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翔

安慶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2015年1月1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黨?？h委書記研修班學員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提到了王安石在擔任浙江鄞縣三年知縣期間取得“治績大舉，民稱其德”的偉績。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號半山。撫州臨川（今江西省撫州市）人。北宋時期政治家、文學家、思想家、改革家。慶歷二年（1042），進士及第。歷任揚州簽判、鄞縣知縣、舒州通判等職。因政績顯著，于熙寧二年（1069）升為參知政事，次年拜相，主持變法。后因守舊派反對，熙寧七年（1074）罷相。一年后被再次起用，旋即又罷相退居江寧。元祐元年（1086）保守派得勢，新法皆廢，王安石郁然病逝于鐘山。縱觀王安石的整個從政經(jīng)歷，我們或許可以從慶歷年間的鄞縣之任到轟轟烈烈的“熙寧變法”，再到退居江寧的晚年歲月，來體味其作為“拗相公”的人生悲喜與理想脈絡(luò)。

王安石畫像

鄞縣知縣歲月之后的王安石，又經(jīng)歷了轟轟烈烈的“熙寧變法”，他面對政治的挫折和人事傾軋不禁心灰意懶，在給友人的信中發(fā)出“觸處多感，但日有東歸之思爾”的感慨。熙寧九年（1076）六月，年僅33歲的長子王雱因病身故。王雱自幼聰穎過人，進士及第后與父俱侍經(jīng)筵，深得王安石的喜愛。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劇，對于年近耳順的王安石來說，不啻精神上的重重一擊。其傷痛之深，從“空房蕭瑟施繐帷，青燈半夜哭聲稀”（《一日歸行》）“煙留衰草恨，風造暮林哀”（《題雱祠堂》）等哭子詩句中便可見一斑。此前，王安石已經(jīng)數(shù)次請辭宰相職務(wù)，只是因神宗的誠摯挽留而未果。王雱去世后，王安石更堅定了辭相的決心。十月，朝廷終于降詔，罷王安石宰相之職，遷為鎮(zhèn)南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今江蘇省南京市）。但是，他隨后就把這些職銜辭去，只領(lǐng)一份相應(yīng)的俸祿以供養(yǎng)家人，從此徹底退出官場。

王安石出生于江西臨川，但自幼隨父親王益遷居各處，并未在臨川生活多久。相反，他卻對父親最后任職之地、也是埋骨之地的江寧特別鐘情。早在熙寧元年（1068），他游覽汴京附近的西太一宮時，就觸景生情，寫下：“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保ā额}西太一宮壁》其一）在經(jīng)歷30多年的宦海沉浮后，頭發(fā)花白的王安石終于實現(xiàn)了隱居江南的愿望，其人生也揭開了晚年的新篇章。

政壇上的“拗相公”

“拗相公”之名，既源于王安石性情的執(zhí)拗固執(zhí)和不近人情，也與他執(zhí)政時期的銳意進取、不拘俗規(guī)有關(guān)。王安石政治生涯最高光、也是最為后人所熟知的，自然是那場轟轟烈烈的“熙寧變法”；但如果把目光放遠到他整個從政經(jīng)歷的話，我們或許可以從慶歷年間的鄞縣之任，來窺見其施政理想的原則和脈絡(luò)。

慶歷七年（1047），王安石放棄京城優(yōu)裕的館職，調(diào)任到浙江鄞縣（今寧波市鄞州區(qū)）任知縣。之所以做出這個選擇，“是因為他不求地位的優(yōu)厚，而只想為天下百姓做一點實際的事情，這原是他的志向所在”。王安石在鄞縣只任職三年多，但施行的一系列措施卻極大地改善了當?shù)孛裆藭r的施政理想，不僅顯現(xiàn)出日后銳意改革的政治家風范，也對他后來的政治思想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王安石到鄞縣上任伊始，便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當時對百姓極為不利的弊政。鄞縣沿海多島嶼，許多百姓便在島嶼上違反禁令營造私鹽。官府為了禁止私鹽，便通過懸賞的方式鼓勵民間互相舉報，但是賞金的支出卻攤派到老百姓頭上。王安石認為：海旁之鹽，雖日殺人而禁之，然勢卻不可止；而且重誘百姓相互捕告，又造成陷刑者多，導(dǎo)致民風敗壞。所以，他認為這項弊政絕不可行，便上書反對禁私鹽，認為此舉雖然對政府有利，但對百姓卻極為不利；官吏本是人民所養(yǎng)，窮民而富官，這是最下等的治術(shù)。在一首名為《收鹽》的詩里，王安石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與爭秋毫？”詩中不難看到初涉政壇的王安石，心中即有為民的情懷。

