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昌
舒伯特的聲樂套曲“美麗的磨坊女”(“Die sch?ne Müllerin”)創(chuàng)作于1823年,是舒伯特最早被廣為傳唱的的聲樂套曲之一,也是舒伯特最為重要的作品之一,被視為藝術歌曲的巔峰之作。故事基于18世紀德國詩人Wihelm Müller(1794-1827)的詩“sch?ne Müllerin”(“美麗的磨坊女”)而作,講述了一位年輕的磨坊工為愛追逐的內心情感故事。
這套長達60多分鐘,含有二十首藝術歌曲的套曲根據劇情發(fā)展“初入——生愛——幻境——失愛——赴死”可以分為五個章節(jié)。分別是第一幕(一至四首),第二幕(五至十一首),第三幕(十二至十五首),第四幕(十六至十八首)和第五幕(十九至二十首)。而本文所關注的“憩息”位于第二幕的第一首,描述了磨坊工對磨坊女愛意初始,內心起伏跌宕,無處安放的情感。
在舒伯特的“憩息”里,筆者不僅被Wihelm Müller真情實感的詩句所深深打動,而配合詩歌同時出現的那不勒斯六和弦更是為此曲打開了一扇通往憧憬的大門。此時的那不勒斯六和弦被鋼琴伴奏部分大膽的奏出,說其大膽,主要體現在此時的聲樂部分被完全的休止符所代替,舒伯特有心為之的在此處制造出了曲中唯一的高潮時刻,將緊張感推向極致。那不勒斯六和弦作為建立在降二級音上的六和弦,本身具有大小調的雙重性。它的大調性體現在其本身的和弦構成為大三和弦的第一轉位,在聽覺上是大和弦。而小調性則體現在那不勒斯六和弦經常被使用在小調中,執(zhí)行著小調進行過程中的“離調”任務。而“憩息”中的那不勒斯六和弦就是這樣一個例子:當樂曲進行到第56小節(jié)時,由G,降B和降E三音組成的那不勒斯六和弦將原本平緩進行的d小調暫時性的“離調”至降E大調。有趣的是,在此和弦出現之前,樂曲已經經歷了幾次轉調,比如第12小節(jié)由a小調轉調至E大調,第16小節(jié)由E大調轉調至A大調,第26小節(jié)由a小調轉至C大調等。但是,當進入第45小節(jié),樂曲進入持續(xù)了九個小節(jié)的F大調樂段,正當聽眾快被F大調的穩(wěn)定與優(yōu)雅的感覺所收買時,舒伯特出乎意料的將旋律帶入d小調。小調出現后的特殊感才剛剛進入聽眾的耳朵,卻在進入后的第三小節(jié)出現了一個具有沖突性的大調性和弦:那不勒斯六和弦。此時那不勒斯六和弦的出現具有重要的幾點意義,筆者將一一進行闡述。
第一,沖突性。那不勒斯六和弦在此處的沖突性體現在幾個方面。首先,大調性的和弦出現在小調區(qū)域中,與之前持續(xù)了九小節(jié)的F大調相呼應,加強了此刻的大調性,減少了d小調的小調性。這一刻的那不勒斯六和弦僅持續(xù)了三拍的時間,給予了這一刻的“突圍”以足夠的大調性的“滿足感”。加之此時的聲樂聲部完全被休止符所替代了,更是加強了這個和弦“唯我獨尊”的地位。第二,樂曲在第57小節(jié)迅速進入反復,將此前的d小調的不到三個小節(jié)的音樂素材進行重復。在舒伯特將那不勒斯六和弦中的降E從降號上行小二度后變成還原,而別的音符運用連線保持音不動的時候,更是加深了這種沖突性。此時的連線保持音塑造出了那不勒斯六和弦不可動搖的地位,在57小節(jié)進入重復樂句時,我們聽到聲樂聲部高聲部保持不變,而原本具有主導作用,能夠彰顯調式驕傲的d小調主和弦此時只能夠聽到一個音在“運動”中,帶給人的“不可預料性”是巨大的。