是空想而不行動。當他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想法時，只會用酒精麻痹自己，他需要的安全感來自祖父不菲的遺產(chǎn)。而當他得不到安全感時，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他不想也無力承擔生活的重任。由此可見，造成安東尼悲慘結(jié)局的原因不只是金錢對人性的腐蝕，也在于其角色的錯位。

（二）批判與沉默的矛盾

菲茨杰拉德的小說有一個特點，就是有非常明顯的自傳性質(zhì)，小說中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他或其妻子澤爾達的影子。在《美與孽》中，迪克是菲茨杰拉德的自我投射。

迪克是安東尼的朋友之一，小說中對他的著筆充滿嘲諷：“他的眼睛是黃顏色的——一只清澈得出奇，另一只則渾濁得像泥塘?！边@句描寫是在為迪克之后的矛盾變化作鋪墊，暗示他從一個滿腔熱情的作家淪為一個賣弄天賦的可悲者。

迪克醉心于運用文字揭示社會現(xiàn)實，他因處女作《惡魔戀人》而獲得贊譽。在獲得名譽前，他是個專心寫作、投身于藝術(shù)的年輕人，然而出名后的他一直在模仿第一部小說，為了金錢不斷地復制著文字垃圾。他的經(jīng)歷投射了菲茨杰拉德在婚后幾年的工作狀況，融入了對自己辛辣的嘲諷。

迪克在出名后變得自私、武斷、自大，他不肯幫助安東尼，在別人的吹捧中昏了頭，覺得自己的作品獲得了巨大的成就，卻忘記了創(chuàng)作的初心。

迪克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他的天賦、熱情、做事的投入態(tài)度都受到身份轉(zhuǎn)變的影響。他驕傲自大，認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文字有獨特的價值。處女作所帶來的成功和財富使迪克自我定位過高，開始急功近利，最后不可避免地淪為笑柄。更可悲的是，面對別人的批評和指責，迪克并沒有表示悔恨，而是恬不知恥地把所有的文字視為經(jīng)典，開始自我欺騙。

作家在塑造迪克這個人物時，充滿了惋惜和矛盾的心理。迪克的浪漫目標與殘酷現(xiàn)實間的矛盾是造成他悲劇的原因。隨波逐流，無法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本，是他最可悲之處。

三、結(jié)語

《美與孽》作為菲茨杰拉德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不僅在寫作技巧上有所提高，而且它的主題意蘊也更為豐富。道德批判、個人的性格缺陷、社會大背景以及對自我價值的思考、對工作價值的評估都在這本小說中有所體現(xiàn)，因此，對小說進行深入研究，不僅可以了解各個人物悲劇的原因、作家悲劇意識的表現(xiàn)，還可以在更深層次上理解菲茨杰拉德在父權(quán)社會和女性主義崛起交織這樣一個復雜時代背景下的創(chuàng)作心理。從這個角度來看，金錢的腐蝕并不是導致當時美國夢幻滅的唯一原因。而男人不能稱為男人，女人也不能稱為女人，這些偏差導致整部小說中人物行為模式的混亂、家庭不能兼顧、社會角色也不能勝任，同時這也反映出小說的悲劇氣氛，人物的悲劇命運最終不可避免。

（昭通學院）

作者簡介：嚴淑宏（1993-），女，云南昭通人，碩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