在任期間，王安石還做了幾件利民的事情：其一，動員百姓興修水利。在《上兩浙轉(zhuǎn)運使杜學士開河書》中，他分析了鄞縣的地理水文，認為本地旱災(zāi)頻發(fā)“是皆人力不至，而非歲之咎也”。他親自進行實地調(diào)查，指導(dǎo)百姓浚治河渠，一月之內(nèi)，足跡所至“凡東西十有四鄉(xiāng)”。他懷著“肉食自嗟何所報，古今憂國愿年豐”的信念，夜以繼日，不懼辛勞；其二，實行借貸。在春天青黃不接、百姓生活艱難時，他主持把官倉里的儲備糧借貸給貧民，并規(guī)定秋收之后加息償還。如此讓百姓能夠渡過難關(guān)，而官糧也得以不斷換新，實為一舉兩得；其三，重視興學。慶歷年間，地方州縣官學大多廢毀，有的甚至改成了廟宇，鄞縣也不例外。王安石到任第二年就恢復(fù)孔廟為縣學，聘請有名望的大儒杜醇主持教育本縣子弟。如此一來，鄞縣學風大盛，士林面貌也煥然一新。此外，諸如整頓保甲、規(guī)范胥吏等，也是王安石在任期間施政的主要著力點。

皇佑二年（1050），王安石秩滿離任。他在詩中抒發(fā)了對鄞縣的不舍之情：“憶昨初為海上行，日斜來往看潮生。如今身是西歸客，回首山川覺有情?！保ā惰F幢浦》）老百姓也對一心為民的王安石感激不已，為其建立了生祠，四時拜祭。據(jù)學者陳九川考證，直到明代，鄞縣的王安石祠仍香火不斷，拜謁者眾多。

在王安石后來的政治生涯中，特別是“熙寧變法”中的很多措施，其實都可以在他任鄞縣知縣的施政中看到影子。日本漢學家三浦國雄認為：“鄞縣的這些政策，王安石日后在他成為宰相時也希望在全國推廣，換句話說，王安石的新法在他的鄞縣施政中就已有了萌芽?！蓖瑫r，王安石的施政理想和風格，從中也能得以管窺：首先是一心為民，不計其他。王安石從不以個人得失考慮問題，只要是對百姓有利的事，哪怕得罪上級、同僚，也堅決去做；其次是大膽革新，不拘俗規(guī)。諸如私鹽、水利、胥吏、學校等問題，鄞縣的前任官員并非一無察覺，只是或為政策所束，或為利益所礙，只愿維持“無事便好”的狀態(tài)而不作為。王安石甫入政壇，便打破了許多官場的常規(guī)套路或曰“潛規(guī)則”，這一方面是他銳意進取、不近人情的性格使然，同時也無形中得罪了不少既得利益者，從而為自己樹下政敵，遭到一些惡意中傷。這種“毀譽相生”的情形，可以說貫穿了王安石執(zhí)政生涯的始終，至“熙寧變法”而達到頂峰。

在諸多文字記載和民間傳說里，王安石都被稱作“拗相公”，這確實是有原因的：一方面，王安石一貫“不近人情”，對個人衛(wèi)生不講究，不但厭惡洗澡，也懶于更衣，在一眾衣冠楚楚的同僚中顯得尤為特異；另一方面，王安石的性情中確實也有“拗”的一面。比如，宋代士人的風流韻事特多，而王安石卻偏偏不喜女色。有一次，好友劉攽宴請王安石，按照慣例招來了不少妓女侍宴，他因此拒不入席，直到主人遣散眾妓才平息怒火。另外，王安石遇事喜發(fā)異論，每每與俗見相左。在《讀孟嘗君傳》這篇短文中，他就駁斥了“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的觀點，認為“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因為剛直固執(zhí)、言辭激烈，王安石便給人留下了“好辯”的印象，以至于晚年隱居江寧時，還因為在謝安（東晉名士，字安石）故居旁邊營造宅第而被人戲謔道“在廟堂則與諸公爭新法，歸山林則與謝安爭墩”。