此時的d小調想要通過重復它在54小節(jié)的開篇亮相來達到挽回其原來的調式性能的目的,可誰知此時的d小調已在那不勒斯六和弦出現后,不禁演變成了高潮后的平靜,因為音樂內容除了第57小節(jié)的保留音以外,沒有任何不同。說此時的那不勒斯六和弦是全曲的高潮,體現在這個和弦是大調的本質卻出現在小調中所給人帶來的聽覺上的震撼。從小了說,舒伯特將降E大調主和弦放置在d小調中,帶來只有三小節(jié)的短時間沖突感。從大了說,全曲通篇以小調性主導(全曲以a小調開頭,a小調結尾,并持續(xù)進行),卻在此至關重要的節(jié)點用一個大調性和弦?guī)ьI全曲沖破至高點。從微觀與宏觀上來說,此處那不勒斯六和弦的出現都飽含違和感。加之聲樂聲部此時的的“空白”部分更是帶來了“萬人空巷”的效果,兩者配合之下,全曲高潮僅此一處。
舒伯特“憩息”第42小節(jié)至第58小節(jié)
點題來說,此時的“那不勒斯六和弦時刻”也是“憩息”??v觀本曲的鋼琴部分,舒伯特通過鋼琴的十六分音符分解琶音的形式完成了“調式確定”,“轉調”等配合歌詞進行的情緒上的轉變。比如,在第12小節(jié)中,鋼琴伴奏通過將第一音升F,并且聲樂部分在6/8拍中的第二個三拍的第一拍,也就是在第四拍時奏響了高了兩個八度,同樣是升F音的回應來確定了樂曲由a小調轉向E大調,從小調性的憂郁轉向大調性的明朗的事實。
此時跑動的16分音符不僅帶領樂曲進入不同的調式情境,更重要的是,它給樂曲帶來的無盡的“動力”因素。盡管在第26小節(jié),十六分音符“動力”跑動變成了如心臟跳動般的和弦音型,可是仔細看進去,這些和弦僅僅是將之前的“分解”變?yōu)椤罢稀保笥沂衷诠适逻M行到“Ach,wie ist mein Arm so schwach!”(“唉,為何我的臂膀如此脆弱”),磨坊工內心開始質疑自己時,舒伯特通過將幾個八分音符休止符穿插于伴奏中。一方面,他換了一種方式,讓這強烈的“心跳”保持住之前十六分音符鋼琴伴奏所制造出的“動力”;另一方面,這些八分音符帶來的空間感更是巧妙的讓人有了“喘息”的機會,讓人稍感“憩息”。可是此處的“憩息”似乎還不夠確定,只是穿插,試探。
因為,當樂曲到達第56小節(jié)的那不勒斯和弦出現時,在d小調中出現的大調性和弦才真正是聽覺上的“憩息”,身體上的“憩息,以及靈魂上的“憩息”。此時的那不勒斯六和弦的出現超越了之前轉調時所遇見的所有大調,只是通過這“獨立的”一個和弦就可總結之前所有的努力,成功的帶領全曲沖破小調的桎梏。從音樂上來說,從第45小節(jié)開始,持續(xù)九小節(jié)的F大調大調性盡管為此時的那不勒斯六和弦做好了鋪墊,可是,此時的九小節(jié)置于全曲中只是小小的一隅,不足抵抗全曲中出現的起起伏伏大小調頻繁交替的情況。而于第54小節(jié)出現的d小調實則來說,卻帶來了音樂上的戲劇性。盡管它只持續(xù)了兩個小節(jié)加一拍的長度,可是和之后于第56小節(jié)出現的那不勒斯六和弦并置時,卻完全無法抵抗那六和弦?guī)淼臎_突性。與其說此時的那六和弦本身是總結,升華,F大調那九小節(jié)的大調感,還不如說,此時的那不勒斯六和弦更是對之前所有大小調的交替,對抗,猶豫的一種“主權宣誓”,描述“大調式”終于在此刻突出重圍,它勝利了!