然而，“拗相公”的形象內(nèi)涵中畢竟蘊含著深厚的貶義，尤其是在北宋《邵氏見聞錄》等筆記中，王安石屢屢被塑造為“奸相”，甚至其衣著邋遢、食不兼味等生活習性，也被別有用心地解讀為故作姿態(tài)。比如《辯奸論》中的這段話：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賤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

此文據(jù)說為蘇洵所撰，在當時極為有名，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見便知說的是王安石。神宗年間，新黨、舊黨因政見不同、利益相悖而勢如水火，作為新黨的主要人物，王安石又有著如此“不近人情”的性格，勢力龐大的舊黨成員提起他自然不會有什么好話。一些有識之士如司馬光、蘇軾等，還能堅守“對事不對人”的原則，在反對王安石之政治主張的同時，肯定其道德、文章；等而下之者，卻往往不擇手段攻訐其人品，以至于無中生有地敷演出許多“丑聞”。

王安石在生活上確實漫不經(jīng)心，比如吃飯，哪個菜離他最近，他就專吃哪個。這其實只是一種“癡拙”的表現(xiàn)而已，但凡心志專純之士，常在生活中鬧出這樣的笑話，比如陳望道蘸食墨水、陳景潤穿錯襪子。然而大拙若巧，王安石卻因此被某些人解讀為“奸詐”。南宋大儒朱熹在政見上雖然是王安石的反對派，但對其性格卻有著“同情之了解”：“荊公氣習，自是一個要遺形骸、離世俗底模樣?！保ā吨熳诱Z類》卷一百三十）對于王安石所遭受的刻意丑化，近代梁啟超更是不無激憤地說道：“吾于詆新法者，僅憐其無識耳，猶自可??；至詆及公之人格者，吾每一讀未嘗不發(fā)為上指也！”如果我們不被那些戴著“有色眼鏡”看待王安石的材料所遮蔽，而是全面了解其人其事的話，便會發(fā)現(xiàn)，“拗相公”不但一心為民、不求榮利，還有著可親、可敬而“近人情”的另一面。

比如，世俗的眼光認為王安石矜持、自負，其實這種印象不過是來源于王安石身上那種厭惡凡俗的“潔癖”而已。三浦國雄認為：

王安石之孤獨就源自與上述汲汲于名利的同輩青年的格格不入。他總是心懷莫可名狀的疏離感，自覺不見容于時代、社會以及周圍的人們，就像一只因離群而寂寞的野獸。這不是矜持或自負，而是一種深刻的寂寥。王安石非常渴望有能理解和接納自己的友人，與他們切磋琢磨。

事實上，當王安石遇到這種能“理解和接納自己的友人”時，他所表現(xiàn)出的熱烈和真誠，能令千百年后的今人也為之感動。王安石34歲時，因偶然的機遇結(jié)識了比自己小11歲的書生王令（字逢原）。王令雖然身材瘦削、衣衫破舊，但氣勢昂然，雙目有神，其才學、品德令王安石為之欽佩，將其比之為當世顏回。在一封信里，他稱贊王令：“文學智識與性行誠是豪杰之士……某此深察其所為，大抵只是守節(jié)安貧耳?！蓖趿顐魇赖脑娢牟欢?，但有一首《暑旱苦熱》卻堪稱名作，從中也能看出這位布衣之士的情懷與志向：“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干？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間！”遇到王令這位知己，王安石感到十分欣慰，他不但逢人便稱贊王令，更主動包攬了王令的婚事；在王令死后，又主持了其女兒的出嫁。王令的去世，讓王安石悲傷不已，他一連寫下了《王逢原墓志銘》《王逢原挽辭》《哭逢原》《思王逢原》等悼亡詩文。在給友人崔伯易的信中，王安石悲傷地寫道：“人之愛逢原者多矣，亦豈如吾兩人者知之之盡乎？可痛，可痛！”