更甚,此時的故事說到“Allen eine gute Nacht”(“祝所有人晚安”),在經歷了“幻想”(“如果我有一千只手臂,我可以響亮的轉動車輪,聲音響遍所有的樹林,我可以推倒所有的巨石”),“盼望”(“只要美麗的磨坊女能夠注意到我虔誠的愛”),“沮喪”(“唉,為何我的臂膀如此脆弱!我舉起的,我抬起的,我砍下的,我捶打的,別人和我做的一樣好。”),“喜悅”(然而我坐在這人群中,在這個安靜的,涼爽的休息時間里,磨坊主對我們說:你的工作令我滿意?!保?,“心安”(然而可愛的磨坊女向我們大家道晚安?!保┻@一系列紛繁復雜的情緒后,磨坊工終于得到了來自他心儀的磨坊女的一句“Allen eine gute Nacht”(“祝所有人晚安”),以“心安”結尾,他的情感得到了暫時的“憩息”。
這是磨坊女向在場的所有人道晚安的一句。在整個套曲中,這是第一次磨坊女開口說話。不是對磨坊工一人說,而是對“所有人”說。盡管此處情感的針對性不強,但是,在磨坊工看來,這是第一次,可能也會是唯一的一次包含磨坊工在內,與磨坊女的最直接的語言交流。更甚,“祝晚安”是一句美好的祝愿。磨坊工第一次接收到了磨坊女最真實的善意。他將此處的祝愿在內心無限放大,浮想聯翩??芍藭r的問候具有多么深重的意義!舒伯特深深的感受到了此時這句歌詞的特殊性。他將那不勒斯六和弦置于這個特殊的時刻,將全曲氣氛推向最緊張的高潮:他給予了和弦三拍的時間。在這三拍里,映照出了磨坊工在聽完磨坊女的祝愿后內心的激蕩,緊張,不知所措等等各種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這三拍看似很短,但是在表達磨坊工的內心世界來說,一個那不勒斯六和弦所制造出來的緊張感可以說是非常充裕的。對比之前因鋼琴伴奏部分塑造出來的不停的“動力”感,此時的“那不勒斯六和弦時刻”更加具有“緊張”和“憩息”的雙重重要含義。它的“緊張”表現在和弦本身的大調音質出現在小調中所產生的違和感,而“憩息”的含義則與歌詞“Allen eine gute Nacht”(“祝所有人晚安”)相關。這是磨坊工心靈上的“憩息”,因為他的愛得到了暫時的回應,他的情感終于找到了“家”。
因為對應的歌詞所帶來的故事情節(jié)上的特殊性,在那不勒斯六和弦出現后,舒伯特運用相同的旋律和伴奏,將之前的d小調三小節(jié)不到的素材進行反復。此時的d小調調性有明顯的削弱。首先是因為它直接連接在那不勒斯六和弦這個極度緊張的高潮時刻之后;另一個原因則是第57小節(jié)的鋼琴伴奏和弦作為d小調的主要和弦并沒有如它在第54小節(jié)出現時的那樣具有不可動搖的絕對性。它是通過連線記號表達的,只能真正聽見一個音還原E。這僅僅是在之前的那不勒斯六和弦上做了“微調”,將降E變成還原E,從大調變成小調而已。帶給聽眾強烈的“牽強感”。而之后的兩個多小節(jié)(第57至第59小節(jié)第一拍)具有d小調的調性,但是缺少了第一遍時的瀟灑與從容。因為此時的歌詞“祝所有人晚安”已經不如從前,似乎又回到磨坊工之前的愁緒,相較于第54至56小節(jié),此時的平靜了許多,更像是一種情緒的尾聲。
舒伯特“憩息”第52至第62小節(jié)