在王安石一生中，可以稱得上知己的，除了王令，還有孫侔、王回等人，或許晚年的蘇軾也算一個。他們和王安石的共同點，就是都不慕榮利、不同流俗、學識出眾、品德高尚。王安石與友人的交往，印證了那句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保ㄇ迦撕瓮咔俚穆?lián)句）由此反觀其“拗相公”的形象，我們也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賢者多謗。正如史家所說：“王安石的‘惡’絕大部分是舊法黨和道學派在黨爭、學爭取勝后，操作輿論塑造出的。在建構(gòu)的過程中，司馬光成為毫無瑕疵的高潔的宰相，他的政敵王安石則是所有罪惡的始作俑者?！?/p>

夢想平生在一丘

江寧可以說是王安石的第二故鄉(xiāng)。當年少的王安石陪伴父親在此居住時，六朝古都的人文積淀、秀麗風景，就在他心里埋下了終老于此的種子。因此，當熙寧九年（1076）十月終于辭去宰相職務(wù)的時候，他由衷地感到欣喜，在詩中抒發(fā)了這樣的情懷：“城中燈火照青春，遠引吾方避糾紛。游衍水邊追野馬，嘯歌林下應(yīng)山君。愁尋徑草無求仲，喜對檐花有廣文。邂逅一樽聊酩酊，聲名身后豈須聞?！保ā洞雾嵆晁五住菲湟唬┰谶@一刻，曾經(jīng)政治上的雄心壯志、官場上的人事糾紛，似乎都如浮云一般遠去了；愛子王雱不幸早亡的悲傷，也似乎被隱居林下的恬靜暫時沖淡。

或許早在熙寧元年（1068）寫下“白頭想見江南”時，王安石就渴望能在江寧城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園子，有朝一日能悠游林下。因此，罷相伊始，他就將此事提上了日程。在幾首詩中，王安石都用到了“一丘”這個詞，比如《送張拱微出都》：“子今涉冬江，船必泊蔡州。寄聲冶城人，為我問一丘。”因此，當半山園營建完成后，他感到空前的滿足。之所以名“半山”，除了因為此宅離城七里、離蔣山也剛好七里外，更蘊含著“取乎其中”的人生境界。此時的王安石有足夠的經(jīng)濟能力建造一所精致的宅院，但半山園卻異常粗陋，如李壁所描述的：“所居之地，四無人家。其宅僅蔽風雨，又不設(shè)垣墻，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勸筑垣，輒不答。”（《續(xù)建康志》）對物質(zhì)條件一貫隨意的王安石，身處這粗陋的半山園里，精神世界卻非常豐富。離此不遠，往南有定林寺，是王安石常去讀書、談禪的地方；往北則是謝安的故宅舊址，他常去游憩；再遠一些，還有孫權(quán)墓、寶公塔等古跡。古代的士人，常徘徊在入世與出世的矛盾中，尤其是政治上遇到挫折時，山水的慰藉就顯得十分寶貴。圣賢如孔子，在周游列國狼狽歸來后，尚發(fā)出“吾與點也”的感喟；此時、此境的王安石，能有半山園這片休憩之地，又復(fù)何求呢？當長女寫信訴說生活上的苦惱時，王安石甚至這樣來安慰她：“夢想平生在一丘，暮年方此得優(yōu)游。江湖相忘真魚樂，怪汝長謠特地愁?！保ā都膮鞘吓印罚?/p>

南京半山園王安石故居

江寧的隱居生活中，王安石常做的事就是隨意閑游，沒有目的地，更沒有排場，完全隨興之所至。王鞏《清虛雜著》記載道：

王荊公居鐘山下，出即乘驢。予嘗謁之，見其乘驢而出，一卒牽之而行。問其指使，相公何之？指使曰：若牽卒在前，聽牽卒。若牽卒在后，即聽驢矣?；蛳喙辜粗?，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鑿之家，或入寺。隨行，未嘗無書，或乘而誦之，或憩而誦之。

沒有阮籍窮途之哭的矯情，也沒有劉伶衣不蔽體的頹廢，有的只是快意自足的逍遙和舒緩。這段時間，也是王安石山水詩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試觀其此時的詩詞，不少都與一個“閑”字有關(guān)，如：“百畝中庭半是苔，門前白道水縈回。愛閑能有幾人來？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兩三栽。為誰零落為誰開？”（《浣溪沙·百畝中庭半是苔》）又如：“屋繞灣溪竹繞山，溪山卻在白云間。臨溪放杖依山坐，溪鳥山花共我閑?！保ā抖炙印罚╅e游的王安石常一副村夫子的打扮，即便和人相遇，別人也絕難想象這位老叟就是當年名動天下的大人物。梁啟超在其《王荊公》中形容王安石“罷政后日徜徉此間，借山水之勝以自娛，翛然如一野人。讀其詩詞，幾不復(fù)知為曾造作掀天動地大事業(yè)開拓千古者也”。

除了隨意閑游，王安石最常去的地方有兩處，其一是定林寺。定林寺位于寶公塔西北，寺內(nèi)松柏參天，寺外流水潺潺。王安石十分喜愛這里的幽靜，專門在此安置了一間僧房，作為讀書之處。他甚至還邀請友人一同來游，其《和耿天騭同游定林》詩曰：“道人深閉門，二客來不速。攝衣負朝暄，一笑皆捧腹。逍遙煙中策，放浪塵外躅。晤言或世聞，誰謂非絕俗?！蓖醢彩簧浑S流俗，但絕大多數(shù)時候又都身處流俗之中，至此方外之地，即便偶與友人言及“世聞”，其心境也是“絕俗”的。王安石一向仰慕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所感慨的“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想必他也曾多有體會。如今卸下了外在的包袱，心便不再為形所役使，正所謂“放浪塵外躅”。

由定林寺再往北行，地勢漸高，便來到了著名的鐘山，這是王安石另一處鐘愛之地。鐘山位于江寧城的東北方，故又稱北山，南朝孔稚珪的諷刺名篇《北山移文》，說的就是這里。與文中的假隱士周颙不同，王安石游玩鐘山，是懷著徹底歸隱的心態(tài)，因此其和鐘山有關(guān)的詩詞里，也體現(xiàn)出物我兩忘的意境。試看這首《鐘山即事》：“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痹姷哪┚浔疽跫拿洹跋s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而反其意用之，令人感到“此時無聲勝有聲”。而另一首七律《登寶公塔》中的結(jié)句“當此不知誰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更是大有蘇軾《前赤壁賦》的意味，兩位頗具慧心的詩人盡管政見有所不同，但對宇宙的體認卻在此刻達到了空前的契合。

鐘山之盟空許約

既然說到了蘇軾，那就不得不說他與王安石這兩位曠世奇才的晚年相契了。按政見劃分，蘇軾自然是屬于舊黨的，但與那些頑固的守舊派不同，蘇軾在變革現(xiàn)實政治的出發(fā)點上，與王安石實則是一致的。只不過他不同意王安石新政中的激進之處，認為應(yīng)先結(jié)人心、厚風俗、存綱紀，再徐圖變革。另外，同為胸懷坦蕩的君子，蘇軾對王安石的批評也只局限在政治上，對王安石的道德、文章，他向來是欽佩的。這種態(tài)度令他在舊黨重掌權(quán)勢后仍然處境尷尬，但也為二人的晚年相契伏下了機緣。

王安石《過從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元豐七年（1084）初夏，蘇軾授汝州團練副使，經(jīng)過江寧時主動拜訪王安石。王安石熱情接待了他，與之交游月余，唱和甚多。這段短暫的相處，既成就了兩位君子間的一段佳話，也為北宋詩歌添上了絢麗的一筆。

此時的蘇軾，在經(jīng)歷了宦海沉浮后，對政治也產(chǎn)生了深深的疲憊和疏離感，正是這種心態(tài)，讓他拋開了以往政見的不同，與王安石只游山玩水，談詩說佛，互相尋求精神的慰藉。蘇軾游蔣山后，有詩曰：“竹杪飛華屋，松根泫細泉。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略杓橫秋水，浮圖插暮煙。歸來踏人影，云細月娟娟?！保ā锻鮿僦问Y山》）其中“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一句，王安石頗為贊賞，并欣然和詩一首。離開江寧后，蘇軾還念念不忘這段與王安石相處的愉快時光，在《與滕達道書》中寫道：“某到此時見荊公，甚喜。時誦詩說佛也?！?/p>