第二,那不勒斯六和弦的出現使得之后樂句的重復句更加重要。盡管這個重復句開始于第57小節(jié),結束于第59小節(jié),可是這僅僅的三個小節(jié),承載著舒伯特想要利用這三小節(jié)加深之前那不勒斯六和弦重要性的任務。當那不勒斯六和弦出現于第56小節(jié)時,帶來了濃重的大調性。在持續(xù)了三拍后,想要通過上行降E至還原E的變音“點播”聽者此時的調性依然為d小調,出現在第56小節(jié)的那不勒斯六和弦并沒有將樂曲帶入大調的傾向。在持續(xù)僅僅三拍后,樂曲回到了“中規(guī)中矩”的步調??梢?,之前的那不勒斯六和弦僅僅是暫時的釋放,帶給磨坊工“偶爾的”滿足感。換句話說,第56小節(jié)那不勒斯六和弦并沒有真正的帶來的大調性的作用,而在第57小節(jié)出現的重復句想要“對抗”并“消除”那不勒斯六和弦遺留下來的大調性。從歌詞意境上來講,磨坊工的滿足感與快樂心情在與和磨坊女“間接交流”后又回歸了黯淡的小調情緒,盡管是完全相同的兩句話,但是第一次說時,它滿載著磨坊工的期盼,而第二次出現時,此處無法被擊敗的小調性似乎也在暗示著磨坊工無法被改變的命運。而之后于第59小節(jié)出現的鋼琴伴奏“動力”音型,以及與樂曲開頭極度類似的“再現部”也證實了這一點。
第三,那不勒斯六和弦的出現具有令人震驚的聽覺效果。原因之一是因為它具有降二級的和弦本質。在此和弦出現之前,樂曲本是在一種平穩(wěn)的步調中進行。這一點能夠在本曲的轉調以及它們如何在大小調之間轉換得知。當那不勒斯六和弦出現時,樂曲原本的舊模式被打破。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舒伯特在此曲中運用了那不勒斯六和弦,所以這個震驚的聽覺效果顯得格外珍貴。令人記憶深刻。
第四,它展示出了一種精致的,沉默的,更是甜蜜的時刻。舒伯特在那不勒斯六和弦出現前加了一拍的休止。并且,在聲樂部分中,當和弦到來時,沒有旋律被唱出。舒伯特通過一拍的休止預示這不同尋常時刻的“到來”。在第56小節(jié)的首拍上,僅僅給了這個原本極其重要,可加重d小調調性的主和弦兩拍的時間,在這個6/8(3+3拍)拍節(jié)奏的樂曲中,此處的不和諧節(jié)奏是唯一的,僅有的,也是為之后到來的那不勒斯六和弦精心設計與布置的。這短短的一拍八分休止符表現了磨坊工在震驚情緒(那不勒斯六和弦所代表的)真正到來前的“頭腦空白”,他的“不知所措”等等復雜的情緒如鯁在喉。而當和弦真正出現時,這種震驚的情緒才被完全釋放出來,充滿了甜蜜與滿足。
最后,舒伯特在這高潮處標示了一個“sf”標記。這是舒伯特在全曲中唯一的一次使用“sf”這個具有明顯具有針對性的表情記號。出于對比,他在第54小節(jié),d小調剛出現時標注了“pp”,更是在聽覺效果上加大了此時那不勒斯六和弦極致的極致性??上攵?,舒伯特至少在d小調出現時就規(guī)劃了這個“那不勒斯六和弦時刻”。在和弦后,“p”的音質再一次出現,作為第54小節(jié)d小調到來之前情緒的延續(xù),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這個時刻就像一個分水嶺,將前后兩個相似情緒分開,而后半部分可以說是具有明顯差別的。
這首樂曲讓筆者不由自主的對其歌詞與音樂的配合表示贊嘆。當早已熟悉這一個個看似平凡的轉調時,卻被不經意的帶入更強烈的情緒。跟隨著曲中的故事,聽者被磨坊工對磨坊女的真情,對愛的執(zhí)著深深感動著。音樂的力量此時在舒伯特的詮釋中演變得更加偉大,音樂的內涵在曲中彰顯無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