這次江寧相會，二人還有一個約定。王安石以過來人的身份，勸說蘇軾遠離宦海風波，希望他“買田金陵”，二人常相過從，共度殘年。《宋人軼事匯編》中記載：

東坡得請宜興，道過鐘山，見荊公。時公病方愈，會坡近作，因手寫一通以為贈。復(fù)自誦詩，俾坡書以贈己，仍約東坡卜居秦淮。故坡公和詩云：“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徑宅，從公十年已覺遲?！?/p>

“從公十年已覺遲”，這是多么深刻的領(lǐng)悟！在這一刻，往昔的政見相左、意氣相爭，早已化作了濃厚的友情。然而這一約定最終也沒能實現(xiàn)，蘇軾身不由己，未能踐約，他在給王安石的信中遺憾地說道：“某始欲買田金陵，庶幾得陪杖屨，老于鐘山之下。既已不遂，今儀真一住又已二十日，日以求田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來，見公不難矣。”讀罷來信，王安石陷入了深深的惆悵中，復(fù)信曰：“知尚盤桓江北，俯仰逾月，豈勝感悵！”豈料造化弄人，蘇軾就連“扁舟往來”的小小愿望也沒能實現(xiàn)，在常州居住不久，就被調(diào)往登州任職。而兩年之后，王安石因病去世，二人再也沒能相見。

歷史沒有假設(shè)，但面對這樣的缺憾，我們卻又忍不住去假設(shè)：假如蘇軾未受羈絆而履行了“老于鐘山之下”的約定，兩位大文學家的交際又會為文學的天空增添怎樣的光亮？

世間唯有妙蓮花

談及王安石最后的隱居時光，還有一點是不能不提的，那就是他的學佛。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王安石對佛法幾乎達到了崇信的程度，這在歷史上的政治家兼思想家里是少有的。他為何會產(chǎn)生這樣的轉(zhuǎn)變？

元豐七年（1084），也就是蘇軾來訪之前不久，已是64歲高齡的王安石大病一場，雖然僥幸康復(fù)，但他還是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他做了一個決定：將自己鐘愛的半山園進獻國家，并將之改為寺廟。舍宅為寺的做法，在北宋的佛教信徒里并不罕見，但王安石此舉還是引發(fā)了世人的熱議。一種說法是為了給神宗祈壽，因為神宗對王安石有著非比尋常的知遇之恩；還有一種說法則是為了超度已故的愛子王雱。但不管怎樣，都說明王安石對佛教的信奉已經(jīng)達到了很深的程度。最終，半山園如王安石之愿被改為了佛寺，并由神宗賜名“報寧禪寺”，高僧真凈克文禪師為首任住持。

實際上，王安石在歸隱江寧之前，便與佛門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與“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傳統(tǒng)儒生不同，王安石年輕時讀書涉獵極廣，除了儒家經(jīng)典，他對佛典也頗感興趣。任職揚州期間，他與高僧慧禮十分親近，并寫下了《揚州龍興寺十方講院記》。在文中，他從“材”與“道”的關(guān)系立論，認為佛教興盛的原因是“以彼之材，由此之道，去至難而就甚易，宜其能也”。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儒、佛之間始終有著一道天然的鴻溝，那便是“經(jīng)世濟民”與“四大皆空”的矛盾。王安石作為一名儒家學者，能對佛教毫無成見，大方地承認其合理處，體現(xiàn)了他思想的包容，也為晚年專力學佛埋下了種子。

在此后的歲月里，王安石輾轉(zhuǎn)多處任職，但不管到了哪里，他都與當?shù)氐母呱蚍鸾绦磐较噙^從，其佛學素養(yǎng)也逐漸加深。比如在應(yīng)瑞新禪師之托所作的《漣水軍淳華院經(jīng)藏記》一文中，他稱贊佛法能令人“多寬平而不忮，質(zhì)靜而無求”，而“不忮似仁，無求似義”，又與儒家思想進行了關(guān)聯(lián)。對王安石學佛產(chǎn)生影響的，還有大覺懷璉禪師、蔣山贊元禪師、道臻禪師以及老友孫覺等。

盡管如此，長期以來王安石對佛法的關(guān)注更多地還是出于興趣。胸懷“經(jīng)世濟民”之志的王安石，盡管給予佛教以較高的評價，其立場歸根結(jié)底還是政治家的。微妙的變化出現(xiàn)在嘉祐八年（1063）——王安石的母親去世。慈母的離世引發(fā)了王安石對于終極關(guān)懷的哲學思考，與佛教相比，儒家在心、生死等領(lǐng)域的理論話語是有所缺失的。因此，王安石開始跳出“經(jīng)世致用”的實用主義思維范式，展現(xiàn)出對“心”與“生死”的關(guān)懷。宋代僧人惠洪所撰的《禪林僧寶傳》中記載了一段王安石向蔣山贊元禪師請教的公案：

元曰：“公受氣剛大，世緣深。以剛大氣，遭深世緣，必以身任天下之重，懷經(jīng)濟之志。用舍不能必，則心未平，以未平之心，持經(jīng)世之志，何時能一念萬年哉！又多怒，而學問尚理，于道為所知愚。此其三也。特視名利如脫發(fā)，甘澹泊如頭陀，此為近道。且當以教乘滋茂之，可也?！蓖踉侔菔芙?。

在王安石所結(jié)交的眾多高僧中，蔣山贊元禪師大約是對其影響最大的。熙寧九年（1076）隱居江寧后，王安石拜訪這位禪師更加便利，但有意思的是，見面后二人卻并不怎么說話，多數(shù)時候只是相對默坐而已。因為學佛悟道的關(guān)系，王安石筆下的詩詞也多了幾分禪意，茲舉幾例：“云從無心來，還向無心去。無心無處尋，莫覓無心處?！保ā都词露住菲湟唬昂畷r暖處坐，熱時涼處行。眾生不異佛，佛即是眾生?！保ā额}半山寺壁二首》其一）“秋燈一點映籠紗，好讀楞嚴莫念家。能了諸緣如夢事，世間唯有妙蓮花。”（《再次前韻》）

以王安石之聰慧與勤奮，他一旦開始信奉佛法，必然要精研內(nèi)典，窮其究竟。江寧隱居期間，他花費了大量精力注釋佛典，我們知道的就有《首楞嚴經(jīng)注》《維摩經(jīng)注》《金剛經(jīng)注》《華嚴經(jīng)注》四種。這其中最體現(xiàn)功力、也是最受佛門推崇的，當屬《首楞嚴經(jīng)注》?；莺樵凇读珠g錄》中稱贊這一注本道：“其文簡而肆，略諸師之詳，而詳諸師之略，非識妙者莫能窺也?！?/p>

即便王安石投入了大量精力來學佛，他也始終沒能達到那種“四大皆空”的理想境界。事實上，對山水麗景的眷戀本身就已經(jīng)墮入了“色”“空”的矛盾中，更何況王安石的內(nèi)心深處，還隱藏著一絲微弱的火苗。元豐八年（1085），神宗皇帝駕崩，年僅10歲的哲宗即位，由極端厭惡新法的宣仁太后攝政。在“祖宗之法”的大義名分下，推行了15年的新法被一朝根絕。得此消息后不久，王安石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個衣著古樸的偉丈夫出現(xiàn)在面前，自稱是“桀”，與王安石展開了激烈的辯論。雙方唇槍舌劍，王安石卻始終無法將其駁倒。驚醒后，王安石自嘲似的賦詩一首：“杖藜隨水轉(zhuǎn)東岡，興罷還來赴一床。堯桀是非時入夢，固知馀習未全忘?！保ā墩绒肌罚┬睦韺W認為夢是潛意識的反映，所謂“馀習未忘”，說明王安石對自己的政治理想始終還有所期待。也許在那一刻，鄞縣施政、熙寧變法等過往的一幕幕會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也正在那一刻，王安石才完全認清了自己。

一年之后，66歲的王安石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他留下了一首名為《新花》的絕筆詩，最后一句是：“新花與故吾，已矣兩可忘。”從此，世間再無王安石。

注釋：

[1]張祥浩、魏福明：《王安石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頁。

[2][4][5][日]三浦國雄著，李若愚、張博譯：《王安石——立于濁流之人》，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69頁，第44頁，第161頁。

[3][清]吳楚材、吳調(diào)侯編：《古文觀止》，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62頁。

[6][宋]王素、王鞏撰，張其凡、張睿點校：《王文正公遺事 清虛雜著三編》，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55頁。

[7]周勛初主編：《宋人軼事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223頁。

[8][宋]惠洪撰，呂有祥點校：《禪林僧寶傳》，中州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頁。